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小說的悲劇性研究

黃麗晶

【摘要】在中國當代作家中，莫言以獨特的藝術表現(xiàn)，闡釋了對悲劇的理解。在其眾多作品中，莫言建構了一個充滿苦難的民間世界，并展現(xiàn)了苦難帶來的“生命悲劇”的圖景。本文以莫言的代表作為經(jīng)，以作品中的人物和情節(jié)為緯，用經(jīng)緯交織的方式去分析其小說創(chuàng)作的悲劇性特征，重點探討莫言小說悲劇的呈現(xiàn)方式，悲劇的表現(xiàn)類型及藝術特征，首先對作品中悲劇的呈現(xiàn)方式進行了分析與研究，從現(xiàn)實、意象層面入手，而后結合作品進行探討，再分析研究了作品中悲劇的表現(xiàn)類型，生命、歷史和人性是構成悲劇的表現(xiàn)類型的三要素，最后通過對悲劇的藝術表現(xiàn)的內容分析與研究，進而引發(fā)了對莫言小說悲劇性的思考。

【關鍵詞】悲劇性；莫言；小說；荒誕；象征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36-0051-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36.016

一、悲劇的呈現(xiàn)方式

莫言用荒誕的現(xiàn)實主義方式講述小說，用怪誕的筆法去講述一個真實發(fā)生過的故事，而不是用夸張或渲染的形式，去反映社會生活中的種種矛盾和沖突，從而達到批判社會、鞭撻丑惡之目的。荒誕現(xiàn)實主義的主要特征就是將社會生活中的非理性因素引入作品中去。莫言的小說充滿了荒誕的色彩，莫言用他的文字與敘事表達了對于生活荒誕的強烈厭惡與深刻嘲諷，揭露了這個世界的不合理之處。

（一）荒誕的現(xiàn)實

莫言的創(chuàng)作總是能給人以耳目一新之感，其小說敘事富有荒誕現(xiàn)實主義氣息，用荒誕的手法來講述社會中的各種現(xiàn)象，以荒誕性為原則來構建虛構的話語世界，與制度化生存世界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荒誕性情景和民間荒誕情景展示出小說中對真實的批判和思考。

莫言在《紅蝗》中還將疾病列在一道道好吃佳的菜肴中：“發(fā)瘧疾了，拉痢疾……這道道名菜佳肴等著大家來嘗，很多名菜嘗了個遍，只有瘧疾的味道最豐富?！边@種狂歡式的描述風格，具有特定象征意義。莫言筆下的世界是一部殘忍的狂歡劇，是社會上的荒誕劇。

莫言的短篇小說《月光斬》描寫一位縣委副書記惡作劇般的“謀殺”，同時穿插著關于“月光斬”由來與制作的兩段傳奇。小說自從問世起，就一直當作“復仇”題材的小說來寫，它反映了平民階層對社會的一些不公正現(xiàn)象的臆想性“白日夢”般的反抗。但是從敘事的角度就可以進入到文章之中，通過作者在本文中所采用的戲謔性描寫方法，人們就能夠發(fā)現(xiàn)，在本文中通過揭示了三個不同的歷史時代下人的一些行為背后的荒誕性，表現(xiàn)了無意義的人的行為在人的主體內心深處引發(fā)的憂傷與同情，表現(xiàn)了巨大的悲劇意味。

（二）去崇高的意象

去崇高，謂去宏偉高大。意象在中外文論史上具有豐富的思想內涵。袁行霈表示意象“這個概念也像中國古代文藝理論中其他一些概念一樣，既沒有確定的涵義，也沒有一致的用法”。①意象的運用不僅使文學作品更具形象性和審美價值，而且也增強了作品的表現(xiàn)力和感染力。書不盡言、言不盡意時，再立象表意就能彌補語言描述造成的不足。莫言的意象傾注著作者最為真切的“感覺”，以魔幻化的手法沖淡了此時彼時、現(xiàn)實幻境之間的界限；同時，他還運用象征手法，使讀者產(chǎn)生想象與聯(lián)想，獲得豐富而深刻的印象。去崇高的意象的運用是莫言小說的一個明顯的特點，蘊藉豐富而又千差萬別的意象有力地震撼了讀者感官體驗。

莫言小說中的色彩意象豐富多彩，除去以紅綠為主調的色彩意象之外，還出現(xiàn)了諸如象征崇高圣潔而又溫馨，充滿希望的黃意象，象征神秘莫測的青，藍意象等等，更是將色彩意象加以疊加運用。在他筆下，色彩意象既是一種敘事手段又是人物心理活動的載體。

莫言的童年生活處于與自然的親密關系之中，他認為自然的動物不只是生活于此的生靈，更是他兒時的玩伴。他把自己對動物的認識融入小說當中，通過這些動物來表現(xiàn)人的情感。再如莫言的《生死疲勞》給動物們賦予了人性，動物們已經(jīng)不再是卑下物種了，作者使這些動物們與西門鬧的觀念一起進入輪回之中，使這些動物們有了人性、用人觀念以及動物們的眼睛經(jīng)歷了中國農村土地改革將近半個世紀。

莫言小說中的形象以審丑為美，以去崇高的意象在打動讀者的同時引發(fā)讀者的思想共鳴，從自然中提煉出來的形象更接近于公眾，表現(xiàn)出人類黑暗面和社會之間的交流碰撞，同時又使讀者有新穎獨特的審美，感受并豐富著中國文學形象長廊。

扭曲的人性指人的自然、社會和精神嚴重失常。扭曲的人性和道德的墮落是同時發(fā)生的，也就是說，扭曲的人性就是道德的淪喪。莫言在創(chuàng)作中采用了夸張變形的手法，用荒誕的形式來表達人對社會的不滿，用荒誕的內容來表達人們的生存困境以及人類自身的悲劇命運。其創(chuàng)作不以知識分子身份進行創(chuàng)作，而盡可能地接近說話者乃至形而下的動物身份，注重歷史的個人性與荒誕性，由此產(chǎn)生了對于歷史與現(xiàn)實的思考。

二、悲劇的表現(xiàn)類型

莫言小說里的悲劇與我們過去所見到的傳統(tǒng)典型悲劇不一樣，也不屬于那種滿是痛苦和無奈的悲劇，在苦難中減少了無奈而增加肯定、同苦難宿命做斗爭的因素。

（一）生命的悲劇

尼采認為“若不是周期性地對人生充滿自信，堅信人生的理智，人類就不會有今天的興盛”，②莫言小說以豪放，強有力的象征性手法，對人的生命悲劇內涵進行了獨特的詮釋與重現(xiàn)，從歷史長河來看，由于人們所經(jīng)歷的貧窮、饑餓、畸變，也因為精神與價值迷失了，人類追求和殘酷現(xiàn)實之間的沖突而導致的人類精神衰退和發(fā)展的重復過程，在他的小說作品中血淋淋地充分展現(xiàn)了他充滿矛盾的面目。《歡樂》是個生命的悲劇故事。齊文棟的命運悲劇性具體表現(xiàn)為由自己的個性與社會環(huán)境之間矛盾沖突所導致的窘迫現(xiàn)實現(xiàn)狀，以及作為生存者和八十年代中國農村青年對于自己命運難以駕馭、不能主宰的無力。

小說中只有齊文棟一個敘述者。他在描寫自己的生活時總是把自己的生存狀態(tài)和命運聯(lián)系起來。從齊文棟這個人物身上，幾乎找不出一絲理性色彩和崇高感，這似乎是一個病態(tài)的人。平常人中，自我心理能量的大部分消耗于對本我的掌控與壓抑，在齊文棟那里，心理能量幾乎全部用于本我的表現(xiàn)與張揚，代表理性、邏輯、秩序意識受到壓抑。他對人性進行了徹底的顛覆，和余占鰲、黑孩這些莫言曾經(jīng)塑造過的英雄式人物完全不同。他以“反”來對抗英雄，這無疑是對人性的一次顛覆。齊文棟這一角色具有反英雄性質，不詈身逆境中抵抗的意愿，崇高和勇氣，更多體現(xiàn)了人本質的分解、彌散和缺失，顯示了人這一存在本體所具有的荒謬意味。

（二）歷史的悲劇

莫言的歷史敘事強調“個人的人類”，完全摒棄了革命歷史小說片面追求樂觀主義的傾向，著眼于從普通老百姓個體的角度來觀照社會百態(tài)和追問歷史真實。在這種敘述方式下，他以一種獨特的視角來觀照社會現(xiàn)實，用一種悲劇性的手法將個體置于宏大背景之中進行審視。他通過還原個體在社會歷史，時代過程中所經(jīng)歷的各種悲劇境遇，表現(xiàn)出對人類個體精神的重視與反思，從而達到了個體與時代之間的對話和交鋒。

莫言通過個體人生故事的講述展開了一幅恢宏的歷史畫卷，從時代和民間的角度對個人和民族生存的反思。莫言并不打算去批評小說里的人，而是通過講述小說中人物的悲劇性經(jīng)歷，來透視被強迫卷入其中的人物的悲劇性事件潛藏著的深刻無奈。其中的無奈既有個人生存和發(fā)展過程中與社會環(huán)境的磨合和沖突，也有民族和傳統(tǒng)文化在整體發(fā)展變遷過程中錯綜復雜而又難以解決的問題。

莫言代表作《豐乳肥臀》講述上官家突飛猛進的歷史進程和動蕩社會局勢下的坎坷歷程。小說以歷史上戰(zhàn)爭和變革這樣一股巨大的力量沖擊著寧靜而又平常的鄉(xiāng)村社會，使其被動受到?jīng)_擊而發(fā)生各種變遷，作家以這一變遷為結構線索，把“高密東北鄉(xiāng)”作為一個典型的環(huán)境加以放大，建構了20世紀百年中國鄉(xiāng)村社會變遷的歷史過程，集中反映了農民生活和命運發(fā)生的徹底轉變。

（三）人性的悲劇

人性之悲劇就在于總是在依賴中求獨立，而不能真正戰(zhàn)勝獨立之后的依賴需要。亞里士多德的《詩學》說：“喜劇旨在將人們描寫得比現(xiàn)在我們這個時代還要糟糕，而悲劇恰在于，它將人類形容得比現(xiàn)在的人類還要美好?！边@就說明，喜劇和悲劇都具有一定程度上的悲劇性。而莫言小說中的悲劇主題正好相反，通過對各種社會現(xiàn)象進行獨特的描述，揭示了人性中“愚”和“惡”的存在，表現(xiàn)了現(xiàn)實世界的各種人性悲劇。

在《檀香刑》中，作者以“荒謬”作為小說主題之一。法國近代著名的存在主義批評家加繆認為人類之所以會走向罪惡是因為人性的異化所造成的，而人正是由于對自由意志的喪失而最終成為“地獄之囚”?！短聪阈獭繁闶且徊矿w現(xiàn)了這種荒誕觀念的小說?！短聪阈獭防镖w甲覺得他劊子手這個行當崇高而虔誠，把各種殘酷而又罪惡的懲罰作為藝術，把每次死刑都視為劊子手與犯人共同表演中精彩的“戲”，執(zhí)著于“手藝”精進，并且把執(zhí)刑中技巧之熟練與心態(tài)之冰冷認作是對逝者的敬重，冠冕堂皇麻痹人性和良知，它畸形的“職業(yè)道德”已到荒謬絕倫之境。

莫言的小說用愚氓群像表現(xiàn)民間的人性悲劇，他自幼經(jīng)歷太多世態(tài)炎涼。莫言寫作的悲劇主題以反映農民階層的生活狀況為中心，反對封建傳統(tǒng)觀念與階級意識形態(tài)，挖掘病態(tài)人性形態(tài)特征和形成的原因。他以獨特的藝術視角揭示了人性之善惡及其發(fā)展過程。

在《四十一炮》里，羅小通因母親過分儉樸，自幼被極度壓制，導致了他強烈的肉食欲望，超出了一般人的范圍，他親眼看見了自己深愛的姐姐貪婪地吃完東西后就去世，做出了絕不食肉的決定。莫言小說里人物本身悲慘的命運，或由于其他偶然性因素，但更多的還是來自他的心靈被周圍環(huán)境熏染而發(fā)生扭曲和異化。莫言以對邪惡現(xiàn)象的揭示來引導人對滋養(yǎng)罪惡的社會土壤與文化污垢的重視，進而喚醒了人內心的良知，他堅持不懈地書寫罪惡人性，反映出莫言對于黑暗腐敗社會的厭惡，也從側面闡述了非理性社會環(huán)境與生存困境中堅韌的精神力量對保存本善人性所起到的巨大作用。

三、悲劇的藝術表現(xiàn)

莫言的悲劇性小說憑借其非凡的敘事才能，盡可能地做到了打亂悲劇在作品中的節(jié)奏，并以奇異的色彩與象征手法來掩蓋作品悲劇的本質，顯示出他對傳統(tǒng)小說敘事藝術技巧上的創(chuàng)新。

敘事指以散文或詩歌的形式描寫一種現(xiàn)實的或虛擬的事情，或是描寫一連串這樣的事情。莫言作品中故事的悲劇性不輕易被讀者所看到，其也有著自己獨到的表達方式。在莫言作品中，讀者被各種瘋狂的敘事技巧吸引，他的敘事手法令人應接不暇，其中不乏一些富有特色的話，使人讀起來覺得愉快愜意，他用精湛的敘事才能把讀者帶進一種美妙的感官世界。同時又以多種絢麗或黑暗的顏色表達心情，以特有的象征手法來掩蓋了他真正的思想。莫言小說中的悲劇性和典型悲劇有著非常大異之處，不容易被察覺。

莫言的許多作品在敘事時采用插敘等方法，其《天堂蒜薹之歌》最具有代表性。由于莫言這穿插式敘述方法分解為時斷時續(xù)的情節(jié)，使讀者有痛感，悲憫之情，畏懼之情亦變?yōu)閿鄶嗬m(xù)續(xù)，這就使悲劇節(jié)奏變慢，進而使悲劇色彩變淡?！胺粗S”常出現(xiàn)但隱藏的很深，使莫言作品蒙上敘事面紗，使人們不容易窺見以下悲劇內核的本來面目。

象征是指通過用一種具體的形式的東西隱喻某種特定的人物或事理，以表現(xiàn)現(xiàn)實的思想感情和深刻的寓意，以物征事的藝術表現(xiàn)手法就叫作象征。象征能給人以直接、生動的現(xiàn)實感受，能表達實際的思想感情。德國戲劇浪漫派理論家奧·威·史雷格爾指出象征被設想成別的理由，或者是有一些與概念無關的真實存在，同時，也很自然可以做出象征性說明。這段關于象征含義的闡釋，十分清楚地表明，象征產(chǎn)生于想象之中，與觀念性實在相關，隱藏在后面的是象征性的說明。

莫言作品中使用最頻繁的色彩就是各種紅，透明紅蘿卜點亮黑孩孤獨的世界，厭惡現(xiàn)實世界的渾濁，精神世界的無奈，抗拒而又無奈，也借紅蘿卜之亮，表達了追求幸福、渴望快樂的情感。紅與黑的組合構成了一幅幅色彩斑斕的畫面，讓人感受到一種熱烈的力量和強烈的視覺沖擊力。紅色是血，紅色是生命與激情。人在高粱的大地上生老病死，盡情展示了原始生命力的熱情與朝氣。紅裙、紅蘋果突現(xiàn)在向青年病亡者悲泣隊伍里，充分顯示出紅。這在先民文化中同時具有誕生與死亡兩種含義，血為鮮紅，血為生命之象征者，血之逝去標志生命之逝去。深藍的夜晚和黑暗的河水同時也為讀者們提供了另外一種平靜、沉著，時而幾近絕望的情感經(jīng)歷，也真實地反映了上官魯式帶領兒女在大戰(zhàn)后死人遍地的村莊寒夜中的無奈、困頓。

莫言以鮮紅色展示了人生的生機和瑰麗，卻使用了某些有悖于客觀色彩，用奇異的色彩想象表達了他對生與死的情懷。由于顏色的宣泄，感情舒展開來，憂思卻被遮蔽起來，由于象征手法的特殊應用，在清澈柔潤的河水中稀釋著苦澀的熱血，特殊的傳統(tǒng)藏著人類的自戕的道理是莫言小說悲劇性所特有的。

注釋：

①袁行霈：《中國詩歌藝術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50頁。

②尼采：《人活著究竟為什么》，中國三峽出版社2010年版，第185頁。

參考文獻：

[1]莫言.四十一炮[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2]莫言.紅高粱家族[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8.

[3]莫言.天堂蒜薹之歌[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

[4]孫悅如.論莫言小說中的色彩書寫[D].山東師范大學，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