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強
(湖北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湖北 武漢 430062)
唐代以降,茶葉是溝通我國內(nèi)地與邊疆地區(qū)的重要媒介。兩宋時期,茶葉邊銷成為中原王朝實現(xiàn)國家邊政政策和邊疆地區(qū)民族政策的有效手段,國家壟斷專賣是這一時期茶葉邊銷的特色。與宋代相比,明代茶葉邊銷最為顯著的特點是隨著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政府開始吸收商人資本參與官營茶馬互市活動,茶葉邊銷由國家專賣逐步轉向茶商專賣,市場化趨勢日漸明顯。此前學界關于明代茶葉邊銷的探討,主要圍繞茶馬互市展開(1)關于明代茶馬互市的研究成果,此前已有學者梳理,參見王曉燕、李寶剛:《20世紀茶馬貿(mào)易研究綜述》,《蘭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6期;田茂旺:《漢藏邊茶研究述評》,《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3期。近年相關成果主要有:高紅梅、陳武強:《明洪武時期河州茶馬貿(mào)易論析》,《北方論叢》2016年第2期;趙海靜、陰海燕:《論明朝官營茶馬貿(mào)易體系的弊端》,《西藏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6期;田茂旺:《歷代漢藏茶馬貿(mào)易市場的形成與變動》,《西藏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6期;武沐、郭翔:《明朝茶馬貿(mào)易的幾個問題》,《中國邊疆史的研究》2019年第2期。,對于明代茶葉邊銷的市場化問題關注不多,挖掘有限。故本文擬以專賣制為切入點,希望通過探討茶葉邊銷的市場化趨勢來重新理解中國歷史上的邊茶問題。
明朝建立后,元朝殘余勢力盤踞大漠南北,不時威脅著朱明王朝的安全。為應對蒙古勢力的威脅,明政府的策略之一是團結西北地區(qū)吐蕃諸部,“聯(lián)番制虜”,防止蒙藏聯(lián)合,史稱“法漢武創(chuàng)河西四郡隔絕羌、胡之意,建重鎮(zhèn)于甘肅,北以拒蒙古,南捍諸番,俾不得相合”[1]。而茶馬互市正是實現(xiàn)這一策略的重要手段,“西番以茶為命,國初于西寧、甘州、洮、河諸處立茶司,歲事招番中馬,以羈縻之,且以制御北虜”[2]。因此,明廷將茶馬互市視為國之要政,由國家壟斷其產(chǎn)、運、銷各環(huán)節(jié),實施直接專賣,其主要內(nèi)容如下所述。
1.政府壟斷茶戶生產(chǎn)的茶葉。明初,為壟斷茶馬互市,政府將四川巴茶產(chǎn)區(qū)以及陜西漢中府從事茶葉種植、制作的人戶,編僉為“茶戶”。政府免除茶戶的徭役,茶戶則專門從事茶葉的植、采工作,并完成政府規(guī)定的茶課[3]。洪武五年(1372年),明政府制定茶戶繳納茶課的標準:“每茶十株,官取其一,征茶二兩。無戶茶園,令人薅種,以十分為率,官取其八?!盵4]茶戶生產(chǎn)的茶葉,以茶課的形式上繳政府的部分,稱為“課茶”,其余部分除去少量茶戶自用的茶葉外,稱為“余茶”。余茶皆由政府收買,不得賣與私人。據(jù)洪武三十年(1397年)《欽依禁茶榜文》載:“本地茶園人家,除約量本家歲用外,其余盡數(shù)官為收買。若賣與人者,茶園入官?!盵5]73-74
2.政府壟斷官茶解運。課茶和余茶統(tǒng)稱“官茶”,它們是明代前、中期茶馬互市的主體。有明一代,茶馬互市主要集中在陜西洮州、河州、西寧三茶馬司,其茶源地主要分布在四川保寧、陜西漢中等地。因此,如何將茶葉解運到各茶馬司成為影響明朝政府能否全面壟斷茶馬互市的重要因素。明代前期,四川官茶主要由衛(wèi)所軍士及所在州縣征發(fā)民夫勞役運輸至各茶馬司收貯[6]。據(jù)楊一清奏疏《為修復茶馬舊制以撫馭邊人安靖地方事》記載:
洪武、永樂年間舊例,三年一次,番人該納差發(fā)馬一萬四千五十一匹。價茶先期于四川保寧等府,約運一百萬斤赴西寧等茶馬司收貯,內(nèi)西寧茶馬司收三十一萬六千九百七十斤,河州茶馬司收四十五萬四千三十斤,洮州茶馬司收二十二萬九千斤。合用運茶軍夫,四川、陜西都、布二司各委堂上官管運。四川軍民運赴陜西接界去處,交與陜西軍夫,轉運各茶馬司交收。[5]73
陜西漢中官茶則由官設遞運所、茶運所負責解運。梁材奏疏《議處茶運疏》曰:
自漢中府至徽州,過連云棧,俱繇遞運所轉行;徽州至鞏昌府,中間經(jīng)過駱駝巷、高橋、伏羌、寧遠,各地方偏僻,原無衙門,添設四茶運所,官吏管領,通計一十一站,每處設茶夫一百名;鞏昌府至三茶司,復由遞運所三路分運,計三十站,每處設茶夫三十名。[7]961
據(jù)上述兩則史料所載,明代前期,不論是四川官茶還是陜西漢中官茶,主要由政府從茶源地官運至陜西各茶馬司收貯。
3.政府壟斷官茶互市。官茶官銷是明代前期政府全面壟斷茶馬互市的關鍵。這一時期政府壟斷下的茶馬互市方式主要有三種:一是茶馬司市馬。從洪武五年(1372年)開始,明政府逐步在各通“番”關口設置茶馬司,將川、陜各產(chǎn)茶區(qū)的茶葉運至各茶馬司,用茶與“西番”諸部或“番商”交換馬匹。洪武二十六年(1393年)以前,明政府與“西番”各族的茶馬貿(mào)易主要通過茶馬司市馬來實現(xiàn)。二是招番中馬。自洪武八年(1375年)開始,明政府不定期派遣使者攜帶茶貨深入“西番”各地,召集“番部”首領宣諭圣旨,命“西番”諸部出售馬匹,以茶酬之。三是差發(fā)馬易茶。洪武二十六年(1393年),明政府派遣使者到西涼、永昌、甘肅、山丹、西寧、臨洮、河州、洮州、岷州、鞏昌等附近“番部”,頒給金牌信符,令其如期納馬,明政府則給予價茶,是為“差發(fā)馬易茶”[8]171,174-178。關于差發(fā)馬易茶的具體運行實態(tài),楊一清奏疏《為修復茶馬舊制以撫馭番眾安靖地方事》記載甚詳:差發(fā)馬易茶,“每三年一次,欽遣近臣赍捧前來,公同鎮(zhèn)守、三司等官,統(tǒng)領官軍,深入番境札營,調(diào)聚番人,比對金牌字號,收納差發(fā)馬匹,給與價茶。如有拖欠之數(shù),次年前去催收”[5]64。
隨著明初經(jīng)濟的恢復和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國家壟斷下的茶馬互市出現(xiàn)嚴重危機。一方面,從宣德三年(1428年)開始,四川官茶輸陜時運時停,明政府的茶馬交易能力日益減弱[6]。另一方面,明初國家壟斷下的茶馬互市不以市場為導向,政府對邊銷市場上茶葉的實際供需情況不甚了解,往往導致各茶馬司貯茶過多,以致積久腐爛,只得燒毀[7]956-957。在此情況下,明政府不得不允許民間商人參與茶馬互市活動,利用商人力量來維系國家茶馬互市利益,時稱“開中事例”。開中的方法大體有下述四種。
第一種是運茶支鹽事例,又稱運茶支鹽法,即令商人將四川官茶運至陜西甘州、西寧,政府則支給淮浙官鹽鹽引作為報酬。史載:“宣德十年,題準開中茶鹽,許于四川成都、保寧等處官倉關支,官茶每百斤,與折耗茶十斤,自備腳力運赴甘州,支與淮浙官鹽八引;運赴西寧,與鹽六引?!盵9]381運茶支鹽法的本質是“招商運茶”,商人不得參與茶葉的買賣活動。但在施行時,不少茶商假借承運四川官茶之名,行茶葉走私之實。商人將茶葉運至陜西后,不交予各茶馬司,而是自行貿(mào)易,結果導致官茶價低,易馬不便。因此,明政府于正統(tǒng)元年(1436年)罷運茶支鹽事例[10]118。
第二種是糧茶事例,又稱納糧中茶法。成化十七年(1481年),因連年亢旱,陜西糧食奇缺。為解決糧荒問題,時任巡撫陜西右副都御史阮勤奏準:“于鞏昌、西安二府,各許中茶四十萬斤;臨洮、平?jīng)觥ⅧP翔三府,各許中茶二十萬斤。其臨、鞏二府至西寧賣者,每斤納雜糧八升,至河州者,每斤六升。西安、平?jīng)?、鳳翔三府赴西寧賣者,每斤雜糧一斗,赴河州賣者,每斤八升。各府給與文憑,赴巡茶御史掛號,聽于產(chǎn)茶處收賣?!盵11]此即為“納糧中茶法”。從國家治理的角度來看,納糧中茶有賑濟、儲邊之用。但對明政府來說,納糧中茶法的推行,“令私茶難禁,而易馬不利”,故此后納糧中茶之事只是偶爾行之。弘治十二年(1499年),明政府宣布停止糧茶事例[12]。
第三種是招商中茶法。弘治三年(1490年),時任陜西監(jiān)察御史李鸞以西寧等三茶馬司專為貯茶以易番馬而設,然各茶馬司積茶漸少,難以易馬為由,奏請“于西寧、河西二茶馬司各開報茶四十萬斤,洮州茶馬司二十四萬斤,招商中納,每引不過百斤,每商不過三千斤,官收其十之四,余者聽其貨賣??傊傻貌杷氖f斤,約易馬可得四千匹,數(shù)足即止”[13]。這就是所謂的“招商中茶法”。關于弘治三年招商中茶法的具體運作實態(tài),王圻《續(xù)文獻通考》記載甚詳:“弘治三年,令陜西巡撫并布政司出榜招商報中,給引赴巡茶御史處掛號,于產(chǎn)茶地收買茶斤,運赴原定茶馬司,以十分為率,六分聽其貨賣,四分驗收入官。”[9]381招商中茶法的推行,使明政府在短期內(nèi)擺脫了各茶馬司缺茶易馬的困境,不過,招商中茶卻導致私茶盛行,各茶馬司在與商人的競爭中常常處于不利地位,無法獲得足夠數(shù)量的戰(zhàn)馬。弘治十五年(1502年),明政府下令停止開中事例,“此后勿再招商中茶”[14]。
第四種是招商買茶法。弘治十五年(1502年),楊一清出任都察院左副都御使,負責督理陜西茶馬。其時正值官營茶馬互市廢弛,招商中茶法停止,各茶馬司茶、馬兩缺之際。面對如此嚴峻形勢,楊一清采取了三項應對措施:一是整頓漢中茶課,增加官茶數(shù)量;二是招商買茶;三是嚴私販之禁[8]208-214。其中,招商買茶行于弘治十八年(1505年),具體做法是:招諭山、陜等處商人買茶五六十萬斤?!笆虑懊恳磺Ы锊杞o小票一紙,每商不得超過一萬斤,給予批文,掛號定限,聽其自出資本,收買真細茶斤,自行雇腳轉運,沿途官司秤盤截角,禁止夾帶。運至各茶馬司查驗,按實收數(shù)給予價銀,每一千斤茶連運費等給運價銀五十兩?!盵15]官府所收商人運來之茶,除易馬外,撥出1/3,在西寧、河州二衛(wèi)發(fā)賣,收入銀兩,用以償還商人價銀[15]。這實際上是一種民制、商買、商運、官賣型間接專賣制。
總之,自宣德年間起,針對官營茶馬互市面臨的種種危機,明政府不得不引入商人的力量,通過推行運茶支鹽法、納糧中茶法、招商中茶法、招商買茶法等開中措施,來維護官營茶馬貿(mào)易的利益。與此同時,各種開中措施也為商人資本介入國家壟斷下的茶業(yè)經(jīng)營活動提供了契機,民間商人開始介入官方控制極為嚴密的茶馬互市領域。從專賣的角度看,政府通過吸收商人資本參與茶馬互市活動,推行“官商分利”的間接專賣制,試圖繼續(xù)維系它在茶馬互市中的壟斷地位,這也是上述開中茶法的本質所在。不可否認的是,正是這種利用商人參與茶葉專賣而分割其利潤的間接專賣制,為后來茶商專賣的形成奠定了基礎。
明代中后期,在商品經(jīng)濟發(fā)展浪潮的沖擊下,政府控制下的茶葉專賣制日漸衰落。在邊銷茶專賣方面,茶葉邊銷開始由間接專賣轉向茶商專賣,市場化趨勢日漸明顯,主要體現(xiàn)在下述三個方面。
1.四川地區(qū)茶葉邊銷市場化。明王朝利用民間商人資本參與四川地區(qū)茶葉邊銷始于洪武五年(1372年)。史載:“碉門、永寧、筠連諸處所產(chǎn)之茶,名剪刀粗葉”,可與川西藏人易換紅纓、氈、衫、米、布、椒、蠟等物資,于是明政府設立茶局,令商人納稅收茶。茶商所收之茶,“依江南茶法,于所在官司給引販賣”[16]。與國家壟斷下的茶馬互市相比,這一茶葉邊銷形式已蘊含一定的市場化因素。但從明代前期四川茶葉的邊銷格局來看,川茶主要用于西北地區(qū)茶馬互市,其次是朝貢互市,剪刀粗葉茶的這種茶葉邊銷方式也僅僅是明政府在川西南地區(qū)推行的個案[17]。
四川地區(qū)茶葉邊銷的市場化始于嘉靖初年,它是通過“招商給引法”來實現(xiàn)的。如前所述,自洪武五年(1372年)起,川西南地區(qū)開始推行茶引制。可問題是,川西南地區(qū)所行之茶引均由所在地方政府給發(fā),而各地方政府對商人持引購銷茶葉的口岸和路線并未加以嚴格限制,結果導致私販盛行,茶稅成為地方政府私稅[10]138。嘉靖二年(1523年),明政府決定整頓四川地方茶引,“一切市茶,未賣者,驗引;已賣者,繳引、截角。凡引,俱南京戶部印發(fā),郡縣無得擅印。痛革私稅,一歸于批驗茶引所、茶課司”[18]。嘉靖四年(1525年),時任巡撫都御史王軌、巡按御史馬紀題準由四川水利僉事帶管茶法,在四川地區(qū)推行招商給引法,即“每年布政司差官赴南京請印引目五萬道,送管茶官處收貯。茶法比照鹽法事例,分別等第。芽茶,每引定價三錢;葉茶,每引二錢。聽商赴管茶官處報中,給與引目,照買照賣,立限截角回繳”[19]。這種做法實質上就是一種在引岸制規(guī)范下的茶商專賣制——民制、商買、商運、商銷。
嘉靖十七年(1538年),在“以茶馭番”思想指導下,明政府將四川茶引分為邊引、腹引兩類,認為“茶乃番人之命,邊引不宜多給,以存羈縻節(jié)制之意”,進而推行所謂“腹多邊少”政策,四川額定茶引5萬道,“限定黎州、天全發(fā)賣茶引,歲給一萬道,松潘二千道”,其余3.8萬道皆給腹里地方[20]。但當時川省邊、腹引的實際供需情況是“雅、黎、松潘興販浮于引目,而腹里引目常積于無用”[21]。毫無疑問,“腹多邊少”政策是明政府利用行政力量干預當時四川茶葉市場運行的產(chǎn)物。然而,正是由于明朝政府對黎、雅、松潘邊引引目供應的限制,從而導致四川邊茶價格涌貴,私販盛行,茶稅減少。在此情況下,明政府不得不根據(jù)邊、腹茶的實際需求量,對川茶引岸進行調(diào)整(見表1)。
表1 嘉靖隆慶時期四川邊、腹引額分配情況表 單位:萬道
從表1可知,嘉靖十七年(1538年),四川邊引僅占其茶引總額的24%,腹引占76%。隆慶三年(1569年),四川邊引占其茶引總額的89.47%,腹引僅占10.53%,它基本符合當時四川邊、腹茶市場的實際需求情況。至此,川茶引岸“邊腹相安”,四川茶葉貿(mào)易形成“邊多腹少”的貿(mào)易格局[22]。
2.西北地區(qū)茶葉邊銷市場化。西北地區(qū)茶葉邊銷的市場化路徑與四川地區(qū)不同,它是茶馬互市與引岸制相結合的產(chǎn)物。弘治三年(1490年),明政府推行招商中茶法,將引岸制運用到官營茶馬互市之中,規(guī)定每引行茶不過100斤,每商不過30引。此法是明王朝將引岸制運用到西北地區(qū)茶馬互市的初步嘗試。
正德元年(1506年),楊一清改訂弘治十八年(1505年)招商買茶法,將商人運到各茶馬司的茶葉“以半與商,令自賣”[23]1951,即招商中茶,運至茶司,官商對分,官茶易馬,商茶給賣。嘉靖年間,明政府正式將引岸制推廣到茶馬互市之中。據(jù)記載,嘉靖時“招商中茶,上引五千斤,中引四千斤,下引三千斤,每七斤蒸曬一篦。運至茶司,官商對分,官茶易馬,商茶給賣。每商上引仍給附茶一百篦,中引八十篦,下引六十篦,名曰酬勞”。隆慶五年(1571年),明政府進一步規(guī)定:“今后招商引內(nèi)注定(銷引期限)。一年完者,厚賞;二年,量賞;三年,免究;四年,問罪,仍抽附茶一半入官;五年,問罪,附茶盡數(shù)入官,不準再報;六年以上,即系老引,興販,照例問遣。其經(jīng)過漢中、鞏昌專責理刑推官,查照引內(nèi)篦斤,著實盤驗。不拘正茶、附茶,每篦俱重七斤,如有引外夾帶及正附篦斤不同者,即斫截入官;若系假茶,盡數(shù)燒毀,仍將本商問罪。”[24]不難看出,明政府引入引岸制的目的是為了規(guī)范招商中茶的程序,打擊私茶,從而保障國家茶馬互市的利益,它本質上是一種以官營茶馬互市為前提,在茶引制主導下的茶商專賣制——民制、商買、商運、商銷(抽分商茶)。
3.湖茶流通合法化。盡管明代茶禁甚嚴,然而不論明政府采取何種對策,均無法遏制招商中茶法帶來的私茶問題,正如楊一清所言:“茶禁愈嚴,則茶利愈厚。利之所在,趨者瀾倒。伺便而發(fā)、乗隙而動者,難保必無?!盵5]66正因如此,明廷不得不利用市場的力量,化私為官,將私茶納入茶引制的管理范圍之內(nèi)。關于此點,最典型的例證是湖茶流通合法化。
從法理上講,明代前、中期,西北地區(qū)茶馬互市的茶源地是陜西漢中、四川保寧等地。對于明政府來說,商人越境買茶屬于私販,因此,明政府多次重申禁革湖茶,不許越界販賣。但從品質來看,漢中茶味甘,煎熬易薄,湖茶味苦,酥酪相宜。兩相比較,湖茶更適合甘青藏區(qū)各族人民的口味。從價格、產(chǎn)量來看,漢中茶和川茶產(chǎn)量少、價格高,湖茶產(chǎn)量多、價格低,甘青藏區(qū)各族人民利私茶之賤,不愿與各茶馬司易馬。如此一來,湖茶根本無法禁絕。尤其是召商中茶法推行以后,在豐厚茶利的刺激下,商人競相赴湖南買茶。至萬歷初年,湖茶已成為西北地區(qū)茶馬互市的中堅力量[25]5759。誠如史載:“中茶易馬,惟漢中、保寧,而湖南產(chǎn)茶,其值賤,商人率越境私販,中漢中、保寧者,僅一二十引。茶戶欲辦本課,輒私販出邊,番族利私茶之賤,因不肯納馬”[23]1953-1954;“近年市馬之茶,取辦于湖南,而川、陜所產(chǎn),謂之余茶”[26]。
上述轉變對于傳統(tǒng)上以川茶、漢中茶為主體的官營茶馬貿(mào)易來說,是一個巨大的沖擊,明政府內(nèi)部亦由此引發(fā)一場關于湖茶問題的大爭論。以李楠為代表的一方認為湖茶的私販于官營茶馬互市有礙,應禁革湖茶;以徐僑為代表的一方認為湖茶之行于官營茶馬互市無妨,且有利于甘青藏區(qū)各少數(shù)民族,應仍行湖茶,但禁止假茶。萬歷二十五年(1597年),戶部折中雙方意見,議定“以漢茶為主,湖茶佐之”的方案。具體做法是:“各商中引,先給漢、川,完日方給湖南。如漢引不足,聽于湖南引內(nèi)處補?!盵25]5759-5760據(jù)此方案,湖茶化私為官,取得與川茶、漢中茶一樣參與西北地區(qū)茶馬互市的地位。在此背景下,湖茶在西北茶葉邊銷中逐步占據(jù)主導地位,在明代后期形成了以湖茶為中心,川茶、漢中茶并存的西北茶葉邊銷格局。
明代是中國歷史上茶葉邊銷的重要轉折點。兩宋時期,歷代中央政府從國家安全、以茶馭邊的政治考量出發(fā),在重要周邊地區(qū)采取茶馬貿(mào)易、榷場互市貿(mào)易等方式,由國家對邊銷茶進行壟斷專賣[27]。明初,中央政府將茶葉邊銷視為“制西番以控北敵之上策”[5]62,由國家壟斷邊銷茶的產(chǎn)、運、銷各環(huán)節(jié),實施直接專賣。隨著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國家壟斷下的茶馬互市出現(xiàn)嚴重危機,于是明政府開始吸收民間資本,允許商人參與茶馬互市活動,試圖利用商人的力量來繼續(xù)維持它在茶馬互市中的壟斷地位。以此為契機,商人資本開始介入國家控制極為嚴密的茶馬互市領域,茶葉邊銷開始由直接專賣轉向間接專賣。明代中后期,四川地區(qū)和西北地區(qū)的茶葉邊銷開始向市場化方向發(fā)展,但二者市場化路徑各異。四川地區(qū)茶葉邊銷市場化是政府利用商人的力量,通過招商給引法來推行茶引制主導下的茶商專賣制——民制、商買、商運、商銷。從貿(mào)易對象來看,四川地區(qū)的茶葉邊銷完成了由茶馬互市到茶貨貿(mào)易的轉變。而西北地區(qū)茶葉邊銷市場化是在維持官營茶馬互市的前提下,政府利用商人的力量,通過招商給引法來推行茶引制主導下的茶商專賣制——民制、商買、商運、商銷(抽分商茶),它本質上是一種茶引制主導下的官營茶馬互市市場化。從貿(mào)易對象來看,西北地區(qū)的茶葉邊銷開始由茶馬互市向茶貨貿(mào)易的轉變。
更為重要的是,明代茶葉邊銷的市場化趨勢為清代所沿襲,并進行了變革和創(chuàng)新,為清代茶葉邊銷的大發(fā)展奠定了基礎。在四川地區(qū),清政府沿用明代邊引制進行川藏茶葉邊銷貿(mào)易,并引入更多的商人力量參與其中。在西北甘青藏區(qū),清政府沿襲明代舊制推行茶馬貿(mào)易,但與明代不同,清王朝允許商人在茶馬貿(mào)易時參與官茶(主要是陳茶)的銷售。茶馬貿(mào)易退出歷史舞臺后,清政府在西北地區(qū)推行陜甘茶引制,完成了該地區(qū)茶葉邊銷由茶馬互市到茶貨貿(mào)易的轉變。在蒙古地區(qū),清政府創(chuàng)立部票貿(mào)易制度,對茶葉邊銷進行市場化模式運作。此外,入清以后,以安化為中心的湖南茶區(qū)成為我國西北和北部地區(qū)茶葉邊銷最重要的茶源地。如此一來,我國內(nèi)地與邊疆地區(qū)的茶葉貿(mào)易規(guī)模日益擴大。在茶葉貿(mào)易的帶動下,除湖南外,湖北、安徽、浙江、福建等地也被納入到清代茶葉邊銷的市場范圍之內(nèi)。與此同時,邊疆民族地區(qū)有更多的商品進入內(nèi)地,內(nèi)地和邊疆地區(qū)形成更緊密的經(jīng)濟聯(lián)系,從而改變了邊疆民族地區(qū)的經(jīng)濟格局,雙方的經(jīng)濟交往、交流、交融進一步深化,由此開啟了內(nèi)地與邊疆地區(qū)經(jīng)濟一體化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