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游花卉詩與其人格關(guān)系之探討

邢曉蓮

內(nèi)容摘要：陸游愛花，一生為花寫下千余首詩，內(nèi)容基本涵蓋了所有花卉種類。從不同的花卉詩中，我們可以窺見陸游不同的性格：梅花詩寄托了他堅貞高潔之品格，海棠詩則展現(xiàn)了他狂放不羈之個性，牡丹詩是其家國理想之表達(dá)，日常生活花卉詩則突顯了他閑逸淡然之性情。

關(guān)鍵詞：陸游 花卉詩 梅花詩 牡丹詩 海棠詩

比興寄托、香草美人的傳統(tǒng)由來已久，詩人們借物寄托情感、表達(dá)志向。陸游愛花，一生為花寫下千余首詩，內(nèi)容基本涉及到了所有花卉種類。不同的花卉詩寄托了詩人不同的情感，反映了其不同的志向與品格。

一.梅花詩：高潔堅貞人格之寄托

陸游愛花更愛梅?？梢哉f，梅花之于陸游，稱得上最重要的花。無論陸游身處何時何地，從早年到晚年，賦閑于山陰亦或奔波于仕途，于雪前雪中或雪后，于山園或郊野，他都有不同的梅花詩，如《西郊尋梅》《園中賞梅》《雪中尋梅》《雪后尋梅偶得絕句十首》《探梅》《別梅》《憶梅》等等?！皳?jù)不完全統(tǒng)計，僅詩歌題目中標(biāo)明“梅花”的就有一百二十九首之多，其它作品中涉及到梅花的更是舉不勝舉”。i陸游愛梅，他欣賞梅花的冰清玉潔、堅貞高潔、富有品格，因此視梅花為知己，并借梅花自擬。

在陸游眼中，梅花清香幽姿，冰肌玉骨，霜魂雪魄，不惹塵埃，清冷之姿態(tài)似天上謫仙，正所謂“素娥竊藥不奔月，化作江梅寄幽絕。天工丹粉不敢施，雪洗風(fēng)吹見真色”ii“青帝宮中第一妃，寶香熏徹素綃衣。定知謫墮不容久，萬斛玉塵來聘歸”iii；它凌寒綻放，不懼苦寒，“精神最遇雪月見，氣力苦戰(zhàn)冰霜開……摧傷雖多意愈厲，直與天地爭春回”iv“幽香淡淡影疏疏，雪虐風(fēng)饕亦自如”v；它生在荒郊卻自有清香，堅守自我，冰清玉潔，不趨炎附勢，不與世俗爭辯，宛若世外高人，“梅花如高人，枯槁道愈尊。君看在空谷，豈比倚市門”vi“正是花中巢許輩，人間富貴不關(guān)渠?！眝ii

陸游贊賞梅花的高潔品格。陸游自小便面臨著異族入侵、山河破碎的冰冷現(xiàn)實(shí)，他出生之際，金兵正大舉南下，并于第二年攻破汴京，掠走徽、欽二帝。北宋滅亡，陸父攜全家南下逃難。加之受家風(fēng)影響，愛國精神自小便在其心中埋下了種子。陸游以北上中原、收復(fù)失地為畢生奮斗的理想，寫下無數(shù)渴望收復(fù)中原的詩句，如其名篇《十一月四日風(fēng)雨大作》其二：“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臺。夜闌臥聽風(fēng)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眝iii哪怕到了彌留之際，他一心牽掛的仍然是“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ix。然而陸游的政治觀念與南宋朝廷的政策相悖，為陸游帶來了很多非議與誹謗，也使得他備受排擠，不被重用。尤其因奸臣韓侂胄當(dāng)政時陸游曾再度出仕一事，陸游被許多人公開指責(zé)投靠權(quán)奸，致使晚節(jié)不保。因此陸游視梅花為伴為友，梅花的堅貞高潔在很大程度上予以陸游慰藉，如《城南尋梅得句四首其一》和《攜癭尊醉梅花下》中寫道：

黯淡江天雪欲飛，竹籬數(shù)掩傍苔磯。清愁滿眼無人說，折得梅花作伴歸。x

人生萬事云茫茫，一醉?？炙孜锓粒毾扇吮┠w，來伴老子鐵石腸。xi

陸游寫梅花，亦是寫自己。梅花對于陸游來說，已經(jīng)超出了一般的借物抒情、托物言志，而是將梅花視為自己的化身與寄托，梅花的遭遇正是陸游的遭遇，如《雪后尋梅偶得絕句十首》其四：

雪里芬芳亦偶然，世人便謂占春前。飽知桃李俗到骨，何至與渠爭著鞭。xii

有心人看事事皆有意。梅花并不屑于與桃李一較高下，卻被有心人指責(zé)其凌寒綻放是刻意為之，梅花的這種處境正與陸游所面臨的非議與彈劾相同。因此陸游寫梅花，實(shí)際上也是在寫自己，他贊揚(yáng)梅花的堅貞高潔，何嘗不是對自我品格與理想的堅守；他憐惜梅花，何嘗又不是為自己鳴不平。

又如《西郊尋梅》：

西郊梅花矜絕艷，走馬獨(dú)來看不厭。似羞流落蒙市塵，寧墮荒寒傍茆店。

翛然自是世外人，過去生中差一念。淺顰常鄙桃李學(xué)，獨(dú)立不容鶯蝶覘。

山礬水仙晚角出，大是春秋吳楚僭。余花豈無好顏色，病在一俗無由砭。

朱欄玉砌渠有命，斷橋流水君何欠。嗟余相與頗同調(diào)，身客劍南家在剡。

凄涼萬里歸無日，蕭颯二毛衰有漸。尚能作意晚相從，爛醉不辭杯瀲灩。xiii

梅花矜絕艷艷，高潔堅貞，保持自我，為避免隨波逐流，寧愿生在荒郊野嶺，也不屑于與其他花爭寵獻(xiàn)媚，亦不容蜂蝶戲弄，堅守高潔品行，哪怕生于丘壑荒郊，亦不改其志。這正是陸游品格，哪怕一生不被重用，仍不改其志，堅持北伐收復(fù)故土的理想，哪怕被無端非議，仍保持自我，不與世俗同流合污。陸游的梅花詩，折射的正是他高潔堅貞人格的一面。

二.海棠詩：豪放不羈個性之展現(xiàn)

陸游曾在蜀地度過了一段恣意豪縱的生活：

倚錦瑟，擊玉壺，吳中狂士游成都。成都海棠十萬株，繁華盛麗天下無。

青絲金絡(luò)白雪駒，日斜馳遣迎名姝。燕脂褪盡見玉膚，綠鬟半脫嬌不梳。

吳綾便面對客書，斜行小草密復(fù)疏。墨君秀潤瘦不枯，風(fēng)枝雨葉筆筆殊。

月浸羅襪清夜徂，滿身花影醉索扶。東來此歡墮空虛，坐悲新霜點(diǎn)鬢須。

易求合浦千斛珠，難覓錦江雙鯉魚。xiv

在蜀地，陸游與朋友們信馬出游，張設(shè)夜宴，賞海棠，擊玉壺，歌舞繁弦、傾城美人相伴，開懷暢飲直至深夜。

而這段生活，正與海棠掛鉤。成都海棠天下奇絕，《太平寰宇記》載：“益州：海棠，此樹尤多繁盛，未開時如朱砂，爛漫稍白，天下無所也?！眡v每到海棠花開時，陸游或與朋友張設(shè)夜宴，“夜宴新亭海棠底，紅云倒吸玻璃鐘。琵琶弦繁腰鼓急，盤鳳舞衫香霧濕。春醪凸盞燭光搖，素月中天花影立”xvi，或信馬沿街出游，也不問主人是誰，看見好花即推門而入，“清晨呼馬出，馭吏請所之。錦城浩如海，我亦無與期。有花即入門，莫問主人誰?！眡vii哪怕被人稱為海棠癲也不在乎，“看花南陌復(fù)東阡，曉露初乾日正妍。走馬碧雞坊里去，市人喚作海棠顛?！眡viii可以說，借著觀賞海棠，陸游狂放不羈的一面得到了充足的釋放。他一飲千鐘，狂態(tài)盡顯，肆意地釋放本真性格，絲毫不在意他人的眼光，只求盡歡，只求恣意。試看《觀花》：

我游西川醉千場，萬花成圍柳著行。紅錦地衣舞霓裳，翠裙繡袂天寶妝。

清歌一發(fā)無留觴，裊裊馀聲縈杏梁。黃金絡(luò)馬照路光，自護(hù)羃 觀海棠。

搜奇選勝日夜忙，不惟燕宮碧雞坊。暮歸奚奴負(fù)錦囊，路人爭看放翁狂。xix

這樣的生活是何等肆意縱情、鮮衣怒馬！陸游的一生，或于宦途沉浮，或于山陰歸隱，前者失意，后者恬淡，沒有什么時候是如在成都這段時光這樣肆意，甚至臨終之際，陸游都還在懷念成都這段生活：

我初入蜀鬢未霜，南充樊亭看海棠；當(dāng)時已謂目未睹，豈知更有碧雞坊。

碧雞海棠天下絕，枝枝似染猩猩血；蜀姬艷妝肯讓人，花前頓覺無顏色。

扁舟東下八千里，桃李真成仆奴爾。若使海棠根可移，揚(yáng)州芍藥應(yīng)羞死。

風(fēng)雨春殘杜鵑哭，夜夜寒衾夢還蜀。何從乞得不死方，更看千年未為足。xx

這首詩歌作于嘉定元年，此時陸游已經(jīng)八十四歲，還在渴望著能夠回到蜀地，回到當(dāng)年鮮衣怒馬的生活。

陸游骨子里是放達(dá)疏朗的，在詩中，他經(jīng)常以“狂”“顛”來形容自己，所謂“少狂欺酒氣吐虹，一笑未了千觴空”xxi“梅花重壓帽檐偏，曳杖行歌意欲仙。后五百年君記取，斷無人似放翁顛。”xxii他耽酒愛花，行為狂放，絲毫不在意別人的看法，常常“日斜大醉叫墮幘，野花村酒何曾擇”xxiii“狂歌醉舞真當(dāng)勉，剩折梅花插滿頭?！眡xiv但這樣的肆意狂放與當(dāng)時講究禮法與等級的官場格格不入，因而他備受非議與彈劾?！端问贰份d，陸游不拘禮法，被譏諷為“頹放”，他的知嘉州之命也遭臣僚論罷。但陸游并不以為然，甚至十分不屑地給自己號“放翁”以應(yīng)對時人的譏憚。陸游骨子里的豪放不羈再次凸顯出來，面對已經(jīng)威脅到自己仕途的流言蜚語，他沒有唯唯諾諾，亦沒有張惶焦慮，反而不屑一顧，仍然堅持自我，并且借海棠，為自己進(jìn)行了有力的反擊：

蜀地名花擅古今，一枝氣可壓千村。譏彈更到無香去，長恨人言太刻深。xxv

海棠無香出自慧洪《冷齋夜話》，里面記載彭淵材認(rèn)為人生有五恨，其中一恨就是恨海棠無香。陸游借此典故，為自己反擊。海棠名擅古今，勝過萬花，但是偏偏有人吹毛求疵，認(rèn)為海棠無香是其遺憾。陸游感慨人言之尖刻，一如世人加在自己身上的無端指責(zé)。海棠的這種遭遇使得陸游與之惺惺相惜，因此通過海棠展現(xiàn)出來的，也就不止那一段肥馬輕裘、恣意豪縱的成都生活，更是陸游豪放不羈、任達(dá)縱情性情之釋放。

三.牡丹：家國理想之表達(dá)

杜甫《花底》云：“紫萼扶千蕊，黃須照萬花。忽疑行暮雨，何事入朝霞，”xxvi牡丹花朵碩大繁復(fù)，顏色多為大紅大紫，儼然一副秾麗絢爛之姿，與盛唐富貴繁華的氣質(zhì)相吻合，因此受到統(tǒng)治者以及上流社會的喜愛宣揚(yáng)，正如程杰教授在《牡丹、梅花與唐、宋兩個時代——關(guān)于國花問題的借鑒與思考》一文中指出的那樣：“唐高宗曾召群臣宴賞雙頭牡丹，武則天命西河精舍的牡丹佳品移植內(nèi)廷，開元中唐玄宗與楊貴妃乘夜游賞沉香亭前牡丹，召李白賦詩、李龜年高歌助興?！？梢哉f牡丹是皇室時尚的先鋒與主導(dǎo)?！眡xvii在唐以前，牡丹并不聞于世，正是由于唐代皇家以及上流社會對于牡丹的欣賞與弘揚(yáng)提高了牡丹的地位，而文人墨客則為之賦予雍容華貴的文學(xué)形象，李白曾寫下“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fēng)拂曉露華濃”xxviii“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xxix的名句，將牡丹與雍容華貴的楊貴妃并舉，劉禹錫有“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jié)動京城”xxx名句，自此牡丹成為“國色天香”的代表。

北宋承接唐人對于牡丹的熱愛，尤其仁宗中期到神宗中期，雖不及盛唐之恢弘氣勢，但社會穩(wěn)定發(fā)展，與此同時，牡丹種植技術(shù)與審美文化高度成熟，不但培育出了更多、更罕見、更美麗的品種，對于牡丹的喜愛，也不再是統(tǒng)治者與上流社會的推崇，而是自統(tǒng)治者到平民的追趨逐耆，“人人向往一覽‘國色天香之絕艷，體味明皇妃子的浪漫風(fēng)流、太白清平調(diào)的才氣風(fēng)度，追慕大唐盛世的繁華?！眡xxi宋人將牡丹封為花王，并將牡丹與富貴直接并舉，甚至將牡丹作為盛世的代表。陸佃《埤雅》載“今群芳中牡丹品評第一，芍藥第二，故世謂牡丹為花王，芍藥為花相”xxxii，又如北宋理學(xué)家周敦頤在《愛蓮說》中說：“牡丹，花之富貴者也?！眡xxiii許及之《牡丹》中說：“眾卉從爭媚，花開始是春。一年春富貴，造物太于人。”xxxiv

南宋偏安一隅，有志之士如陸游渴望北上收復(fù)故土而不能如愿。因此在陸游的作品中，牡丹即成為了其理想寄托的載體。

這種心情突出地體現(xiàn)在詩人的《和譚德稱送牡丹二首》其一詩中：

洛陽春色擅中州，檀暈鞓紅總勝流。憔悴劍南人不管，問渠情味似儂不。xxxv

檀暈鞓紅是牡丹花的兩個著名品種，歐陽修《洛陽牡丹記》中有記載，并記載洛陽牡丹時為天下第一。此詩作于乾道九年，乃是王炎幕府解散的第二年。陸游曾于乾道八年三月入其幕，懷揣著北上收復(fù)故土的家國理想，積極參加備戰(zhàn)，欲與王炎共同收復(fù)長安。然好景不長，不過短短半年有余，王炎幕府解散，陸游只能輾轉(zhuǎn)在蜀地各處任職。正是在這種背景下，陸游下了這首《和譚德稱送牡丹二首》。詩人先從牡丹寫起，寫洛陽牡丹獨(dú)步中原，這里的牡丹即代表著洛陽，代表著曾經(jīng)相對穩(wěn)定的北宋，更代表著盛唐曾擁有過的繁華盛世。轉(zhuǎn)而寫到蜀地，以夢想中繁盛統(tǒng)一的洛陽和現(xiàn)實(shí)中夢想失敗以后委身的西南一角做對比。陸游空有一腔渴望北上收復(fù)失地的壯志理想，只能在宦海中郁郁沉浮不得其志，故而借牡丹遙傳其意。

這樣的理想與遺憾貫穿了陸游一生，哪怕到了嘉定二年，此時作者已經(jīng)八十四歲高齡，也無法釋懷自己的收復(fù)中原的家國理想。他在《賞山園牡丹有感》寫道：

洛陽牡丹面徑尺，鄜畤牡丹高丈余。世間尤物有如此，恨我總角東吳居。

俗人用意苦局促，目所未見輒謂無。周漢故都亦豈遠(yuǎn)，安得尺箠驅(qū)群胡。xxxvi

詩人明明是在故鄉(xiāng)山陰賞山園牡丹，但還是不可避免地透過山陰牡丹想到了洛陽，痛恨自己只能蝸居于山陰一隅，哪怕已經(jīng)快走到生命的盡頭，仍然不忘驅(qū)除韃虜，恢復(fù)中原。而這也正是陸游作《天彭牡丹譜》的原因，即借著載天彭牡丹渴望能夠一睹兩京盛況：

天彭號小西京，以其俗好花有京洛之遺風(fēng)。……嗟乎，天彭之花，要不可望洛中，而其盛已如此。使異時復(fù)兩京，王公將相筑園第以相夸，予幸得與觀焉，其動蕩心目，又宜何如也。xxxvii

總之，不同于對梅花的個人喜愛，牡丹對于陸游來說，帶有深刻而沉重的政治色彩，象征著統(tǒng)一而繁榮的家國，而牡丹詩歌的書寫正寄托著其收復(fù)故土、北歸中原的理想。

四.日常百花詩：閑逸淡然性情之突顯

不同于早年以梅花、海棠等名花作為專門吟詠對象，以乾道十三年第二次嚴(yán)州任職滿為界，尤其在嘉泰三年臨安修國史以后，陸游開始廣泛地關(guān)注各種日常生活中常見、甚至并不起眼的花卉，如酴醾、槐花、石榴花、辛夷花、丁香、紫薇、槿花、蜀葵花、蕎花、萱草、豆蔻、楨桐、牽牛花、楝花、楸樹、檜花、薝卜、薄荷、夜合花、長春花、半丈紅、紫笑花、玉簪、苜?；ā⑥せ?、蘋花、蘆花等等生活中常見的花卉都被寫入詩中。

如《北窗偶題》與《閑詠園中草木》二首：

兩叢香百合，一架粉長春?？靶斕美?，歡然不記貧。xxxviii

翦刀葉畔戲魚回，帔子花頭舞蝶來。領(lǐng)略年光屬閑客，一樽自勸不須推。

麝香萱草移東郭，錦子葵花買上原。兒喚乃翁閑一看，欣然曳杖出籬門。xxxix

又如《半丈紅盛開》與《題畫薄荷扇》

滿酌吳中清若空，共賞池邊半丈紅。老子通神誰得似？短筇到處即春風(fēng)。xl

薄荷花開蝶翅翻，風(fēng)枝露葉弄秋妍。自憐不及貍奴點(diǎn)，爛醉籬邊不用錢。xli

這一類花卉詩，陸游很少借花表達(dá)自己高超的志向和不屈的人格，也少有激昂情緒，而是以平和閑逸之心境，欣賞萬花盛開，徜徉在大自然的美妙中，并以詩人之筆捕捉花開時的妙思。甚至，陸游會因?yàn)橐欢浠ǖ氖㈤_而欣喜不已，并且對花自酌，怡然自得，如《暑中久不把酒盆池千葉白蓮忽開一枝欣然小酌因賦絕句二首其一》：

千葉芙蕖白玉膚，一樽沆瀣碧琳腴。極知俱出氛埃外，我亦秋風(fēng)山澤臞。xlii

又如《山園》：

山園手栽花，日夜數(shù)花時?；ㄩ_亦已落，一歡自無期。xliii

晚年的陸游，雖收復(fù)故土的理想不滅，宦途失意猶在，狂放未減，但是陸游已決定不再踏入仕途，渴望山陰的農(nóng)村生活，于是他辭官歸鄉(xiāng)，每日蒔花弄草，筑園灌園，引山泉作清池，種蓮花為盆景，為自己構(gòu)筑了一個山水田園。

正如他的《感懷》與《予所居三山在鏡湖上近取舍東地一畝種花數(shù)十株強(qiáng)名小園因戲作長句》和《窗前作小土山藝蘭及玉簪最后得香百合并種之》中所寫：

平生喜裁花，賴以娛寂寞。小園財一畝，粲粲萬跗萼。

典衣買紫桂，輟食致紅藥。阡眠香草茂，掩苒煙柳弱。

踏雨探花開，障風(fēng)畏花落。雖慚童心在，終勝塵事縛。

今日疾稍間，天氣亦清廓；啼鳥寒不歸，可以侑吾酌。xliv

出郭西南十里過，小園風(fēng)月得婆娑。翠屏三扇恰相倚，玉鏡一奩誰為磨？

投鑷未嫌衰鬢白，插花聊喜醉顏酡。耶溪更盡青鞋興，免使將軍怒脫靴。xlv

方蘭移取遍中林，余地何妨種玉簪。更乞兩叢香百合，老翁七十尚童心。xlvi

據(jù)鄒志方老師歸納，陸游的園林，有東、南、西、北四個園圃。其中東、南是花圃，西為藥圃，北為蔬圃。甫中或有萋舍，四個園甫之外，北側(cè)山坡還有茶園。xlvii在這片自己親手一點(diǎn)一滴構(gòu)筑的山園中，陸游對花酌酒，讀書泛舟，聽雨消暑，徜徉在大自然的懷抱里，享受著自己的農(nóng)村生活。

陸游的這悠然的一面很早就有端倪，試看《春晚簡陳魯山》：

吾齋萬花間，輕衫稱團(tuán)扇。飛花點(diǎn)書冊，戲蝶游幾研。

吾衰未忘情，小句亦倩絢。持問陳元龍，試乞語一轉(zhuǎn)。xlviii

這首詩作于紹興二十五年春，此時陸游32歲，剛剛步入仕途，還沒有被積弱的南宋磨平夢想的光芒，尚能寫出“遠(yuǎn)來不負(fù)東皇意，一絕清詩手自題”xlix這類充滿希望的感激之詩，但是渴望在仕途上有一番作為的陸游并沒有功利心切，而是以慧眼發(fā)現(xiàn)美、捕捉美，身處萬花盛放間的書齋，飛花片片，戲蝶時飛。這是心境悠然和情緒平和時才能發(fā)現(xiàn)的景色，可見陸游閑逸的一面。

陸游的閑逸性情，與仕途失意有關(guān)，但卻不是根本原因。即使在外做官時，他也能夠以悠然心態(tài)感知到身邊的美好，如他于嚴(yán)州任所時所寫的《社日小飲兩首》：

催花初過社公雨，對酒喜烹溪友魚。盡道亂山窮絕處，年華未覺異吾廬。

社雨霏霏濕杏花，農(nóng)家分喜到州家。蒼鵝戲處塘初滿，黃犢歸時日欲斜。l

此詩中陸游悠然閑逸的一面可見一斑。仕途失意后選擇歸隱，是歷朝文人們的常見選擇。雖然陸游的隱退與不被重用的被動局面有關(guān)，但是心態(tài)卻是主動的?？梢哉f，他的閑逸，是他與生俱來的本真性情，于仕途不順時突顯，并且支撐著他度過了失意與遺憾。這種積極心態(tài)與前朝前輩們仕途失意后不得已的歸隱并不相同，雖然理想難以實(shí)現(xiàn)同樣帶給陸游的是失望悲傷意緒，但卻并不是致命的打擊，他重新為自己選擇了另外一條人生道路，并且沉浸其中，正是這種心態(tài)將陸游與歷朝前輩們區(qū)分開來。

總之，陸游有金剛觸目的一面，他堅貞高潔、堅持自我，豪放不羈、肆意輕狂，懷有一腔熱血又壯志難酬，但他亦有“悠然見南山”的一面，閑逸淡然，享受農(nóng)村生活。而這些，正通過陸游的花卉詩展現(xiàn)出來，尤其是梅花、海棠、牡丹、日常百花的詩歌書寫。陸游性格的多面性造就了他的可愛，也為后人留下了一筆可研究的寶貴財富。

注 釋

i潘付云.淺議詩人陸游的梅花情節(jié)[J].古典文學(xué)漫步，2009（10）：138-139

ii〔宋〕陸游著，錢仲聯(lián)校注《劍南詩稿校注》卷九，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742頁。

iii《劍南詩稿校注》卷十四，第1101頁。

iv《劍南詩稿校注》卷九，第728頁。

v《劍南詩稿校注》卷十一，第936頁。

vi《劍南詩稿校注》卷九，第746頁。

vii《劍南詩稿校注》卷十一，第936頁。

viii《劍南詩稿校注》卷二六，第1830頁。

ix《劍南詩稿校注》卷八五，第4542頁。

x《劍南詩稿校注》卷九，第735頁。

xi《劍南詩稿校注》卷十四，第1114頁。

xii《劍南詩稿校注》卷十四，第1102頁。

xiii《劍南詩稿校注》卷三，第292頁。

xiv《劍南詩稿校注》卷四，第345—346頁。

xv《劍南詩稿校注》卷四，第346頁。

xvi《劍南詩稿校注》卷七，第548頁。

xvii《劍南詩稿校注》卷七，第557頁。

xviii《劍南詩稿校注》卷六，第538頁。

xix《劍南詩稿校注》卷九，第764頁。

xx《劍南詩稿校注》卷七五，第4139頁。

xxi《劍南詩稿校注》卷五，第416頁。

xxii《劍南詩稿校注》卷十八，第1415頁。

xxiii《劍南詩稿校注》卷十三，第1067頁。

xxiv《劍南詩稿校注》卷三一，第2107頁。

xxv《劍南詩稿校注》卷八，第643頁。

xxvi〔唐〕杜甫著，〔清〕仇兆鰲注《杜詩詳注》卷一九，中華書局出版社2015年版，第800頁。

xxvii 程杰.牡丹、梅花與唐、宋兩個時代——關(guān)于國花問題的借鑒與思考[J].陰山學(xué)刊，2003，16（03）：61

xxviii〔唐〕李白著，陳祖美編《李白集》，河南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235頁。

xxix《李白集》，第235頁。

xxx〔清〕彭定求等編《全唐詩》卷三六五，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4119頁 。

xxxi 付梅.北宋牡丹審美文化研究[D].江蘇：南京師范大學(xué)，2011：5

xxxii〔宋〕陸佃著，王敏紅校點(diǎn)《俾雅》，浙江大學(xué)出版社2008年版，第186頁。

xxxiii〔宋〕周敦頤著，陳克明點(diǎn)校《周敦頤集》卷三，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53頁

xxxiv〔宋〕許及之著《涉齋集》卷十四，《四庫全書》，第1154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504頁

xxxv《劍南詩稿校注》卷三，第296頁。

xxxvi《劍南詩稿校注》卷八二，第4395頁。

xxxvii《牡丹譜》，第147-148頁。

xxxviii《劍南詩稿校注》卷三八，第2477頁。

xxxix《劍南詩稿校注》卷五一，第3037-3038頁。

xl《劍南詩稿校注》卷三四，第2246頁。

xli《劍南詩稿校注》卷八三，第4464頁。

xlii《劍南詩稿校注》卷五七，第3344—3345頁。

xliii《劍南詩稿校注》卷二八，第1940頁。

xliv《劍南詩稿校注》卷二八，第1922頁。

xlv《劍南詩稿校注》卷三一，第2084頁。

xlvi《劍南詩稿校注》卷二九，第1994頁。

xlvii包偉民著《陸游的鄉(xiāng)村世界》，社會科學(xué)文獻(xiàn)出版社2020年版，第42頁。

xlviii《劍南詩稿校注》卷一，第16頁。

xlix《劍南詩稿校注》卷一，第31頁。

l《劍南詩稿校注》卷一八，第144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