蠟人

班宇

租來的課桌列成準對角矩陣，刨花板面，厚實耐用，上有淡淡的筆跡，不知何人所作，勾出來一只伶盜龍的輪廓，腦門突出，尖嘴緊閉，前臂有短羽，長尾在空中打了個優(yōu)雅的活結(jié)，旁邊寫著一句箴言：假若春天再次來臨，你還會不會沉默。側(cè)方貼有學(xué)號，桌上擺著一本方磚似的畫冊，抽屜里是半卷手紙。我坐在椅子上，雙手背后，仿佛回到課堂，忽然想解個二元一次方程，這是我以前很擅長的事情，拆分、推理、演算，未知數(shù)各得其解。

開幕式進行到一半，還沒輪到我發(fā)言，李舸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頭頂禮帽，黑色長衣過膝，踏一雙工裝靴，耳朵上掛著一副小雞圖案的黃色口罩，巡視一周，站到我的身后，如同一只直立的巨型鴨嘴獸，滿是不忿，相當(dāng)魯莽。我轉(zhuǎn)過頭去，見他手里攥著兩串糖葫蘆，大頭朝下，與小臂形成一個標準的銳角，像是持刀前來行兇。臺上的人正在說話，全是新詞，造境、思辨、非線性、語意結(jié)構(gòu)，我一個也聽不懂，小心翼翼地錄了下來，想著回去放給小悅聽，她或許能明白，再用通俗的話給我講一遍。李舸踢了踢我的椅背，俯身問道，哪個??？我很不耐煩，說道，一共三張，前廳一進門，左手邊上，底下有我名兒，畫的是白樺林、吉他和風(fēng)車。李舸說，大風(fēng)車吱呀吱喲喲地轉(zhuǎn)？我頓了一頓，說道，我畫的風(fēng)景真他媽好看？李舸說，我問的是糖葫蘆你想吃哪個？我說，有啥區(qū)別？李舸說，一個山楂巧克力的，傳統(tǒng)手作，風(fēng)味典藏，還有一個圣女果的，新派木糖醇，屬于低卡輕食。我說，你吃哪個，剩下的給我就行。李舸說，我準備吃倆啊。我說，那你問我干啥？李舸說，你來一趟不易，多少也得展示一點兒尊重，事兒不一定能辦好，話肯定得說到位。

待我發(fā)言過后，李舸說，這么多年過去了，沒想到啊。我說，什么。他說，你跟以前一樣，會畫不會說。我說，我覺得我講得挺好的。李舸撇了撇嘴，說，提前準備了多久？我說，背了一道兒，從阜新到避暑山莊，后來睡著了。李舸說，發(fā)言稿誰寫的？我說，我對象，小悅。他說，在北行開美甲店的？沒看出來啊，本領(lǐng)見長，有點內(nèi)秀。我說，不是，那是小月，蹉跎歲月的月，這個是賞心悅目的悅，姓馬，叫馬欣悅。他說，以前的姓啥？我說，好像姓朱，忘了，多少年了都。李舸說，那個也挺好的，對你不錯，三九天在畫室給你貼暖寶寶，前胸后脊梁鋪了好一大片，米其林似的，當(dāng)時我以為你倆能結(jié)婚呢。我說，我也這么以為的，但她可能沒那么想。李舸說，現(xiàn)在指定得后悔，你的畫都來北京參展了，明日之子，希望之星，冉冉升起，指日可待。我說，不太好說，我看夠嗆。李舸說，你咋知道？我說，分開之后，有陣子我挺想她的，發(fā)過幾次消息，也沒搭理我。李舸說，后來呢？我說，后來我打了個電話，沒等開口，她給我好一頓罵，非叫我滾。李舸說，多大仇??？我說，你是不知道，我倆有過一個孩子。李舸說，說說。我說，說啥？李舸說，說說孩子？我說，打了啊。李舸說，要是沒打，現(xiàn)在有多大了？我說，不知道。李舸說，比劃一下，估計是什么形狀的，三角、橢圓還是正方形，能到你褲腰不？我說，有病吧你。李舸說，你說一說，我現(xiàn)在就喜歡孩子，誰有孩子我都愿意琢磨一會兒。我說，你自己的兒子呢？李舸嘆了口氣，說，不提了。我說，你說一說，誰有不提的事兒我都愿意琢磨一會兒。

李舸帶我連逛了四個大型展覽，主題分別是文藝復(fù)興、東北、難民與女性主義。天氣晴好，浮云低垂，摩托車在園區(qū)內(nèi)四竄，氣勢洶洶，噪音巨大，像綁匪開槍撕票。有人在街頭拍攝婚紗照，擺出恩愛的造型，我盯著看了半天，想起一部經(jīng)典港片，情緒有些感傷。傍晚五點，我們來到劉小東的新展現(xiàn)場，光線冷硬，溫度驟降，先是看了他畫的喻紅和女兒，怎么說呢，熟諳之中又有新鮮的陌生感，赤誠動人，紅紅心中藍藍的天是個生命的開始，我也很想念我生命中的紅紅。之后，我站在那幅《阿城》面前，實在沒忍住，哭出聲來，形容狼狽，引得無數(shù)旁人側(cè)目。李舸有些惶恐，問我，咋還哭了呢？我說，畫得真好啊。李舸說，怎么個好法？我說，說不出來，畫得太像了。李舸說，像誰？我說，像阿城老師。李舸說，廢話，我以為像你爸呢。我說，也像，你不懂，跟你說不清。李舸說，我不懂我能當(dāng)策展人？我說，你懂你當(dāng)策展人？李舸說，多少年沒見了，不樂意跟你吵架。我說，誰愛搭理你似的。李舸說，找你有正事兒，想給你策劃個人畫展，今年三月份，在揚州，我有大型場地，五百多平，舉架四米六，別說你畫個風(fēng)車了，整個真的風(fēng)車擺在里面都能飛速旋轉(zhuǎn)。我說，空間叫啥？他說，鄭板橋藝術(shù)創(chuàng)作實踐基地。我說，去過，藏品是打印的，隨便摸，也出售，后半場是個速成班，搞美術(shù)培訓(xùn)。李舸說，瞧不起美術(shù)培訓(xùn)了？我說，那沒有。李舸說，忘了我倆以前在畫室里同甘共苦的歲月了？我說，沒齒難忘。李舸說，記得就好，我時常想念，人啊，不能忘本。我說，你切記，我那時是老師，帶過三批學(xué)生，央美、國美、清華的都有，你主要負責(zé)發(fā)放傳單，登記簽到，兼與學(xué)生家長溝通感情。李舸說，你還別瞧不起，我有好幾個藏家都是那時候認識的呢。

同期展映的還有一部紀錄片，放映室不大，人滿為患，我待了兩分鐘就出來了，喘不過來氣，主要也是聽到電影里的劉小東跟朋友說：我怎么看你這么憂郁呢，以前也不覺得啊。情緒一下子又有點控制不住，年紀一大，聽不了這種話，于是走去另一間展廳，大部分是水彩小畫，也有不錯的意趣。我正在仔細揣摩，李舸說，你記得吧，他倆還拍過個電影。我說，《冬春的日子》，當(dāng)年一起看的。李舸說，對，我們四個，還有小冬和小春，我一開始以為演他倆的呢，你說多巧。我說，是，那碟不好租，跑了大半個沈陽，翻了不知多少個碟本。李舸說，小冬怎么樣了？我說，打了七年罪，出來后在張士冷庫打工，往全國各地發(fā)海鮮，天天穿著個雨靴，挺酷，一個月能對付四千，也很長時間沒見了，你知道他就那樣，你不找他，他也不帶找你的。李舸說，確實，小春呢？我說，小春挺好的。李舸說，還畫畫呢？我說，不畫了，在寫小說。李舸說，也行，都是胡編亂造，沒想到啊，你跟她還有聯(lián)系呢。我說，有，她現(xiàn)在改名了，叫馬欣悅，活得欣喜又愉悅。李舸愣在一旁，瞪著眼睛問，你倆怎么扯一起去了？多長時間了？我說，純屬偶然，就不提了。

我讓李舸陪我參加晚宴，他不肯，我就自己藏在角落里喝酒。當(dāng)天來了不少人，我都不太熟悉，沒怎么說話，幾杯過后，準備提前撤退。李舸發(fā)來他家的地址，我叫了個車，背包出了門，里面裝著打印的小說，想著給他一份，畢竟他在北京結(jié)識廣泛，興許能找到出版的途徑。車還沒到，我查看郵箱，小悅發(fā)來一封新的郵件，好幾行字，應(yīng)是新小說的開頭部分。這是她的習(xí)慣，每寫完一點，就會發(fā)給我看看，雖然我也讀不太懂，無法給出什么切實可行的建議。我問過她，接下來準備寫點什么，小悅跟我說，打算寫一寫自己到底是誰，怎么來到這里的。我說，那不如問問你爸媽。她說，他們說的不對。我說，那問誰呢？她說，我自己寫的才是對的。新小說的第一節(jié)是這樣的：

樓艦千艘，覆川蓋汜。古船拔地而起，在此密布，布陣緩行，艙外是貪婪的蕨類植物，以及寂靜的一陣回響，繚繞攀附，先是鎖緊木窗，又向著四周拉扯，如互生的幼葉與胚芽，掠取多余的養(yǎng)分，共同進入恒長的休眠時期，這一切發(fā)生在疏密不均的黎明底部。不僅由于此地晝短夜長，冬日持久連綿，季風(fēng)惆悵如祖先的絮語，也因其遲早淪為一具若隱若現(xiàn)的標本，凌越革命的廢墟，一行與幾行虛擬的橋梁;或是一座行走的廟，忠誠而喧囂，所行之處皆是未熄的紙焰。元寶、鎖鏈、枕頭、瓦器，統(tǒng)統(tǒng)埋入火里，黑灰漫天亂舞，覆如斗篷，死魂靈伏于地下三層。渠有白鴉劃過，擊水紋以歌，隨大風(fēng)漸消散：

興衰之效，于古有徵。恒由渾厚，以開文明。文明既開，渾厚漸失。

謂偶可常，至于驕佚。溯流知源，先祖是思。凡我后人，敬而聽之。

李舸住在郊區(qū)，行程較遠，車開得不快，紅燈一路照耀。我反復(fù)讀了幾遍，覺得有點像評書，田連元的聲音在耳邊嗡嗡作響。我穩(wěn)住心神，給小悅發(fā)去消息，告訴她新作已經(jīng)收到，待讀，正往李舸家去，展覽順利，觀眾親切，一切安好，不必掛念，午后的發(fā)言給大家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你說得很好，美學(xué)就是實用生理學(xué)，藝術(shù)則是在清洗我們的真理。小悅沒回，可能是還在寫。

我在外面喊她小悅，在家里還管她叫小春，糾正多次，改不過來。小冬進去那幾年，李舸不辭而別，跑去北京發(fā)展，斷了聯(lián)系，生死未知。小春總約我一起去探望，小冬不怎么愛見，去三次能碰一回面，見了也不講話，表情木然，眼神混沌，仿佛一具蛀空的木塔，搖搖欲墜。小春也不說話，老是在哭，看得出是真心疼。小冬本來就不胖，在里面待得一天比一天更瘦，營養(yǎng)跟不上去，皮膚泛黃，沒有光澤，還剃著光頭，看去也像一把上了銹的鈍刀，囚服往身上一套，如掖進碩大的袖口里，隨時抽刃，全是危情時刻。后來有一次，我跟小冬說，好好改造，人們現(xiàn)在對精神文化的需求愈發(fā)強烈，許能對你網(wǎng)開一面，多畫板報，手藝別丟，社會上很需要你這樣的藝術(shù)家，與之前不同，我們不用畫瓜果梨桃，也不用畫長白山或者牡丹江，你就繼續(xù)做你自己，癮君子系列，人性的暗面，哪吒火燒加油站、赫魯曉夫煎荷包蛋之類，也有人能喜歡，等你出來了，我們還在一起畫畫。小冬不說話，干瞪著我，眼珠子往外鼓，喉結(jié)上下涌動。我繼續(xù)說，哪怕以后不畫了，也有別的辦法，肯定能過上好日子，我爸去年給人打畫框，一年也賺好幾千，樂得不行，帶著我媽去南戴河度過了一個難忘的夏天，你切記，浪子回頭金不換。小冬還是不說話。我說，退一萬步，別的都不談，你怎么也得想一想小春吧，她可一直等著你呢。小春在旁邊說，我說我要等了？我嚇了一跳，小聲問她，你不等嗎？小春說，我不等。我說，來的時候不是這么說的?。啃〈赫f，我現(xiàn)在變卦了。我說，能不能別刺激他，有話好說。小春跟小冬說，你對我好，我心里知道，算了，也不怎么好，你對別人都比我好，從來沒把我當(dāng)過一回事兒，你有你的主意，我也有我的，你沒在乎過。坦白說吧，咱倆不合適，我一直挺怕你，以前覺得也許是出自一種崇敬，或者信任，現(xiàn)在想一想，沒這道理，你的正義不堪一擊，你的堅持不值一文，事實上，你比誰都自私，我也不想多說什么了。今天咱們道個別，死了這條心，以后我不來了，有空你好好想一想，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啊。當(dāng)然，我也不好，比如，我一直認為我很愛你，逼著自己這么去想，源于一種深切的恐懼，如果我不愛你，那就什么也沒愛過。剛才想明白了，也沒什么，人不一定非得愛過，愛的本身并不可愛，無非一場空無的詛咒，無有來去，無從應(yīng)驗。就像你總也調(diào)不出想象中的色調(diào)，不是顏料、天氣和光線的問題，是自己的問題，我們的底色只是恐懼、陰影和遺憾。我祝你早日過上新的生活，但請記得，千萬別來找我，沒用，你也找不到，你還是你，我不是我。說完，小春轉(zhuǎn)身就走了。場面一度陷入沉寂，小冬瞇著眼睛，不發(fā)一語，我努力平復(fù)心情，勸他說，小冬，別介意，你知道，她也就是過過嘴癮，出了門肯定后悔，沒幾天就得來找你和好，多少次了都，假如這次沒好，你也得接受，人生就是如此，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日子還得過，放長遠看，還是得往前走，難免經(jīng)歷苦痛掙扎，你也往前走吧，朋友，走吧，咱們都得為自己的心找一個家啊。

小春在前面走，我在后邊跟著，保持一定距離，心有忌憚，不怎么敢接近。上一個離得近的，被小冬捅了五刀，傷及脾臟，淌一地血，還在醫(yī)院里，我偷摸去看過兩次，那人以前耀武揚威的，橫著走道，現(xiàn)在炕吃炕拉，他媽照顧著，一邊給他翻身一邊罵著臟話，他就躺在床上，嘿嘿嘿地笑，說不清是得意還是討好，官司打個沒完，小冬家里一分也賠不出來。我一直沒搞清楚傷勢到底如何，直至有一天，見到一張小冬的畫，很寫實，畫著一個雙手按在太陽穴上面的男人，像在做眼保健操，解剖圖筆法，骨骼肌肉一覽無遺，他坐在桌前，窗外吹入幾枚五分鎳幣，頭像是美國第三任總統(tǒng)杰斐遜，閃爍如金葉，紛紛落在他的身上，位置分別是肱骨、橈骨、上顎骨、腕骨和肩胛骨，連成了一個神秘的記號。我這才恍然大悟?？上У氖牵《暮髢傻稕]捅準，不然出不了大問題。到現(xiàn)在為止，我也沒敢跟小春說，那人當(dāng)年不是想追求她，事實上，他根本不認識小春，想找的是我的女友小月，他倆是老鄉(xiāng)，青梅竹馬，以前好過，后來鬧掰了，一時接受不了，老是跟著小月，可能也沒想干啥，就是想知道小月在干啥，這個情緒我也有過。那陣子，我們幾個人住在一起，租了個大套間，我逗小冬說，注意到?jīng)]，老有人跟著咱們，肥頭大耳，脖子有道斜疤，穿個骷髏服。小冬問我，見過多次，那是誰呢？我說，我也不認識。小冬說，你覺得他想干什么呢？我說，那不好說了。小冬說，沒跟你說，有次我在門縫底下發(fā)現(xiàn)了一張畫。我說，畫的什么？小冬說，畫了個女的，好像是小春，我不確定，造型能力很差。我說，問過小春沒？他說，沒有，但我想起來，小春跟我說過，她小時候就被人跟過，她爸不是警察么，抓過不少犯罪分子，我懷疑是刑滿釋放后過來找她報仇的。我說，不無道理，應(yīng)該告訴她爸一聲。小冬說，我也想過，但她跟她爸不是斷了么，就為了跟我在一起，她爸看不上我。我說，也看不上我，她爸誰都看不上。小冬說，反正這事兒我得幫她解決，她現(xiàn)在只有我，當(dāng)然，我也只有她。我說，不要沖動，三思后行，你們還有我呢。小冬說，放心吧，我心里有數(shù)，不說了，先去上班。

小冬在快遞站打工，周休一天，養(yǎng)著小春在家搞創(chuàng)作，他一直覺得小春畫得比自己好，跟誰都是贊美。我當(dāng)時賣了兩幅畫，有點積蓄，小月想開美甲店，我就全部拿出來支持，她也挺上心，早出晚歸，裝扮閃亮，渾身指甲油的味道，洗也洗不掉，我總有一種要中毒的幻覺。白天里，只有我和小春在家，開始時各自關(guān)門畫畫，到了中午，我炒兩個菜，她跟著一起吃。后來小春讓我?guī)椭醋髌罚鳇c主意，我也不推辭，有時累了，就放個電影一起看。小春有一次開玩笑說，感覺好像咱倆在一起過呢，像不像里面演的，冬春的日子，我們已經(jīng)過了一個冬天和一個春天啊。我沒吱聲，臉一下子就紅了，連忙跑去廚房洗碗。其實我覺得小春不錯，對她也有好感，但沒那么強烈，總覺得不是過日子的人。我想找個能踏實過日子的，一直都這么想，之前是，現(xiàn)在也是，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兒，這么多年過去了，身邊的人一個個都走掉了，跟小春卻怎么也分不開。前段時間，小春躺在床上給我念詩，外面下著小雨，潮濕的畫布擺在窗邊，一架直升機在遠處的坪上降落，旋翼飛轉(zhuǎn)，如為我們撐起的傘面。有那么一瞬間，我好像明白了一點，詩里是這么說的：哭泣，沒有鵠的箭/沒有早晨的夜晚/于是第一只鳥/死在枝上/啊，吉他！/心里插進/五柄利劍。的確如此，五柄利劍，五個傷口，錨定了我一生的命運。黎明的酒杯碎了，吉他的嗚咽開始了，要止住它，沒有用，要止住它，不可能。

車開了近一小時，抵達目的地后，小悅已經(jīng)寫好了新的一段。我點了根煙，望向清澈的夜空，只有一抹暗紅色的莢狀云，星星如魚骨般分列排布。一對父子從我面前經(jīng)過，兒子不過八九歲，圓臉蛋兒，戴著大大的眼鏡，父親耍賴一般，躬著身體，將下巴抵在兒子的腦袋上，如同寄生，貼著往前走，步伐凌亂，顯然有點醉。他對兒子說，小童，你要記住啊。兒子皺著眉說，爸，你說。他說，這世上沒人比我更愛你，即使有時看起來并不如此。兒子說，我媽呢？他說，你沒有媽。兒子說，我媽在廣州呢，剛給我打了電話。他說，你不需要媽媽。兒子說，我需要爸爸嗎？他說，也不需要。兒子說，我需要什么呢？他說，那你得自己想。兒子說，爸，你需要什么呢？他說，我也在想。兒子說，想出來了嗎？他說，還沒，快了。兒子說，我現(xiàn)在想，來得及嗎？他說，抓緊，馬車就要來了。兒子說，什么？他說，兩匹金鬃白馬，拉著一輛結(jié)冰的雪車，正在路上，越來越近了。兒子說，上面坐的是誰？他說，我和你。拐進樓洞后，我想到，如果我的孩子沒有打掉，也許跟他差不多大，能陪我說話，還能帶我回家。站在小區(qū)里的柿子樹旁，我一邊抽煙，一邊讀著小說的第二段：

聽，萬物由此發(fā)動。聲音比光線來得更早，不同頻率的電波浮在空中，為多變的風(fēng)向過濾，匯成一片柔軟的海浪，從遠處而來，悄悄纏在耳畔，播報著逝去的一日。那些時間里，羅馬教廷懾于理性與科學(xué)的威力，承認太陽的位置，為伽利略的審判追悔不已;洛杉磯戲院夜場演說，腳燈明亮，布設(shè)華麗，講述頗具激情，觀眾卻全無反應(yīng)，結(jié)束后，全場復(fù)明，發(fā)現(xiàn)臺下坐著的只是一堆呆滯的蠟人;眾多樺木正在取代楊樹，前者的樹干如燭一般筆直、光滑，葉脈羽狀，植在火燒跡地，即大災(zāi)過后的荒山;也是這座荒山，前一年里，兇徒逃至此處，其身法矯健，訓(xùn)練有素，本在軍隊服役，因家人遭遇不公，一怒之下，盜槍出門復(fù)仇，背著尚在襁褓里的女兒，白日尋跡，夜宿于陵墓。如此數(shù)月，幾條人命相繼交還，人人自危，最終覓得線索，百人上山圍捕，兇徒立于山體的心臟地帶，以石碑作掩，在生卒年之間，神出鬼沒，偶爾一躍，蒞臨人世，甩動合金槍口，極速打空一梭子彈，槍聲與回音連綴，呈扇形排布，像與無處不在的幽靈對峙。沒人上前接近，只得縱火燒山——在棕紅色的土地上，躺著兩具燒焦的尸體，露出發(fā)赤的白骨，均為成年人，姿勢相同，身形接近，善惡無從分辨，女兒不知所蹤。

出乎意料，李舸的家里極其整潔，地板明凈，養(yǎng)了不少植物，家具擺得井井有條，茶幾上堆著幾包零食。一位年老的廚師在電視上進行烹飪教學(xué)，我在沙發(fā)上坐了下來，看著廚師將處理好的海參放在加過料酒和姜片的沸水里汆燙，之后用紗布小心地包了起來，在鍋內(nèi)倒入高湯、生抽，又撒去一把精鹽，以及炸得金黃的蔥姜碎，小火慢慢熬制，一柄手勺攪動不止。我們就著節(jié)目喝了半瓶威士忌，沒有冰塊，也沒吃零食。李舸指了指空杯，跟我說道，我自己每天一瓶，今天你來了，我們一人一瓶半，喝不完別走。說完，從冰箱里又拿出來兩支，瓶身墨綠，酒標斑駁，很像三無產(chǎn)品，看著頭暈。我跟他說，我沒那么大的量，明早趕車回沈，小悅在家里等我呢。李舸說，誰？我說，小春。他說，哦，小春，干杯。我說，干杯。酒的味道有點怪，如同消毒水與止咳糖漿的混合物，我咽得很吃力。他忽然從褲兜里掏出一枚堅果，丟進嘴里，邊嚼邊說，你愛小春嗎？我說，你說呢。他說，你覺得你有小冬愛小春嗎？我說，別這么問。他舉起酒杯，又說道，干了。我說，我半開。他說，其實我知道。我說，知道什么？他說，你比小冬愛小悅，但是沒有小冬愛小春。我說，放你媽的屁。他再次舉杯，說，是，當(dāng)我放屁，干了。我說，我緩一緩。李舸說，不行，緩不了，愛是不能停止的啊。我又喝掉一杯，胃里翻江倒海，燒得難受，李舸再次為我倒?jié)M，跟我說道，你想過沒有，小冬此時在哪里，在做什么。我說，我天天想。李舸向后一仰，倚在褪色的沙發(fā)扶手上，說，你活得有點緊張。我說，還好，習(xí)慣了。李舸說，他在你家里呢。我說，什么？李舸說，逗你，也不是沒有可能。我說，小悅不是那樣的。李舸說，誰？我說，小春，你有點多。李舸說，遠沒到量。我說，我得走了。李舸說，別擔(dān)心，你今天也回不去，漫漫長夜，順其自然，不見得是壞事，春日相聚，醉于冬之酒，干杯吧。我說，不是，我有點想吐。李舸說，陪我待一會兒，聽我說一說。我說，說什么？李舸說，我兒子。我說，你不是不想提嗎？李舸說，現(xiàn)在想了。

李舸說，我結(jié)婚那年，你也沒來北京。我說，是，你也沒回沈陽辦。他說，有點失策，沒收上禮。我說，那不至于，我們也隨不了多少錢。李舸說，主要原因是，婚禮前夕，她就懷孕了，胎心不穩(wěn)，醫(yī)生建議靜臥，不讓隨便走動，她是唱評劇的，旦角，也會打揚琴，剛有幾個不錯的機會，實在措手不及，我當(dāng)時也勸過她打掉，她沒同意，因為年齡不小了，她比我大五歲，你知道吧，一歲一枯榮啊。我說，不重要，野火燒不盡，這個我有經(jīng)驗。李舸說，懷孕期間，我一直在身邊陪著，伺候得比較周到，每頓飯都是我親手做的，營養(yǎng)搭配均衡，胎教也準備得很充分，每天對著她的肚子說話，讀詩，講故事，還特意把吉他又撿起來了，練了好幾首世界名曲，偶爾也唱些兒歌，小熊翻山越嶺，小熊翻山越嶺，看看能發(fā)現(xiàn)什么，能發(fā)現(xiàn)什么呢，它看到的一切不過是，山的另外一邊，山的另外一邊。我說，沒聽過，好像也不怎么押韻。他說，原文是英語，我怕你不懂，分娩之前的幾天，我有點疏忽，當(dāng)時在畫廊布展，回去得有點晚。我說，幾點？他說，記不得了，好幾次都是凌晨。我說，她有所不滿。李舸說，何止，她直接走了。我說，回娘家了？失蹤了？他說，也沒，就是不肯見我。我說，為什么？李舸說，開始以為是跟我置氣，我賠禮道歉，到處去找，也沒找見，后來她發(fā)了消息，告訴我說，已經(jīng)生完了，我打去電話，她怎么也不接，我都急哭了，簡直想死，過了半天，她給我發(fā)來一張照片，是個兒子，七斤四兩，閉著眼睛，縮成很小一團，比煙盒大不了多少。我說，為什么不讓你見呢？李舸說，一點也不知道，我想過很多種可能，比如孩子不是我的，比如她愛上了別人，比如她生了病，抑郁癥之類，再比如，她可能知道了一些我不想讓她知道的事情。我說，什么事情？李舸說，那你也沒必要知道，總之，她否認了一切，不是這些原因。我說，那是為什么？李舸說，我問了很多年，沒有答案，她讓我自己想。我說，你想出來了嗎？他說，還沒，快了。我說，生下來到現(xiàn)在，一次也沒見過？他說，半次都沒，但我們一直有聯(lián)系，她偶爾發(fā)來一些兒子的照片，你知道嗎，我的兒子馬上十歲了，長得很結(jié)實，耳朵先天有點問題，所以說話聲音很大，老皺眉頭，也是近視眼，隨我，戴著一副眼鏡，不算大毛病，他會游泳，不愛畫畫，性格有點固執(zhí)，喜歡音樂，最近在學(xué)吉他，我覺得他一定可以彈得很不錯，我買了一把很貴的琴，等練好了，我就給他送過去。我說，他們母子在哪里？他說，還不知道。我說，沒想過其他途徑？他說，你能想到的，我一定早都用過，可怎么也找不到，一個人要是決定離你而去，那可真是一件沒有辦法的事情。我說，這不可能。他說，怎么找呢？我說，只要你愛她，愛你的兒子，一刻也不懈怠，必然可以得見，古語云，是愛也，動太陽而移群星。李舸說，那是純屬吹牛逼。我跟他碰了碰杯，喝掉一半，還是沒明白，說道，不可思議啊。他說，事實就是如此。我說，她管你要過錢嗎？他說，沒有。我說，她需要你做什么呢？李舸說，什么也不做。我嘆了口氣，問他，接下來怎么辦呢？李舸說，這些年我賺了點錢，不多也不少，夠花上一陣子，年初開始，每天我都會喝多，知道為什么嗎，因為只要一醉，就能聽見有人彈吉他，像在急切地喚醒我，擔(dān)心我就這么死去，開始絆絆磕磕，沒有章法可言，最近越彈越好，音調(diào)明快，春風(fēng)就這么刮進一場夢里，我很滿足，有時醒來一點，也還繼續(xù)裝醉，橫臥在地上，一動也不動，直到天亮，外面的鳥兒一叫，他就不彈了，我恨所有會叫的鳥。我說，誰彈的？他說，不知道，可能是我兒子，反正我就這么想，不這么想就沒辦法活著，你能明白嗎，對我來說，活著就是在變冷的夜里抽煙。我說，李舸，別想太多。李舸自己又喝了一口，跟我說，不談這個了，你知道我那時布的是什么展嗎？我說，不知道。他說，小冬的畫展，他進去后，小春來北京求我，想滿足他一個愿望，可惜了，一張也沒賣出去，我拍了幾張照片，寄了回去，展覽的前言是小春寫的，里面引了一句詩，我一直記到現(xiàn)在：今夜，當(dāng)天氣轉(zhuǎn)涼，請告誡自己，你所知的一切全屬虛無。

除去倚在護欄上的一堆畫框，陽臺空無一物，三排補光燈懸過頭頂，像是一間構(gòu)造奇異的臨時展廳，畫作如正在發(fā)育的植物，吞沒著全部的光譜。我翻看幾張，有沒畫完的廢作，也有名畫的復(fù)制品，在角落處，我察覺到好幾雙眼睛看著我，我望過去，發(fā)現(xiàn)畫面上的柜門敞至一半，那些眼睛掛在里面的晾衣架上，如在呈現(xiàn)其擁有者生前的混沌景象，一片黛紫或者褐綠，背板是一面菱形古鏡，數(shù)不清的目光在此互映，也如竊竊私語，發(fā)出零碎而細小的聲音。我打了個寒戰(zhàn)，那是小冬很久之前的作品。

我站在畫前，給小悅撥去電話，響了數(shù)聲，無人接聽。李舸從后面拍了拍我的肩膀，指著小冬的畫跟我說，你看啊。我說，什么？他說，我兒子，小春，小冬，你，我，全在里面呢。我說，你喝多了。他說，沒有，我還沒聽見琴聲。說完，他點了根煙，朝著窗外打了個響指，像是派出一個詭秘的暗號，一陣涼風(fēng)吹入，與此同時，我的手機屏幕上顯示收到了一封新的郵件。我說，李舸，我想給你看看小春的小說。李舸說，再喝一杯。我說，不了，實在喝不動。李舸說，就差一杯了，別急，我有點看不清字，念給我聽，慢點無所謂，一個字都別少。我想了想，說，那好。

那天早上，先是爆裂的聲音，接著是遠處的山火，如桅頂上的光源，隨大船駛離陸地，逐漸趨于暗淡，最后是次日的橙光，曾燒死過真理，此刻近乎于一次返航的寬恕。只一瞬間，灰暗濕潤的甲板忽然變作平坦的長街，碑文與雜草一并蘇醒，七層水泥樓體于兩側(cè)矗立，色澤如上銹發(fā)烏的銀器。頂處的鴿籠像是一座瞭望臺，使者從中飛去，帶走人造的消息。稀少的雨線里，硫與煤在結(jié)晶。假使對上古的傳言有所耳聞，可知其切實可信：王座震蕩，神像打碎在地，蠟人熙熙攘攘，獅獸在深處暗暗咆哮，兩位騎士愈行愈遠，狂風(fēng)始于怒號。

風(fēng)中的嘶鳴如同沙啞的鐘聲，從鄉(xiāng)間的大地傳來，交會的節(jié)奏督促著召集、祭祀與覺醒，然后是幾記悠長的響鼻，半枯稻草的霉味，喧嘩無比的行進聲，疲倦的光芒接續(xù)刺入，共同繪出一個逝去的年代：風(fēng)車轉(zhuǎn)動不歇，碾磨著谷物，或抽去水源，使得湖底維持干燥;冷杉樹立在屋前，常年碧翠，地上布滿冬青，高處的煙囪吐出一縷稀薄的霧氣，墓地比鄰而居，碑銘是死者的眼睛;內(nèi)燃機與電機尚未被發(fā)明出來，只有無數(shù)的馬車，在原野上來回馳騁，送去一位新娘和幾封信件，上面寫著：她近似一位圣子，快樂而仁慈，未被那些降臨的罪所玷污過，務(wù)必以善相待，不得辜負先知的恩惠。

酒杯放在窗臺上，李舸低頭啜飲，樣貌貪婪，像一只蜜蜂在吸取花蜜，之后起身問我，你寫的??？我說，不是，小春。他說，哦，不錯。我說，我也覺得。李舸說，不過沒全懂，騎士是誰，新娘又是誰？我說，說不好，但讀得出來，她寫的是住過的那條長街。李舸說，何以見得？我說，場景她跟我講過，那時我們總是一起走在街上，有時候三個、四個，偶爾五個，后來只有我和小春。街巷曲折，如在光里卷刃，她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著，不知要往哪里去，我跟她說話，她也不理，就這么往前走，槐樹立于街道兩側(cè)，枝葉茂盛，雨后的青苔在地上作畫，白天時鴿子在飛，哨聲像在呼喚，傍晚則是漫天的烏鴉，我跟小春說，你慢一點，我快要跟不上了，小春也不回頭，對我說，跟不上就別跟了，沒人逼你，我自己的路。我想了想，道理對，但我不聽她的，還是跟在后面，一路就到了現(xiàn)在。李舸說，值得嗎？我說，談不上。李舸說，后悔嗎？我說，也談不上。李舸說，小熊翻山越嶺，也是這個意思，你翻過來了嗎？我想了想，說道，還在原地打轉(zhuǎn)。李舸盯著我的眼睛，問道，你知道我為什么來北京嗎？我說，不知道。李舸說，小春沒跟你說過？我說，從來沒。李舸清了清嗓子，說道，我來是因為她有一天跟我說，得在這邊等著你、她，還有小冬，你們很快就要到了，還差一座山，越過來了，還能一起往前走，越不過去，咱們各活各的，就地解散。我說，沒懂。李舸說，不急，好好想一想，我還有半杯的時間。

我知道小春找過李舸，那次展覽的照片夾在一本舊書里，有天收拾屋子時，它們從架子上自動掉了下來，落了一地，虎視眈眈，像在我面前挑釁。我將其一一收好，什么也沒說過，出門走了一個下午。那陣子，小春已經(jīng)不怎么畫畫了，我的狀態(tài)也不太好，經(jīng)濟情況是一方面，另外我也弄不清自己對于小春的感情，那些照片不起任何作用，沒有嫉妒和怨恨，也不存在理解或者寬恕，我比從前的任何時候都要平靜，原因是，我愛上了另一個人，她如血液一般流經(jīng)我的身體，充盈我的心臟，每時每刻，不曾歇止。我的行為無法自控，我的想象秘不示人，我的畫里全都是她，站在樺林之間，窄長的身影潑于地面之上，向著四周散射，仿佛與我分享一則神圣的死訊;赤裸著身體，懷抱一把缺角的木吉他，像是抱緊自己的殘疾媽媽;走向一架靜止的風(fēng)車，那是死神豐收的教堂，咒語在風(fēng)中獵獵作響，身后是石灰?guī)r海岸，日光照在上面，映出繽紛的色彩，一具枯黃的蠟人立于崖邊，滿身淚滴，等待消融。

那時，小春的身體還不錯，每天在家待不住，就去找了一份工作，在附近的商場里開觀光火車，都是很小的孩子來坐，還不太會說話，咿咿呀呀，走路經(jīng)常跌倒，總是不停地指來指去。她分到的是一輛長長的馬車，古樸而精致，彩燈環(huán)繞周身，流光漫溢，后面跟著八匹不同顏色的小馬，睫毛很長，笑容可掬，看著很溫馴，開起來還會輕輕搖晃，如同溫柔的鐘擺。她坐在駕駛室里，嚴陣以待，身前是兩匹威武的金鬃白馬，前蹄高高揚起，不時傳出低沉的嘶鳴。小春開得很慢，仿佛不管旅程多么艱難崎嶇，她只是想輕輕地走路，生怕驚擾了所有人的睡眠。

有很多個夜晚，我去接她下班，商場里沒什么顧客，她就讓我坐在后面，興沖沖地拉響汽笛，像一位真正的火車司機，向著未知的遠方起航。我騎著小馬，緩緩向前駛?cè)ィ宦飞峡匆娏撕?、礦石與流云，看見了鏡子、影子和詞語，也看見了一個人的尖嘯、祈求、沉寂和戰(zhàn)栗，一個人的離開，以及老去。生病后，小春辭掉了工作，我們每天待在家里，像很多年前那樣，各居一室，她寫作，我畫畫，相互很少說話。時間過得很快，像水一樣滑過，白天黑夜難以辨清。我喜歡太陽曬在皮膚上的感覺，總在日光里作畫，她的臥室從來都拉緊了窗簾，像一個幽靜的洞穴，有時我覺得她是一位遠道而來的使者，木槿花色的頭發(fā)，鼻骨陡峭突兀，雙手敲著空鼓，一路奔波，歷盡艱辛，最終抵達此處。她的腹中孕育著秘密的種子，空蕩的房間吸納、反射、擴散兩顆心臟跳動的聲音，像是一場室內(nèi)的二重奏，演奏者撫摸著彼此嶙峋的骨頭，我站在門外，不能加入進去，也無法就此離開。

童話、長街、機械與謠言令失眠得以延續(xù)，也令我們的存在比記憶更加久遠。所以，清晨的那輛馬車停駐于此時，人們紛紛聚了過來，像是烏云涌過海灘，或群氓插緊了袖口，等待著一場精彩的絞刑表演。兩匹白馬從天而降，一前一后，錯身而立，嚼口朝下，負著桃木的車軛，頸部肌肉繃緊，藏在茂密的鬃發(fā)之際，八條健壯的腿穩(wěn)穩(wěn)地扎在地上，背部油亮光滑，披著兩條滿是草屑的蓋毯，它們的叫聲掀起了這一日的序章。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身后的車廂吸引過去——幾乎是一座耀眼的翡翠宮殿，嶄新的綠漆，精致的格窗，鎖扣反光的矮門，像是歐洲貴族郊游的道具，秘密情史的園地，王子與貧兒在此互換身位，投在地上的剪影也是精心設(shè)計過的，隨著光的移動顯現(xiàn)出不同的輪廓，有時是一架靜止的豎琴，有時則是一條游動的青魚。

如果說圍攏過來的人們還在思考應(yīng)當(dāng)如何呈現(xiàn)一次畢生的注目，含蓄、優(yōu)雅、得體，且能為這輛馬車的主人留下一個美好的印象，那么，當(dāng)那扇門敞開之時，塵埃襲面，一切都化為了烏有。衣著破舊的一男一女扶著對方下了車，他們身材矮小，頭發(fā)稀疏，又白又胖的雙手搭在身前，半張著嘴巴，臉色暗紅，舉止十分局促，不合時宜的笑容在相似的臉上層層交疊。他們似乎覺得身上的每一個部位都無處安放，下頜、脖頸、手掌、背部，均流露著羞怯與不潔，也包括語言，沒人聽得清他們的話。那聲音太過細微，像一根尼龍弦被風(fēng)吹去時的輕顫，全是無可奈何的歉意，待他們抬高了一點點音量，又很像蛙類的鳴叫，單調(diào)，空洞，呱噪。沒人知道他們從何而來，路上花去多長時間，很快，近乎于一種諂媚，他們迫不及待地出賣了自己的故事——他們是一對兄妹，被一場不滅的大火驅(qū)趕，被迫來到此處，那兩匹白馬為同一母馬所生，正值壯年，腳力強健，奔跑起來的速度足以移除路上奔涌的黑霧，也令他們暈眩不適，仿佛此刻仍未逃脫，大地一再沉沒，他們?nèi)栽谏降牧硪贿?。車?nèi)是他們?nèi)康募耶?dāng)：長椅，皮箱，被褥，衣服，火柴，紙，汽燈，還有一個睡著的孩子。

我想起來，在古銅色的陽光里，小春撐著自己的身體，望向那些畫，問我說，你畫的是我嗎？我說，是。小春說，一直都是嗎？我說，永遠都是。小春說，我沒那么好看，我知道的。我說，你每一天都比從前還要好看。小春說，冬天快結(jié)束了吧。我說，是，快了。小春說，我啊，還有一個春天，加上一個冬天，太漫長了。我說，不要亂說。小春說，我知道的，到時候你就都好了，你會越來越好。我說，我不需要。小春說，你會的，我好累啊。我說，休息一會兒。小春說，我寫了很久，每次只是幾行字。我說，慢慢寫，不要急。小春說，書的獻詞，我已經(jīng)寫好了，一共五句，我告訴給你，你要記得啊，忘了什么也別忘了這個。我說，你說，我在聽。小春說，獻上我的環(huán)行的舌;獻上我的愛和熾熱;獻上遲來的閃電，匆匆的見證;獻上我的你，我的我;獻上我的牙齒的白鴿。

只有玄關(guān)的燈還在亮著，李舸手持酒杯，躺在光滑如鏡的地板上，眼含笑意，睡得無聲無息，仿佛設(shè)下一個無聊的圈套，隨時可以醒來，與自己的倒影干上一杯。黑暗彌漫，幽靈們悄悄地占據(jù)了這間屋子。我想，他的琴聲正在降臨，在陰影與灰塵之間，音符如安寧的羽毛，在弦上掠過，撫著長久的夢境。在那里，無需跋涉，無需翻山越嶺，只要坐上自己的馬車，便可抵達所依之地，一道綿長的壁壘，一間明室，或者一座空無人跡的樂園——只有無數(shù)的蠟像，叢叢林立，各守其位，描摹著我們這些年里的不同時刻：李舸自深淵而來，提著自己的頭顱，怒睜雙目，急切地四處追尋;小冬懷持匕首，收緊束帶，像一位武士，在樓群之間迎風(fēng)行走;小春高燒不止，面頰滾燙，蜷縮在車廂里，痛苦地喊著我的名字;我站在一旁無動于衷，如同一塊死寂的冰，寒冷而沉靜，從未經(jīng)歷過春天，在所有的時間里，我都是如此。

我當(dāng)然記得她寫的這個清晨，那條街道，那輛馬車，事實上，她就是這樣來到我的生命里的。相似的旅程一再反復(fù)，汽笛聲不斷響起，也像夢魘，侵擾著我們的睡眠。不過對我來說，那也許是一個古舊的傍晚，光芒映照歷代的云朵，一柄鋒利的長劍刺開天幕，大地獻出了它的苦鹽，在起伏的山嶺上，夜霧如蟒，四處流動，攝取著燃燒的記憶，人們所遺失的，不止于恍惚的信念，那時尚不知情的事情，將來也一無所知，無人得以幸免。山火漸來，山火漸去，恍如嘆息的街燈，無窮遠處，明暗交織，蠟人融化一地。

自問自答

基里科的這幅《一條街的憂郁與神秘》能使你聯(lián)想到哪些文學(xué)作品？

詹姆斯·喬伊斯《阿拉比》，J. D. 塞林格《西摩：小傳》，米歇爾·圖爾尼?！渡倥c死亡》。不一致的透視法，從始至終的不安與動蕩，遲來者，無可彌補的缺憾，未竟的噩夢，鉛灰色的光線，以及一道長長的投影。

對于小說有什么新的領(lǐng)悟？

想寫出來一點兼?zhèn)鋫鬟f與穿透屬性的思緒，不單是意愿、信念和行動的問題，可能要進入更廣闊的黑暗地帶，冒險為一系列的事物再次賦名，這將是相當(dāng)持久的過程。

最近聽到過什么不錯的唱片？

美國音樂家Alvin Curran的Fiori Chiari，F(xiàn)iori Oscuri，以一只貓的溫柔叫聲開始。如他所說，世界是一個真實與想象的音樂廳，曲目從未間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