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光耀
1951年3月8日
把丁玲的《水》又看了一遍。
1951年3月9日
上午討論丁玲的作品,獲得了這樣兩個認識:一是她在那時就已經(jīng)有了這樣明確的馬列主義、社會主義思想,并通過形象表達出來,了不起。二是她有一種熱烈的戰(zhàn)斗的氣魄,正是革命初發(fā)動時那種突然爆發(fā)前的一種氣息。這由一位女人寫出,實在世無多見。
李納和歌焚,也完全承認丁玲有很多地方不像是女人,特別對她的胸懷寬——無拘無束,思想上的徹底解放,對人對事的勇敢無畏——感到羨慕。
1951年3月11日
晚飯前,3點半鐘吧,多福巷來了電話,說丁玲同志叫我和李納于5點鐘去她那里一下。我問有什么事,說是沒有什么事。我答應(yīng)了。之后,給李納打了個電話,也通知她。
吃過飯,把《光明日報》寄給的記錄改寫完畢,匆匆坐車到東四。5點稍過,趕到丁玲同志那里。
陳明給開了門,還未進屋,說笑聲傳出來,便感到人不少。一踏進去,就見除丁玲、李納外,還有馮雪峰和曹靖華在。丁玲第一句就對我說:“讓你來并沒有事,就是讓你再受一受憋,我們大家來玩一玩?!彪S即介紹:“這是雪峰同志,這是靖華同志?!蔽冶緛矶颊J識的,握過手,就坐下了。丁玲又說:“叫你受一受憋,鍛煉一下。”我點頭說:“現(xiàn)在不怕了,不要緊了。”李納也好像為我抵陣,說:“他現(xiàn)在不大怕了?!笨墒?,我還是冒了汗,紅了臉,而且不知道用什么姿勢坐好。
果然沒有事。大家隨便亂扯,雪峰同志很活潑地說些笑話。丁玲又提起《平原烈火》寫得好,并說我是在聯(lián)大學了幾個月,14歲入伍,受陳企霞的教育。雪峰同志問:“陳企霞一定很高興看見你出的書了?!蔽艺f是的,他很高興,也得到他不少幫助。大家笑了一陣。丁玲又說:“《平原烈火》比《新兒女英雄傳》寫得好?!毖┓逋揪尤贿€點頭。
丁玲對《我怎樣寫<平原烈火>》一文很不贊成,說寫得不好,叫我以后不管誰再叫寫這類文章,千萬不要再答應(yīng)了。她說,究竟怎樣寫的,你還懵懵懂懂的不知道,那怎么會寫得好呢?她說她看過之后,本預(yù)備抽掉的,因為怕太打擊我的情緒,還是出了。我說:“還不如抽掉的好,打擊情緒我是不怕的?!崩罴{也說:“他還不怕打擊?!蔽艺獑栆幌隆豆饷魅請蟆返奈恼逻€讓去發(fā)表嗎,她們又扯向別的方面去了。
暴露了一件愚蠢事,半天心情不安。后一想,也便忘記了。雪峰同志聽丁玲介紹過我之后,問畢業(yè)之后我可否留在所里。丁玲說不成,軍委還等著要哩。我連忙解釋道:“還是可以留下的,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了家。”并沒有引起她的注意,后來我又趁一談話空隙問丁玲道:“畢業(yè)后我可以留下嗎?”她說:“將來再說嘛,急什么呢?離畢業(yè)還有一年多嘛!”于是我立即感到太迫切了。這正和過去在聯(lián)大時的心情一模一樣,曾被嚴厲批評過的。好半天,覺得自己不該這樣冒失。
近5點半吧,又來了兩個人,一個是翻譯《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的蘇聯(lián)女作家劉芭。她很懂得中國文學,中國話也講得很好。還有一位男的,姓張,談話中知道是在蘇聯(lián)待過很多年的,我原以為是她的翻譯,后來才覺察他們是夫婦。這位劉芭說有四個節(jié)目可以做做講演,請中國的作家們批評研究的:“一是《紅樓夢》;二是《唐宋傳奇》;三是《西廂記》;四是魯迅”丁玲同志讓她在前三項中摘一項,給文學研究所來講講課,看樣子,這會成功的。
近6點吧,開始吃飯。我本來吃了飯,又不得不去再陪了吃。飯是中國式的,也是中國吃法,一碟一碟慢慢上,陳明還為我倒了一大杯葡萄酒(劉芭,張,李納,丁玲母親,雪峰同志都是玫瑰酒)。先為祝賀四婦女的“三八”節(jié)喝一口,又為劉芭的批準又在中國一年喝一口。接下來是亂喝。有生以來,我只碰過兩次杯,叮叮響,就是今天桌上與劉芭的兩次。
其他菜我一概沒有興趣,只是“核桃藕(粥)”還感到新鮮。丁玲同志特別照顧我和李納。原先吃魚,魚吃光只剩了湯,她便把盤子拉到眼前,替我和李納歪著,讓我倆用匙子舀里面的湯喝。陳明在一旁看到了,笑道:“大家看這文學研究所的三個人哎!”逗得大家一陣笑。丁玲同志原還勸我多吃,我告訴她已吃過一次了,才不催了。
雪峰同志在桌上勸我吃酒(丁玲也是),說文學家應(yīng)有這個感覺。又問我懂不懂他的話,我是哪里人,現(xiàn)在吃的什么灶。我一一作答。很感到他的謙遜、自然、可親。
談話中心,當然還是劉芭。談蘇聯(lián)的風俗、中國菜等。談得最活躍的是雪峰同志,也只有他才逗得大家不斷地哄堂大笑。
丁玲的老母親是個很健旺的人。丁玲卻介紹——她小時也是黛玉、寶釵一類的人,吟詩、作畫、行酒令、玩棋子,都會的。老太太說,那是老封建、老腐敗,年輕時的光陰都浪費了?,F(xiàn)在天下變好了,我又是不能用的人了。陳明說她煉成鋼了,爐火純青。大家又笑了一陣。
吃罷飯,又回到西屋去,大家圍坐了促膝暢談,我們只是聽。《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的外交版,丁玲抱了一大堆來,又談了半天《文藝報》。雖沒有具體內(nèi)容和談話中心,只是扯個痛快,我們卻在不知不覺中,也受了有益的熏陶。
9點鐘,張一直催劉芭走,才散了(雪峰同志是7點多走的)。
回來,我想,丁玲這次叫我去,干什么呢?目的是為了什么呢?
只是憋一憋我嗎?培養(yǎng)些什么呢?
還不能正確理解她的意思。
有一句很使我注意,丁玲同志曾說,以后,作家應(yīng)爭取靠稿費生活,不應(yīng)靠什么供給和薪津。又說,我們請工人來談?wù)勗?,也得花錢請他吃頓飯嘛!——我突然覺得:找人談話,在一個作家常常需要花錢去買的??墒?,我們平日竟不想接近人,有人找來談話,我們反而不耐煩,以致放過了不知多少談話的機會!這是何等的罪過啊!
然而,丁玲今天絕不是花錢請我去談話的?!贿^與別人談話成了她的習慣,下意識中也許有這個意思。這是所謂爐火純青了?
也許,她的意思就在鍛煉我與人談話和多接近人的習慣以及能力!
從丁玲同志那兒出來,在東四等電車的時候,忽而想到丁玲同志會有一天問到我們的愛情。于是我會背給她那首詩聽。這樣想著,竟不知不覺在那里來回踱著小聲背誦起來,一遍又一遍,竟至四五遍之多。一面背誦,一面便覺到了丁玲的笑聲。我很為得意。
1951年3月12日
且抄下給李昭信上關(guān)于丁玲同志的一段:
一時高興,再與你們扯扯丁玲吧。丁玲很喜歡青年,她對人說:她看見青年了就滿心高興,猶如看見花朵了一般。昨天她叫我和另一位女同學去她那兒,我還以為有什么機密要談,及趕了去(她的住處和我們有四五里遠),她笑著對我說:“沒有事,只是叫你來受一受憋!”原來她請了很多朋友(包括雪峰、曹靖華、翻譯《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的蘇聯(lián)女作家劉芭……)玩一玩,吃吃飯的。她知道我素來怕見生人,尤其怕見有名的地位高的人,所以特地叫我去挨“憋”,意思里大有叫我去鍛煉見世面的成份?!蠈嵳f,我在這方面也確實糟糕,等她給我向雪峰等同志介紹之后,一落坐,我便滿頭大汗了,瞪著眼看人家閑談,窘得很厲害。不過,丁玲毫無取笑我的意思,照常談她的,使我很迅速就鎮(zhèn)定了下來。鎮(zhèn)定之后了,才來照顧我。譬如吃飯時陳明給我倒酒,我說不會喝,她便叫他改倒葡萄酒。這些細節(jié),卻可以表現(xiàn)那深摯的感情,這是沒有任何虛偽的。記得我曾對你們說過,她在一次給我們的講話中,提到解放區(qū)文藝時,曾很激動地說:“有人說解放區(qū)文藝粗糙,但我們不能這樣說。這些文藝是多少人千辛萬苦創(chuàng)作出來的。它還是一棵嫩芽,我們必須保護它,培育它!別人排斥它可以,我們自己絕不能排斥!”如把那種感情聯(lián)系起來看,我以為是可以看到她的靈魂深處的,那里面確有著圣潔的東西。
1951年3月13日
前天聽丁玲說:糖的營養(yǎng)很大,特別可以恢復(fù)精神和心臟。劉芭也說,在蘇聯(lián),糖的銷量很大。
1951年3月23日
上了一天課,上午丁玲給扯“左聯(lián)”,講了很多故事。但她講得最誠懇的和最動人的,是勸人們不要著急,學習兩年就能當作家是不可能的。她號召人們盡可能多學些東西,多獲得知識,我們學新文學史就是為了這些!不學歷史,你怎能懂得我們的遺產(chǎn),我們的作品呢?
1951年4月20日
上午召集小組長開聯(lián)席會,傳達下周總結(jié)第一季度的學習問題?!獣?,丁玲給康濯打來電話,說她欲去湖南下鄉(xiāng),讓胡正陪他一起去當秘書。這倒是好事情。
1951年4月28日
下午7點,結(jié)婚典禮前,與周普文很扯了一陣子。結(jié)婚典禮時,最精彩的節(jié)目有三,(其)一是證婚人丁玲講話。她笑著揭露了董偉在“三八”婦女會上說的所謂“現(xiàn)在對這問題不大想”。
1951年5月10日
上午,丁玲同志來給講了講學習方法和思想以及態(tài)度等問題。她很強調(diào)讀理論和作品。她勸我們還是多讀書,生活的機會會有的。思想水平不高,就連接近群眾也沒資本。這確實是個新問題,使我嚴重地感到這話極應(yīng)注意。
1951年5月28日
今天又一個問題太可注意:晚上陳淼告訴我,電影局要我和馬烽去搞編劇??墒?,丁玲同志拒絕了。我在古鑒茲那里看到這里給文化部人事科的一封信,說“調(diào)人問題由丁玲同志親自與文化部直接交涉”??磥?,丁玲同志是緊護著的。
1951年6月9日
早晨我正洗臉,陳淼就跑來告訴我,說犯個“無組織無紀律”吧,實在憋不住了。他說:昨日下午在本所所務(wù)會上,丁玲同志說蘇聯(lián)十月革命節(jié),中國將派代表團去參加觀禮,在我們所內(nèi)有三個人或四個人可以去(據(jù)說在文化部黨組會上已經(jīng)通過了)。這就是:我,陳登科,趙堅,還有個可能去的是康濯?!×嶙岅愴挡灰嬖V我,可是,他憋不住了,一定要來告訴了我!
1951年6月13日
正聽課間,陳淼出去了一下,不一會兒回來對我說:“丁玲同志叫你,在辦公室聽電話。”我慌忙跑了去。電話里聲音很大,很洪亮。先問我日本鬼子什么時候到我的家鄉(xiāng)的,又什么時候把那一帶占領(lǐng)的,八路軍什么時候到的我們那一帶,事變那一年我多大,上學了沒有,我都回答了。于是又問我哪年參軍,多大歲數(shù),當什么,以后又當什么,以后還當什么,鋤奸干事是個多大的官,哪級干部,一直問到聯(lián)大,出來后到六縱,以至現(xiàn)在?!褪钦f:她稍稍理解了一下我的家庭受戰(zhàn)爭影響的情況及我的簡單情況。問罷,她就掛了機子。
為什么呢?哈哈!一定是和陳淼所傳的消息有關(guān),她一定在活動什么或布置什么了。有門,有門!讓我的幸福快來臨吧!
征候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
對了,她還問我以前寫過什么比較有名的東西。我說給她《周玉章》,她說聽蕭殷說過,有過一個印象。很顯然,她怎么會沒有一種意圖呢?這意圖又是為明顯的對我的。
1951年6月18日
丁玲同志也悄悄來了,她也被歡迎講了話。她說文研所的氛圍現(xiàn)在很好,在文藝思想上趕赴了前線,已不是在后頭踩著了。她再次號召大家隨時參加當前文藝戰(zhàn)線上的戰(zhàn)斗,關(guān)心其發(fā)展變化,不要讀死書,不要死抱住偉大的創(chuàng)作計劃。你寫個短篇作用甚微,而對武訓(xùn)的批判,確是解決了思想界的極大問題。她要人們不要太看重自己那一兩篇小說了。入所來就是練思想、學理論的,你不關(guān)心當前文藝思想怎么能成呢?
她又說,現(xiàn)在所內(nèi)的理論學習的狀貌有些轉(zhuǎn)變,不像以前似的帶有很大強迫及勉強的性質(zhì)了。
1951年6月20日
他還說,他寫了篇文章介紹文學研究所,丁玲同志就寫了一篇介紹了中國的工農(nóng)兵作家,都是給外國去發(fā)表的?!蚁耄翘於×嵬窘o我打電話問履歷,就是正在寫那文章的時候吧。
這個禮拜我太忙了。又要分析和研究《紅旗歌》,做中心發(fā)言,又要預(yù)備禮拜日去青年服務(wù)部做會議的講演。而馬烽伴隨著丁玲同志到南京去了,撇下我孤零零一個人。這真是叫我如何應(yīng)付得了呢?
1951年7月31日
10點半,越南人民訪華代表團的文藝作家阮懷清和越《人民周刊》的編輯黎XX,由丁玲等同志陪同來了。于是,座談會一直開到12點。還好,丁玲不曾讓我講話,讓陳淼講了一下下廠的經(jīng)驗。不過,我們聽了半天也太過無聊,萬難說出有何收獲,只坐著熬時間而已。
3點,丁玲作總結(jié)的啟發(fā)報告,關(guān)于文藝的黨性,小資產(chǎn)階級思想及情感問題,硬是上了一堂很解決問題的課。
1951年8月1日
記得昨天丁玲在招待越南作家的座談會上,把我向阮懷清介紹時說:“他寫的長篇《平原烈火》,最近已翻譯成俄文。”這可是真的么?我還沒有聽說過。如果是真的,該有多么幸福呀!
1951年8月4日
她說很早就已聽說我要到蘇聯(lián)去了。丁玲給她說的,丁玲本來還提了她,結(jié)果未通過,說表現(xiàn)得太少了。丁玲說:“李納,快寫東西罷,你看,我一提出來就被人家否決了。”
李納說,丁玲還打聽過我的愛人問題?!翘焖鲌蟾鏁r,談到有人要求結(jié)婚時,也瞭我一眼。她大概關(guān)心的。
1951年8月11日
下午,丁玲同志來給作總結(jié)報告。她指出兩個缺點:1.有些人仍不愿打破個人孤獨的圈子,這就一定會落在時代后面,落后和危險下去。2.有人寫了一兩部小說便驕傲起來了。她說,有些有包袱的人其實是最不值得有包袱的人。
這不啻是給我耳邊敲響洪亮的警鐘!我已處在危險地位了!不管她是否有意地指著我說,但我必須認為是教導(dǎo)我的。——我必須虛心下來,向一切人學習,我漸漸地趾高氣揚的樣子是會很快就毀滅了自己的!
1951年9月6日
康濯10點(夜)多后來,他說丁玲叫我寫兩篇文章。一篇,歌頌人民文藝的成就的,一篇是寫到文藝研究所來以后特別是第二學季中的收獲的。唉,總要把我的腦子再累個半死而后已。
1951年9月10日
丁玲同志現(xiàn)在是中央宣傳部文藝方面的負責人了。周揚把一套交給了她,她現(xiàn)在正接過手來。
1951年9月22日
下午,給丁玲打電話,轉(zhuǎn)告荒煤問給蘇聯(lián)作家協(xié)會送旗子的事。她說她也不知怎么好,還是問問上邊吧,如外交部等。她除指示寫鎮(zhèn)反劇本之外,還叫我寫一篇學習心得的文章。怎樣熱愛生活,不脫離生活,愛人民、愛大家。有了作品也不要自封,應(yīng)該永遠前進。她叫我仔細想想愛倫堡的話,吸取他說話中的教訓(xùn)。
她今晚要陪愛倫堡等去上海,月底回來,趕參加國慶日。
1951年9月30日
6點半起程,由胡朋給要了一張票,到民主劇場去看新鳳霞的《藝海深仇》。丁玲同志曾蠻帶興趣地稱贊過新鳳霞。但依我看,甚是平常,沒有什么奇特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