[摘 要]在中國傳統(tǒng)語境中“知行”一直以來都被討論著,正因如此,“知”與“行”獲得了永恒的生命力?,F(xiàn)在“知行”已經(jīng)成為一個確定的東西,本文雖名之曰“新”,目的卻不在標(biāo)新立異之“新”,而是要在現(xiàn)代語境中通過對朱熹、王陽明“知行”的再度討論,以期再度喚起“知行”的活力,故名之“新”。
[關(guān)鍵詞]朱熹;王陽明;格物;知行
一般以為朱熹的“知行觀”迥異于陽明先生,以為程朱都是說“知先行后”,象山先生也是如此認(rèn)為。而王陽明則以倡導(dǎo)“知行合一”傳于世。于是人人皆以為陽明超出眾人,因其不將“知行”分為兩段。
一、回顧:朱熹與王陽明的“知行觀”
如上文所說,朱熹果真以為“知先行后”?或者即便朱熹曾有過“知先行后”之類的言語,也須考慮朱熹自己的解釋,如此方知“知先行后”背后的意思。《朱子語類》載門人一問:
云:“有知其如此而行又不如此者,是如何?”朱子曰:“此只是知之未至?!眴枺骸氨卮兄允嵌篁炂渲獨e?”曰:“不必如此說。而今說與公是知之未至,公不信。且就格物窮理上做工夫。窮來窮去,末后自家真?zhèn)€見得此理是善是惡,自心甘愿肯不去做,此方是意誠。若猶有一毫疑貳底心,便是知未至,意未誠。久后依舊去做。然學(xué)者未能便恁地。須且致其知,工夫積累,方會知至”[1]。
這段話包含的信息較大,可從幾個方面來描述:
甲、“不必如此說”這句話在《語類》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為什么朱子會時不時地用這五個字?“不必如此說”不是一種否定,但也算不上是一種肯定,只是“不必”。“不必”旨在去掉說話的“決定性”與“必然性”,就是說不能將問題(答案)看得太“死”。門人問知而不能行是何原因,朱子說“是知之未至”。門人就以為知必須在得到行的驗證后才能稱之為知。朱子于是才說“不必如此說”。隱含的意思是:“知”自有“行”的驗證在其中,故不必專門把“行”拎出來說。朱子之意,“行”與“知”本不能有完全的區(qū)分。于是朱子就強(qiáng)調(diào)“只是知之未至”。陽明“未有知而不能行者,知而不行,只是知之未至”之言與朱子此語幾近一致。
乙、朱子談“知”之時有個限定——至,即“知”要到“至”的狀態(tài)才能真正稱得上“知”。什么是“知至”呢?《大學(xué)章句》中提出“眾物之表里精粗無不到,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這樣方可稱之為“知至”——這是“知”的極致,也是“知”應(yīng)該有的狀態(tài)。所以當(dāng)門人一問,朱子便答之曰“知之未至”。于是“行”就可以在“知至”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就是說“行”本身也是一種“知”。在“知至”之外并無任何“行”,甚至沒有任何可以“行”。陽明后來所說的“只說一個知,已自有行在”大概也是由此而來。甚至可以說,“行”須是在“知”的照耀之下的“行”,若離了“知”,“行”便一無是處。
丙、“知”并沒有一個外界標(biāo)準(zhǔn)可以衡量,就是說“知”的東西并不是獨立于人之外的客觀標(biāo)準(zhǔn)。這個“知”必須是親自去體驗。所以朱子才說“自家真?zhèn)€見得此理是善是惡”,重點在于“自家”。這是很真實的體驗,善就是善,惡就是惡,即“意誠”。而“知至”的體驗其實也就是“格物窮理”的工夫。而這個“工夫”其實也就是“行”。也就是說,“知”必須通過“行”才能完成。故朱子說“工夫積累,方會知至”。
丁、須要強(qiáng)調(diào)的是,朱子認(rèn)為的“知”絕不是玄想的本體。魏晉所謂的“玄談”便不是朱子意義上的“知”。陽明對此交代得很清楚:
人有習(xí)心,不教他在良知上實用為善去惡功夫,只去懸空想個本體,一切事物俱不著實,不過養(yǎng)成一個虛寂。此個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說破。
陽明之“知”是“良知”。而朱子之“知”是“知至”,“知至”則“意誠”?!傲贾币嘀皇恰罢\意”,朱子之“知至”實為陽明之“先聲”。
朱熹思想從程氏而來,關(guān)于“知行”,伊川先生曾說:“只是一個知見難……人既能知見,豈有不能行?[2]”黃宗羲評曰:“伊川先生已有知行合一之言矣。”故于“知行”方面,其實宋明之有真見識者都不作二語,只是后人自己在理解或解釋時出了問題。即便都認(rèn)為“知行合一”,但朱熹與王陽明還是有區(qū)別,陳榮捷先生以為:
陽明主旨在乎良知,良知即良行。其不行者,則是人欲之阻礙。在朱子則或因氣質(zhì)之偏,故需用力。知行合一,在朱子是用力之功,在陽明則本生已然,此其所謂良也。故知行合一之高峰,仍屬陽明[3]。
關(guān)于陽明之“知行合一”已于前文論述,但還可以專門說幾點:
甲、先說陽明的“知”。陽明所說的“知”不是一種具體的知識,而是心的覺知。即宋儒經(jīng)常說的“運動知覺”。但這種“知覺”是有限定(方向)的,即在“良”的限定之中。也就是說,“知”并非漫無目的的知,而是有所撿擇的。
乙、陽明曾說:我今說個知行合一,正要人曉得一念發(fā)動處便即是行了,發(fā)動處有不善,就將這不善的念克倒了,須要徹根徹底,不使那一念不善潛伏在胸中,此是我立言宗旨。
這才是陽明的“知行合一”,才是陽明的“立言宗旨”。比之于“陽明四句”中后二句:“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便可以這樣說,陽明之“知”是“知善知惡”,而“行”就是“為善去惡”,且更看重事情或者(平常意義上的)行動尚未萌發(fā)之前的念頭?!澳铑^”一動,“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這個就是“行”:“曉得一念發(fā)動處”。這也就是上文所說的“良知”即“行”,這才是陽明心中的“知行合一”。當(dāng)然“知”要知得徹底,“行”才能行得徹底,最后“不使那一念不善潛伏在胸中”。才“知”便已有“行”在其中,故《傳習(xí)錄》中才說:“知行原是兩個字,說一個工夫?!边@樣“知行”才能真正地完成“合一”。而“合一”的前提仍是“知”(當(dāng)然陽明之“知”與朱子之“知”有區(qū)別),就是說必須先“知善知惡”才能將“不善的念克倒了”。若無“知”的工夫,“行”亦無處安身。故陽明之“良知”即“知行合一”。
朱子與陽明于“知行”似乎說得圓滿,然而都有其不可解決的問題。首先,朱子的“知至”是否可能?倘若“表里精粗”不能“無不到”,那么“吾心之全體大用”自然就不能“無不明”。而朱子“知先行后”背后的“知行合一”的前提正是“知至”,如果“知至”問題不能解決,那么朱子的“知行”便不能成立。所以必須追問“知至”有否可能?其次,陽明的“良知”說確實簡易,似乎只要“知善知惡”便夠了。問題在于是不是所有人都能夠分辨“善惡”?其中的“善惡”又是什么意義上的?當(dāng)然,朱子與陽明之論也不能完全單獨挑出來說,還須在儒家的文教傳統(tǒng)中來看。朱子與陽明的“知行”說,直接可以追溯到《小戴禮記》中《大學(xué)》一篇。
三綱領(lǐng)(明德、親民、止于至善),八條目(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知本知末,一層一層功夫累積,《大學(xué)》之說也。但其根源在于“格物”——“古之欲明明德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币嗉锤裎锬藢W(xué)者下功夫的第一步。于是,從“格物”來看“知行”或可另得門徑。
二、探源:格物與知—行
回到上文提到的:究竟能不能“致知”?“物格而后知至”,尚需對朱子之“格物”有所了解。朱子以為《大學(xué)》于“格物”之義有缺,于是“閑竊取程子之意以補之”而為《大學(xué)章句》作格物補傳。文曰:所謂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窮其理也。蓋人心之靈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窮,故其知有不盡也。是以《大學(xué)》始教,必使學(xué)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貫通焉,則眾物之表里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矣。此謂物格,此謂知之至也[4]。
由此《補傳》來看,“格物”究竟是什么意思?《大學(xué)章句》謂:“物,事也?!鳖櫻孜湓唬褐轮?,知止也?!盀槿司褂谌?,為人臣止于敬,為人子止于孝,為人父止于慈,與國人交止于信,是之謂止。知止然后謂之知至。”君臣父子國人之交,以至于禮儀三百,威儀三千,是之謂物。
《詩》曰:“天生烝民,有物有則?!泵献釉唬骸八疵饔谑?,察于人倫?!蔽粽呶渫踔L,箕子之陳,曾子子游之問,孔子之答,皆是物也。故曰“萬物皆備于我”。
惟君子為能體天下之物。故《易》曰:“君子以言有物而行有恒。”《記》曰:“仁人不過乎物,孝子不過乎物?!?/p>
顧氏為朱派后人,其說雖不必盡合朱子之原旨,然其說亦可參照。蓋顧氏旨在說明“格物”其實就是“止于其所當(dāng)止”?!洞髮W(xué)》云:“于止,知其所止??梢匀硕蝗瑛B乎?”又《論語》曰:“君子思不出其位?!币簿褪恰叭V領(lǐng)”中所說的“止于至善”。即“格物”其實就是“止于至善”的意思。也就是說所有事情都處理得恰到好處,亦是至乎其極。比如“事父母”,則必須盡吾人之孝,此亦所謂至乎其極?!案裎铩闭恰案瘛贝酥T事。于是,“格物”似乎就是“行”?!拔锔瘛倍蟆爸痢笔欠窨梢哉f是先行而后知呢?不可以!朱子對此有個限定或者說是有個前提——“莫不因其已知之理”。然“心之知”與“物之理”卻又是不可分的:因“物之理”而可體“心之知”,無“物之理”則“心之知”無以顯,甚至連“心”都不可感;又因“心之知”而方可以知“物之理”,若無“心之知”則“物之理”亦不可存在。在這樣的“心之知”與“物之理”的相互激蕩之中,才可以推出朱子想要表達(dá)的“窮理盡性”。在這樣的內(nèi)外交接中,內(nèi)與外相互感通。于是“知至”是有可能的,特別是在人倫日用之中更有可能。
上述屬于朱子一系的功夫——行。因而,“格物”看上去似乎是“行”,然“行”之中自己有“知”。但觀朱子之意,所謂“格物”乃是在于“止于至善”——止于其所當(dāng)止:這是“行”的功夫。但其中的前提是:“知”所當(dāng)止——“知所先后”。于是“行”就只能在“知”這個限度之中。
陽明先生謂“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此句之中“格物”之意似乎也是重在行。當(dāng)然陽明于“格物”是有其自己的體驗的,緣于其青年時曾致力朱子之學(xué),格竹七日而后病。最后將“格物”功夫打成一片,而無所謂的“心之知”與“物之理”的區(qū)別。故說:“格物者,格其心之物,格其意之物,格其知之物。……豈有內(nèi)外彼此之分?”又云:“格者格此也,致者致此也。”陽明這“打成一片”的說法看似直接,但也是有問題的。“打成一片”則“格物”與“致知”混成了一團(tuán),而《大學(xué)》分成兩條似乎就顯得多余了。問題還不只是對《大學(xué)》的破壞。就其說法本身也存有問題:“心”與“物”混成一團(tuán)!也就是說“心物是一”。這樣的說法便不及朱子的完備?!靶摹薄拔铩碑?dāng)然“不二”,但也“不一”?!靶摹薄拔铩痹凇昂涎浴睍r便有其“分言”之處,“分言”時亦有其必當(dāng)“合言”之所。在這樣的“可分”“可合”之下,“心”“物”才能顯出其真意。且陽明渾淪“格物”與“致知”,其實是抹去了“格物”之功而同于“致知”。無“格物”而只有“致知”?難免會陷入禪佛之中。
因無“格物”之功夫,其實就是不能止其所止,也就只能隨“心”浪蕩無依。好在陽明能提出“良知”——“知善知惡”,對此“格物”另擬出一個限定,于是“心”才能得以“安定”?;氐角懊娴膯栴}——是否人人都能真正地分辨善惡?不一定,甚至是不可能?!皾M街都是圣人”當(dāng)然可以是個很美好的理想——也是《尚書》以來儒家構(gòu)建的理想政治的“翻轉(zhuǎn)”。但現(xiàn)實證明很難實現(xiàn),有明一代已經(jīng)可以證明。個人的認(rèn)知與判斷必然是離不開社會的“習(xí)染”。比如說食人族于吃人并不會有絲毫愧疚、不忍之心。當(dāng)然,其中也有個別資質(zhì)、心性超凡者會反省,但那只是個別現(xiàn)象而已。也就是說,人不一定能分得清善惡??赡軙陨茷閻?,或以惡為善。陽明自然是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于是作了一篇慷慨激昂的文字《拔本塞源論》,以為倘若不拔出“功利主義”這個大毒瘤,“良知”之學(xué)便無可行之日。所以陽明之“良知”學(xué)看似簡易,其實有個大前提存在。那么“知”“行”能不能合一?
三、限制與突破:“知”與“行”間的“空隙”
“近代舊民主主義革命的最大理論家和最高領(lǐng)導(dǎo)人”——孫中山,曾提出“行先知后”“知難行易”的說法,以為“不知亦能行,有知必有行”,并因此而多對陽明“知行合一”之說做出批評。
如上文之論述,不論是朱子還是陽明雖倡“知行合一”,但推論之后,則必是“有知必有行”。如此則孫中山先生所倡導(dǎo)的也是從傳統(tǒng)而來,并無多大創(chuàng)新。當(dāng)然也可以說是“新”的,畢竟激活了“知行”,讓“知行”再度生發(fā)。況且,“不知亦能行”確實是對陽明以來說法的一次沖擊。朱子與陽明之“知行”與其說是“合一”,倒不如說是“知”對“行”的“限制”?!靶小敝挥性诖恕跋薅ā敝?,若超此則不為“行”,至少不能稱為“人之行”。如《大學(xué)》中所記:“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鳥乎?!奔慈舫恕跋薅ā眲t已淪為“禽獸行”,甚至連禽獸都不如。若孫中山先生所說“不知亦能行”中的“行”是被朱子、陽明排除在外的——或許亦是儒家之“知行”。
結(jié)束語
對以上所說進(jìn)行思考,是否能繼孫中山先生之后再度激活原有之“知行”說呢?這些都是值得深究的。當(dāng)然,具體能提出怎樣的說法以應(yīng)對及引導(dǎo)當(dāng)下之“時—空”,則需待來人。如此,“未成而形”或許更有利于學(xué)術(shù)思想之活潑與發(fā)展。
參考文獻(xiàn)
[1]黃士毅.朱子語類匯校[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
[2]程顥,程頤.二程集[M].北京:中華書局,2004.
[3]陳榮捷.朱子新探索[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7.
[4]朱熹.四書章句集注:新編諸子集成[M].上海:中華書局,1983.
作者簡介:吳衛(wèi)瓊(1986— ),女,漢族,湖南安化人,銅仁幼兒師范高等專科學(xué)校,副教授,碩士。
研究方向:哲學(xué)及思想政治教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