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在酒樓上》為例探究魯迅小說的反抗絕望

劉靜

內容摘要：《在酒樓上》被認為是“最具魯迅氣氛”的小說。小說主要內容與情節(jié)是在“我”的對話中展開的，再現(xiàn)了主人公呂緯甫的人生遭際，因此筆者主要從無聊瑣屑的人物對話，來探究人物孤獨而又彷徨的內心世界，從而深入文本解讀魯迅此類小說所蘊含的“反抗絕望”的哲學意味；借此希望能夠激發(fā)學生對魯迅內心的苦悶，思想的掙扎，自我的反省等多角度多層次的思考。

關鍵詞：《在酒樓上》 “無聊” 對話 孤獨 反抗絕望

《在酒樓上》是魯迅先生寫于1924年，收錄于他的第二本小說集《彷徨》中的作品，當時的社會背景是“五四運動”高潮已過，整個中國呈現(xiàn)出寂寞荒涼的景象，曾經新文化運動以及“五四運動”過程中的熱血青年早已沒有當初的激情澎湃。而魯迅本人在這一特殊時期思想也較為苦悶，現(xiàn)實的黑暗不斷籠罩這一時代的文人，使得接受過新思想教育的知識分子一度產生“兩間余一卒，荷戟獨彷徨”的孤獨感，同早期作品《吶喊》相比，作品更多的是呈現(xiàn)出一種頹唐與無奈的氣氛，少了許多戰(zhàn)斗氣息。

“反抗絕望”的人生哲學在探討自身命運的同時，也表現(xiàn)為普遍性的人生狀態(tài)的觀察與反思?！敖^望”不僅僅是針對個人而言的，同時也包含著時代的，民族的深刻內涵。因此，魯迅作品中的“反抗絕望”主要體現(xiàn)為能夠借一個人物形象，將其個體生存的悲劇性與普遍人的命運緊密聯(lián)系，逼迫讀者包括作者自身連同小說中的主人公一起正視人性的卑污，承受靈魂的拷問。而《在酒樓上》一文中借久別重逢后老友間的對話，再現(xiàn)了主人公呂緯甫的人生遭際，反復出現(xiàn)的“無聊”一詞，既表明那一時代知識分子的彷徨與無奈，也寄予作者在某種程度上的同情與惋惜，同時也借呂緯甫這一悲劇人物傳達出對時代，理想和追求的嚴肅思考；同時也是魯迅自己對身份、命運、生存價值的最深入的解剖和認識的過程。而這種對人物靈魂的拷問，也是魯迅所標榜的“高的意義上的寫實主義?！?/p>

本文主要從《在酒樓上》中二人的對話入手，梳理和探討小說的主要情節(jié)，抓住主人公的內心變化過程，利用第一人稱視角的特殊性，來探究主人公呂緯甫的孤獨彷徨的內心世界，并對同一時期的其他作品進行比較和分析，針對魯迅小說的題材、對話、視角等三個維度，進一步探究魯迅作品中所呈現(xiàn)的“反抗絕望”的哲學意味。

一.反思知識分子的處境——獨特鮮明的題材攪動絕望反抗的靈魂

魯迅作品折射出自己獨特的藝術眼光：他始終如一地關注病態(tài)社會里人們的“精神”病苦。所以他以獨特的眼光在作品中挖掘出兩大題材：一類是農民題材，比如在《故鄉(xiāng)》中所刻畫的一系列人物形象，最讓人觸目驚心的不是閏土的貧困拮據，而是他呼喚“我”的一聲“老爺”所呈現(xiàn)出來的內心的麻木與空洞；又比如在《祝?！分兴坍嫷木裼煽植赖奖罎ⅲ环饨ǘY教所蠶食的祥林嫂；而另外一類是知識分子題材，如《白光》中的陳士光從落榜后產生幻覺到幻聽直至沉湖而死的絕望；又如《孤獨者》中的魏連殳，雖接受過新式教育，但他總是逃避，最終只能活在自己親手造就的“獨頭繭”里去品味孤獨，以致于最后自己以“自戕式”的決絕方式向現(xiàn)實社會做出絕望的反抗。

而在處理知識分子的題材上魯迅有著獨特的眼光，他未花費太多筆墨去展示知識分子階層現(xiàn)實的生活狀況，或是直截了當?shù)鼐唧w描述人物的人生歷程，而是更多關注到人物內心狀態(tài)和精神世界，將重心更多放到他們作為社會被遺棄的孤獨者，本著拯救民眾改變世界的決心卻被民眾的麻木所吞噬絕望境地的精神苦痛和“夢想了無路可走”的生存境地?！对诰茦巧稀分械膮尉暩σ彩囚斞妇目坍嫷闹R分子形象：他是辛亥革命時期具有先進思想的進步青年，在時代精神的感召下，曾經初生牛犢不怕虎，敢于拔掉神像的胡子，對于封建禮教絲毫不放在眼中，對著舊傳統(tǒng)舊文化有著強烈的蔑視和反叛精神。但是時過境遷，曾經意氣奮發(fā)的有為青年最終在強大的黑暗勢力下敗下陣來，他失去了原有的銳氣和鋒芒，只能借遷葬、送剪絨花、教一些“子曰詩云”等瑣屑的小事來打發(fā)寂寞空虛的時光，以至于他本人也在不停懺悔，十多年來，自己“無非做了些無聊的事情，等于什么也沒有做”。

作為曾經辛亥革命中多數(shù)獨自戰(zhàn)斗的英雄之一，正如自嘲中所說他像一只蜂子和蠅子一樣，只是飛了一個小圈子，又回到了原點；他有著清醒的認知，他深切地意識到自己身上的變化，并且也認識到這種變化的荒唐可笑，更加深刻意識到這種荒唐可笑的人生變化是他自身無法避免的。而像呂緯甫這樣對自身悲劇的清醒認知更是加深了他內心的苦楚，也使得他的悲劇意味更加濃厚。作為擺脫不了現(xiàn)實孤獨的失敗英雄，他的內心有著軟弱的一面，只是他清醒地認識到現(xiàn)實的不可抵抗，因而在頹唐消沉中無辜消磨著自己的生命，卻又無能為力的悲劇。

魯迅作品中獨特的題材，對于人的精神創(chuàng)傷與病態(tài)的無止境的開掘，使得他的小說顯示出深處的靈魂；而魯迅本身的目的就是要打破那一時代下的作品中所呈現(xiàn)出的“瞞和騙”，逼迫著讀者包括他本人在內，敢于正視人性的卑污，要能夠承受精神上的苦痛，從而在靈魂的攪動中發(fā)現(xiàn)精神的變化。所以從這一層面上魯迅的小說實質上就是對現(xiàn)代中國人尤其是知識分子和農民靈魂上的深刻拷問。

二.承擔體悟的個體生命——瑣屑明白的對話直指無聊絕望的人生

魯迅本人始終著眼于個體的自覺對整個社會具有重大的變革意義，作為個體如何面對和把握世界和人生的思考必然與作家本身對客觀現(xiàn)實生活狀態(tài)的描摹，對社會解放道路的探討相互交織在一起。不論是《故鄉(xiāng)》中的有著尋夢奢望的“我”也好，還是《祝福》中決計要離開的永遠的漂泊者“我”也罷，實質上都是在靈魂拷問，作為知識分子的“我”不僅在聽或者看別人的故事，與此同時，也在被拷問內心，不得不招供出靈魂深處的淺薄與軟弱，絕望與孤獨的背后，也承載著魯迅內心的蒼涼。

作為現(xiàn)代小說獨樹一幟的領軍人物，魯迅一直致力于探索主體滲入小說的形式。不論是《孤獨者》還是《在酒樓上》，他都是通過小說敘述者“我”來與小說人物進行展開，而這兩個對話的人物其實是魯迅自身的兩個不同側面或者是內心矛盾的兩個側面的外化，于是使得他的小說就有了自我靈魂對話與相互駁難的性質。雖然學術界認為小說的三大要素主要包括人物、情節(jié)和環(huán)境，而通常情節(jié)也被公認為是最重要的要素。作為小說，為了使情節(jié)變得波瀾起伏有張力，人物變得更加復雜和飽滿立體，大量充滿懸念的敘述和對話是必不可少的。但是《在酒樓中》只是透過二人之間簡單明了的對話過程，來展開故事情節(jié)，不論是“我”還是呂緯甫都不能夠稱作是制造懸念甚至決定人物命運的發(fā)展，只是從這二人著實充溢著“無聊”的對話中，來感知主人公呂緯甫的心理狀態(tài)，同時不斷描摹和重塑人物性格。以簡單的人物對話來謀篇布局，看似是在講“我”的故事，但是更多的卻是呂緯甫一個人的自白，文中的“我”是一個引起二者對話的聽眾，但對于老友呂緯甫這些年來的人生遭際，“我”并沒有多加評論，更沒有進行情感上的安慰，所以使得文章在情節(jié)上并沒有顯得波瀾起伏，更像是一個娓娓道來的故事，平淡中卻透露著深深的悲痛。

于瑣屑直白的人物對話中，感知文本的情節(jié)變化，但是并沒有太大的波瀾，就只是從過去回憶到現(xiàn)在。讀者可以看到小說中的呂緯甫曾經是敢于拔掉神像胡子的進步青年，在時代精神的感召下，對著舊禮教有著徹底的蔑視與反抗精神，但隨著“五四運動”熱潮的結束，回歸于現(xiàn)實黑暗的陰影后，卻發(fā)現(xiàn)自己依然擺脫不了失敗者和孤獨者的命運，于是只能“敷敷衍衍，模模糊糊”地活著，在遇到久別重逢的老友“我”之后，在濃烈的酒意之下，吐露了心聲，反復提及的“無聊”，無不在表明他內心的懺悔，但卻又無力改變，無法治愈的孤獨。因此，在與“我”的酒后交談中多次重復提及“無聊”一詞，是他內心孤獨的真實寫照。

通過對話中讀者可以直接看到人物內心世界所彌漫的陰霾，通過對話中反復出現(xiàn)和強調的“無聊”，都無不在揭露呂緯甫“模模糊糊，敷敷衍衍”的生活狀態(tài)，同時也讓讀者深切感受到呂緯甫“往事不可追”的無奈，與黑暗現(xiàn)實讓其淪陷卻又無法表達的孤獨感。而通過這樣的直接對話來謀篇布局的作品是中國傳統(tǒng)小說中前所未有的，即使在五四新文學誕生的早期作品中也是難以尋覓。

三.把握此在的現(xiàn)實精神——冷靜旁觀的視角揭示彷徨絕望的生命

小說視角的選擇可以反映出作家的觀點和態(tài)度?！对诰茦巧稀吠ㄟ^“我”的嘴巴來引發(fā)呂緯甫對人生遭遇的交談，倒不如說是在透過“我”的眼睛在講述呂緯甫的事。從小說的敘事視角來說，采用的第一人稱敘述，但在魯迅的作品中，敘事視角并不是固定不變的。

在文本之初，魯迅采用了第一人稱和內視角在闡述自己為逃避客中無聊而與老友不期而遇，二人喝酒交談的對話過程，卻被準換為以呂緯甫為核心的第三人稱和外視角，借呂緯甫的一連串獨白，知曉了他“給弟弟遷墳”“為阿順買剪絨花”“教人子曰詩云”等故事，人生的經歷只是通過簡單無懸念的對話來開展的，并且所訴說的諸如此類的事情都是微不足道的，沒有壘營分明的矛盾沖突，也沒有其他小說所追求的扣人心弦的懸念，更沒有出人意料卻又在情理之中的巧合，就只是一場平淡卻洋溢著感傷氣氛的酌酒對話場景。

魯迅采用了人物自敘的方法來刻畫呂緯甫。“我”回到故鄉(xiāng)，不期然在酒樓上遇到了曾經的同事——呂緯甫。而后通過一系列與呂緯甫的對話及其大量的自敘向讀者展現(xiàn)了呂緯甫這個悲劇人物。敘述者平淡的語氣，讓讀者感同身受，進入到壓抑、無望的心境中。少年時代那五彩繽紛的夢想，已經被現(xiàn)實擊得粉碎，越看得清楚，越知道希望的渺茫。日子總要繼續(xù)，只能得過且過，過一天是一天。沒有目標，沒有方向，被時間拉著走，隨波逐流……

《在酒樓上》的整體情緒很消沉，連句子都比較長，慢條斯理，拖拖拉拉的。與先生其他一些短篇對比，更是明顯。時候是冬季，寂滅的季節(jié)，“我”尋訪老朋友沒找到，路過老地方發(fā)現(xiàn)變了樣，失落無聊中一個人到酒樓喝酒，酒樓招牌沒變，卻已物是人非，樓上空蕩蕩、寂寞的，堂倌也是懶洋洋的。“我”就這樣孤單地獨酌著，雖嫌寂寞，卻又害怕人多。

意外遇見了一位老朋友，這讓“我”很驚喜，這位老朋友，曾經是光芒四射的，“我”隱隱地有些盼望，他能在灰暗中帶來一些色彩，如同那雪天里驕傲的紅花，老朋友能讓人想起童年，童年充滿了自由和希望。

但這篇小說并未徹底絕望，所以廢園中仍有著傲雪的紅花。風雪打到“我”的臉上讓我覺得爽快，環(huán)境確實灰暗，希望確實渺茫，“我”確實感到無力——“我”不會像阿Q那樣自欺，對著灰暗說這是光彩，但“我”也不會像祥林嫂一樣被現(xiàn)實擊潰?！拔摇币廊黄诖?，盼望著。幾株老梅肆意綻放，雪中的山茶花開得如此燦爛，如此鮮艷，如火般絢爛，就如同在為呂緯甫的人生感到憤怒，同時也寄予了“我”對于昔日老友能夠重新振作的美好希冀。

總之，“我”與“呂緯甫”實際上是魯迅靈魂中的兩個自我，在這看似無聊的對話中，有著自我審視的意味，而呂緯甫孤獨彷徨的生存悲劇，是一個向往革命的知識分子在走投無路的境遇中，銷蝕了自己的靈魂的悲劇。魯迅在鞭撻和否定導致呂緯甫頹唐、墮落的黑暗現(xiàn)實的同時，也在揭示在風雨如磐的年代，知識分子難以選擇屬于自己向往的人生道路。

這是一篇關于成年的小說，寫了夢想和現(xiàn)實，希望和失望，志向的高遠和生活的瑣碎。誰在年輕時沒有過瑰麗的夢想，誰又不曾接受過現(xiàn)實的教育。放眼天地，你我不過是凡人。“我在年青時候也曾經做過許多夢，后來大半忘卻了”，但“希望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那何妨把鐵屋子里的人喊起來，所以《藥》中有了花環(huán)，《狂人日記》喊出了救救孩子，《故鄉(xiāng)》把希望留給了宏兒和水生，《理水》和《非攻》描繪了大禹和墨子……如果說《在酒樓上》這篇小說“最魯迅”，那很可能是因為它既“彷徨”又“吶喊”，既迷茫又堅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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