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神寫照，正在阿堵

陸巖軍

劉義慶編撰的《世說新語》是中國古代志人小說的代表作，更是魏晉風度與思想、魏晉名士言行的生動形象展示，被譽為“名士底教科書”（魯迅：《中國小說的歷史變遷》）、“古今唯一小說名著”（《諸子集成刊行旨趣》）、“風流寶鑒”（馮友蘭：《論風流》），并以其續(xù)仿之多與評點之富而影響深遠，成為中國文化史上的一部重要經(jīng)典。

“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提及《世說新語》，自會想到洪應(yīng)明《菜根譚》中的這句雋語，仿佛就是為《世說新語》中的魏晉名士而量身定做?！妒勒f新語》“采擷漢晉以來佳事佳話”（宋高似孫語），其迷你型、微博體、段子式的傳神表達及所蘊含的魏晉風度與美學思想歷久彌新，神韻辭采，俱為一流。千載而下，其佳言佳行、流風余韻仍令人心馳神往。

自5世紀刊行迄今，《世說新語》一直受到讀書人廣泛而持久的關(guān)注，注釋、評點、續(xù)仿、研究、選編、翻譯層出不窮，切實形成了“世說學”的研究格局。即從近一世紀來看，《世說新語》各類專著就有170余部，論文已近2000篇。其中，同濟大學劉強教授的“世說學”研究在持續(xù)性、多樣性、深刻性和普及性等方面，較為引人注目。自2000年發(fā)表論文《20世紀〈世說新語〉研究綜述》《對歷史真實的沖淡與對藝術(shù)真實的強化——論〈世說新語〉的敘事原則》起，二十余年來，劉強先后完成碩士學位論文《世說新語文體研究》、博士學位論文《世說學引論》，陸續(xù)出版《世說新語會評》（2007）、《一種風流吾最愛——〈世說新語〉今讀·人物篇》（2009）、《一種風流吾最愛——〈世說新語〉今讀·典故風俗篇》（2009）、《竹林七賢》（2010）、《世說學引論》（2012）、《有竹居新評〈世說新語〉》（2013）、《魏晉風流十講：〈世說新語〉中的奇風異俗》（2014）、《清世說新語校注》（2015）、《〈世說新語〉研究史論》（2019）、《世說新語資料匯編》（2020）、《世說新語新評》（2022）等十余部著作；又主編《世說新語鑒賞辭典》（2023），發(fā)起并召集五屆“世說學”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主編或參編的四部會議論文集也已陸續(xù)出版。劉強在文獻、評點、鑒賞、闡釋、研究上多管齊下，既有文獻基礎(chǔ)的奠基與夯實，又有文本的深入解析與靈動闡釋，更有學術(shù)史的擘肌分理與學科建構(gòu)的奮力開拓。至此，劉強當初規(guī)劃的“世說學工程”大體已備，取得了令人敬畏的成就，在“世說學”研究之路上留下了一長串無法繞過的足跡。

了解了劉強在《世說新語》研究上二十余年孜孜矻矻的持續(xù)開拓及不斷獲得的堅實學術(shù)成果后，再來看其新著《世說新語通識》，便會在驚嘆之余，自然產(chǎn)生厚積薄發(fā)、爐火純青之感。一言以蔽之，歷史的眼光、現(xiàn)代的視角、當下的表形成了此書的獨特風貌。

全書由導(dǎo)言和五大專題展開。導(dǎo)言從古今名人所提出的五大“美譽”（即古今絕唱、瑣言第一、名士教科書、風流寶鑒、枕中秘寶）切入，牽涉古今中外，出入經(jīng)史子集，準確傳神地揭示了《世說新語》的特質(zhì)和在中國文化史上的地位，頗具歷史眼光。

接下來專題一深入討論了《世說新語》的作者、命名及門類，為讀者迅速厘清了“前文本”問題。關(guān)于作者，究竟是劉義慶獨撰還是成于眾手，自明代以來漸有分歧，至魯迅《中國小說史略》出，《世說新語》“成于眾手”漸成共識。而劉強對之前的觀點有所修正，更明確地堅持“獨撰”說，從寫作動機、思想傾向、文學才華三個方面進行了細致深入、極富情理的辨析，同時又持審慎態(tài)度，認為“盡管《世說新語》‘成于眾手不失為一種有價值的假說，但在找到確鑿的證據(jù)前，劉義慶‘第一作者的身份，還是不容抹煞的”（第34頁）。有細密入理之分析，而無偏執(zhí)排他之獨斷，洵為通達之論。由此可見，好的通識著作給予讀者的不僅是常識，更應(yīng)是富有玄心洞見的高卓之識。關(guān)于書名，劉強亦從容與余嘉錫等名家商榷，又引申馬森觀點而立論，有駁有立，此正是其見功力、著精彩處。可以說，劉強此書并不回避難點，而是以充分之論斷，為研讀者梳理研究現(xiàn)狀，帶領(lǐng)其快速進入《世說新語》研究前沿，并以細密之新論引其深入思考，標示未來可思考、可挖掘之處，真有“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的意致。

專題二重點揭示《世說新語》的編撰藝術(shù)，頗富創(chuàng)見地指出，《世說新語》貌似無序排列，實則具有綱舉目張的整體結(jié)構(gòu)和相對一致的文體風格；更重要的是，其編撰意旨乃“以‘人的發(fā)現(xiàn)與探索、展示與描述、追問與反思、精神觀照與哲學思辨為其根本旨歸”，概言之，“《世說新語》就是一部以人為本的‘人之書”（第48頁）。在對其編撰意旨有了準確明晰的把握后，再從孔子的“四科”“三品”、劉邵《人物志》“十二材”以及漢代的選官制度進行追本溯源，并巧妙引用丹麥語言學家奧托·葉斯柏森的名言“人是分類的動物”，自然而然地得出“《世說新語》自‘德行至‘仇隙的三十六個門類，可以看作是‘人的分類學”（第55頁）的結(jié)論。當我們以為至此已無剩義時，作者又做了精彩的推論：

《世說新語》的三十六門類，不僅具有“分類學”的價值，成為后世類書仿效的典范，而且還有“人才學”甚至“人類學”的價值，它體現(xiàn)了魏晉時期人物美學的新成果和新發(fā)現(xiàn)，也濃縮了那個時代對于“人”或者說“人性”的全新審美認知和價值判斷?！妒勒f新語》的這一體例創(chuàng)變，在我國人物美學發(fā)展史上的貢獻可說是劃時代的，充分體現(xiàn)了對人性理解的寬泛和深入。（第56頁）

引申推導(dǎo)，啟人良多，頗有往復(fù)論難、辯才無礙之風。

在談及具體的編撰結(jié)構(gòu)時，劉強將其概括為雙結(jié)構(gòu)（隱在結(jié)構(gòu)+顯在結(jié)構(gòu)）、雙維度（歷史維度+文學維度）、一網(wǎng)（人物關(guān)系網(wǎng)）、故事鏈（同類故事前后相連，以達“形散而神不散”之效果）、大觀視角（全景式鳥瞰+微觀透視）、“留白”法。基于這些因素，劉強引導(dǎo)讀者應(yīng)從“淺表式”閱讀進入“沉浸式”閱讀，以得其三昧。本書的著力點正在于此，即引導(dǎo)讀者由淺入深，給讀者宏通、融通、通達之識，這對時下的大學通識教育課多善于傳播“常識”而乏于傳導(dǎo)“通識”之做法是一種糾正與示范。筆者身處大學，不乏聽到教授們對時下通識課面面俱到而處處不深的憂慮之聲。真正的通識課（包括面向社會大眾的具有普及性的通識著作）理應(yīng)超于常識之上，而能以深入研究之后所得之新識給人啟發(fā)，這就需要著者既要有前沿問題意識，更要有真知灼見。

專題三深入揭示《世說新語》的思想內(nèi)核，劉強以魏晉清談為中心來剖析此內(nèi)核。先從清議與清談的“話術(shù)”轉(zhuǎn)換來揭示時代背景的巨變與魏晉士人言說方式的調(diào)整之間的微妙聯(lián)系。再從名教與自然的現(xiàn)實角力來勾勒清談的三大發(fā)展階段以及世道人心的幽微變化，精辟地指出：“‘名教出于自然是以道解儒，于調(diào)和中見緊張；‘越名教而任自然是近道遠儒，于偏激中顯對立；‘名教同于自然則是彌合儒、道，于‘辨異中致‘玄同?！保ǖ?10頁）從而得出“在‘名教與‘自然的思想博弈或者說儒、道兩家的現(xiàn)實角力中，一直是此消彼長，相反相成的，從來就沒有出現(xiàn)過‘一邊倒的局面（至少在魏晉時是如此）”的結(jié)論（第111頁），令人嘆服。復(fù)從幾場著名的清談盛宴來展示清談的話題及主客雙方的風采，點評解析精妙，頗多畫龍點睛之語，使何晏、王弼、樂廣、王衍、王導(dǎo)、殷浩、支遁、許詢、謝安、孫盛等人的清談，傳神寫照，如在目前。行筆至此，幾乎都是對清談?wù)娴慕馕雠c稱賞。接著作者筆鋒一轉(zhuǎn)，對于盛行一時的“清談?wù)`國”論，既指出其產(chǎn)生的歷史背景與思想理路，又引謝安反詰王羲之的名言“秦任商鞅，二世而亡，豈清言致患邪”來剖析“清談?wù)`國”論的簡單化傾向，旗幟鮮明地指出：“清談絕不是亡國的充分必要條件，不能把學術(shù)問題作為政治腐敗、國家淪陷的替罪羊。”（第134頁）同時又引章太炎、劉師培、容肇祖、陳寅恪等學者的觀點，以現(xiàn)代眼光來為魏晉清談做了有力有理有據(jù)的學術(shù)辯護，并在總結(jié)中做了更全面的評價和更深刻的思考（參見第140—141頁），直揭“清談?wù)`國”論簡單化傾向下的遮蔽之處：

更為關(guān)鍵的問題是，以為清談導(dǎo)致亡國甚至亡天下，不僅過分高估了清談的破壞力，而且也容易避重就輕，轉(zhuǎn)移焦點，以至于如統(tǒng)治集團的奢侈腐化、門閥政治的任人唯親、國家決策的重大失誤等這些更為重要的原因，反而被有意無意地遮蔽和忽略了。（第141頁）

如此思考和評價，有膽有識，揭示了問題的根本所在，自然超越了以往的時代局限之論。讀至此，真有驚心動魄之感。

專題四致力于闡釋《世說新語》所包孕的精神氣度，作者立足現(xiàn)代，從文化與人性的視角對魏晉風度做了深刻的審視與精彩的界定：

所謂魏晉風度，是指漢末魏晉時期形成的一種時代精神和人格理想，具體說就是在道家學說和玄學清談思潮影響下產(chǎn)生的，一種追求自然（與名教相對）、追求自我（與外物相對）、追求自由（與約束相對）的時代風氣，以及由此在上層貴族階層中形成的，一種超越性的人生價值觀和審美性的人格風神與氣度。（第143頁）

限于篇幅，作者重點拈出魏晉風度的七個側(cè)面（容止、服藥、飲酒、任誕、雅量、隱逸、藝術(shù)）來具體解析其動人之處，其評析可謂“穩(wěn)準狠”，“拳拳到肉”。如在容止之風中指出：“到了魏晉，隨著人物品藻逐漸由重德行向重才性發(fā)展，人物天生的稟賦如容貌、音聲、風神、氣度、才情等更受重視，容止的要求則更偏重在‘容上了——這與‘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玄學思潮是合拍的”，“毫不夸張地說，魏晉就是一個‘好色勝過‘好德的時代；尤其是，魏晉還是一個對男性美的欣賞超過女性美的時代。”（第145頁）進而指出：“對人物容儀的欣賞在美學上必然帶來一個結(jié)果，就是人的對象化和客觀化；再往前一步，就是人的自然化”，“這種人的自然化對文學、藝術(shù)的賞鑒和審美影響深遠?！保ǖ?52頁）如在雅量之風中指出：“雅量的彰顯，常常是在生死攸關(guān)的噩耗、猝不及防的危險和無從逃避的死亡到來之際——作為人生這部大戲的主角，事先你并不知道劇情，因而無從預(yù)演和彩排，更無法回放、修補和推倒重來。在對雅量的把握中，‘神氣‘神色‘神意‘神宇是最重要的觀察對象，而保持不變則是雅量的首要標準。雅量的完成過程，靠的是內(nèi)在定力的堅韌和人格精神的穩(wěn)定，任何外力的援助和觀眾的配合皆告無效，所以一出手就勝負立判，轉(zhuǎn)瞬間便定案千古。”（第197頁）再如，在隱逸之風中指出：“可以說，魏晉隱逸之風如果沒有陶淵明出來‘收拾‘蹈厲一番，怕真要漫漶支離，‘前途當幾許？未知止泊處（陶淵明《雜詩》其五）了。唐宋以后，‘儒隱之風日益流行，絕不是偶然的。正如飲酒和任誕一樣，這又是陶淵明超越時代、‘高于晉宋人物的地方?！保ǖ?20頁）復(fù)如，在藝術(shù)之風中指出：“魏晉之時，‘藝術(shù)的‘匠氣似乎已被‘文氣和‘靈氣所取代，藝術(shù)家開始成為辨識度較高的一類人，從士大夫、文人、學者中脫穎而出，成為單獨被欣賞、被推重的一種文化人了。”（第226頁）以上引申、推論、研判，頗具只眼，真善于讀書得間。這種提綱挈領(lǐng)、直指本質(zhì)的解析是需要學養(yǎng)與識見支撐的。

專題五則從學術(shù)建構(gòu)的角度，對“世說學”四大系統(tǒng)、四段分期、七個分支進行了要言不煩的簡介與勾勒，并指出未來至少還可在版本研究與域外傳播研究方面有所開拓，以突破研究進入“深水區(qū)”后的“瓶頸”挑戰(zhàn)。因作者已有《世說學引論》《世說新語研究史論》《世說新語資料匯編》三部論著的支撐，此部分頗有高屋建瓴、指點方向之勢。

需要指出的是，劉強新著在吸收前輩學人解讀意見的基礎(chǔ)上，展開更深的思考，從容提出自己的體悟，竭力“再往深里看”，這既是一種學術(shù)自覺，也是一種學術(shù)擔當。如在解讀王子猷雪夜訪戴時，先引證駱玉明先生《世說新語精讀》和宗白華先生《論〈世說新語〉和晉人的美》的相關(guān)觀點，進而指出：“這固然不失為一種解讀的角度，但如果再往深里看，此時的王子猷分明已從世俗的‘有待和‘我執(zhí)中抽身出來，完成了一次史無前例的‘逍遙游，其靈魂深處所經(jīng)歷的，是一種擺落‘意必固我而‘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大自由——這是一種長期沐浴遨游于審美人生和藝術(shù)精神中才能獲得的高峰體驗。因為處于這種精神的峰極上，對于此時此刻的王子猷來說，不僅過程和結(jié)果都已不再重要，甚至連‘吾本乘興而行的‘興，也如列子‘御風而行的‘風一樣，成了大可棄之如敝屣的牽累！”（第188—189頁）此處所論恰如本書前《編者的話》所言：“經(jīng)典常讀常新，一代有一代的思想，一代有一代的解讀?！毙湃?！

正如劉強在《一部偉大的書可以怎樣讀》中所體會的，《世說新語》是一部“靈性之書”“人性之書”“詩性之書”。因之，其解讀之文也應(yīng)是靈性之文、性情之文、詩意之文，如此庶幾與之相配。記得十五年前，胡曉明先生曾為劉強《世說新語今讀》寫了這樣一段推薦語：

寫好《世說》，需有才、情、氣。歷來求解人不易。劉強君即是上佳的解人。他將《世說》看作靈性之書、人性之書、詩性之書，一路寫來，逸氣飛揚，無拘無束，得其靈性之精妙，大處用心，深切細微，更得其人性之美好，而滿紙春意，又深得江南三月草長鶯飛之詩意也。

以此衡之，十五年后，新著《世說新語通識》的文字更得靈性之精妙、人性之美好、詩性之雅致，兼得哲理之深刻，更加耐讀。于劉強而言，學問之境，自是日進無疆。于讀者而言，則是愉悅敬服的閱讀體驗。謂予不信，隨意摘引幾段以作例證：

我以為，這個故事（即“看殺衛(wèi)玠”）的營造恰恰迎合了時代的審美需要：一個人因為美貌竟會被“看殺”，這種極端化的敘事本身也是極端化的抒情，似乎不如此便不足以描述這一時代發(fā)現(xiàn)美、欣賞美、創(chuàng)造美的狂熱氛圍。而這一切，又正好配合著那個顛沛流離的時代戰(zhàn)亂和死亡如影隨形的陰郁背景，就像廢墟中開出的一朵鮮花，光彩奪目，盡態(tài)極妍，充滿了凄婉爛漫的審美意蘊和感傷情調(diào)。（第155頁）

在王子猷身上，最能體現(xiàn)晉人彌合分際、玄同彼我、超越一切的玄學人格。他對竹子的喜愛，不是對象化的，而是物我合一式的，“何可一日無此君”，正是長期與竹子廝守晤對，“相看兩不厭”的審美境界的寫照。（第184頁）

不拘于禮，不滯于物，行于當行，止于當止，這是何等襟懷灑脫、令人神往的審美人生！晉人的風流之美，濃縮于這些看似平淡的日常故事中，常常讓拘囿于世俗矩矱之中的我們驚呼錯愕，悵然若失。（第185頁）

王子猷“造門不前而返”的那一刻，足可令古今多少英雄豪杰和文人墨客都相形見絀，黯然失色。至少在那一刻，王子猷達到了近乎“無待”的自由。當然，這一刻轉(zhuǎn)瞬即逝，緊接著，凌空飛升的他便不得不收攝身心，拾階而下，乘舟而返，回到那亙古不變的庸常里去了。（第189頁）

酒助詩興，詩以酒成，在陶淵明這里，詩與酒皆成“自娛”之具，且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澄明浹洽之境。這樣的詩酒人生，既不負“即時一杯酒”，又成就“生前身后名”，酒的烈性被詩的高雅歸化，帶給人的是與物無傷而又一往情深的真醇與靜穆、閑適與歡樂?！肚f子·天道》所謂“與天和者，謂之天樂”，應(yīng)該就是這種境界吧。（第191頁）

劉強以富有靈性、詩意、哲理的美文為主色調(diào)，又時以當下的詞匯，以風趣出之，竟別有一種韻味。如“劉伶的外形與精深發(fā)差極大，‘身長六尺，貌甚丑悴，而悠悠忽忽，土木形骸，這在崇尚容止之美的魏晉屬于標準的‘廢柴；但他偏偏‘放情肆志，常以細宇宙、齊萬物為心，‘自得一時，常以宇宙為狹，似乎竟是一個精神上的‘巨無霸”（第172頁）?！皬U柴”“巨無霸”放在此處，風趣傳神，毫無違和感，作者寫至此，讀者讀至此，想必俱莞爾一笑也。

在我看來，劉強之所以勝任《世說新語》的解讀，除了其二十余年長期浸淫其中，對《世說》“可謂一往有深情”（《任誕》第42條），故鉆研日深，頗得三昧外，更與其貫通儒道佛思想、出入文史哲學科教研（觀其論著、授課及指導(dǎo)的博士論文即可知）所形成的寬廣的學術(shù)視野和深厚的學術(shù)素養(yǎng)有關(guān)，還與其服膺儒家守中達權(quán)的淑世情懷、交游廣泛，且深察世道人心的閱歷、飲酒賦詩以文會友的雅好、真誠灑脫的個性以及儒雅清通的氣度有關(guān)。換言之，《世說新語》的上佳研究者，當浸淫既久，沾溉益深，久必與之俱化，融合為一，恰如莊周與蝶，不可分也。

《世說新語通識》封面印有“通魏晉文化，識名士風流”十字，我想這既是本書的主旨與亮點所在，也是作者與讀者的共同期待。一本優(yōu)秀的通識著作，給予讀者的不僅僅是常識，更是傳遞一種文化精神，昭示一種人格氣度，強化對經(jīng)典的高度、深度、溫度的切實感受。借用《世說新語》名言，以收束本文，兼以共勉——“傳神寫照，正在阿堵”；“情之所鐘，正在我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