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生成的初始“邏輯”

陳仲義

關(guān)鍵詞：生成 動機 緣起 耦合 手段

文本生成的動機或緣起

詩歌文本的完型涉及三個環(huán)節(jié)：動機緣起、生成過程、修改完成。生成過程為主要環(huán)節(jié)，是本書的重中之重，而不太起眼的動機緣起一直被人們所忽略，這一次，則作為本節(jié)討論的中心。

都說詩的生成要有感而發(fā)，且往往以情意為先導。古人早做出整體性總括：“大凡人之感于事，則必動于情?！保?白居易：《策林六十九》）“情者，動乎遇者也?！薄皠诱咔橐玻閯觿t會，心會則契，神契則音，所謂隨寓而發(fā)者也?！保ɡ顗絷枺骸睹吩孪壬娦颉罚┕湃艘暻橐鉃樵姷摹鞍l(fā)動機”，也深信“做詩必先命意”（魏慶之：《詩人玉屑），詩以意為主打，頗為流行。其實未必然。明中葉謝榛就有另見，他傾向非理性的“詩有天機，待時而發(fā)，觸物而成，雖幽尋苦索，不易得也”（《四溟詩話》）。

用現(xiàn)代觀點看，一首詩的誕生，不一定是“情動”或“意動”，偶發(fā)因子甚多。最初往往始于潛意識、印象、記憶、注意、感覺，終于智慧、靈悟。如果最早沒有那么一絲“跡象”，沒有那么一點“觸覺”，沒有那么一點“靈須”，加上其間不乏意緒流動，感覺敏細、聯(lián)想擬想、領(lǐng)悟頓悟，詩的萌蘗可能還一直處于“未醒”之中。不少時候，也是朱庭珍所捕捉的“迨思路幾至斷絕之際，或觸于人，或動于天，忽然靈思泉涌，妙緒絲抽，出而莫御，汩汩奔來”（《筱園詩話》卷一）。更有清代馬榮祖《文頌·神思》所無法把持的“冥冥濛濛，忽忽夢夢。沈沈脈脈，洞洞空空。莫窺朕兆，伊誰與通。神游無端，思抽有緒。躡電追風，知在何許。倏忽得之，目光如炬”，把個前思維狀態(tài)說得如入云霧，窅冥惚怳。

所以時至今日，沒有哪一部詩的葵花寶典會告訴你，一首詩的誕生，必須是這樣而不應是那樣，肯定那樣而絕不這樣。瞬息萬變，千奇百怪，草蛇灰線，莫可名狀。恰似蘇東坡對《鬼蝶》的描繪“初來花爭妍，忽去鬼無跡”。用佛家語來說，則需要“因緣具足，愿力相應”。實在叫人感慨欷吁：人類在半世紀前已順利抵達月球，而計算自身小小的感情潮汐卻困難重重；人類輕松地制造每秒運行百億次的芯片，卻難以窺伺潛意識冰山下的一角；人類可以細數(shù)百億光年外的星球，卻見不著自己靈魂的一絲蹤跡。恰如宋琳所言，一首詩從動機到發(fā)展直至最后成形，乃是一個不斷接近未知之物的過程，是一次冒險之旅。成詩過程的幽暗無可還原，即使“微精神分析法”在這方面恐怕也無用武之地。

下面，我們只能非常無奈地借助詩人的自述、日記、書信、訪談、發(fā)言來窺視“誕生記”的一鱗半爪，采擷他們的童年情結(jié)、集體無意識、成長“胎教”、隨機的一段音樂、臨界的一絲感興、隨意的一點迻譯、莫名的錯幻覺……來探查文本發(fā)生的可能契機。

例一，牛漢《早熟的棗子》。牛漢回憶童年，曾眼巴巴期盼摘采被蟲咬的甜棗，這樣的情景一直延續(xù)到20 世紀六七十年代，甚或牽連到惡夢，幾次夢到蟲子一口口咬到心底，直到咬醒。這期間，無疑摻入諸多磨難經(jīng)歷，否則不會那么揪心：“一條小蟲/ 鉆進我的胸腔/ 一口一口噬咬著我的心靈/ 我很快就要死去/ 在枯凋之前/ 一夜之間由青變紅/ 倉促地完成了我的一生”。幾十年受難反芻，螢火般閃回記憶，在創(chuàng)作生涯中凸現(xiàn)為一個“噬咬”意象，毫無疑問，它源于童年的情結(jié)。似乎連詩人也說不大明白，這顆痛心的紅棗是怎么變成命運的圖騰？有許多年，“我確實覺得自己就是一顆被蟲子咬了心的棗子，因而我也把自己生命的全部能量在短暫的時間內(nèi)英勇而悲壯地耗完，為了能獲得一個燦爛的結(jié)束”。誠哉，詩人的銘心注解——童年情結(jié)，哪怕童年的一絲印記，都可能加持他后來的經(jīng)驗，多次放大為他思維過程中的獨特“酵池”。

例二，張燁《最后的青春》。該詩凝結(jié)著張燁一場慘痛的情感經(jīng)歷，愛至彌深卻一直處于失重狀態(tài)，直至1991 年4 月某天夜里，附近誰家的音響開得太大，一支現(xiàn)代搖滾樂怦然鉆進屋內(nèi)，低啞如泣如訴，高亢急風暴雨。突然感覺樂曲與內(nèi)心深處有一種神秘的聯(lián)系。對，是毀滅性碾壓、悲憤交加的自責——完全可以成就一首詩的搖滾樂。于是，詩的起句采用了悲劇式的自我拷問、自我否定，結(jié)尾也大膽地濃縮成一句：“我靈魂的反光是整整一個時代/ 通過列車迸出帶血的呼喊”。至此，詩中的音樂變得凌厲，充滿爆發(fā)力度，像在天地間劃出兩條粗重線條，而全詩也在高潮中戛然而止。妙不妙，一段深刻共鳴的音樂，居然成功啟動（或挽救）了一首久違的詩作？由是筆者想起1985 年夏天，在廊坊與江河徹夜長談，他透露每寫一首詩，必須以西方古典音樂為“起子”，否則無從下筆。由此推論，除了奇妙的旋律音符，任何一個神秘微妙的因子，不都可能成為詩的胚芽嗎？

例三，楊然《下午： 讀馬格利特一幅畫》。那個下午，對于楊然來講百無聊賴，可是1999 年的那個下午，發(fā)生了奇跡。實在太無聊了，他便把這些年來剪貼的中外繪畫、攝影，黑白的、 彩色的，統(tǒng)統(tǒng)拿出來翻看，漫不經(jīng)心也胡思亂想。當他看到馬格利特時，簡直驚呆了——簡直就是畫我，我就在畫中，我就是畫中那個默默在走的男人，我就是那個頭戴野花、膝蓋長出枝葉的女人，我就是那個無臂的裸體塑像，我就是那間陽光剖開的房子。b 他習慣地拿出紙，條件反射般動筆，急急忙忙潦潦草草寫下這一切。有趣的是，從此他對懶洋洋的下午刮目相看。他在下午所寫的詩漸漸多了起來。下午改變了他的詩寫習慣。本質(zhì)地說，這是一次“無師自通”的、本能的生命體驗，靈與畫、肉身與畫家的相互交融，體驗（觀畫）、經(jīng)驗（評判）以及直覺、預感、臆想、夢幻的綜合。其基礎(chǔ)，乃是詩性思維在一瞬間建立在五官的全方位的感應開通。

例四，嚴力《我是雪》。此詩的生成居然起源于一個電話： 1993 年冬天，旅美詩人與美國漢學家丹尼爾在雪地散步談?wù)撟g詩。丹尼爾說許多目光是不需要翻譯的，許多目光一樣的東西是翻譯不出來的；嚴力則說好的翻譯像陽光把雪溶化，一點兒也不會被歪曲和浪費?；丶液螅瑖懒年柵_上俯瞰曼哈頓夜景，聯(lián)想起燈光翻譯出來的都市夜生活是多么的失真……不想接到丹尼爾的來電，繼續(xù)下午的討論。嚴力意猶未盡，對著聽筒講起準備用“翻譯”這個關(guān)鍵詞來作為一首生命輪回詩的“轉(zhuǎn)折”。電話里你來我往，英語夾雜中文，中文轉(zhuǎn)迻英語，嚴力趕快取出紙筆，就這樣就著聽筒，邊說邊寫，最終《我的雪》釀成正果，而且一字沒改。感謝嚴力，以他罕見的新鮮經(jīng)驗，提示在思維場域上，其實還潛伏著一條混交的另類路線。神奇的“轉(zhuǎn)迻”——通過外來語言途徑，哪怕一詞半音的異質(zhì)性牽引，也可能找到某一點螢光而明亮起來。

例五，龐培《蚊煙香》。作為行吟詩人，陳家坪稱龐培的詩只是氣脈、呼吸、停頓和失神，由此對他的理解平添了幾分迷離。長年浸淫于民謠，在鍵盤、貝斯、吉他、打碟的聯(lián)合“轟炸”中，有一次詩人患上了幻聽癥：“我”的下午在重復上午，而上午不過是昨晚的延續(xù)。重金屬的節(jié)奏與旋律久久繞梁，層出不窮的聲音如此捉摸不定：“當我疑心自己聽見了什么 / 披衣下床，悵然若失 / 發(fā)現(xiàn)全部的經(jīng)過，不過是 / 床腳邊放上了一盤蚊煙香”。請注意，作者由于“幻聽”的錯失，自然要尋找發(fā)生的原因，不過他找到的，竟然是放在床腳邊煙霧裊裊的蚊香?？茖W地說，幻聽與煙霧絕對沒有內(nèi)在關(guān)系，但是藝術(shù)的錯幻覺引發(fā)的“誤識”會帶來奇特效應。這種由幻聽癥導致的錯幻覺，當然于身心健康不利，但誘發(fā)的創(chuàng)造性則多多益善。這是上帝安置在詩性思維中的一種奇妙的因果開關(guān)，誰有幸（或不幸）掌控了它，誰就可能帶來意想不到的奇葩。

是的，一回清晨夢境、一行煽情廣告、一聲鳥啼、一個物象，都可以撩撥詩人內(nèi)在的瀑流，煥發(fā)七彩虹霓。女詩人丁立十月懷胎，全心全意等候生命降臨，在路過家屬樓前的石榴樹時，忽然與細小的榴籽產(chǎn)生了一種神秘的呼應，于是有了《石榴花只開一個夏天》；女詩人燈燈在端午節(jié)清晨，伴著大雨睡了個回籠覺，夢見先生回來了，那一刻，她憂傷地哭了，那一刻完成了《我的男人》；女詩人鄧朝暉，偶然讀到莫言關(guān)于高密腔和火車聲的“二重唱”，沒想到十幾年后，變成她筆下汩汩的“阮江水”；女詩人阿毛，終生沉溺于藍色的迷醉之中：從三歲的藍顏色小涼鞋、人母的藍發(fā)帶藍裙子藍首飾藍窗簾，及至去歐洲，恨不得帶回一雙藍眼睛，一出手一投足，無不與“藍”如影隨形、如膠似漆，以至于虛構(gòu)出一只蹲伏在案頭上，儲滿神秘之藍的《波斯貓》。

女詩人榮榮的《水井巷》，更經(jīng)歷了許多迂回委曲：應該是剛從青海湖國際詩歌節(jié)回來，一些碎片化的場景仍在腦海里起伏；應該是在案頭堆放著從西寧著名的小商品市場水井巷買回來的一大堆零碎玩意；應該是正好有空坐下來，發(fā)一會兒呆；應該是發(fā)呆的時候，想起了某個讓自己有些感傷的事兒或人；這些事兒或人應該是已逝的，但在自己的內(nèi)心應該是留下了一點兒痕跡。所有這一切，突然與這些零碎玩意兒擠碰在一起，然后，就感覺它們之間有了關(guān)聯(lián)，這種關(guān)聯(lián)慢慢變成了一種流淌著的低低的情緒，這些情緒又變成幾個句子，最先冒出來的是這一句“你就是我絕望的零碎”，然后是“你們女人就喜歡零碎”，再然后，我做了一些將兩個句子縫合起來的工作，一首詩就像心靈的一塊小補丁。很快，這樣的補丁就落在電腦的界面上了。 記憶的“閃回”、小玩意兒的觸動、空坐的發(fā)呆、無端的出神、聯(lián)想的感傷，與“零碎”造成一次“擠碰”，終于完成心靈的補丁。這些詩的邏輯源頭，的確有些像“影子”，來去無蹤，感覺近在眼前，卻若即若離；遠在天邊，又仿佛唾手可得。在屏息迎候之際，在蘧然捕獲之間，“猶如一次次扣門，即便那扇門猝然啟開了，宅第之中，也有更多內(nèi)室，需要小心翼翼地探訪、搜尋”。詩的起始發(fā)生，是如此折磨人，讓你念茲在茲，牽腸掛肚，讓你隨時隨地聽命“伺候”。它的不知不覺、悄無聲息，它的軋軋抽思、流風回雪，它的異響旁音、幽泉怪石，只可意會，難以言傳；它的冷暖自知、難得共享，它的我行我素、來去無蹤，它的飄忽不定、鬼使神差……最后都集結(jié)于“眾多偶然中尋求那個唯一的必然”。一次或多次的猝然遭際，多次或一次的美妙“耦合”，都是詩的契機。耦合，在電子學領(lǐng)域里專指能量在介質(zhì)間的傳遞，引申開來可以泛指兩種事物密切的結(jié)合程度。一般而言，當某一因子（潛意識、意念、觀察、記憶、注意等）觸動了詩人庫存的任一敏感點，都可能因互為激蕩而萌生詩的胚芽。故而耦合性越強，詩的成活率越高。

文本的“光合”或“生化”

文本生成的發(fā)生器自然是人腦，這個浩瀚的小宇宙，居然是裝在一個外表看起來像花椰菜的容器里，重量不過1.4 公斤，卻擁有900 億個神經(jīng)元體量——等同于銀河系恒星的總數(shù)！想象將銀河系恒星的總數(shù)壓縮為粒子，以千分之一秒的速度在人的神經(jīng)網(wǎng)絡(luò)不知疲倦地奔波，從事電能與化學能的轉(zhuǎn)換工作，這需要多少場地和能量？可迄今為止，腦科學對人腦的思維路線圖還處于懵懂之中，無法量化，即便定性也時有爭議，多數(shù)停留在常識性的一般認知上：比如海馬體是儲存、再生記憶的倉庫與中轉(zhuǎn)站；扁桃核是支配“情動”的指揮所；血清素是維護情緒鎮(zhèn)定的“冷卻器”；側(cè)頭聯(lián)合區(qū)共同管轄著夢、靈感和愿望；多巴胺是制造快樂的激素；兒茶酚胺傳遞著“斗士荷爾蒙”和“憤怒荷爾蒙”；“帶狀回”促進冥想而緩解壓力與焦慮；小小的下丘腦則扮演著神經(jīng)自律的檢察官。 這個人體最精密復雜的“晴雨表”，主管著開心怡悅、歡樂詼諧，也釋放著憂傷、沮喪與悲涼。但歸根結(jié)底，“它僅僅是一大群神經(jīng)細胞和相關(guān)分子的行動而已”。

就是這么“一大群神經(jīng)細胞與相關(guān)分子”的簡單遞質(zhì)活動，給我們帶來了深刻難題，加上腦科學“止步不前”，讓我們面對“黑箱”束手無策。我們的理論批評家，大概也只能停留在“想象”的描述水平上：我們就是站在這塊厚重陳舊的踏板上，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向著那煙波浩渺的深潭沉潛，潛入言語主體那幽晦不明、缊渾淪的心靈深處，我們從中看到隱態(tài)的言語在塞閉中涌流，在無序中碰撞，在沉默中喧嘩，在靜寂中騷動。為了文學我們渴求從這深潭中導引出一種原生狀態(tài)的語言，我們把它命名為“裸體語言”。我們就是站在這塊厚重陳舊的踏板上，懷著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心情向著那曠遠高古的蒼穹騰飛，飛上人類言語那日月交輝、星光燦爛的精神上空，我們看到升華了的語言在有序中消泯，在虛無中創(chuàng)生，在瞬息間不朽，在永恒中流變。為了文學，我們又期望著從這變幻無定的云天中捕捉住一種精神化生的語言，我們把它叫作“場型語言”。

多少年來，人們?yōu)椤奥牰边@些神經(jīng)元與分子們的竊竊私語，天書般的“單詞”“短語”——不用說為整個“句子”“段落”絞盡腦汁、殫思竭慮，即便動用超級腦電圖、高倍顯微鏡、跟蹤攝像、量子掃描，仍難入其里。詩人的潛意識如何在瞬間突發(fā)為靈感？詩人的前意識何以上升為知性或裂解為非理性？詩人的意念潛隱了大半個世紀，為何一夜山洪暴發(fā)？詩人的童年創(chuàng)傷占據(jù)內(nèi)驅(qū)力達到多少比例？總之，太多無法說清的流程，只能簡化為大腦經(jīng)由電子——化學——電子回路的轉(zhuǎn)換，產(chǎn)生視、聽、味、嗅、觸等“五感”，由此實現(xiàn)“知、情、意”三種高智商的生化聯(lián)合機制。

人腦的生化聯(lián)合機制又與自然的光合作用幾分接近？光合作用是光照下植物將水和二氧化碳轉(zhuǎn)化為糖類，并釋放氧氣的過程，即光能轉(zhuǎn)變?yōu)榛瘜W能的過程，反應方式為：

如果我們把分布在葉肉細胞、嫩莖表皮的各種葉綠素當作我們?nèi)四X里的潛意識、前意識以及印象、記憶等思維因子，它們在多酶催化劑（感覺、想象、情感、智性等）介入下，對水、二氧化碳等生活庫存里的詩性質(zhì)料進行復雜的“光暗”生化，最終轉(zhuǎn)化為碳水化合物（淀粉）——這便是我們希望看到的“文本”。

文本生成，不管闃然發(fā)動還是姍姍來遲，常常帶有或然性。甭管胚芽強弱大小，幾乎都主宰著未來的走勢。有的一開始飽滿壯碩，只靠強大基因便篤定一路順風；有的先天貧瘠，殘缺帶菌，經(jīng)后天培育，勉強扭轉(zhuǎn)乾坤；有的中庸自守，亦步亦趨，不等花開蒂落，早就云消霧散；有的踢噠快進，進展麻利，但最終還是功虧一簣。表面上看，是偶發(fā)、隨興、靈感、不經(jīng)意間的產(chǎn)物，實乃詩性思維博弈的結(jié)果。

再以三首名篇為例。

例一：梁小斌《中國，我的鑰匙丟了》 。

該詩的構(gòu)思緣于一樁真實事件。1978 年某一天，當學徒工的他，上班更衣時不慎丟了鑰匙，他悶頭悶腦、自言自語地囁嚅著“我的鑰匙丟了”，帶著沮喪的心情去開翻斗車。不料電源開關(guān)內(nèi)線讓電工給接反了，翻斗車掉進了反應罐。闖禍之后，他心情更加沮喪，背著工會發(fā)放的西瓜朝公交站走去，沿田埂小道，還有十來分鐘的路程。此時，關(guān)于鑰匙的構(gòu)想油然而生，他順手便把西瓜扔到田埂外。而后去保健院看望朋友的產(chǎn)后妻子，其妻一句大白話“ 我要喝一碗魚湯”，優(yōu)美準確的吆喝，徑直勾出他內(nèi)心的那一句召喚。有意或無意的“借鑒”，梁小斌一下子就把最初的構(gòu)思落實、強調(diào)到“我的鑰匙丟了”。一個詩歌的堅硬內(nèi)核，就這樣經(jīng)過丟失的真實觸點、闖禍的沮喪心境、產(chǎn)房的頓然釋放聚結(jié)起來，儲飽象征含義，指向反思、尋找、憧憬和覺悟，且假借純真、懇切的童稚嗓音給傳遞出來。此外，美國黑人詩人郎土頓·休士，大量潛移默化的節(jié)奏“ 讓美國重新成為美國”，無形中也讓“鑰匙”踩上它的節(jié)拍?？梢娫撛姷纳蛇^程，至少經(jīng)歷四個“環(huán)節(jié)”：丟失事件（起因引燃）、翻車事故（情緒強化）、病房探訪（找到出口）、黑人詩歌（調(diào)整調(diào)性）。前三個環(huán)節(jié)，環(huán)環(huán)相扣，呼之欲出。第四個環(huán)節(jié)屬于錦上添花，如虎添翼。故而一首好詩的誕生，在水到渠成的“輕松”背后，其實都隱藏著一連串不輕松的苛刻節(jié)點?；蛘呤е槐?，或者起死回生。

例二：周所同《一次奇遇及我的信天游》。

該詩最大的成功，是標題表明的“奇遇”，居然在全詩中完全蒸發(fā)，找不到任何與之相關(guān)的蹤影。詩人經(jīng)常在西北高原的深谷“流浪”，有一次，忽然遇到一只狼，“哧哧”的喘氣聲就停在兩米遠的地方。狼沒動他也不敢動，就這樣僵持了十多分鐘，最后狼繞了個彎子，姍姍而去，時不時還扭頭看詩人一眼，充滿觀照的意味。這時，拐彎處的山塬，突然傳來一聲信天游：“哥在那山頭妹在那溝/ 說不上那知心話/ 你就擺擺手?！痹娙送蝗涣鞒鰸M眶眼淚，原來，是一場虛驚，詩人遇到的是一只通人性的好狼。那夜，詩人確確實實做了許多夢，夢見那只通靈性的狼，夢見高高的山頭、白白的羊群。之后，詩人就陸續(xù)以《信天游》為題寫下五首充滿“依戀”的同題詩，卻“本能”地抹去了那個“陰影”。

周所同的生命遭遇了一段“與狼共舞”的時刻，千載難逢的高峰體驗本該生成一首絕妙的“詠嘆調(diào)”。然而意外與絕妙的是，其驚心動魄的遭際仿佛短了路，被遺忘了，被更遼遠渾厚的信天游所接續(xù)。不依照原來固有的“實錄”生成路線，而是拐了個大彎，或者說被完全“頂包”了。其實，這也是詩歌思維常見的事：歪打正著、無心插柳、南轅北轍、冒名頂替、恍如隔世、無中生有。正如作者所分析的：“那只狼在我的詩里已變成山灣藍藍拂動的炊煙，溫和的窯洞，閑碎的野花……”是的，詩的思維路線，依靠強大而特殊的“背景”，可以“無視”最初原點，翻山越嶺，朝向更深層次和更廣博的相位流露；詩的思維路線，大可“篡改”始發(fā)視線，倏忽而來，闃然離去。潛行、深匿、改頭換面，不亞于川劇之“變臉”。根本不按常規(guī)出牌，我們有可能把控其中的規(guī)律嗎？

例三：歐陽江河《玻璃工廠》。

1987 年7 月，第七次青春詩會在威海召開，參觀完當?shù)夭ＡS后，主辦方要求大家命題作文。不幸的是，女學員李曉梅突發(fā)重病，歐陽江河、王家新被派去照看。兩位騎士堅持到凌晨五點，王先去睡了，歐陽江河則拿著王留下的一張香煙紙直發(fā)愣，不知過了多少時間，突然靈機一動：有了！從頭頂上輻射下來的500 支燈光，瞬間將他點燃。一個關(guān)于勞動的主題——玻璃工廠是個眼珠，勞動是它的黑眼球呼之欲出。眼前也由此閃現(xiàn)“二戰(zhàn)”之后，艾略特在監(jiān)獄受審，一個巨大的燈泡整夜在頭上頂著。不知是隔空的“受難”連接還是強光的同一性刺激，歐陽江河攤開香煙紙，一口氣寫滿蠅頭小楷，密密麻麻幾乎一字沒改。

假設(shè)那個晚上，李曉梅沒有突發(fā)惡疾，假如歐陽江河沒有去陪護，假如歐陽江河與王家新沒有徹夜長談詩歌，王家新沒有留下一張香煙紙，尤其是，假如頭頂上沒有那支500 光照，也就是說換了另一種時間地點、另一個同行、另一種心境，那么名篇《玻璃工廠》很可能不復存在。這再一次說明，詩的契機是不可預測、預定、預制和預留的。只要稍微改變其中一個小小的內(nèi)外因子，詩的生成可能是另一種樣子。表面上看，該詩的生成主要來源于燈泡，隨機偶然，事先沒有任何定向思考，結(jié)果卻一蹴而就。其緣由恐怕還是詩人有著長期的閱讀積淀，對哲學、經(jīng)濟學、玄學，也包括對艾略特有深度理解，在發(fā)散式的意識流動中，由初始階段細若游絲的“源頭”而漸進發(fā)展為哲思性支撐。偶發(fā)的背后，還是固著某種知識譜系的背景，依靠閱讀積累、抽象思辨、悖論盤詰、知性升華，才得以完成智性思維的最后一擊。

文本的“光合”（必然性）與“耦合”（或然性）的完美結(jié)合，導出寫作的每一次圓滿，但歸根結(jié)底，寫作終究是“自我靈魂的照相館”（李成恩）。它意味著，其生成緣起，從模糊到清晰，也遵循膠片時代的沖洗原理：膠片曝光后，部分鹵化銀在光作用下生成潛影，而潛影是肉眼看不見的，須經(jīng)各種顯影液、定影液浸泡，方可還原成像。詩歌生成的種種因子，正是潛伏在膠片表面上的鹵化銀AgX（X=F-，Cl-，Br-，I-），等待機遇性激發(fā)，再經(jīng)由心靈顯影，甫能定格為清晰的詩行。心靈的顯影液和定影液非同尋常，不是簡單的數(shù)量搭配，它受時間、地點、季節(jié)、氣候，乃至心緒影響，它涉及許多基礎(chǔ)標度：密度、顆粒、靈敏、快捷，外加隨機、或然、穩(wěn)定等因素左右。故誰擁有最優(yōu)質(zhì)的心靈感光和耐心操勞，誰就可能成為詩的“洗印”大師。

文本生成的“烹飪”或“釀造”

文本生成過程僅僅是半成品，它的完成還需借助多種詩性思維術(shù)，以語詞的方式進行外化定型。其中得融入多種修辭手藝（包括“無技巧的技巧”），否則很難成色。

且用烹調(diào)來做另一番轉(zhuǎn)述，似乎也對胃口。烹調(diào)的過程是對食材由生到熟的創(chuàng)制，許多時候也是化學變化過程：熱變、水解、糊化、酯化、焦糖化，包括美拉德反應，哪一樣不體現(xiàn)食品化學以味為主導的流水線——從“成味”“轉(zhuǎn)味”到“裝味”過程。有人比較說：“詩寫者在與客體達成理解、融合后，經(jīng)由意象的流變、化育，展現(xiàn)為一首詩歌。在詩人眼里，天下萬物盡皆爭相有味，因味道所成就的意象，使每首詩里都存在轉(zhuǎn)世靈童降生的可能?！鞭D(zhuǎn)世靈童顯然過分夸大，完整的烹調(diào)過程倒十分貼實。詩性思維的緣起，有如面對形形色色的食材，從最簡單的蔥蒜姜椒，到普遍的雞鴨魚肉，再到名貴的海參燕窩松露魚子，供你選擇；有了豐厚的材質(zhì)基礎(chǔ)，詩性思維當以“詩想”的構(gòu)思立意為主干，匹配一切相應的技術(shù)：爆、炒、蒸、煎、膾、燜、焗、醺，經(jīng)由“ 色、香、味、形、器”組合，最后喜氣洋洋地端上“九曲回腸”或“十面埋伏”……于堅有一首《廚房巫師》，形象而生動地描述詩之烹調(diào)：

我開大火焰 在黑乎乎的鍋子里放入材料

倒進水泥 地溝油 雞蛋 辣椒 煤渣

豆腐 還有青菜 肉糜 少許芥末和鈣片

鹽巴 糖 不能少了胡椒 我加入塑料片

洗衣粉 鹿肉 魚翅 天鵝 海豚 筆記本

我拔掉朱鸛的腿 將它的心臟和眼珠扔進去

加入土豆 牛奶 硬盤 鞋墊 硅膠和玻璃

我攪拌 翻動 嘗嘗鹽味 舌頭被燙了一下

我倒進洗滌液 番茄 花生醬和黃酒

我撥小火苗再開大 當火光照亮灶臺

霧霾籠罩萬物 我系好防毒面具

顛鍋 當焰火升起 我聞見異香撲鼻

我像原始人那樣破壞秩序 重組混沌

顛倒黑白 混淆陰陽 食物在進化

達爾文先生會喜歡這頓晚餐

除了傳統(tǒng)材質(zhì)，還有現(xiàn)代性取材，于大廚如辛普樂所提倡的，加入了煤渣、塑料片、硅膠、玻璃、洗滌液，意指對傳統(tǒng)菜系做全面顛覆（從詩到反詩），推動與時俱進的興味（請出達爾文）。破壞、重組、混沌、混淆，“有點辣、又有點甜，有點苦，又有點涼，有點批判，又有點無奈，有點幽默，卻隱含著批判……不同味道的語料詩材調(diào)和一處，鹽巴不再是鹽巴，辣椒也不再是辣椒，而是組成了一種新的、‘之間的味道”。

酒之釀造，或比烹調(diào)更能深入文本的化學堂奧。清代吳喬早早提出“文飯詩酒說”：“文喻之炊而為飯，詩喻之釀而為酒?！保ā洞鹑f季野詩問》）傳統(tǒng)白酒的釀制，要經(jīng)過制曲、糖化、發(fā)酵、老熟、蒸餾、勾兌六道工序，簡縮為兩大化學步驟：第一步糖化，用曲類（大小曲、黑曲霉、黃曲霉等）將淀粉分解為糖類（主要為葡萄糖）；第二步發(fā)酵，由酵母菌將葡萄糖發(fā)酵為乙醇（酒精），并揮發(fā)出色香味各異的成色表現(xiàn)。把釀酒的步驟投放到詩歌發(fā)生學，那些個詩作生成，從潛意識層面發(fā)掘，到半意識層面篩選，再到意識層面立意布局，最后走進文字蒸餾，與其糖化與發(fā)酵庶乎相通？而如果還要在濃香型或醬香型的質(zhì)量上做文章，少不了特殊的“跑窖法”或“串香法”的加工。

迄今為止，乃至今后很長一段時期，我們依然無法具體量化文本的烹調(diào)與釀造，它們的所有分子是如何進行相互間的吞沒與和解、纏斗與斷開、聯(lián)屬與離散、侵犯與妥協(xié)？我們在人腦結(jié)構(gòu)的解剖面前，大概只能揣摩一二：意識流的產(chǎn)生主要是前額頁皮層和腦丘之間的相互作用，但目前還無法直觀明晰的圖譜；專司情緒的杏仁核好像是靠單兵作戰(zhàn)，很難知道詩性情感的提純，需要多少份額才算較佳占比；操控言語的左顳葉又需要多少器官加盟，才能真正轉(zhuǎn)化為詩意的語言……這一切“盲區(qū)”，只能讓我們蹲伏在暗室的微光下，做大而化之的推測，依據(jù)作者本人提供的前文本、后文本，做勉強的定性分析，將各種要素聯(lián)系起來做潦草考察。我們所能做的，不外是根據(jù)現(xiàn)場的有限線索，忍受詩人的吝嗇、簡化、遮蔽，通過對一個個詞的涂抹、對一個個句子的重新排列，通過語詞表層的蹤跡，勉為其難地領(lǐng)教一點隱秘的“遞質(zhì)”活動，而距離真正的思維本相，何止千百公里計！

寫作者只能以自身的局部經(jīng)驗窺視“潛世界”的一點弱光：那是一團數(shù)不盡的感覺、形象、感情、回憶、沖動，任何內(nèi)心語言也表達不了的潛伏的小動作，它們擁擠在意識的門口組成了一個個密集的群體，突然冒出來，又立即解體，以另一種方式組合起來，以另一種形式再度出現(xiàn)，而同時，詞語的不間斷的河流繼續(xù)在我們身上流動，仿佛紙帶從電傳打字機的開口處嘩嘩地出來一樣。?或者繼續(xù)放大這樣的“內(nèi)覺”與升華：一種“綱缊混沌”的氣象，一種“如空如虹”的神韻，一種“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的鏡花水月、玉煙珠淚，一片風云舒卷、虹霓幻化的天空。

的確，大腦思維的神出鬼沒如同“盲盒”千變?nèi)f化，讓我們再次感受詩人的意識與詩性思維永遠處于常態(tài)與反常態(tài)、回路與短路、規(guī)范與出軌、可控與非可控的此消彼長中。每一次文本的生成都是一次化學反應，每一次修改也都是一次重新排列組合。羅德·霍夫曼說得何其中肯：

創(chuàng)造力確實根植于人類心靈非理性的漆黑湖沼中，在那兒，恐懼、勢力、性和幼年時期的精神創(chuàng)傷，都以隱藏的、神秘的方式漂動并驅(qū)策我們。不只人的性格及深藏的動機與創(chuàng)造力關(guān)系密切，就連它們令人厭惡的一面，也可能是創(chuàng)造行動的驅(qū)策力。

又是哪個大師說過：當上帝遞給詩人一個句子，就要求他去完成另外九個句子，這是多么苛刻的誅心。要知道，詩人每踩出一步，都是“一過性”的語言渦流、深淵般的兇險，如同詩人胡弦的《貓》。釀酒見得著整個過程，烹調(diào)可享受色香味的完整，可大腦皮層一陣陣“碎步”與“亂步”，究竟帶來了什么呢？

我寫作時

貓正在我的屋頂上走動

沒有一點聲響

當它從高處跳下，落地

仍然沒有聲響

它松開骨骼，輕盈，像一個詞

完成了它不可能完成的事，并成功地

沒有引起我們的注意。

它蹲在墻頭、窗臺，或椅子上。

它玩弄一個線團，哦，修辭之戀：浪費了

你全部心神的復雜性，看上去，

簡單，愉悅，無用。

它喜歡在白天睡大覺，像個他者。

當夜晚來臨，世界

被它拉進了放大的瞳孔。

那是離開了我們的視野去尋求

新的呈現(xiàn)的世界……

這才是關(guān)鍵：不是我們之所見而是

貓之所見。

不是表達，而是貓那藏起了

所有秘密的呼嚕、或喵的一聲。

它是這樣的存在：不可解

它是這樣的語言：經(jīng)過，帶著沉默，

當你想寫下它時，

它就消逝了。

要是“薛定諤的貓”，在糾結(jié)中打開盲盒，畢竟還有一半命中的可能?？蛇@只詭異的“貓”是思維中的語感、語詞、邏輯與靈感的混合狀態(tài)，是寫作中的對象化，同時又是主體的化身或顯靈。美妙的是，這只“貓”，也是桑德堡《霧中》的柔軟爪子、胡適《夢與詩》的升級版。貓的蹤跡，提供了生成中的一段形象路徑：語言、修辭、靈性，同步或不同步，齟齬或游離，摩擦或諧振，凝澀或明晰，成色或昏庸，都聚焦在那難以操控的一聲——“喵——”“喵——”的過程，也是三百年前，歌德感嘆的“虛無縹緲”的詩寫瞬間。其實它的落腳點，最好還是錨定在葉芝的現(xiàn)代性清醒——“身體在思想”！力透紙背的五個字，高度涵蓋了有血有肉的形象思維：五官六覺、七情八欲、甜酸苦辣、最直接的擁抱、感知世界；皮膚的觸須、味蕾的攪動、耳膜的震蕩，眼眸凝神……一起匯入萬千思緒中的“詩想”，并將“官能的敏銳性開放到極致”——只等到那一聲悠長的召喚……或者，一片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