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婉清
“擂鼓詩人”田間在詩界久已聞名。我認識他是1952年夏在中央文學研究所進修期間。那時田間是文研所第一期一班學員兼所部秘書長,屬于領(lǐng)導班子成員。我們這些分配來的大學中文系畢業(yè)生是二班學員。在上大課開大會等集體活動中和他時有接觸,他個頭中等偏瘦,一副圓圓的樸實沉靜的面孔,不怎么喜歡說笑,但言談誠懇實在,是個比較認真老實的人。
我熟悉他始于1953年夏秋之際。我任作協(xié)詩歌組干事期間,田間是干事會成員。干事會開會研究工作時,田間在會上的發(fā)言總是經(jīng)過認真思考,簡短而中肯。在詩歌組召開討論詩歌形式問題的會上,根據(jù)干事會的決定,由田間和組長艾青做帶頭發(fā)言。艾青的詩偏重于自由體,田間的詩偏重于格律體,他們代表兩種詩體的發(fā)言引發(fā)了熱烈的討論。田間為了寫好發(fā)言稿,還收集參考了大量格律詩集,讓發(fā)言內(nèi)容更加充實具體,從而引發(fā)了與會詩人更多的興趣。三次討論會中大量的話題都集中在格律詩方面,許多人的發(fā)言都舉出很具體的例子,談論比較格律詩的特點、優(yōu)點和對傳統(tǒng)的繼承,其中也不乏爭論和探討,使會議開得很成功。討論會間隙,干事會開會部署下步工作時,除組長艾青帶頭請吃午飯外,田間也不甘落后積極做東。大家輪流請客,最沾光的自然就是我了。
我和田間的進一步交往是1957年在《詩刊》任編輯之后。田間是《詩刊》編委,又是重要的詩作者,我則負責聯(lián)系在北京的詩人作者,需要打交道的情況就更多了。田間那時經(jīng)常下到基層深入生活,寫出的作品大多提供給《詩刊》。1957年他曾經(jīng)到云南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生活過一段時間,吸收和利用當?shù)氐膫髡f、生活習俗和民歌語言,前后寫出三部反映少數(shù)民族生活和斗爭的長篇敘事詩。其中一部數(shù)千行的《佧佤人》在《詩刊》分成兩期刊發(fā)。他還到河北懷來縣南水泉大隊蹲點,在那里倡導以街頭詩、詩傳單的形式配合政治任務做宣傳。60年代初,他將解放初期出版的長詩《趕車傳》續(xù)寫出第二第三卷,歌頌新時代新生活。這些作品都是在堅持走民族大眾化道路的基礎(chǔ)上,以樸實的口語化的語言風格來展現(xiàn)的,多數(shù)都曾在《詩刊》發(fā)表。那時《詩刊》倡導形式多樣化,特別是群眾喜聞樂見的民間形式的作品。在編輯部的動員下,田間曾寫過一篇近似鼓詞形式的小敘事詩在《詩刊》發(fā)表,雖然還不完全適合演唱,但這種改變詩風的寫法也是詩人為貼近群眾做出的有益嘗試。
60年代期間,田間的詩在堅持民族化群眾化的同時,也逐漸產(chǎn)生一些缺陷,就是形象和表現(xiàn)手法比較單一,易于重復,語言運用上也常選擇一些簡單夸張的詞匯,企圖加強力度和美感;但由于不是從生活中來的自然發(fā)揮,缺少鮮活內(nèi)涵,反而顯得空泛單薄,缺少感染力。有的句子甚而顯得生硬拗口。讀者常有意見。雖然如此,他還不甚同意我們作出修改。后來編輯部收到讀者提意見的來信越來越多,我們便綜合整理成內(nèi)部資料,一方面反映給上級領(lǐng)導,一方面提請他參考。當我把讀者意見送給他時,他的初步反應仍有些不以為然。后來我們對他拿來的詩在處理上便改變了做法:從下到上層層把關(guān),對詩中用詞生硬、語句拗口的地方一一標出,并盡量提出修改方案,然后由我代表編輯部登門找他商談。這樣,一向為人淳樸厚道的他也就改變了態(tài)度,不但對我們的修改意見虛心接受,對我們指出的表達上的不妥之處也認真做出改動。經(jīng)過這種編輯和作者之間坦誠交流,共同商榷推敲的做法,取得了良好效果,讀者的意見也少多了。
田 間
田間的家是面對后海的一個獨立小院,門前有一片開闊地,有樹木及水域,風景優(yōu)美,走到那里令人心情舒暢。我去的次數(shù)多了,就很隨便,常常直接推門而入。有時趕上他還在午休,衣冠不整便迎出來,當著我的面穿衣服也很自然。他夫人葛文和我愛人都是文研所一期一班的學員,關(guān)系很好。葛文曾邀請我們夫婦到家中做客,兩家人一起包餃子吃,其樂融融。田間時常送我新出版的詩集,如《給戰(zhàn)斗者》《英雄戰(zhàn)歌》《田間詩抄》《汽笛》等我手中都有??上Т蠖忌⑹Я?。
很長時間,大家都中斷了聯(lián)系。直到1978年,我被借調(diào)回詩刊社籌編建國三十年詩選,才重新回到詩歌界。這時田間已經(jīng)調(diào)任河北省文聯(lián)主席,家也遷到了石家莊。一次他回北京來詩刊社參加活動時,我才有機會見到了他。雖歷經(jīng)滄桑,他仍是那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樣,久別重逢,昔日情誼依舊,那時他剛出版一本新的詩集《清明》,就送給我們幾個借調(diào)回來的老編輯每人一本。當時詩刊社有意將我調(diào)回來,但由于我已隸屬河北地區(qū),又轉(zhuǎn)行到教育界,按政策無法直接調(diào)入北京。詩刊社人事部門就想了個轉(zhuǎn)圜辦法:讓我先設(shè)法調(diào)到河北省文聯(lián),再由文聯(lián)調(diào)往詩刊社,就順理成章了,其實就是想借河北文聯(lián)當個跳板。他們把這意思和田間商量,對這個近似無理的要求,田間不僅表示同意,還愿為我的調(diào)動盡最大努力,甚至還代我給省領(lǐng)導人寫過介紹信。后來由于種種原因,這個調(diào)動設(shè)想沒能實現(xiàn),但田間這番真誠的故人情意使我感動不已。
以后我和他常有書信往來。上世紀80年代初,我和張家口的一個同事曾設(shè)想結(jié)合地方特色編一本以長城為題材的詩集,已經(jīng)收集了不少作品,但還缺少名家之作。我就試著提請他寫一篇有關(guān)長城的詩,其實這很有點勉為其難,不想他很快就寫好寄過來了,讓我喜出望外。但后來這詩集并未能成功出版,又一次辜負了他的情意。
1985年的一天,我突然意外地收到一份田間治喪委員會發(fā)來的訃告,才知田間病逝,使我震驚不已。想不到才69歲的他便過早離世,讓人痛心。附信中還提到要收集田間的手跡以供登記留痕,并承諾用畢后歸還。我便將他親筆寫的那首詩和一些信件收集起來寄了過去,誰知從此一去無返。那時復印技術(shù)還不普及,沒能留下他這難得的手跡作為紀念,留下的就只有懷念和遺憾了。
袁水拍的名字最早是和《馬凡陀的山歌》連在一起的。自抗戰(zhàn)以來,在大后方重慶,年輕的詩人袁水拍就以尖刻犀利的筆觸寫下歌謠體風格的大量詩歌,把國民黨統(tǒng)治下的社會黑暗和腐敗內(nèi)幕揭露嘲諷得淋漓盡致,讀來大快人心。因此,知識界的人們或許還不知道袁水拍,但無人不知馬凡陀。
我也是從看了《馬凡陀的山歌》才知道袁水拍這個詩人,而且以為這一定是個喜歡說笑、談吐詼諧的人物。當我來到作協(xié)以后,袁水拍是詩歌組干事會成員之一。在工作接觸中才發(fā)現(xiàn)他和我的想象正相反,原來是個嚴肅呆板、不茍言笑的人。那高大魁梧的身軀、黑框眼鏡下深沉的目光似乎自帶一股威嚴的氣勢。因此,在詩歌組工作的前兩年,我和他打交道時始終抱有一種敬畏的心態(tài)。
1955年,作家協(xié)會決定編輯出版詩歌年選,指定由我任責編,負責初選。袁水拍任主編,負責定稿,我才開始直接和他打起了交道。由于我自1953年7月來到創(chuàng)委會詩歌組工作時,即負責掌握全國詩歌創(chuàng)作動態(tài),積累了一些優(yōu)秀詩歌的資料,因此這第一部詩選收錄的時間范圍就定在1953年下半年至1955年底。我第一次擔任這個涵蓋廣泛內(nèi)容龐大的詩集編選工作,開始時不知如何著手。時任人民日報文藝部主任的袁水拍就以他那老編輯的豐富經(jīng)驗,教給我具體選稿原則和編輯方法。他告訴我選稿時要考慮到題材的多樣性和作者的代表性,題材范圍應包括多種行業(yè)多方面內(nèi)容和表現(xiàn)方式,作者范圍除一些知名詩人外,更應考慮到群眾作者的廣泛性,要兼顧不同地區(qū)、不同職業(yè)、不同民族等諸多因素。在他的具體指導幫助下,我才得以把一大堆蕪雜的稿件歸納分類,逐步理清頭緒,掌握遴選標準。經(jīng)過和他多次商討,進行斟酌增減,平衡取舍,終于滿意定稿。最后他還寫了一篇長長的序言,介紹了近年來全國詩歌創(chuàng)作的概況和成績,并對詩集中一些重點作品和重點作者進行了細致的分析和評點,圓滿完成詩集出版任務。在編選過程中需要時常找他商談和送審稿件,每次都是電話約定后,到王府井人民日報社去找他。進門通報后,他便從辦公室來到一樓會客室接待我。若逢他休假,我便直接到他家中去,走的時候他定要穿過幾重院子送我到大門口。經(jīng)過這段工作交往,我才對他有了新的認知:那不茍言笑的嚴肅外表下,隱藏著的是嚴謹細致的工作作風和淳樸誠摯的為人態(tài)度,給我的感覺不再是一個威嚴神氣的領(lǐng)導,倒像一個和藹親切的兄長。
這次成功的合作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然而我們還有過一次未成功的合作,也給我留下深刻印象。大約在上世紀60年代初,中國青年出版社打算編一本青年詩作者的詩集,已經(jīng)初選了一批較優(yōu)秀的作品,特邀我為之做責編,并邀請袁水拍做主編。能夠再有一次與他合作的機會,我自然十分高興。這個額外工作要靠業(yè)余時間完成,但業(yè)余時間有限,常被臨時寫稿任務占用,不免拖延了些時日。本想袁水拍工作更忙,早晚把稿給他看都是一樣,不想有一天他突然來電話問我詩稿選好了沒有,我卻只完成了一半。既然他催問,我便集中精力突擊了幾個晚上把工作完成,并詳細說明我對編選的總體意見和做法,對尚拿不穩(wěn)的稿件也注明我的看法請他定奪。當我把選稿全部交付他以后,卻遲遲得不到回復。時間拖得一久,這項工作也就不了了之。回想起來,還是由于我起始時的拖拉,錯過了他百忙中恰好出現(xiàn)的時間空隙,才導致這項工作流產(chǎn)的吧。這不免辜負了出版社的厚望,也成了我一個不圓滿的憾事。
袁水拍
解放以來,以辛辣的諷刺詩成名的袁水拍詩風大變。除有時寫點針對時弊的政治諷刺詩之外,多是以滿腔熱情歌唱新生活,寫出了大量歌頌祖國建設(shè)成就以及國際友誼的作品。其實他更擅長的還是抒情詩,有一首取材于肖洛霍夫長篇小說《靜靜的頓河》的抒情詩《寄給頓河上的向日葵》,上世紀50年代曾被選入初中語文課本,還被譜成獨唱歌曲,聽起來蕩氣回腸,感人肺腑。但他并非專業(yè)作家,解放后始終負有工作重任:從人民日報文藝部主任到中宣部文藝處處長。如果不是為繁重的行政工作所累,被過多的政治任務分散精力,相信他會寫出更多更美的抒情詩來的。正如徐遲所說“詩人需要的是桂冠,不是烏紗帽”。
曾經(jīng)有一段時期,中宣部成了被砸爛的“閻王殿”,身為文藝處處長的袁水拍則成了“大判官”,在批判中自然首當其沖。不知遭受了怎樣的沖擊,不堪其辱的正直詩人竟憤而服毒自殺,幸而被及時搶救過來。隨后中宣部全部人馬被下放到寧夏回族自治區(qū)賀蘭縣“五七干?!眲趧?。在那大西北風沙烈日的艱苦環(huán)境中,對長期生活在大城市的袁水拍來說更是嚴酷的考驗,經(jīng)受了不少折磨。后來,他才得以返京工作。這個老實人又被“四人幫”選中,升任文化部副部長,不論他有什么想法也只能服從安排。這段短暫的不光彩經(jīng)歷便成了他一生中莫大的恥辱,不僅為同行所不齒,更受到黨的長期審查,遲遲未能恢復工作。大約1980年的一天,我在回到北京時,有機會參加了一個作協(xié)組織的詩人集會。會上見到了不少隔絕已久的詩界故人,大家都非常高興,彼此有說不完的話。座中我突然發(fā)現(xiàn)了獨處一隅的袁水拍,他的形象把我嚇了一跳:頭發(fā)花白稀疏,面容蒼白憔悴,全身消瘦得幾乎成了一副骨架,和過去相比判若兩人!我不禁驚呼道:“水拍同志,你怎么瘦成這樣了?”他只是苦笑了一下,沒有說話。我一看周圍也沒人搭理他,不知道該和他說什么好,只好默默走開,但他那異乎常人的形象和抑郁的神態(tài)深深印入我的腦海。難以想象,是怎樣的痛苦煎熬和心理上的巨大壓力才把這一向莊重自持的人折磨成這個樣子!后來得知,兩年后他便在苦悶和期待中病逝,生前迄未得到黨做出的結(jié)論。為他送行的人寥寥無幾,只有不愿隨眾投石,不忍他身后過于凄涼的邵燕祥和朱子奇為他送了花圈。由于晚節(jié)未保,生前身后飽受詬病和冷落,袁水拍可算是個悲劇人物了。雖然不知道他究竟犯了多大錯誤,如今斯人已逝多年,蓋棺論定,該給他個公正評價吧。不知社會輿論有無共識,我卻總認為對他情有可原。他一貫對黨忠心耿耿,唯命是從,堅決完成黨的任務,不會質(zhì)疑,不敢違反,已經(jīng)成了他的思維定勢。在那個一切反常,是非難辨的年代,他這天真虔誠得近迂的老實人,對四人幫的錯誤路線盲目緊跟、忠實照辦,也就不足為奇了。他這不慎失足的錯誤行為雖屬咎由自取,卻也是身不由己。他既已徹底痛悔,且已得到了足夠的懲罰,又何必再做苛責呢?全面公正地看待他,充分肯定他的成就和貢獻,還他詩人的榮譽桂冠,享受在文學史上應有的地位,應該是公正合理的吧。
和我所熟悉的一些老詩人相比,我和鄒荻帆的關(guān)系似乎有點“與眾不同”。既不像詩歌工作者與詩人間的工作關(guān)系,也不像編輯與作者間的業(yè)務關(guān)系,倒像是普通朋友關(guān)系,尋常鄰居關(guān)系。盡管他早已是蜚聲詩壇的大詩人,又是位領(lǐng)導干部(對外聯(lián)絡(luò)局辦公室主任),而且也大我十多歲,但和他相處似乎沒有什么距離感,說話無需客套,十分隨便。說明這人非常隨和,非但沒有架子,還是個“自來熟”,很容易交往??傊挥浀脧氖裁磿r候起就和他熟悉起來,不論請他參加詩歌活動,或是約他寫稿,都很痛快,差不多有求必應。他在對外聯(lián)絡(luò)局工作的時候,時常有出國訪問的機會,也就常寫些國際題材的詩歌,見面時也常和我談起國外見聞,出版詩集時總不忘送我一本。不久他兼任了作協(xié)外國文學委員會委員,1956年又調(diào)到《世界文學》編輯部,我們就成了同屬作協(xié)的同事了。1960年起,我們又成了鄰居,同住安定門外和平里的作協(xié)宿舍,我們各自住的樓正好面對面,在陽臺上見到時還能招一招手。他家里有當時還少見的電視機,我晚上沒事就去他家蹭看電視。最難忘的一次是看一場乒乓球賽。那是1961年在中國舉辦的第26屆世界乒乓球錦標賽,中日兩隊爭奪團體賽冠軍打到最后決勝局,由中國名將徐寅生對陣日本老將星野,這將是一場勢均力敵的精彩對決。為了能目睹這場激烈的生死之戰(zhàn),我當晚連從幼兒園接回來的女兒也帶上,去鄒荻帆家看電視直播。鄒荻帆和我一樣緊張,我們?yōu)槊恳话宓脕聿灰椎膭倮炔省L貏e是打到最后一局爭奪最后一分時,徐寅生打出了那已成經(jīng)典的十二大板扣殺,直到打完最后勝利的一板,連不懂球的五歲女兒也和我們一起跳起來鼓掌歡呼。以后連我女兒也和鄒荻帆熟悉起來,一次在院子里看到他時,藏在汽車后面喊他的名字,和他捉迷藏玩,鄒一回頭她就跑掉了。
幾十年來,我和鄒荻帆之間始終保持著“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平淡關(guān)系:有機會見面時很是高興親切,見不到面也無所謂,因此沒有留下多少可以追憶的內(nèi)容,只有一次共同參加的詩壇聚會才留下了較深的印象。那是1984年為慶賀臧克家80歲誕辰在濟南舉辦的臧克家作品研討會,規(guī)模較大,與會者除了詩界人物還包括文學界教育界的一些嘉賓。我們老《詩刊》編輯就去了六個人,鄒荻帆作為新上任的《詩刊》主編自然也參加了?!对娍饭嗜擞忠淮尉凼资蛛y得,大家和老主編臧克家照了一張合影留念。鄒荻帆那年已經(jīng)67歲,大約半年前才做了一次肺切除的大手術(shù),恢復得還不錯,看精神頭完全不像生過大病的樣子。會議議程約四天,前半段是有組織的大會發(fā)言,后半段是自由發(fā)言,還有人即興發(fā)表朗誦詩。我便準備趁下午自由活動時間寫一首詩第二天做朗誦發(fā)言。剛寫了沒幾句,鄒荻帆興沖沖地跑了過來,邀請我和同室的《詩刊》老編輯吳家瑾一起去游大明湖,還帶著裝有彩色膠卷的相機要給我們拍照。我們自然高興地接受了他的好意。在他的引導下,我們不僅領(lǐng)略了以“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著稱的名湖風貌,還游覽了號稱“天下第一泉”的趵突泉,品嘗了那里甘甜的泉水,在“趵突泉”三字的石刻旁和不記得位于何處的孔子墓高大墓碑前等幾處,他都給我們拍了照。大家以輕松歡快的心情盡興玩了一下午,雖然發(fā)言稿沒有寫成,我卻毫無遺憾。最后一天的活動是人人感興趣的登泰山,雖然明知山高路陡,大家都摩拳擦掌,躍躍欲試。鄒荻帆雖已年近七旬,又大病初愈,也和我們一樣信心滿滿。當面對蜿蜒而上、一眼望不到頭的石階時,他毫不畏縮,拄著租來的登山杖(一根細竹桿)拾級而上,步子雖緩卻不落后。我都走得氣喘吁吁,他卻神色自若。半途經(jīng)過一些景點或寺廟,他還興趣盎然地拐進去觀賞一番。特別是來到著名的刻經(jīng)石景點“經(jīng)石峪”,他更是十分認真地欣賞著那些大小不一的摩崖石刻,贊嘆著古人的高超書法,流連忘返。更有趣的是,山路旁遇到一處算命攤,幾個算命先生正口若懸河地為人算命。他們那一套套似乎有根有據(jù)的算命術(shù)語,竟把鄒荻帆和我吸引了過去,聽得津津有味。雖然明知道這是迷信的騙人把戲,鄒荻帆出于好奇還是忍不住掏錢算了一卦??赡芩忝壬此駛€大人物,便講了一堆吹捧的好話,說他是貴人有貴命,生活和事業(yè)如何順利成功等等。有的話居然也蒙對了,如說他65歲以后會有一難,闖過之后將會運氣更好,一帆風順事業(yè)亨通。這所謂一難恰好應合了他不久前的那場大病,他便饒有興味地和算命先生聊了起來。同行的吳家瑾在前面等得不耐煩,返回來尋找,發(fā)現(xiàn)我倆原來在算命,簡直哭笑不得。在她的調(diào)侃中我們才繼續(xù)登程。路上我們意猶未盡地討論起算命的話題,分析起算命先生所以能取得對方信任,自有其妙招。他們善于察言觀色,投其所好,講點似是而非云山霧罩的套話,其中總會有對得上號的內(nèi)容,于是讓人越聽越高興。連鄒荻帆這樣高智商的人都能被唬住,何況是一般老百姓呢。至于對未來命運的預測,本是個未知數(shù),更不會有人去較真了。
鄒荻帆
這次聚會之后,鄒荻帆不忘把所拍的照片給我和吳家瑾分別寄來。但除了這次的通信之外,我和他再也沒有繼續(xù)聯(lián)系,直至他1995年去世。在濟南的那張合影就成了最珍貴的紀念。若是追溯一下自那以后他的成就,倒也應驗了算命先生的預測:越來越好。首先在創(chuàng)作方面取得大豐收,不僅陸續(xù)出版了一些詩集、譯詩集,還有長篇小說和文集。其次社會活動方面更是活躍,足跡遍及國內(nèi)外,還參與了一些詩集的編選工作。尤其值得稱道的是:在1993年南斯拉夫舉行的斯梅代雷沃詩歌節(jié)上,他榮獲“斯梅代雷沃城堡金鑰匙獎”。這個獎只授予國際上享有盛名的詩人,而他是中國獲此獎項的第一人。其實細想起來,鄒荻帆之所以在晚年仍取得諸多成就,正是基于他那一貫積極樂觀、熱愛生活的處世態(tài)度,那畢生孜孜不倦、勤奮探索的進取精神。有了這些努力,命運之神自然會給予特別眷顧,又何須聽算命先生的饒舌呢?
自我參加工作之始認識的詩人中,邵燕祥是最年輕的一個,也是至今唯一健在且和我依舊保持聯(lián)系的一個。這維系了60多年的友誼彌足珍貴,值得在此記上一筆。
邵燕祥小我三歲,算是小老弟,但他各方面都比我成熟得多。他從小即早熟:寫作起點早,不滿13歲就開始發(fā)表作品;投身革命早,14歲就參加黨的外圍組織“民青”;參加工作早,16歲就從華北大學來到中央廣播電臺工作;創(chuàng)作成名早,18歲即出版詩集《歌唱北京城》。總之,他的成長步伐似乎總是走在年齡前面,讓我十分傾慕。我和他認識的時間雖長,但只有在詩歌活動中才有交集。幾十年來,由于政治風云動蕩,交集的機會并不多,歸納起來大致只有三個階段:青年、中年、老年。前兩個階段比較短暫,到了老年時光我們的交往才算正式開始。
我們相識始于1953年。那時我剛參加工作,作為作協(xié)創(chuàng)委會詩歌組干事,負責組織在京詩人會員活動。這些成名的詩人大多在中年以上,年輕人很少。聚會中竟然出現(xiàn)一個有著娃娃臉學生模樣的大男孩,顯得十分突出,這就是年方20歲的邵燕祥。如此年輕就已經(jīng)在詩歌界嶄露頭角,多么難得!記得有一次,我曾邀他同去東裱褙胡同的一處平房大院拜望老詩人肖三。肖三一見到他就驚奇地說:“邵燕祥原來這么年輕??!”是啊,就是這個年輕人在眾多老詩人中毫不遜色:他積極參與各項詩歌活動,在詩歌組的討論會上積極發(fā)言;他的作品在《人民文學》《人民日報》多種報刊上頻頻出現(xiàn);在詩歌組針對當前詩歌創(chuàng)作的討論會上,他的作品也被提起引發(fā)重視。后來,當詩歌組干事會換屆時,原本都由知名老詩人組成的干事會,把他作為新生力量的代表吸收進來,以期通過新老結(jié)合,活躍詩歌組的工作。的確,干事會里有了他這年輕的新人,不僅在制定計劃時能提出新的思路,在具體操作中也發(fā)揮了重要作用。我記得最清楚的一次活動,是由詩歌組牽頭組織的一場大型詩歌朗誦會。詩歌組當時和一些演員組成的朗誦群體合作,由我們從報刊和出版物中選出一批優(yōu)秀的詩歌作品提供給他們,他們負責排練演出。朗誦會在一個大劇場舉行,觀眾席中坐滿業(yè)內(nèi)人士,十分正規(guī)。我對組織這種大型活動毫無經(jīng)驗,感到手足無措。邵燕祥這時早早來到會場,以組織者的身份承擔起該做的工作,從前臺接納觀眾,到后臺安頓演員,安排演出事宜,都做到有條不紊。有了他做表率,我才有了信心。演出開始后,他又手握節(jié)目單坐在上場口,擔當起催場員的工作:按照節(jié)目順序,一個演員上場后,就通知下一個演員候場??吹剿敲γβ德档纳碛埃曳炊p松了不少,感到放心又安心。有了他一絲不茍地把關(guān),演出進行得很成功。通過這次合作,他給我的感覺仿佛不是小老弟,反而像個大哥;不像是領(lǐng)導班子成員,倒像是我的助手。使我感佩于他的成熟老練,感動于他的負責擔當,感激于他的及時相助(近年我曾和他提起過這件事,他卻毫無印象,可見對他來說這只不過是極其平常的小事而已)。
那些年他的創(chuàng)作處于鼎盛時期,他曾奔赴全國多地采訪,作品中充滿了對祖國建設(shè)成就的激情歌頌,對火熱斗爭生活的熱愛和贊揚。1957年初《詩刊》創(chuàng)刊后,我擔任編輯,和他就成了編輯和作者的關(guān)系。他也常有作品在《詩刊》發(fā)表。然而就在當年下半年,一場橫掃全國文化界的風暴洶涌而來,無數(shù)知識精英慘遭劫難,他也未能幸免。自此,邵燕祥這位風華正茂、才華橫溢的年輕詩人,正以全部熱情和忠誠為祖國放聲歌唱的時候,卻被無情地扼住歌喉,打入另一世界。幾年之后,我也因《詩刊》停刊,又為政治形勢所迫,被放逐于邊遠塞外的小小縣城,從此便與詩界隔絕,跨入另一領(lǐng)域。接著又遭遇十年浩劫,與詩界故人越隔越遠,再無交集的機會。直至,春回大地,一切美好的事物逐漸復蘇,生活中才又燃起新的希望。
邵燕祥
1978年,復刊不久的詩刊社為了籌編建國三十年詩選,將我和另兩位《詩刊》老編輯吳家瑾和許敏歧從天南地北借調(diào)回來。十多年隔絕之后重回詩界,仿佛從一場噩夢中蘇醒,重新拾起遺忘的記憶,重續(xù)故人的情緣。邵燕祥那時雖已回歸社會,恢復了在廣播電視局的工作,但頭上還有一頂隱形的“灰帽子”尚未去除(在他的《一個戴著灰帽子的人》里有詳細敘述),工作中被“另眼相看”,未能正式回歸詩界。不過希望之星就在眼前,那時他已經(jīng)和詩刊社建立了密切關(guān)系,時常來參加各項活動,于是我們又有了交集的機會。在重敘舊誼之際,我們發(fā)覺彼此雖歷經(jīng)波折磨難,仍然銳氣未減,豪情依舊;雖已人到中年,仍然身手矯健,精神抖擻。大家都有一股為重獲生機的祖國奉獻余生的信心和干勁。有了這些同感共識,彼此的心仿佛又貼近了一層。大約為盡地主之誼吧,在一個周末,邵燕祥熱情地邀請我和吳家瑾到他家做客。他家住在復興門內(nèi)廣電局宿舍樓第十層,由于電梯不通,他有點抱歉地帶我們爬樓梯上去。在他那不十分寬敞也比較簡樸的房間里,我們聊得暢快而舒心。他的賢內(nèi)助謝文秀和他同在廣電局工作,也和他一樣熱情好客,為我們準備了滿滿一桌豐盛的菜肴。真不知她是花了多少時間下了多大功夫安排出來的,實在讓我們過意不去。歡樂的時光過得很快,告別時已近傍晚,邵燕祥還要堅持送我們下樓。我們一再勸他不要為我們重爬這十層樓了,他卻毫不在乎地表示反正已經(jīng)習慣了,也算是一種鍛煉吧。是啊,在他的坎坷經(jīng)歷中,又曾無所畏懼地攀爬過多少漫長的階梯呢!
在我們借調(diào)期間,詩刊社試圖將我和吳家瑾兩人正式調(diào)回去。由于我的單位在河北省涿鹿縣,又是中學教師,受到政策限制,雖幾經(jīng)努力,始終未能如愿。最后只有在太原高校的吳家瑾調(diào)動成功。那時邵燕祥已經(jīng)調(diào)到詩刊社擔任副主編,和吳家瑾成了同事,而我則失去了和邵燕祥再度共事的機遇。這段短暫的回歸詩界的經(jīng)歷便成了曇花一現(xiàn),和邵燕祥簡短的交往只是我中年時段記憶中的一個亮點而已。
以后,我調(diào)往詩刊社的目的雖然未能達到,但經(jīng)過不斷努力,得以從最基層的縣城中學調(diào)到張家口市的高等??茖W校(張家口師專),總算向前邁出了一小步。此后若干年來,雖不時在返京之際和《詩刊》故人有所往來,但和邵燕祥卻無緣相逢。不過從報刊上時常見到他的名字,他的作品已不僅限于詩歌散文,更多地出現(xiàn)在雜文領(lǐng)域。他的雜文充滿對現(xiàn)實生活的銳敏觀察,對不合理現(xiàn)象的深入剖析,以犀利的文筆尖銳又有說服力地予以揭示和鞭辟,警人耳目,快人肺腑。隨著一些雜文集的陸續(xù)問世,他已從詩人兼成了雜文家。我驚喜于他再次煥發(fā)創(chuàng)作青春,驚嘆他的驕人才華得到縱情發(fā)揮,更仰慕他晚年的輝煌成就,心中默默為他祝福。
時光進入新世紀,人也進入耄耋之年,竟出于偶然的機緣我們重新建起了聯(lián)系。緣由是,他的居所和我最要好的老同學鄧可因家相距不遠,他們在偶遇中成了朋友。當發(fā)現(xiàn)我是他們共同的朋友時,鄧可因就在通信中把他的信息告知了我,并說他想向我了解當年詩歌組活動中有關(guān)詩歌討論的情況,不知能否提供信息。我從保存的作協(xié)內(nèi)部刊物《作家通訊》中找到了一篇關(guān)于那次討論會的綜述,復印后寄給他。他很快還贈給我一本回憶青少年時代在北京生活的《邵燕祥自述》。這本書讀來十分親切,因為其中所記的有些地點和事件同樣勾起了我的少時回憶。比如,他曾在一所美國教會學?!皡R文中學”讀初中,而我也在這個教會(美以美會)辦的另一所女中“慕貞中學”讀書,兩所學校應算兄妹(或姐弟)校。又如,他當時家住東單船板胡同西頭,而我在慕貞上學時每天都要從船板胡同東頭經(jīng)過,只不知和他相遇過沒有。我把這情況寫在給他的回信中,我們的聯(lián)系就此開始。我們重新會面是在2013年春節(jié)之后。我回北京去看望姐姐和一些老友,到鄧可因家時也通知了邵燕祥,他立即和夫人謝文秀趕來相會。這年我們都已年逾八旬,從1953年相識已過去整整60年。一個甲子的友誼多么值得珍惜!但我們的話題沒有放在數(shù)十年滄桑經(jīng)歷上,而是興致勃勃地追憶起兒時在北京的生活,敘起了同鄉(xiāng)之誼。有了這次會面,以后我每年回京探親,幾乎都要在鄧可因家和他們夫婦相聚一次。他總會帶給我出版的新書,而且多數(shù)都由他們夫婦熱心做東,外出聚餐,也不忘留下珍貴的合影。
最感人的一次相聚是在2015年夏天。他們夫妻二人應友人之邀赴內(nèi)蒙古鄂爾多斯游覽歸來,途經(jīng)張家口,便決定留下來看望我。不巧的是,我恰恰到已經(jīng)定居涿鹿縣的兩個女兒家中小住了。他們卻不肯放棄,寧愿在張家口逗留一晚,也要堅持到涿鹿縣來看我。于是第二天上午由我在張家口市工作的小女兒開車送他們來涿鹿。對這兩位遠道而來的嘉賓,我和女兒兩家人自然要竭盡地主之誼,讓他們在這里游覽盡興。涿鹿縣城內(nèi)沒有多少可觀賞的地方,下午小女兒開車帶他們很快就繞遍了。唯一有名的景點是百里開外礬山鎮(zhèn)附近的“黃帝城”。這里一帶正是史書所載“黃帝與蚩尤戰(zhàn)于涿鹿之野”的遺址所在。近年才依照考古發(fā)掘出來的遺跡建成了這有歷史價值的旅游點,吸引了無數(shù)中外游客來參觀。我卻一直沒有去過,這次自然要抓住機會與他們同游。第二天上午,由我的大女婿帶領(lǐng),大家一同租車前往。黃帝城是在黃帝族人活動過的原址建造的,占地面積不小。走進景區(qū)大門,過了長長甬道,上了重重高臺階,才到達最高處的主體建筑“三祖堂”。里面設(shè)有黃帝、炎帝、蚩尤三位代表中華民族始祖的塑像,墻上繪有關(guān)于涿鹿之戰(zhàn)等歷史事件的壁畫。我們請了一位導游,她一路上為我們講解了許多有關(guān)“三祖”的歷史背景,也講解了壁畫的內(nèi)容,我們都聽得津津有味。導游又引我們來到數(shù)百米之外的“黃帝泉”,這是一個有欄桿圍繞的大而深的圓池子,據(jù)說是黃帝族飲水之處。奇特的是,此處水質(zhì)清澈,冬不結(jié)冰,夏不生腐,久旱不竭。女兒好奇地取水試飲,果然甘冽無比。半日盤桓,十分盡興,收獲多多。下午我們便遵從邵氏夫婦的回家意愿,送他們登上直達北京的大巴車。回去后,邵燕祥不忘給我寄來了兩本雜文集,我也把在黃帝城的合影從電腦郵箱里給他們轉(zhuǎn)過去。以后我們通過郵箱聯(lián)系便成了常態(tài)。這次同游黃帝城,我們不僅共同領(lǐng)略了悠久的三祖文化,見識了這遠古遺留的史跡,還在這里留下了難得的合影和友誼的足跡。游覽中我發(fā)現(xiàn)這對年過八旬的老夫婦依然步履矯健,神色奕奕,登臺階上山坡如履平地,精神和身體都不遜年輕人,讓我既欽佩又感欣慰。事后邵夫人謝文秀常謙虛地表示這次來涿對女兒們的生活有所打擾,我卻認為這是一段十分美好的記憶,他們那堅持不懈、跟蹤造訪的深情厚誼讓我感動。
回顧我們相識60多年來幾段交往中的友誼,可以說:青年時代因詩結(jié)緣,在工作接觸中的友誼單純而質(zhì)樸;中年時期劫后重逢,歷經(jīng)世事滄桑和生活顛簸后,友誼顯得深沉而厚重;老年階段生活安定,舊誼再續(xù),這經(jīng)過歲月淘洗沉淀的友誼恰似陳年老酒,甘醇濃郁,品來頓覺齒頰留香,余味無窮。但期此酒愈陳愈濃,品之不盡,綿綿不絕。
補記: 這篇文章是2020年3月份寫成的,8月1日本文主角邵燕祥竟猝然離世!至此,20世紀50年代我結(jié)識的詩人中,這位最年輕唯一健在的詩人也離我而去了。幸而他建議我寫的與詩人們交往的文字(包括寫他自己的這篇)已經(jīng)完成,經(jīng)他過目并首肯,庶幾無憾了。如今此文已成悼文,再加悼詩一首表我心跡吧。
悼燕祥
識君方弱冠,才富情亦酣。
頌黨歌喉展,時乖厄運連。
丹心終未改,坎坷志彌堅。
才智與時進,詩文并爭妍。
慧心明真?zhèn)?,直筆判忠奸。
慕君老益壯,豪勇勝當年。
友誼如陳釀,歲久更醇甘。
且喜同增壽,噩耗震心弦:
夢中西游去,無感亦無牽。
長遺生者憾,哀思正綿綿。
2020年8月
最早聽說郭小川,是上世紀50年代初期他用“馬鐵丁”的筆名發(fā)表《投入火熱的斗爭》《向困難進軍》那些激情澎湃的詩篇時。那時我分配到作家協(xié)會不久,在創(chuàng)作委員會詩歌組當干事,負責了解全國詩歌創(chuàng)作情況。在通讀了各報刊上所有的詩之后,郭小川那種馬雅可夫斯基式的政治抒情詩特別引人注目也激動人心。后來,他調(diào)來作協(xié)任黨組副書記,我才知道這位早已聞名的詩人原來年紀不大,只有三十多歲,一副和善的面孔,說話不緊不慢,給人親切溫和的印象。這時我和他的工作接觸不多,還不很熟。
1957年《詩刊》創(chuàng)刊,我成了《詩刊》編輯。郭小川那時是作協(xié)秘書長,又是《詩刊》編委,和詩刊社的關(guān)系自然就密切起來。他的辦公室和我們編輯部斜對門,他一有空就來“串門”,不僅談工作、談詩,也談生活、談心;不僅和《詩刊》領(lǐng)導臧克家、徐遲及老編輯們交談,對我這新上任的年青編輯和做編務工作的同志也一視同仁,無所不談。很快的,他就和編輯部全體同志成了朋友。
那時,小川同志在工作之余仍致力于創(chuàng)作。他已不滿足于寫一般的鼓動口號式的政治抒情詩,而是努力從題材內(nèi)容到形式風格進行著多方面的探索,寫出《深深的山谷》和《白雪的贊歌》這兩首可稱之為姐妹篇的長篇敘事詩。兩首詩的主人公都是知識分子出身的革命女戰(zhàn)士,都是寫她們成功地經(jīng)受住戰(zhàn)爭和愛情的雙重考驗成長為堅強革命者的故事。然而,小川與眾不同的是,他刻劃人物不是停留在表面簡單化的描摹,而是重在揭示人物內(nèi)心深處細膩復雜的思想感情變化,使人物形象更加真實可信;不但敢于闖愛情禁區(qū),而且敢于探尋知識分子的心靈隱秘,這在當時是要冒一定風險的,是需要有對藝術(shù)的執(zhí)著追求和獻身精神的。正因為如此,他在寫《白雪的贊歌》時,顯得十分慎重也十分執(zhí)迷。那一陣子,他幾乎每天都要來編輯部,談他的想法他的構(gòu)思,而且?guī)缀趺繉懗鲆徊糠殖醺澹寄脕碚髑蟠蠹业囊庖?。記得他說過,單是給主人公起名字就經(jīng)過反復認真地考慮,最后定為“于植”,是從暗示其品質(zhì)純潔可以“植于雪”的寓意而來的。對他的這部作品,我們都很感興趣,并且真誠坦率地提出自己的看法。其中,大家最關(guān)注、討論最多、修改次數(shù)也最多的是當主人公的丈夫在戰(zhàn)場上失蹤之后,和給自己兒子看病的醫(yī)生間那若即若離、朦朧隱晦的感情描寫部分。這也是全詩最難處理的環(huán)節(jié),難就難在既要接觸到人物心靈中最難捉摸的隱秘角落,又不能傷害人物的完美形象;既要表明他們也是有血有肉的凡人,又要頌揚他們勇于戰(zhàn)勝自我的可貴人品。起初作者交代于植和醫(yī)生的關(guān)系和感情時用筆較多,也較顯露,聽了我們的意見后他下了很大功夫修改,我們也一再幫他推敲琢磨。尤其關(guān)鍵的一處是:當于植發(fā)現(xiàn)醫(yī)生不辭而別之后,突然產(chǎn)生一種感情上的失落和痛苦,致使她察覺自己和醫(yī)生間的感情“已不限于友誼”。在這個地方經(jīng)過了三四次的修改,才寫成情理表達較自然而含蓄的定稿。其中包括把原來肯定的語氣改為不十分確定的反問句“難道對他的感情已不限于友誼”這樣細致的改動,小川同志對這次修改的艱苦曾感嘆地說:“如果能在什么地方輕輕一點,既把問題點透又不露骨就好了,找到這一點實在不容易??!”然而,即使經(jīng)過這樣精細的推敲,這首詩在當時的政治氣候下,還是沒有逃脫被批判的命運。而這受批判之點恰恰是小川對藝術(shù)的頑強探索之處。小川還以同樣執(zhí)著的精神寫出《一個和八個》這樣題材新奇獨特又有思想藝術(shù)深度的作品。當時他曾把手稿拿到編輯部來給我們看,我的確被詩中傳奇般的人物和故事所打動,勸他拿出來發(fā)表。他卻說這只不過是個大膽的嘗試,還需要廣泛征求意見,不能急于發(fā)表。誰知即使沒有發(fā)表,1959年還是和他那充滿大膽想象的《望星空》一起成了被批判的靶子,從此沉睡了20多年,直至作者去世之后才得以見天日。郭小川在藝術(shù)追求上蒙受了種種挫折和打擊之后,他旺盛的創(chuàng)造力和進取精神并沒有失落。此后他開始了長時期深入生活的“北戰(zhàn)”和“南征”,寫下了一系列歌唱社會主義建設(shè)者和新時代的頌歌,詩中注入了一個革命戰(zhàn)士和詩人熱愛生活的澎湃激情。他有時回到北京,就來編輯部小坐。1962年夏天,他興致勃勃地拿來新作《鄉(xiāng)村大道》。我們作品組的同志認為這是一首富有哲理性和思想深度、形式也較新穎的好詩,他也表示這里蘊蓄了他豐富的思想感受,寫的時候想了許許多多,雖然似還言猶未盡,但還是比較滿意的。以后,他又接二連三送來《秋日談心》《祝酒歌》等氣勢磅礴、充滿生活和時代氣息的作品。那些年,他差不多每年要出一部詩集。每逢新作出版,他總要送給詩刊社全體同志每人一本,在扉頁上工整地寫上“XX同志指正”。直到今天,我手頭還存有他簽名的好幾本詩集,可作為寶貴的紀念了。
郭小川
1965年,《詩刊》奉命停刊,編輯部人員四散。我也下放到作協(xié)當年的下放基地——河北涿鹿縣,從此改行當了教師。隨之而來的文化大革命給文化界帶來無窮的災難,作家協(xié)會這個文化人云集的單位更是首當其沖,我自然也和作協(xié)的同志們斷了聯(lián)系。直到本世紀70年代初,我在回京探親之際,有時見到作協(xié)和《詩刊》的老同志,才從他們那里斷斷續(xù)續(xù)聽說過一些小川同志的消息。他先是和作協(xié)干部一起下放到湖北咸寧五七干校勞動,在十分惡劣的條件下仍堅持創(chuàng)作,并爭取機會盡可能為黨的文藝事業(yè)多做工作。然而,他熱情的歌喉又受到無情的扼制;以后,還是因為寫詩,又被“四人幫”羅織罪名,重罹噩運。最后又從咸寧被“押送”到天津團泊洼干校勞動,中途經(jīng)過北京還不許他回家看望。同時也聽說他始終保持著樂觀情緒,對生活和創(chuàng)作仍抱有堅定的信心。這些消息,令我慨嘆,也使我感佩。
到了l975年秋天,我又一次回到北京時,聽說他剛剛獲得“解放”,回京休養(yǎng)。我立即和幾位作協(xié)的老同志相邀去家中看他。闊別10多年,歷經(jīng)坎坷,他面容已明顯憔悴而消瘦了,但精神仍然健旺,言談仍是那樣爽朗。多年來的不幸遭遇他并沒有提起,也沒有怨言。雖然工作還沒有恢復,他卻興奮地談起他的設(shè)想:他還打算下去深入生活,要以河南林縣為生活基地,因為他曾采訪過那里有名的紅旗渠,他還要寫關(guān)于紅旗渠的長詩。談話之間,他拿出在團泊洼干校寫的《團泊洼的秋天》和《秋歌》的手稿給我們看。詩還是那樣氣勢恢宏和富有戰(zhàn)斗氣息,正是他那永不低頭、永不停步的戰(zhàn)士氣概寫照。有些段落給我的印象很深:
戰(zhàn)士自有戰(zhàn)士的性格:不怕污蔑,不怕恫嚇;
一切無情的打擊,只會使人腰桿挺直,青春煥發(fā)。
是戰(zhàn)士,絕不能放下武器,哪怕是一分鐘;
要革命,絕不能止步不前,哪怕面對刀叢。
我們讀了都很贊賞,認為這樣的詩不發(fā)太可惜。他卻笑著搖搖頭,表示現(xiàn)在不能發(fā),要放一放。的確,這樣充滿火藥味的詩在當時還沒有結(jié)束的政治氣候下是絕不合時宜的。正如《團泊洼的秋天》末段所寫:“不管怎樣,且把這矛盾重重的詩篇埋在壩下,/它也許不合你秋天的季節(jié),但到明春準會生根發(fā)芽。”詩人的預見是準確的,今天,它不但早已生根發(fā)芽,而且綠蔭遍地了。
記不得我們暢談了多久,只記得天將晚時我們告辭出來,小川硬要送到約半里外的汽車站,陪著我們等公共汽車,還熱情地邀我們再來。有人打趣說:“小川同志,我們下次若再來,你就已經(jīng)坐上小車了,還會步行來送我們嗎?”小川開心地笑起來,回答什么已記不清了。但我知道,他從來不會忘記和慢待老朋友的;他的崗位不在小車里,而在人民中間。然而,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竟是我見到他的最后一面!1976年10月,當粉碎“四人幫”的喜訊剛剛傳來,還沒來得及慶賀的時候,一場突發(fā)的意外竟使他過早離世。他那繼續(xù)為祖國效力、為人民歌唱的宏大抱負便成了永久的遺憾。
回想從認識小川以來,歲月磨洗,許多往事早已如煙飛逝,殘留的一些只鱗片羽,已經(jīng)勾畫不出完整的印象了。然而,他那詩人兼戰(zhàn)士的剛毅形象在我腦海中卻是難以磨滅的。令人惋惜的是,當他意氣風發(fā)地在革命征途上,在藝術(shù)領(lǐng)域里開拓前進時,卻遇到重重障礙和險阻;當無限廣闊的藝術(shù)天地向他敞開,更多美好事物需要歌頌、丑惡現(xiàn)象需要鞭撻時,他卻永遠閉上了眼睛?!皯?zhàn)士的一生,只能是戰(zhàn)斗的一生!/戰(zhàn)士的作風,只能是革命的作風!”“我知道,總有一天,我會化煙、煙氣騰空;/但愿它像硝煙,火藥味很濃、很濃?!?《秋歌》)他給我們留下的不僅是遺憾和思念,而是鼓舞和鞭策。他并沒有化作飛煙,而是“生根發(fā)芽”于人民心中。但愿他留下的“硝煙”和“火藥味”濃些、再濃些,驅(qū)走當今社會上和詩壇中的某些霉氣、怪氣、邪氣,帶來更多令人頭腦清醒的新鮮空氣、斗志昂揚的皇皇正氣、奮發(fā)進取的時代豪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