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衛(wèi)鵬
魯迅的弟子孫伏園在《魯迅先生二三事》中曾經(jīng)對《藥》的域外“文本基因”作過如下表述:
魯迅先生和我說過,在西洋文藝中,也有和《藥》相類的作品,例如俄國的安特來夫,有一篇《齒痛》(原名Ben Tobit),描寫耶穌在他釘在十字架上的那一天,他附近有一個商人患著齒痛。他也和老栓小栓們一樣,覺得自己的疾病,比起一個革命者的冤死來,重要得多多?!€有俄國的屠格涅夫五十首散文詩中有一首《工人和白手的人》,用意也是仿佛的。白手的人是一個為工人的利益而奮斗至于曬性的人。他的手因?yàn)閹Я硕鄷r的刑具,沒有血色了,所以成了白手。他是往刑場去被絞死的??墒嵌韲l(xiāng)間有一種迷信,以為絞死的人的繩子可以治病,正如紹興有一種迷信,以為人血饅頭可以治肺膀一樣,所以有的工人跟著白手的人到刑場去,想得到一截繩子來治病。不知不覺中,革命者為了群眾的幸福而犧牲,而愚味的群眾卻享用這犧牲了。[1]
也就是說,《藥》中主人公夏瑜悲劇性的人生遭際可溯源至安特萊夫的小說《齒痛》和屠格涅夫的散文詩《工人與白手的人》:夏瑜同耶穌和“白手的人”一樣不被群眾所理解,他們所付出的大愛皆被愚氓漠然視之。甚至,“人血饅頭”的情節(jié)設(shè)計(jì)也可謂脫胎于“白手的人”的絞刑繩子情節(jié);而“看與被看”的敘事模式也正與安特萊夫和屠格涅夫的敘事方式相同。進(jìn)一步來看,在意境創(chuàng)造上,魯迅本人也曾在《中國新文學(xué)大系·小說二集序》中坦承:“《藥》的收束也分明的留著安特萊夫式的陰冷?!盵2]
此外,《藥》的結(jié)尾在意象選用與意境營造上與劉半農(nóng)所譯安特萊夫《默然》一文頗為相似,亦可看作其“文本基因”的來源。如《藥》的結(jié)尾選用了“紅白的花”與“烏鴉”兩個意象來建構(gòu)敘事空間:
他們的眼睛都已老花多年了,但望這紅白的花,卻還能明白看見?;ㄒ膊缓芏啵瑘A圓的排成一個圈,不很精神,倒也整齊……他四面一看,只見一只烏鴉,站在一株沒有葉的樹上,……微風(fēng)早經(jīng)停息了;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銅絲。一絲發(fā)抖的聲音,在空氣中愈顫愈細(xì),細(xì)到?jīng)]有,周圍便都是死一般靜。兩人站在枯草叢里,仰面看那烏鴉;那烏鴉也在筆直的樹枝間,縮著頭,鐵鑄一般站著……他們走不上二三十步遠(yuǎn),忽聽得背后“啞——”的一聲大叫;兩個人都竦然的回過頭,只見那烏鴉張開兩翅,一挫身,直向著遠(yuǎn)處的天空,箭也似的飛去了。[3]
而在劉半農(nóng)所譯安特萊夫《默然》一文中則是如此處理的:
伊神父用灰色的顏面,冷靜的眼光看去。正看的發(fā)呆,自己不但忘了來意,且并自己所處的地位與自己的身體,也都完全忘去。忽聽得當(dāng)頭有一聲怪響,宛如鬼哭,頓覺毛發(fā)悚然,兩肩亂抖,連那黑色的帽子也滾下地來?;野椎念^發(fā),竟亂得披到前額。抬頭一看,原來是一只杜鵑,正在那古樹的頂上,引頸高鳴?!评膲?zāi)闺s處于這些累累荒冢的中間……四周他人墓上的野花,開的紅白交輝,艷麗無匹。獨(dú)有菲拉冢畔,既無樹木,也無野花,并且因?yàn)樵岷蟛痪?,野草亦未生出。伊神父一想,不禁悲從中來。[4]
《藥》與劉半農(nóng)所譯《默然》皆寫到了墳冢上的紅白色之花,皆寫到了人物聽到鳥聲的悲哀心境。不同之處只在于《藥》中所寫之鳥是烏鴉,《默然》所寫之鳥則是杜鵑。而據(jù)學(xué)者張麗華的研究,魯迅所寫的烏鴉當(dāng)是對劉半農(nóng)譯文中杜鵑的戲擬。[5]
那么,《藥》難道只是對安特萊夫小說《齒痛》《默然》和屠格涅夫散文詩《工人與白手的人》的仿寫練筆嗎?當(dāng)然不是!《藥》的價值存在于其與這三篇文本的不同之處。
一、“人血饅頭”:超越“絞刑繩”的“革命本事”
魯迅在《藥》中將源自《工人與白手的人》的“絞刑繩”敘事改造為“人血饅頭”敘事,并不是臨時起意的創(chuàng)造。早在創(chuàng)作《狂人日記》時,魯迅便已經(jīng)在講“人血饅頭”的故事了:
誰曉得從盤古開辟天地以后,一直吃到易牙的兒子;從易牙的兒子,一直吃到徐錫林;從徐錫林,又一直吃到狼子村捉住的人。去年城里殺了犯人,還有一個生癆病的人,用饅頭蘸血舐……前幾天,狼子村的佃戶來告荒,對我大哥說,他們村里的一個大惡人,給大家打死了;幾個人便挖出他的心肝來,用油煎炒了吃,可以壯壯膽子。[6]
也就是說,魯迅在《藥》中所寫的“人血饅頭”故事應(yīng)當(dāng)是“饅頭蘸血”故事的改寫。只是,“人血饅頭”故事背后還隱藏了魯迅的微言大義:“狼子村”很明顯在影射清末民初的中國,而“用油煎炒”心肝則直指徐錫林(徐錫麟)的遭遇。徐錫麟、秋瑾的起義活動最終以徐錫麟被剖心虐殺與秋瑾被斬首示眾結(jié)束。魯迅熟悉二人,在《藥》中極有可能進(jìn)行了合二為一的處理:秋瑾為女,夏瑜為男,取徐錫麟之性別;秋瑾被斬首于紹興,夏瑜被殺于“古軒亭口”,取秋瑾之事;徐錫麟死后被誣忘恩負(fù)義,夏瑜被稱“賤骨頭”,取徐錫麟身后之情形。
其次,魯迅還在“紅白的花”上進(jìn)行了改寫創(chuàng)造:在劉半農(nóng)的《默然》譯文中花是有根的,而在《藥》中花是無根的:
花也不很多,圓圓的排成一個圈,不很精神,倒也整齊?!抢吓擞肿呓鼛撞?,細(xì)看了一遍,自言自語的說,“這沒有根,不像自己開的?!@地方有誰來呢?孩子不會來玩;——親戚本家早不來了?!@是怎么一回事呢?”
魯迅對此的解釋是這樣的:“既然是吶喊,則當(dāng)然須聽將令的了,所以我往往不恤用了曲筆,在《藥》的瑜兒的墳上平空添上一個花環(huán),在《明天》里也不敘單四嫂子竟沒有做到看見兒子的夢,因?yàn)槟菚r的主將是不主張消極的?!钡舱?yàn)椤奥爩⒘睢笔沟谩端帯肪哂辛顺叫裕阂驗(yàn)榘蔡厝R夫的小說《齒痛》《默然》和屠格涅夫的散文詩《工人與白手的人》最后都被個人的消極傷感所淹沒,而《藥》則實(shí)現(xiàn)了更加宏大的主題,即國家和民族啟蒙、覺醒的可能性是存在的。并且,這種設(shè)計(jì)也更符合社會現(xiàn)實(shí)。孫伏園曾說過這樣一段話:
事實(shí)上,一個革命者的墳頭有著瞻仰禮拜的人也很合理。如果我們把夏瑜認(rèn)作先烈,那么,吳芝英、徐寄塵幾位先生似乎都去過,各地學(xué)生也有偷偷結(jié)隊(duì)前往的,我自己那時雖只有十三歲,也曾到府山腳下去瞻禮過秋先烈的白木棺材。如果花環(huán)只是象征也有親屬以外的人上墳,那么我敢相信,夏瑜的墳頭祭掃者決不會只有夏四奶奶一人。[7]
此外,魯迅將劉半農(nóng)譯筆下的杜鵑鳥改寫為烏鴉,在戲擬的背后可能藏有其他的意圖。細(xì)而言之,杜鵑這一意象背后所蘊(yùn)含的感情是傷感與思念,而烏鴉這一意象的背后則是不和諧的諍言與直面現(xiàn)實(shí)殘酷性的態(tài)度。
魯迅曾坦承:“不知怎地我這幾年忽然變成火老鴉,到一處燒一處,真是無法。此去不知如何,能停得多少日?!盵8]甚至,魯迅的朋友們也這樣認(rèn)為,如茅盾便說:“紳士們討厭他多嘴,一開口就是‘不祥。并且把他看作‘火老鴉,他所到的地方就要著火?!盵9]依照這個邏輯,《藥》中的烏鴉(火老鴉)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魯迅的化身,敢于直面現(xiàn)實(shí),敢于指出夏四奶奶的愿望是虛無的——夏四奶奶“你如果真在這里,聽到我的話,——便教這烏鴉飛上你的墳頂,給我看罷”的想法必然成為虛妄!
二、名字的秘密:國族敘事的宏大視野
值得一提的是,在小說《藥》中,魯迅在人物命名上更顯出了他特殊的命意。
首先,華老栓、華小栓的名字頗為獨(dú)特,“顯然是北方人的,一點(diǎn)沒有江浙的色采”。北方人以“栓”命名子嗣,其因往往在于孩子體弱,希望拴住在身邊,不要夭折逝去。魯迅如此命名,除了強(qiáng)調(diào)華家子息薄弱之外,其實(shí)還有更深的用意:“華”姓與“夏”姓合在一起即為“華夏”,而“華”姓子息薄弱,隱喻“東亞病夫”之痛,象征國家危亡之際;而其精神之蒙昧則隱喻國家如“鐵屋子”一般陷于精神萎靡之黑暗中。
其次,夏瑜、夏四奶奶和夏三爺一家,在姓氏上取“華夏”之“夏”字,自然隱喻著國族發(fā)展之另一脈:夏瑜啟蒙、革命,夏四奶奶愚昧自傷,夏三爺齷齪墮落??梢哉f,夏家的三個面向即是華夏民族發(fā)展的三個面向。而“夏瑜”之名很明顯又同“秋瑾”之名相對應(yīng):“夏”“秋”以季節(jié)相連,“瑜”“瑾”互相呼應(yīng);且“夏瑜”音同“夏逾”,而“秋瑾”諧音“秋近”。而告發(fā)夏瑜得了二十五兩銀子的夏三爺同告發(fā)秋瑾的胡道南之名亦有聯(lián)系:“胡”“夏”相對得一“夏”姓。如此便很自然地將徐錫麟、秋瑾起義之事滲透進(jìn)了小說之中,使小說納入了國族歷史敘事的框架。
最后,康大叔之姓極有興味:“康”姓在清末民初的社會語境中很自然會指向康有為。魯迅拜在章太炎門下,師門多入光復(fù)會,皆反對革命的康有為,魯迅也不例外。在寫作《藥》之前的1917年7月1日“張勛復(fù)辟”事件中,康有為出力甚巨,在魯迅看來自然有跳梁小丑之姿。1918年7月,魯迅在其《我之節(jié)烈觀》中對康有為即取否定性的態(tài)度:
世風(fēng)人心這件事,不但鼓吹壞事,可以“日下”;即使未曾鼓吹,只是旁觀,只是賞玩,只是嘆息,也可以叫他“日下”。所以近一年來,居然也有幾個不肯徒托空言的人,嘆息一番之后,還要想法子來挽救。第一個是康有為,指手畫腳的說“虛君共和”才好,陳獨(dú)秀便斥他不興……[10]
回到《藥》的文本中來,康大叔在夏瑜被殺事件中是一個獲利者,這同“辛亥革命”后以康有為為代表的?;逝沙蔀楂@益者如出一轍。魯迅以“康大叔”寫革命歷史,可謂入木三分。
三、結(jié)語:啟蒙者的“期望落差”
如斯觀之,魯迅以“藥”字為小說命題,極有可能取意如下:革命者為國家民族之“藥”,民眾食此藥有沉淪愚昧如故者,若華家人和旁觀者;亦有覺醒之人,如送花致敬夏瑜者。但是,在行文中魯迅總體上又以一種懷疑的態(tài)度來面對革命與啟蒙,畢竟“鐵屋”如此之巨大!
總而言之,魯迅在對前人作品的改寫中創(chuàng)造性地建構(gòu)了一個符合其心理結(jié)構(gòu)的敘事世界,使《藥》具有了更加豐富而宏闊的精神意蘊(yùn):國族發(fā)展的宏大敘事與作為啟蒙者的個人內(nèi)心痛苦書寫相互糾纏,并由此衍生出絕望與奮斗相交織的心境。啟蒙者、革命者希望通過自己的吶喊、流血而改變國家的發(fā)展道路并重造民眾的現(xiàn)代意識,但在強(qiáng)大的歷史慣性面前,這種希望常常會落入絕望的黑夜之中。而《藥》可以說正是魯迅對被解放者被啟蒙者“期望落差”心理的一種反映,是“反抗絕望”心態(tài)下的民族敘事,不能作為單純的知識精英個人情調(diào)書寫來看待。
注釋:
[1][7]孫伏園:《魯迅先生二三事》,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9頁,第15頁。
[2]趙家璧主編、魯迅編選:《中國新文學(xué)大系·小說二集(影印本)》,上海文藝出版社,2003年,第5卷,第2頁。
[3][6]魯迅:《吶喊》,光明日報(bào)出版社,2019年,第47頁,第12頁。以下行文關(guān)于《藥》一文的引用皆出于此,不再一一標(biāo)示。
[4]半儂:《默然》,《中華小說界》,1914年,第10卷,第1頁。
[5]張麗華:《“誤譯”與創(chuàng)造:魯迅<藥>中“紅白的花”與“烏鴉”的由來》,《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研究叢刊》,2016年第1期,第64頁。
[8]薛綏之主編、韓立群副主編:《魯迅生平史料匯編(第4輯)》,天津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48頁。
[9]孫郁、黃喬生主編:《紅色光環(huán)下的魯迅》,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26頁。
[10]魯迅:《朝花夕拾》,海南出版社,2016年,第129頁。
(作者單位:閩江師范高等??茖W(xué)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