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梅娘的文學創(chuàng)作以1939年赴日旅居為節(jié)點分為前后兩個時期:前期作品多是以女性視角揭示封建家族中女子的精神桎梏,以及生存在淪陷區(qū)中的底層民眾的苦難命運;后期則在“去國別家”的精神離散與文化反思中開始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轉(zhuǎn)向,其作品對殖民文化造成的東北民眾精神傷痛進行了批判性書寫,對個體的國族身份、文化認同進行了詰問與反思,由此,梅娘后期寫作中具有鮮明的反殖寫作傾向和人道主義關(guān)懷的特質(zhì)。
關(guān)鍵詞:梅娘;國族身份;文化認同;反殖寫作
1993年,徐迺翔在《梅娘論》中指出:“在中國現(xiàn)代女性作家群體里,梅娘也許并不占據(jù)十分突出的地位,然而在抗戰(zhàn)時期淪陷區(qū)女作家中間,梅娘無疑是頗為引人注目的?!?隨著20世紀90年代學界對淪陷區(qū)文學研究的全面展開,對梅娘及其創(chuàng)作的研究也得以深化,較為重要的有張泉《梅娘:她的史境和她的作品世界》[《首都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7年第2期],劉愛華《女性關(guān)懷與男性批判——梅娘小說創(chuàng)作論》(上、下,分別載《丹東師專學報》1998年第3期、1999年第3期)、《梅娘小說的文化主題》(《東北師大學報》1999年第1期),向葉平《論梅娘20世紀40年代的小說》(《嘉應(yīng)大學學報》2002年第2期)、《梅娘小說的精神分析闡釋》(《池州學院學報》2014年第4期),董俊《“南玲北梅”:梅娘與張愛玲小說比較論》[《南京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03年第2期]、《論梅娘的知識女性小說》[《淮陰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1期],劉涵華《梅娘散文簡論》(《當代文壇》2007年第2期),王勁松、蔣承勇《歷史記憶與解殖敘事——重回梅娘作品版本的歷史現(xiàn)場》(《文學評論》2010年第1期),等等。特別需要指出的是,2023年,由張泉主編的《梅娘文集》十卷本由上海三聯(lián)書店出版,其中不僅收錄了梅娘一生寫作的小說、散文、詩歌、劇本、翻譯作品及書信等九卷,還收錄了由年表、敘論和資料三輯構(gòu)成的附錄卷《梅娘的生平與創(chuàng)作》,整體性地呈現(xiàn)了梅娘創(chuàng)作歷程,是一套難能可貴的作家研究文獻材料。在上述研究成果的基礎(chǔ)上,筆者嘗試進一步探尋在淪陷區(qū)成長起來的梅娘旅居日本后的精神嬗變和創(chuàng)作轉(zhuǎn)變,即從早期“描寫著作者小兒女的愛與憎”和“橫透著大眾的時代的氣息”2的平民立場轉(zhuǎn)向?qū)迳矸?、文化認同的思考以及對殖民統(tǒng)治的批判。現(xiàn)有研究鮮有涉及這一研究視角,由此切入,可對進一步理解梅娘獨特的精神內(nèi)涵和創(chuàng)作轉(zhuǎn)向提供一種路徑。
一、旅日初期的生活經(jīng)歷與文學活動
1939年2月,已在東北文壇小有名氣的梅娘隨丈夫柳龍光前往日本大阪。在日本,柳龍光任職于雜志社做編輯工作,梅娘則申請進入神戶女子大學家政系就讀,開始了她三年之久的旅居生活。課業(yè)之余,梅娘廣泛閱讀日本文學作品,積極參加文學沙龍,并努力把東北時期與旅居異國的生活經(jīng)驗和創(chuàng)作體悟融匯到文學創(chuàng)作中。
這一時期,梅娘的創(chuàng)作仍處于高產(chǎn)狀態(tài),她保持著女性意識中特有的生命經(jīng)驗與精神感悟,塑造了身處東北淪陷區(qū)的“幾個想獲得幸福愛情的小女人”3形象,描述她們在自我精神抗爭中的命運悲劇。結(jié)集出版《第二代》(1940),創(chuàng)作水族系列《魚》《蟹》《蚌》以及《僑民》《侏儒》《女難》與《小婦人》(異國篇)等中短篇小說。她在《俱往矣》中說,這是“用年輕的筆和心,訴說著人世間的不平,訴說著沉淪的痛苦,探索居住在異國的、生長在殖民地中的青年的路”4。小說中的女性形象大都是父權(quán)家族社會規(guī)制和殖民統(tǒng)治下的人物,要么掙扎于被欺侮的傷痛中,要么承受著靈與肉的煎熬,徘徊在精神的苦悶與矛盾之間。梅娘與同時期的蕭紅、吳瑛、白朗、楊絮等東北女性作家一樣,創(chuàng)作中具有女性意識、平民視角及私語敘事等特征。但同時,梅娘又凸顯出其鮮明的個性特征。比如,同樣是探索女性出路,蕭紅寄希望于經(jīng)濟獨立和改造自身,白朗呼吁投身革命并在革命的道路上結(jié)識志同道合的伙伴,而梅娘給出的答案卻是以“出走”來擺脫家族的束縛、沖破封建的精神牢籠。因此,梅娘的小說總會以“出走”敘事來隱喻女性的生命抉擇與精神抗爭,希望筆下的“她們”能像自己一樣,5通過抗爭獲得自己所希望達到的“自由”之路。然而,對于大多數(shù)經(jīng)歷各異、結(jié)局相同的新女性來說,雖然知道“曾經(jīng)是心靈避難所的‘家’,一旦成為束縛個性發(fā)展的枷鎖,它的被打碎就成了必然”6這一道理,卻大多又無力與家族社會的封建禮教和殖民統(tǒng)治的文化規(guī)訓抗爭,只能在自我精神的“出走”與身體的“回歸”中不斷沖突和掙扎,這也讓梅娘的小說彰顯出多重的矛盾性。
與小說中充滿悲憫關(guān)懷的沖突和掙扎敘事不同,梅娘旅居日本的生活與心境卻是相對閑適的。時任《大同報》副刊編輯的堅矢7描述訪談梅娘時所言:“西宮市在大阪神戶之間,是一個國際的居住區(qū),沒有機輪和車馬的喧囂,風光秀美,空氣新鮮,是關(guān)西首位的風景地帶?!睉?yīng)該說,生活與心境的閑適讓梅娘有了更多時間去思考,也為她提供了文化比較的可能。堅矢在訪談中如此寫道:“她的生活極規(guī)律,有科學的生活步驟,她的態(tài)度和暢,好似陽春三月的熏風依稀似一個未出嫁的少女。能努力自己,能寬慰丈夫,而且撫育著兩個極清潔、極聰明的孩子。自己親手操持著家庭的工作。寫作生活,多半是在夜半深宵里,創(chuàng)作的愈漸成就后,又專心到翻譯部門,她雖是一個女人,卻是具備了如此健康條件的女人?!?在這樣的精神狀態(tài)和生活氛圍中,作為知識女性的梅娘自然不會止于相夫教子的日常生活,翻譯、寫作引發(fā)的思考反而愈發(fā)明確和深刻。這個異域空間給了梅娘與東北決然不同的生存體驗和精神感受,促使她對自身國族身份與文化認同的思考有了新的變化。
激活和培育這種思考的,還有梅娘對日本文學的閱讀經(jīng)驗。在她承擔《華文大阪每日》“海外文學選輯”“日本現(xiàn)代詩選輯”,《大同報》“海外文學專頁”和《中國文藝》“海外文學別輯”四種翻譯專輯的編輯過程中,“選取的作家總計三十七位,作品達到一百零七篇”9。梅娘自述,這一時期所閱讀的夏目漱石的《我是貓》《門》《心》、久米正雄的《白蘭之歌》、丹羽文雄的《母之青春》和石川達三的《母系家族》等作品對她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這一時段,我的創(chuàng)作也進入了高潮,不敢也不能觸及民族被壓的大環(huán)境,積壓在心中的對婦女的同情之火燒得我不吐不快,夏目昭示給我的‘暴露真實’成了我的價值取向……日本文學給予我的啟示和滋養(yǎng)成了我一生的財富”10。如果說,這種“啟示和滋養(yǎng)”僅僅體現(xiàn)在梅娘之后的創(chuàng)作中,倒也不需要我們過多地在意和關(guān)注。然而我們發(fā)現(xiàn),恰恰是這些日本文學激發(fā)了梅娘意識中對國族身份、文化差異等問題的深刻反思。在故土與異域之間所形成的距離空間就像一面鏡子,折射出的不僅僅是梅娘對異域生活產(chǎn)生的新奇感與陌生感,而且讓她在異域的他者凝視中產(chǎn)生一種深度思考與精神重構(gòu)的可能??梢哉f,這是促使梅娘翻譯《白蘭之歌》的原因所在,也正是在翻譯過程中,她開始審視故土與異域的文化差異,并重新確認自己的國族身份與文化認同。
二、翻譯事件與記憶的沖突
旅居日本之前,梅娘曾翻譯過《重逢》(1936)、福田正夫11的《生之交響》(1938)、森田玉的《晴天的雨》(1939)和久米正雄的《白蘭之歌》(1939)等四部作品。之后,梅娘翻譯的作品除普希金的《采莓之歌》(1940)、萊蒙托夫的《天使》(1940)、契訶夫的《夜風》(1940)三部之外,都是日本作家創(chuàng)作的作品,如岡田槙子的《寄自北滿之旅》(1939)、丹羽文雄的《母之青春》(1942)、石川達三的《母系家族》(1942)、飯塚朗的《院內(nèi)雨》(1942)、小濱千代子的《桂花》(1943)、細川武子的《翌年之春》(1944)等,日本文學對她的影響之深可見一斑。
在上述譯作中,《白蘭之歌》是一個例外情況。這是因為,絕大多數(shù)的譯作都是以作者對弱小群體和底層民眾的悲憫書寫來表達人道主義情懷。如福田正夫的《生之交響》,全詩在舒緩而低沉的自然意境書寫下展開作者的深刻隱喻:“寂靜的自然中/襲來生之哀吟。/如此一瞬間,/落寞的原野上,/注入了夜底都市底騷擾聲。//啊!傾聽吧!/在樹葉底陰郁的私語中,/回蕩著在歸途中的,/勞動者底疲乏的呼聲。//在草葉的細弱的呼吸里,/浮漂著店鋪底主人底吁長的嘆息,/在濕霉的土地上,/游動著女工底被汗淹浸著的青白的肌膚?!?2其中具有意象性詞句的“葉、枝、干”在寂靜中唱著“苦悶的哨歌”,它們?nèi)烁窕摹安≌叩子难省薄翱鄡旱自V語”和“嬰兒底哭泣”,昭示著詩人對底層民眾的人道主義情懷和現(xiàn)實批判精神。這樣的作品主題契合了梅娘早期的創(chuàng)作特點,即以強烈而敏感的女性意識挖掘自我生命經(jīng)驗與精神體悟,從而深刻揭示封建家族的衰敗、女性的苦悶心境、底層民眾的生存現(xiàn)實,其他譯作也大多如此。梅娘說過,翻譯黑塞的短篇是因為“感到了說真話時要承受極大的壓力”,“選擇《母之青春》,因為書中講的是母女兩人對待愛情的不同態(tài)度,這和我的主題相近”。13因此,旅居前梅娘的文學寫作以個體經(jīng)驗和情感意識為主導的,其中家族經(jīng)驗、童年記憶和社會感知等方面是其創(chuàng)作的主要元素,而選譯的作品題材也多是受這樣一種潛意識的驅(qū)動。
《白蘭之歌》不僅與梅娘早期翻譯的其他作品在題材上完全不同,甚至無法找到支持她翻譯這部小說的理由。而且,譯作發(fā)表后也受到許多人的質(zhì)疑,以至于她未將這部譯作列入自己的創(chuàng)作年表中,并在后來的回憶文章中不斷地為翻譯這部“帶給我苦難”的作品進行辯解。比如,她在《我與日本文學》中說:“我翻譯的第一本日本小說:《白蘭之歌》,是在非常被動的情況之下。1938年,我到‘滿洲國’的《大同報》就職,社長大石把《白蘭之歌》的翻譯工作派給了我,那時還沒有《白蘭之歌》的單行本,是根據(jù)《大阪每日》的連載進行翻譯的……《白蘭之歌》帶給我的苦難真是一言難盡。新中國成立后,審查我的歷史,把這項譯作定位為‘為侵略者張目,是對侵略行為的贊美,是漢奸行為’。這個漢奸定位,包括我一些和日本的其他過往,是我用了廿多年無聲的停筆時間還清了的?!?4這一帶有辯護性的回顧是梅娘晚年的記憶,其中不乏記憶的錯漏和話語的模糊之處。1938年的夏秋時段,梅娘雖然已經(jīng)到《大同報》做校對工作和主編“婦女版”,但久米正雄的《白蘭之歌》1939年8月3日才在《東京日日新聞》和《大阪每日新聞》兩種刊物同時連載,而梅娘的中譯本則是同年11月28日在《大同報》開始連載,至1940年1月9日久米正雄宣布“暫且中止”后(158回),中譯本又斷斷續(xù)續(xù)發(fā)表了一年有余,至1941年1月22日結(jié)束(117回)。這顯然與梅娘說的1938年被“派給”在時間上無法對應(yīng)。根據(jù)《寫在刊載〈白蘭之歌〉的前面》所載:“在東瀛潛修的梅娘氏最近商得久米正雄先生的同意,決定把登在大每的《白蘭之歌》介紹到滿洲來”15,可知翻譯該作品是梅娘主動為之,這在原刊發(fā)表的《獻》一文中可以得到印證,其中她對作者表示“感謝”:“我要對原作者,表示最大的敬意,并且感謝他允許我翻譯?!?6
由此,我們或許可以理解梅娘后來有意“隱匿”這部譯作和為自己辯護的情狀現(xiàn)實,這不僅是因為《白蘭之歌》后來“帶給我苦難”,而且在翻譯的過程中同樣也給她造成了一系列的精神困境,讓她后來對此的回憶都存在著自覺或不自覺的改寫和重構(gòu)。事實上,不論翻譯這部作品的目的與初衷如何,不管被動還是自愿,梅娘當時或許并沒有意識到,這一翻譯行為對她日后的影響遠遠超出了她的想象。
三、翻譯困境帶來的反思
事實上,梅娘當時選擇翻譯《白蘭之歌》的目的非常明顯。一方面,這部小說讓已經(jīng)旅居日本的梅娘感受到自己與故土之間的一種情感關(guān)聯(lián),如編者在《寫在刊載〈白蘭之歌〉的前面》中認為,這部小說“雖然是日本人寫給日本人看的,可是它的內(nèi)容和我們這塊土是有著很深的關(guān)系,而且一部份就是這鄉(xiāng)土上的事情,那么與其說是給日本人看的,倒不如說是替滿洲人寫的”17。在11月28日發(fā)表的帶有濃重主觀意識的《獻》中,梅娘再次強調(diào)“白蘭之歌是日本人寫給日本人看的……它寫的也是我們的鄉(xiāng)土上的事情”18;另一方面,是《白蘭之歌》在日本發(fā)表后獲得的好評,也讓編者認為這是一部“在日本現(xiàn)代文學里是占著不拔的地位”19的作品,而當時并沒有看到全文的編者和梅娘恰恰沒有想到,小說之所以受到日本民眾的“歡迎”是因為它迎合了當時日本民眾“建設(shè)東亞新秩序”和“大東亞圣戰(zhàn)”的狂熱思維。
需要指出的是,正是在這部《白蘭之歌》的翻譯過程中,許多梅娘未曾感同身受和切近心靈的問題逐漸浮出地表,比如文化認同、國族身份,比如政治與文化、戰(zhàn)爭與人性。她說:“戰(zhàn)爭的開始可以說由于政治,但也可以說由于文化……所以戰(zhàn)爭也可以說是政治和文化的演進。固然也有的時候政治是完全屬于文化的一部分的?!?0事實上,在梅娘從小長大、賴以生存的東北,中國文學與日本殖民文學之間一直處于博弈的狀態(tài),特別是1937年中國全面抗戰(zhàn)開始到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的一段時期,日本軍國主義在對東北的殖民統(tǒng)治中從來沒有放棄文化侵略和思想清洗,在這個過程中,其對東北作家采取的各種拉攏手段也無所不用其極。在這樣的生存境遇下,許多東北作家在面對“戰(zhàn)爭”“政治”“文化”等問題時從未停止過思考,從抵抗到順從再到迎合,東北作家的精神之路在不同階段中顯現(xiàn)出一種尤為復雜的面向。有研究者對此指出,“在當時中國文壇小有名氣的文人,最初雖一貫主張現(xiàn)實主義或文學的獨立性,并將之付諸于實踐。但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他們好像突然轉(zhuǎn)變立場,認為在理論上,文學應(yīng)響應(yīng)當前時局,而實際上他們也創(chuàng)作并發(fā)表了許多決戰(zhàn)文學作品。這些決戰(zhàn)文學作品通過贊同日本帝國主義的‘大東亞圣戰(zhàn)’,促進了與日本帝國主義合作文學的產(chǎn)生。”21
由此可以確定的是,試圖從戰(zhàn)爭與政治、文化的關(guān)聯(lián)中來尋求《白蘭之歌》的合法性并沒有給梅娘帶來答案。相反,卻讓她產(chǎn)生了理解上的偏差,不得不使她將這部作品的翻譯作為超越戰(zhàn)爭與政治之外的文化現(xiàn)象來對待:“在文化人屬于為政者時,與屬于大眾者時對于那助長與抑制,其間所產(chǎn)生的效果,是有著絕大的不同的。譯了久米正雄先生的《白蘭之歌》,我痛感到這一點。如果說《麥田里的兵隊》《土與兵隊》是現(xiàn)代日本的文學的一面,那么《白蘭之歌》也可以說是現(xiàn)代日本文學底又一面了。”22我們知道,當時在文壇引起巨大反響的戰(zhàn)爭文學是石川達三的《活著的士兵》和火野葦平的《麥田里的兵隊》《土與兵隊》。前者是揭露日本發(fā)動侵略戰(zhàn)爭、批判其罪惡行徑的反戰(zhàn)文學,而后者則是“肯定日本軍閥侵華的正當性,鼓勵日本人民踴躍應(yīng)征來華作戰(zhàn)”的侵略文學。23顯然,在梅娘這里是將《白蘭之歌》作為與火野葦平相對立的“現(xiàn)代日本文學底又一面”來翻譯的。她在回憶中也意識到并反思了這一點,認為“石川的《活著的士兵》在中國翻譯出版后,效果可能與他的愿望相反,因為他真實地描寫了日本兵在中國的暴行,從側(cè)面為侵華戰(zhàn)爭的殘酷做了真實的注腳。隨著戰(zhàn)爭的推進,我已經(jīng)悟到了日本文壇也和我們一樣,有‘從政’和‘為民’的分歧;從政的《白蘭之歌》很快就銷聲匿跡,暴露真相的《活著的士兵》則留存了下來”24。
隨著翻譯的進行,原本梅娘所理解的跨國戀情被充斥其中的民族歧視所解構(gòu),伴隨而來的則是一股強烈的理解困惑和認知迷茫。小說有一段女主人公雪香做和服的情節(jié)描寫,在給康吉的信中她寫道:“那一位店員說我若是穿了日本衣裳簡直跟日本人一樣。當您回來的時候,我也許能完全變成日本人去接您呢,從那時候起我決定不貪吃了,蒜的氣味也完全消除了。”25雪香渴望“完全變成了日本人”的心態(tài)與“蒜的氣味”這一具有隱喻性的描述在小說中成為判斷種族優(yōu)劣的標準,其中隱含的政治話語和民族歧視對梅娘來說無疑是一種巨大的沖擊力:作者在小說中不斷敘述著向往成為日本人的雪香表現(xiàn)出對“蒜的氣味”的厭惡與自慚——“為什么?康吉君……難道我的嘴里還有大蒜兒嗎?……我的嘴唇有那么臟嗎?”26可以說,小說中或隱或顯的歧視性敘述,使處在翻譯過程中的梅娘必然會在身份認同與文本敘事之間產(chǎn)生巨大的沖突。
不言而喻,《白蘭之歌》對于梅娘來說已經(jīng)不再是簡單的文本翻譯,而更像是一面“鏡子”,譯者從中體察到與作者的矛盾與沖突,由此反觀自身國族身份,重建文化認同。譯者的矛盾體現(xiàn)在翻譯文本中,比如“蒜的氣味”、傲慢態(tài)度、歧視描述等,在語言處理上大多用了較為夸張的表達形式,因此讀者在閱讀時會明顯地感受到被歧視的意味。正如韋努蒂所說:“外語文本被以本土語言和話語、語域和文體重新書寫,這就產(chǎn)生了僅在本土語言文化的歷史中才有的文本效果。譯者生產(chǎn)這些效果可能為的是傳達外語文本,試圖創(chuàng)造外來形式和主題的本土對應(yīng)文本。但是,這種結(jié)果總會超出任何傳達之外,釋放意義以目的語為導向的可能性?!?7這種僅在本土語言文化歷史中才有的文本效果,自然可以解釋梅娘為何在翻譯時采用“夸張化”的處理,或者說她是用這種語言“夸張化”來消解自身閱讀時的抵觸心理,目的在于凸顯出她對日本人那種傲慢的歧視態(tài)度的不滿。同時,梅娘對小說中明顯具有政治傾向和民族歧視的情節(jié)內(nèi)容,則采取對原文進行刪改或置換的方式來處理。岸陽子在對原文與譯文比較后總結(jié)說:“在翻譯過程中,梅娘一定感覺到了大肆宣揚‘日滿親善’和‘五族協(xié)和’的日本文學家骨子里普遍存在的、根深蒂固的侮辱中國、蔑視中國的感情”,由此認為“尚屬無名的偽滿洲的年輕作家梅娘想到翻譯這部在日本引起空前轟動的作品,并不一定是因為對作品產(chǎn)生了共鳴或者受到了感動,而更多是出于一種功名心”。28
不論岸陽子對梅娘“功名心”的判斷是否準確,但從梅娘所寫《獻》一文中不難判斷,促使她決心翻譯《白蘭之歌》的主要動因來自兩個方面。一是電影的拍攝,日本東實和東北滿映在小說還沒有連載完便聯(lián)合將小說改編成電影,其主要演員長谷川一夫和李香蘭在東北各地取景拍攝,所到之處皆大力宣傳這部電影;另一個就是梅娘在《獻》中所言的小說內(nèi)容與故鄉(xiāng)東北的密切聯(lián)系。然而,讓梅娘深感意外并難以接受的則是原本是“滿洲姑娘”的雪香在小說結(jié)尾身份發(fā)生轉(zhuǎn)變,而且是以出賣同胞(抗聯(lián))的方式。作者在小說中特別描述了康吉在與雪香交涉釋放俘虜時告訴了她的日人身份,雪香在驚詫不已中雖然半信半疑,但在康吉的表白下,殺死熱戀她的抗聯(lián)司令梯云并偷走地圖逃往康吉駐地,最終同康吉一起被抗聯(lián)戰(zhàn)士擊斃。毫無疑問,原作者久米正雄對雪香的身份重構(gòu)和記憶改造,不僅是基于當時日本侵華戰(zhàn)爭的需要,同時也消解了小說中的文化認同的沖突,解構(gòu)了讀者對原本設(shè)定的跨國戀情的期待。
可以想象,梅娘在翻譯《白蘭之歌》的過程中經(jīng)歷了并不輕松的精神之旅,正如她所說:“發(fā)出去最末的一批白蘭之歌的譯稿,我宛如脫去了重荷似地感到了輕快,但輕快很快地消逝了去,我再陷入困惑中?!?9梅娘的“輕快”,是終于讓自己從沉重的文化沖突和精神壓力中解脫出來,然而,隨之而來的困惑又是什么呢?對此梅娘并沒有給出解釋,但我們從她晚年表述中可見一斑,她說:“我不愿意跟著久米的腔調(diào),極力宣揚東北大地的富庶,煽動日本人在東北落戶。對我來說,那意味著強盜霸占了你的家園還脅迫你同唱贊歌?!?0或許,這也是梅娘當時的困惑所在,即對翻譯《白蘭之歌》是否是在為侵略者唱“贊歌”的不確定。不得不說,旅日前的梅娘更多是以傳統(tǒng)文化的對抗者身份,并通過寫作來表達自我的存在價值,寫作對于她而言更多的是以女性的敏感和年輕的沖動去訴說一種青春的苦悶與世間的不平。而《白蘭之歌》的翻譯,讓梅娘獲得了在精神層面審視自我的文化認同與民族情感的契機,這一具有特殊意義的文本對她此后的創(chuàng)作轉(zhuǎn)變產(chǎn)生了影響。
四、對殖民話語的批判
旅日時期的精神體悟與文學經(jīng)驗,為梅娘提供了在異域文化語境中反思國族身份的可能,這一反思也體現(xiàn)在她此后的創(chuàng)作中。
探討這個話題,我們需要比照梅娘的成長過程。旅居日本之前,梅娘在成長過程中接受的文化,既有傳統(tǒng)的家族文化形態(tài)又充斥著濃郁的殖民文化色彩,從而使她形成一種特有的交雜交融的地域性文化觀念。吉登斯認為在“絕大多數(shù)前現(xiàn)代制度下,包括在大多數(shù)城市中,地域色彩濃烈的具體環(huán)境是大量社會關(guān)系相互交織的場所,它在空間上的低度伸延支撐著時間上的高度凝固”31。從吉登斯的結(jié)構(gòu)化理論視角來看,正是因為空間上的低度伸延——人們的社會關(guān)系和互動往往局限于一個較小的地理范圍內(nèi),所以才能使社會關(guān)系和社會實踐在時間上具有很高的穩(wěn)定性和持久性。梅娘在旅居日本前所面對的傳統(tǒng)家族文化與殖民文化毫無疑問都是相對封閉與桎梏的,由此支撐起她“時間上的高度凝固”的地域文化觀念,抑或說相對穩(wěn)定的文化認知狀態(tài)。這里特別需要指出的是,東北淪陷時期統(tǒng)治者推動的所謂“滿洲新女性”建設(shè),表面上呼吁東北女性要培養(yǎng)“現(xiàn)代意識”以及“努力于婦道之涵養(yǎng)、品格之向上”等等,32實際上是將束縛女性意識的封建倫理道德進行所謂的“現(xiàn)代性”包裝,以此達到殖民者對東北民眾進行精神控制的目的。這也印證了皮爾特斯和巴拉克對殖民地文化的警醒之語:“殖民統(tǒng)治引入了現(xiàn)代的價值觀念并不完全準確……殖民統(tǒng)治者主要關(guān)心的是創(chuàng)造和保持他們統(tǒng)治的基本條件。既然他們需要用文明的術(shù)語來論證他們統(tǒng)治的正當性,他們就需要介紹引進一些歐洲的價值觀念和制度。但是,殖民統(tǒng)治的連續(xù)性要求(殖民地)主要的價值觀念和制度不應(yīng)該被過多的更改,那些對殖民統(tǒng)治具有顛覆性的現(xiàn)代價值觀念,只是被部分的、三心二意的引進?!?3也就是說,殖民者在對東北文化的改造中,既要將自己塑造成現(xiàn)代文明播撒者的形象,又有意識地摒棄現(xiàn)代性的內(nèi)核——解放思想、自由理念等內(nèi)容。然而,如果從梅娘早期作品書寫女性成長中的精神困惑和家族視角中的民眾困境的內(nèi)容來看,身處東北駁雜文化語境中的梅娘并沒有在創(chuàng)作中反思東北民眾在文化殖民下的失國之痛,因而也就不可能思考國族身份這一重要問題,這也是梅娘早期作品無法與蕭紅匹敵的一個原因。
旅日后,與故鄉(xiāng)的空間距離和現(xiàn)實異國的生活經(jīng)歷與文學經(jīng)驗使梅娘對國族身份產(chǎn)生了反思,之前無意識的“故鄉(xiāng)”“民族”“國家”等命題也隨之體現(xiàn)在其作品中,這主要表現(xiàn)為基于“弱國子民”和“種族歧視”的視角書寫身份焦慮。比如她在小說《僑民》中以“守岸老人”和“日本女人”“朝鮮夫婦”三組人物對“我”的態(tài)度描寫,深刻反思國族身份之于個體生命的重要性。首先,“我”因為沒有被守岸老人“歧視”,并讓“我”把這里作為棲身避風港,從而產(chǎn)生“感激”心理。這種“感激”是相對于當時大多數(shù)日本人對中國人普遍的傲慢態(tài)度而言的;其次,小說通過他者凝視進一步表達出對國族身份的體認,而這種精神體認只有在他者鏡像中才會得到強化從而被清晰感知。小說中梅娘不厭其煩地呈現(xiàn)“我”乘車時面對的兩種不同態(tài)度:先是兩個艷妝日本女人“和我站在同一的地方。但她們都用細白的手帕掩著嘴走到車那端的穿著漂亮衣服的人們之間去了”34;之后,一對朝鮮夫婦給“我”讓座,丈夫還竭力模仿日本人的言行來表達對“我”的恭敬,而“我”也為了維護自己的“高貴”而故意提前下車去等候出租車。雖然這一過程中沒有語言的交流,但連續(xù)性的肢體動作——日本女人用“洗白的手帕掩著嘴”的歧視、朝鮮丈夫俯身的謙卑以及朝鮮妻子“偷偷地窺看著她的丈夫,笨拙地學著他臉上的形狀”35等,形成強烈的對比,凸顯出國族不平等關(guān)系導致的個體在社會結(jié)構(gòu)中的地位的差別。小說通過被誤解為日本人的“我”與朝鮮夫婦之間的關(guān)系,呈現(xiàn)出現(xiàn)實中不同國族身份的個體的生活狀態(tài),作家在文字中采用更多的是細膩的行為語言,這樣便使敘事更具有畫面感,更容易將讀者帶入我與朝鮮夫妻的角色之中,在一件看似是小小的日常事件中自然地引入了宗主國對殖民地文化入侵的問題。與此同時,自我的國族身份也在這一過程中因他者的鏡像而越發(fā)地變得清晰起來。
如果說《僑民》是以“我”的視角寫自我對國族身份的體認,那么《女難》則是通過“高等級”的日本女性視角來進一步強化對于國族身份的體認。小說以日本政府發(fā)布“大陸新娘”36政策為背景,表現(xiàn)處于經(jīng)濟蕭條環(huán)境中的日本女性向往自己能夠成為“滿洲新娘”的盲目從屬性。當來自滿洲的“我”帶著女兒航進入喫茶店準備吃一份冰淇淋時,女招待得知“我”的身份后由不理睬轉(zhuǎn)為十分感興趣,從小說中描述的女招待無比向往的神情以及提出的問題中我們知道,她對“我”感興趣并非是出于身份上的尊重,而是因為“我”來自她們“想象”的地方:“滿洲好地方啊”“滿洲錢多著呢”“滿洲的男人多吧”“聽說滿洲男人從來不打人嗎”“聽說滿洲的丈夫都聽妻子話的”“滿洲的男人都是鐘情的”“滿洲的男人……”37可以說,這些發(fā)自女招待口中的問題實則源自日本對本國民眾實施的迷惑性宣傳,梅娘借此揭示出日本軍國主義為侵略行徑而建構(gòu)出的一種具有欺騙性的假象。
梅娘創(chuàng)作《小婦人》時已經(jīng)離開日本到北京生活,但這部作品的內(nèi)容仍然沿襲了她早期的寫作模式——“出走”話題。追求自由的北平青年袁良與鳳凰因未婚先孕而決定到“遙遠的滿洲去建設(shè)他們底小家”,然而現(xiàn)實的壓力使原本的激情消磨殆盡,在袁良經(jīng)歷了生活困頓、職場失意和情感出軌等一系列變故之后,二人選擇各自出走——袁良遠渡日本、鳳凰寄居閨蜜家。至此,小說敘事不僅摒棄了“淪陷區(qū)鴛鴦蝴蝶派的創(chuàng)作路子”,沒有“滑向‘通俗小說’的傾向”,38相反卻通過袁良遠渡日本的生命體驗完成了梅娘自身對國族身份的確認。如果說梅娘通過小說《僑民》中的“我”和《女難》中日本女性的雙重視角完成了自我國族意識的萌生和反思,那么《小婦人》則是她對自我國族身份建構(gòu)的深度書寫。某種意義上說,主人公袁良的日本經(jīng)驗也是那一時代多數(shù)旅居異鄉(xiāng)者的經(jīng)驗——在異族歧視的語境中總是無法擺脫被觀看的境地。與《女難》中日本女人向往自己能夠成為“滿洲新娘”的心理一樣,在《小婦人》中作者同樣設(shè)置了日本男性(酒館老板、商人等)因袁良的身份而與他“親密”攀談的場景。這些“興奮”“熱情”反襯出主人公的“寂寞”“哀愁”,其中凸顯的殖民話語將袁良這一代表著中國人的人物形象置于一種被“拯救”、被“幫助”的位置上。作者在小說中說出了自己的感受:“這酒怎樣也不能代替袁良心中的山葡萄酒。商人和賣酒的老頭的快樂的、被煙酒和興奮的感情染紅了的臉,和袁良蒼白的寂寞的臉成了一個明顯的對照。袁良想離開那兒,他心里被酒引出來的哀愁使得他完全失去了再在這小車子中停下去的興趣?!?9
梅娘通過小說中“我”“女招待”和“袁良”等人物的塑造,清醒地映射出她面對自我國族身份時的困惑與焦慮、掙扎與抉擇;在殖民者狂熱的“滿洲情懷”中反映出以“袁良”為代表的一代人的失國之痛,由此凸顯出作者思考國族身份的意義和價值。就像她在《小婦人》中通過袁良提出的詰問——是做被殖民的“滿洲人”還是成為奮力抵抗侵略的中國人?滿洲不僅是他們的故鄉(xiāng),同時也是遭受殖民者侵略的家國的表征。梅娘在小說中不斷指涉的“故鄉(xiāng)”“國族”,正昭示出她自身面臨的精神困境與沖突——“故鄉(xiāng)”如果失去了民族國家的依托,自然也就失去了它的價值和意義。所以,梅娘在小說中通過主人公的口吻說出了自己的期待:“他渴望著遇見一個和他同種族的人,一個和他說著同樣語言的人,他渴望著說說故鄉(xiāng)的語言,用故鄉(xiāng)的語言來互相酬答……那時候,由滿洲經(jīng)過朝鮮到日本去的留學生像決了堤的洪水一樣地灌流到日本去,就是由天津、上海方面乘船去的留學生也多得不可勝數(shù)。從這個攤床轉(zhuǎn)向那個,袁良留心著身邊的人,渴望著在這燈燭輝煌的街上,發(fā)現(xiàn)自己的同胞?!?0在這里,語言作為民族文化凝結(jié)的外化表現(xiàn)形式,也是自我國族身份認同的一個重要標志,因為“語言只能在某個群體中習得,它與思想是同義語,每一種語言都與任何其他語言不一樣”41,生命個體的國族、故鄉(xiāng)、文化等身份標志以語言的形態(tài)表現(xiàn)出來。所以,梅娘將自己的東北記憶與對殖民敘事的反思融入小說的人物塑造中,通過他們表達自己對民族文化、國族身份等問題的思考,而尋找“和他同種族的人”“和他說著同樣的語言的人”也是梅娘確立國族身份的重要依據(jù)。
綜上所述,梅娘旅居日本的精神體悟和文學翻譯、創(chuàng)作過程,讓她有機會在故土/異域之間的精神離散中對自我的國族身份、文化認同進行反思,創(chuàng)作了《僑民》《侏儒》《女難》《小婦人》等具有殖民批判和文化反思內(nèi)容的作品。從這個角度上看,梅娘特色鮮明的反殖書寫是她在后期小說創(chuàng)作中最為獨特之處。與同時代的左翼作家相較而言,生活在淪陷區(qū)的梅娘在創(chuàng)作中表現(xiàn)的反抗意識具有一種自發(fā)性。而左翼作家的文學創(chuàng)作往往有著較為明確的理論指引,他們創(chuàng)作中相對自覺的批判意識與作品的能動力量是梅娘所不能比擬的,特別是蘊含其中的信仰的力量更是梅娘所不具備的,這不能不說也是梅娘的缺憾。但是,在梅娘的作品中我們更多地感受到那種令人唏噓的身份歸屬無法確認的無奈與悲涼。當然,任何一位作家的創(chuàng)作生命過程都不可能去人為地“割裂”開來,也無法“片段”地去分析,討論梅娘同樣需要從其整體脈絡(luò)中尋找精神裂變的“催化劑”。如果說,女性意識和平民立場促使她的早期創(chuàng)作指向“女性的本質(zhì)生存和精神桎梏、民眾的苦難境遇與悲劇命運”42,那么她的旅日之行,則促使她在他者的鏡像反觀中轉(zhuǎn)向?qū)迳矸?、文化認同和殖民批判的反思與詰問,也因此構(gòu)成梅娘后期創(chuàng)作中鮮明的反殖寫作傾向和人道主義關(guān)懷的特質(zhì)。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盛京時報》文藝副刊史料整理、編目及研究(1906—1944)”(編號:20FZW128),國家社會科學基金西部項目“東北解放區(qū)文藝報刊整理與文學研究(1945—1949)”(編號:23XZW021)的階段性成果]
1 徐迺翔:《梅娘論》,《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1993年第1期。
2 山丁:《關(guān)于梅娘的創(chuàng)作——從〈小姐集〉到〈第二代〉》,《華文大阪每日》第5卷第10期,1940年11月15日。
3 梅娘:《北梅說給南玲的話》,侯建飛編:《梅娘近作及書簡》,同心出版社2005年版,第155頁。
4 梅娘:《俱往矣》,轉(zhuǎn)引自楊義《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第三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70—371頁。
5 梅娘作為女性中的“覺醒者”,雖然沒有像蕭紅一樣“逃婚”,卻也經(jīng)歷過“出走”。15歲情竇初開時喜歡上“年輕的溫柔又沉默的先生”(范智紅編選:《中國現(xiàn)代文學百家·梅娘代表作:魚》,華夏出版社2009年版,第21頁),18歲時與戀人柳龍光“私奔”。她后來回憶說:“就這樣,我決然離開了養(yǎng)我的大富之家,只帶了自己的衣裳。母親一分妝奩也沒有給我,她以為這樣會迫使我回心轉(zhuǎn)意,會迫使我回家。我是背負著魯迅筆下的子君的靈魂離家的。但這不同于子君掙扎的二十年代,社會對女人已經(jīng)有了些許寬容。我有把握,有把握不會在我的身上重演生母的悲劇。我十分相信柳,相信我們會在今后坎坷的路上攜手共進?!泵纺铮骸段业那嗌倌陼r期》,陳曉凡編選:《又見梅娘》,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228頁。
6 張玲霞:《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的“出走”情結(jié)》,《文史哲》1999年第6期。
7 堅矢,原名弓文才,東北淪陷時期重要作家,《斯民》半月刊主要撰稿人,1938年7月開始負責《大同報》副刊。
8 堅矢:《六甲山下訪梅娘——赴日視察別紀之一》,《大同報》“藝文”副刊,1939年12月19日。
9 羽田朝子:《梅娘的留日時期與“讀書會”》,柳青、侯健飛編:《再見梅娘》,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66頁。
10 梅娘:《我與日本文學》,張泉選編:《梅娘:懷人與紀事》,中央廣播電視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75—78頁。
11 福田正夫(1893—1952),日本現(xiàn)代民眾派詩人,在1918年日本大正時期的民主運動背景下,他與詩人白鳥省吾(1890—1973)、富田碎花(1890—1984)、百田宗治(1893—1955)、加藤一夫(1887—1951)等創(chuàng)辦雜志《民眾》(1918—1921)。該雜志以平等友愛精神為支柱,反對“陽春白雪”式的晦澀的藝術(shù)主義,認為“詩”是民眾化的藝術(shù),應(yīng)當追求人性解放。
12 福田正夫:《生之交響》,梅娘譯,《大同報》“藝文”副刊,1938年7月21日。
13 梅娘:《我與日本文學》,張泉選編:《梅娘:懷人與紀事》,第75、76頁。
14 梅娘:《我與日本文學》,張泉選編:《梅娘:懷人與紀事》,第73—74頁。梅娘小說中所提到的“滿洲”“滿洲國”意指當時的東北淪陷區(qū)?!皾M洲”一詞,出現(xiàn)于清初,清太宗皇太極于1636年改國號為清,改女真為滿洲。日俄戰(zhàn)爭后,侵略者從其殖民統(tǒng)治的需要出發(fā),將東北三省稱為滿洲,20世紀30年代日本更是扶植成立傀儡偽滿政權(quán)。東北淪陷區(qū)進步作家雖然在作品中使用“滿洲”等稱謂,但皆有著明確的反殖民、反侵略的訴求。
15 編者:《寫在刊載〈白蘭之歌〉的前面》,《大同報》“藝文”副刊,1939年11月23日。
16 梅娘:《獻》,《大同報》“藝文”副刊,1939年11月28日。
17 編者:《寫在刊載〈白蘭之歌〉的前面》。
18 梅娘:《獻》。
19 編者:《寫在刊載〈白蘭之歌〉的前面》。
20 同上。
21 金長善:《偽滿洲國后期文學場與〈北鄉(xiāng)譜〉》,劉曉麗主編、李海英編:《偽滿時期文學資料整理與研究 研究卷 · 偽滿洲國朝鮮作家研究》,北方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118頁。
22 梅娘:《獻》。
23 林渙平:《論一九三八年的日本文學界》,《文藝陣地》第2卷第12期,1939年4月,第780頁。
24 梅娘:《我與日本文學》,張泉選編:《梅娘:懷人與紀事》,第76頁。
25 久米正雄:《白蘭之歌(28)》,梅娘譯,高夢幻畫,《大同報》1940年2月13日。
26 同上。
27 勞倫斯 · 韋努蒂:《翻譯、共性、烏托邦》,陳永國主編:《翻譯與后現(xiàn)代性》,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89頁。
28 岸陽子:《另外一部〈白蘭之歌〉——淺析梅娘的翻譯作品》,趙暉譯,張泉編:《抗日戰(zhàn)爭時期淪陷區(qū)史料與研究 · 第一輯》,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07年版,第198、194頁。
29 梅娘:《譯后記》,《大同報》1941年1月22日。
30 梅娘:《我與日本文學》,張泉選編:《梅娘:懷人與紀事》,第74頁。
31 安東尼·吉登斯:《現(xiàn)代性的后果》,田禾譯,譯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90頁。
32 武強主編:《東北淪陷十四年教育史料》第1輯,吉林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第31頁。
33 Jan Nederveen Pieterse and Bhikhu Parekh, “Shifting imaginaries: decolonization, internal decolonization, postcoloniality”, Jan Nederveen Pieterse and Bhikhu Parekh, ed., The Decolonization of Imagination, London: Zed Books Ltd., 1995, p.2.轉(zhuǎn)引自王旭峰:《解放政治與后殖民文學——V.S.奈保爾、J.M.庫切與納丁 ·戈迪默研究》,南開大學2009年博士論文,第32頁。
34 梅娘:《僑民》,《新滿洲》第3卷第6期,1941年6月。
35 梅娘:《僑民》。
36 大陸新娘:1933年日本政府提出在試行階段輸送日本女性到中國東北,1937年開始有組織地向東北輸入“大陸新娘”,該詞成為日本社會的流行語。1939年1月,日本政府制定輸送百萬新娘的計劃,12月內(nèi)閣通過《滿洲開拓政策基本要綱》,明確規(guī)定女性移民的方針;1940年12月出臺《滿洲開拓第二期五年計劃要綱》,明確規(guī)定積極促進女性移民輸送,為開拓民急速謀求配偶。
37 梅娘:《女難》,《大同報》1941年10月29日。
38 王勁松的博士論文《殖民異化與文學演進——侵華時期滿洲中日女作家比較研究》(四川大學,2007年)認為《小婦人》“這部小說沿襲了淪陷區(qū)鴛鴦蝴蝶派的創(chuàng)作路子”;徐迺翔在《梅娘論》文中認為《小婦人》和《夜合花開》“這兩部未完成的長篇小說,在梅娘的創(chuàng)作道路上,嚴格地說不是思想上的推進,相反地卻有滑向‘通俗小說’的傾向,也許是她在藝術(shù)上的新的探索吧”。
39 梅娘:《小婦人》(異國篇),張泉選編:《梅娘小說散文集》,北京出版社1997年版,第376頁。
40 同上,第373頁。
41 John Breuilly, Nationalism and the State, Manchester: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1993, p.57.
42 高云球:《梅娘文學創(chuàng)作的生命經(jīng)驗與寫作姿態(tài)》,《求是學刊》2021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