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街往事

蒯樂昊

這一帶，地名起得隨意。學(xué)校右邊高坡上原本是片荒地，校工收拾出來，種了花草，幾棵景觀樹，搭間涼亭，放些奇奇怪怪的雕塑，但名字還是暴露了出身，這里叫南瓜園。據(jù)說日本人屠城的時候，在這殺了不少人，血把大地染紅，腥氣經(jīng)久不散，后來成了一方黑土，油沃沃的，肥力驚人，野南瓜瘋長，只沒人敢摘來吃。壽數(shù)未盡的冤鬼，把沒使完的命力從泥巴里拱出來，東一個西一個，圓的，半藏在藤蔓里，倒像長出一地人頭。站在高處，目力好的，能望見長江，長江是灰蒙蒙一條，遠看沒有波瀾，也不折射天光。視力至不濟，能把學(xué)校后門那一條小街盡收眼底。那街名叫后街，也是敷衍了事的名字?？梢娺@里不重要，從來都不重要。

后街有過好幾個學(xué)名，之前一任主政官，見沿街都是古董文玩店，街面雖窄，也是一方文脈，給起個名字叫藏寶街。又過了好些年，城市改造，護城河清淤，沿河修了步道，種了垂柳，水清木華，又改名叫清柳街，這些名字只存在于地圖和標(biāo)牌，風(fēng)雅歸風(fēng)雅，就是叫不響，街上人一片茫然，還只說后街。

老魯就是高老師從后街上拉來的模特，臊眉耷眼，手里拎了只臟兮兮的乾隆粉彩大花瓶，腰上別著煙斗。一進教室，高老師拉過一張掉漆的靠背凳子，說，就這兒，你脫吧。

老魯看看我們，呀地忸怩起來，腚溝子都夾緊了，像真有誰會上去扯他褲子似的。這，這還有女的捏，你也話，話沒說清楚，這，這不中。他竟丟下花瓶把臉握起來，我們笑得前仰后合，把鉛筆拍在板子上。

高老師一張臉很冷，他本來樣子就兇，胡茬不刮，牛仔褲不洗，個子不高，走路打橫，也不勸，一把把老魯?shù)拈L煙斗抽出來，塞他手里。你抽你的煙，當(dāng)他們不存在，你現(xiàn)在在泡澡堂子。老魯哆哆嗦嗦脫，洞房花燭的新娘子都沒他脫得艱難，最后剩條褲衩，死死攥住不松手。這個照死不能脫了，哎呀，羞死先人了。高老師早已經(jīng)不耐煩，走到窗邊抽起煙來，揮揮手讓我們趕緊開畫。

以往模特過來，高老師還擺弄一下動作造型，有時還要開個稿子，今天被老魯弄煩躁了，可能也怕他緊張，連示范都懶得示范，就隨便。其實老魯那條褲頭也沒有捍衛(wèi)的必要，布料稀得半透明，四邊軟塌塌地垂下來。他夾緊了卵子坐著，兩個手抱住頭，手肘撐在膝蓋上，像梵高畫過的那個發(fā)愁的老頭，渾身都是短促的直線。煙斗也沒點，就橫架在腿上，指望能遮著點。

這學(xué)期高老師給我們引來不少模特，都是他挑過的，算他的趣味。女的畫肉，男的畫瘦，他說。他很少找那種通常意義上的俊男靚女，尋來的模特，都是一副被生活搓磨過的模樣。他新畫了一幅高達三米六的巨幅裸體胖女人，去他畫室的都見過，從屋頂一路到底，正對著門，開門見山，高山仰止，一座巨大的肉山，兩腿交叉，形成一個角度，那是山洞，我們正在走進去。胸腹之間層巒疊嶂，要波濤有波濤，要溝壑有溝壑，男人把頭扎進這堆肉里，能一秒升仙，瞬間窒息而死。不知模特是誰，激起高老師這般縱橫。老魯夠瘦了，筋骨畢現(xiàn)，脊柱突起，一粒一粒算盤珠子似的椎骨分明，不但瘦，而且皺，皮膚像皴出來的，這就是耐畫的模特，相當(dāng)于人形太湖石。

接連來了兩天，老魯就松一些了，但他還是穿著褲頭，我們也隨他去。我們班從上個學(xué)期才剛剛開始畫人體，課時也不多，有時候，我比模特還尷尬，不太能用眼睛直視同類的身體，那像犯罪，是一種公然的掠奪。我得練習(xí)這種掠奪，訓(xùn)練自己冷靜地、厚顏無恥地看著那些命定要被我們看的人，不放過每一個私密之處，但你不能一開始就把目光奔向那里，你得從頭開始，順著脖子一路看下來，先得到一個整體，然后再把人拆分成可操作的塊面和線條。你可以的，你媽解剖的時候也這么干，你得狠起來，你有她的基因，哪怕蹭，也應(yīng)該蹭到一點點，她用刀子，你只要用眼睛，我對自己說。

值得細看的是那些拐彎抹角的地方，暗無天日的地方，它們像森林里大石頭突然被翻開之后裸露出的地表，土腥氣騰起，帶著潮濕和苔蘚，還有常年的壓痕。胳肢窩、膝蓋彎、腳后跟、恥骨和大腿的楚河漢界、屁股最下面的垂墜，連接處的褶皺，它們和光線之間的關(guān)系，角度和陰影。我能想象我媽用手術(shù)刀劃開這些皮膚時的手感。小時候我?？吹剿齽兺米樱蓱z的兔子腦殼已經(jīng)被敲過，四肢張開被釘在樹上，眼睛半睜半閉，如果沒死透，吃劇痛的時候還會猛睜一下。兔子，當(dāng)然，分公母，但在我看來所有兔子都是女的。她們大多灰褐色，警覺，無聲，有時也有雪白的，顯得格外無辜，但我媽一視同仁，她面無表情，用力呼啦一下，從上到下拽出一張完整的兔皮，翻卷過來，像在脫一件帶血的毛衣，我已經(jīng)抱著另一棵樹在吐了。我們家總吃兔肉，解剖實驗室里沒上過藥的兔子都是可以吃的，我媽會帶回來，換一種手法料理它們。不吃干嗎呢？這難道不是肉嗎？

老魯從乾隆大粉瓶里挖出點煙葉，塞進煙斗抽起來，散發(fā)出一股很嗆的味道。韓小四很神秘地轉(zhuǎn)過身來，用鉛筆捅捅我說，我懷疑，他抽的可能是樓底下冬青樹的葉子。

我撇撇嘴，沒說話，忙著鋪出老魯肋骨處的陰影。

下課了，韓小四在路邊東張西望，我拎著水壺走過去，他馬上跟上來。

怎么？又生氣了？

我不看他，繼續(xù)走，他也不說話，就在旁邊跟著。我們穿過后街，沿著河一路往南走，很多人騎著自行車從我們身邊擦過，這時候韓小四就讓一下，走成一前一后，等車子過去，他又并排上來，也不試圖交談，就這么走到我家樓下，我上樓了，從樓梯拐角的窗戶里，看到他在自行車棚前悻悻地站了一會兒，還沒等我爬到五樓，他已經(jīng)走了。

對于畫人體模特這個事情，我媽比我緊張。我剛上美院那會兒，有一回，我爸也在，她支支吾吾地問我，你們這個人體模特課，真畫啊？我一開始沒聽懂，當(dāng)然真畫，唱歌可以假唱，難道畫畫還假畫嗎，后來我才反應(yīng)過來，她其實想問的是，他們當(dāng)真脫光?。?/p>

真畫，我說。我看見她跟我爸飛快地互相對了一眼。

模特男的女的？

這不一定，這學(xué)期是女的。

第一學(xué)期的女模特，為了破除我們的尷尬，高老師找的是個熟手，據(jù)說已經(jīng)在我們學(xué)校當(dāng)了好多年的模特，沒人知道她真名，大家都叫她嘉寶。她長著嘉寶一樣的寬臉，皮膚極白，薄嘴唇，畫高高挑起的嘉寶同款新月眉，可惜鼻子是亞洲人的，稍嫌塌了一點。她不算美人，只是氣質(zhì)獨特，有神秘感，也很入畫。一進教室，大家都看她，她不看眾人。脫衣服的時候，故意慢慢吞吞仰著脖子一粒一粒很鄭重地解她高領(lǐng)綢衫脖子那的一排扣子，那扣子極密，小珠子似的擠在一起，都是同色布料的包扣，看她手指頭在那里不疾不徐半天，也看不清楚到底解開沒有，連高老師都不敢催，男生們平時一副見多識廣吊兒郎當(dāng)?shù)臉幼?，此刻也明顯緊張起來，空氣里有一張弓漸漸拉滿。后排有人失手打翻了洗筆罐，發(fā)出“空”一聲巨響，嚇了我們一跳。幸好當(dāng)天只是畫素描，罐子里沒水。

高老師工作室里那張巨幅女人，有人說就是嘉寶，那種睥睨疏淡的神情是有幾分像，但嘉寶并不算胖，她只是高大，富有體積感，她的身體并不年輕了，有些微妙的弧線已經(jīng)失去了張力，但看不出是否生育過。我慌慌張張開了稿子，畫壞了兩張。

見到嘉寶以后，我才意識到，我之前在各種展覽開幕式上看到過她。她很好認，個子高，穿衣服又出挑，貴婦風(fēng)，夏天長裙，冬天穿民國款的呢大衣，掐腰身的那種，頭發(fā)一絲不亂地盤個髻在腦后。美院知道她的人很多，但她不跟任何人打招呼?？吹贸鰜?，嘉寶很享受所有人都偷偷看她的快感，她如魚得水地滑行在目光里，脖子筆挺，自顧看畫，一言不發(fā)，目下無塵。論派頭，我一直以為她是某個來出席開幕式的大領(lǐng)導(dǎo)夫人。

要是我爸我媽知道我這學(xué)期開始畫男模特了一定會很不爽，我暗爽地想。

等畫完老魯，我敢不敢把畫拿回來掛家里？可惜老魯還穿著條褲頭，堪比大衛(wèi)的無花果葉子。一開始我以為他只是每條褲頭都長得差不多，后來發(fā)現(xiàn)老魯每天穿的都是同一條，后邊已經(jīng)破了個豆大的小洞洞。崩出來的，男生們說。女生一邊皺眉一邊笑，也有人很誠實地連那個洞洞也一起畫上了。

我們班畫得最好的是韓小四，他手比誰都快，準(zhǔn)頭好，就是不認真，常常畫到一半，他就開始胡來。高老師偏愛他，認為他有才，下筆潑辣，膽子大。下課的時候，如果他們一起站在走廊里，高老師抽煙也會拋一支給韓小四，還給他點火。他那些稀罕的外國畫冊，只有韓小四可以亂翻，翻到喜歡的，直接順回去看，整整一個學(xué)期不還。韓小四畫過一張小尺幅的高老師，把他畫成了年輕時叼著香煙的庫爾貝，只是兩側(cè)腮幫子上的肉，斗牛犬一樣垂下來，眼神兇狠，布滿血絲，像個悍匪，顏料上得很厚，下筆刀劈斧砍。高老師竟然很高興，連稱牛×，當(dāng)場就收藏了，掛在自己的工作室里，就掛在那個胖女人一旁，那臉雖兇，但只有胖女人的一只膝蓋大，像小人國和大人國。

高老師有一次抽煙的時候，跟班上其他男生說，你們不要看羅秦現(xiàn)在拔尖，女的，沒戲，十個有九個半，出不來。美術(shù)史上有多少女的？后來都去哪兒了？年輕時候，再怎么仙兒似的，畫再好，等她一結(jié)婚，一生娃，就，泯然眾人矣。這話是尹濤學(xué)給我聽的，他算跑來獻殷勤，語氣學(xué)得很像，還泯然眾人，還矣，聽著就來氣。我想到高老師說這句話的時候，韓小四肯定也在場，而他什么也沒說，就更氣了。

已經(jīng)快要放暑假了，天氣非常熱，校園里的蟬發(fā)了瘋一樣囂叫，人長久沉浸在一種高分貝的耳鳴錯覺里，內(nèi)心火燒火燎。我賭氣一樣，發(fā)誓要把老魯?shù)膶懮嫷米屗腥诵姆诜?/p>

那天韓小四前腳剛走，我媽進門了，我懷疑他們倆是不是在路上打了照面。韓小四最近來得勤，我媽要起疑心了。但那天她什么也沒說，心不在焉的，手里提了一個灰麻袋，麻袋裝得半滿，口上扎了幾圈，可能是回家晚了，一進門，她把麻袋立在沙發(fā)邊上，就去洗手做飯。廚房飄出飯香的時候，我聽見有人敲門，敲了一會兒沒人應(yīng)，我媽可能沒聽見，于是我走過去，把門打開，是我大表哥，他又胖了，一個馬尾綁在腦殼后面。他也在我們學(xué)校，已經(jīng)留校當(dāng)老師了，在工業(yè)設(shè)計學(xué)院，做首飾設(shè)計的，但他自己總是穿得很拉垮，既不戴首飾也沒有設(shè)計，你要說他是個廚師，或者包工頭，也完全可以。

表哥是來拿東西的，他一眼看到了那個麻袋，笑了起來，兩個肩膀一抖一抖的。嚯，不會吧？怎么搞這么多？

我媽一邊擦手一邊出來了，她對表哥說，你趕快拿走，我出來就后悔了，剛才公交車上面我都擔(dān)心死了，我怕人家查，萬一呢，說不清楚，要說又是個事了。你騎摩托車來的吧？那最好，你趕快拿走，別坐公交。

我問我媽，這口袋里什么呀？我媽沒吱聲，表哥按捺不住把袋子解開了，他把袋子抖了抖，又伸手進去翻掏了幾下，連聲說，好，好好，這不錯。我才要勾頭去看，我媽已經(jīng)三下兩下把他推出了門。

我從小就弱，早產(chǎn)三周，生下來的時候一度不哭，被抱進兒童觀察室里單獨照顧，一周后才抱回到父母身邊。長大了依然膽氣不足，而我爸媽，一個學(xué)藥理，在省衛(wèi)校的解剖室工作，另一個是考古專家，干古墓發(fā)掘的，都是那種白天不怕活人晚上不怕夜鬼的性格，有時他倆在家拿小盅喝著白酒會拿我開玩笑，是不是生下來頭一個星期里就被護士抱錯了？隨我們倆中哪一個，膽子都不至于這么小啊！長得也不像，瘦骨伶仃，小眉小眼的。

他倆都是一身本事想往下傳，不甘心，還拿我練過。馬王堆一號墓發(fā)掘后，雖然不是我爸他們挖的，但他作為外援專家也會過去參加聯(lián)合考察，又過了好些年，一次討論辛追尸體保存不當(dāng)引起的脫鈣應(yīng)該如何處理，他特意帶上了我。那時候我還很小，在家里成天聽爸爸說有一個兩千年的老奶奶，經(jīng)過解剖，肚子還有一百多顆半甜瓜子，她跟我一樣愛吃瓜呢，于是很想去看一看。到那我就后悔了。老奶奶已經(jīng)被解剖過了，內(nèi)臟零部件被泡在玻璃罐子里，其實跟我媽的實驗室區(qū)別不大。早年真是不講究，尸身雖然裝模作樣做了個玻璃罩子，專家來了也是可以打開隨便看，我已經(jīng)扭過頭去了，我爸為了訓(xùn)練我的膽量，兩只大手一掰，硬是把我的頭擰了回來，逼我直視那張臉，很興奮地說，快看快看！多好??！以后可就看不到了。

我人小，個兒矮，視線跟臺面齊平，那張臉因此近在咫尺，像某種視覺特效。完全說不清我看到了什么，只記得有一條舌頭。因為壓力的變化，老奶奶那條已經(jīng)毫無血色的舌頭竟緩緩蠕動著又往外吐了一點，軟塌塌地掛出來。加上之前坐車顛簸，我當(dāng)場就吐了，現(xiàn)場的人手忙腳亂，最后不得不叫工友用火鉗夾了一個用過的蜂窩煤球來，壓在我的嘔吐物上面，用腳踏踏碎，再拿簸箕撮出去。給別人添了麻煩，我爸覺得特別沒面子，大聲斥我沒出息。湖南當(dāng)?shù)仞^里一個阿姨出來打圓場，安慰我說，毛四毛四。她端一個很大的搪瓷杯子，倒了點熱水叫我漱口，又摸摸我的頭，把我領(lǐng)出去，到她的辦公室里坐著。我只記得她穿了一件大紅的衣服，腰身有些胖，杯子上印著“為人民服務(wù)”五個大紅的毛筆字，連她的臉都沒看清，羞愧得全程不好意思抬頭。

后面兩天，爸爸出去公干就沒再帶我，把我一個人關(guān)在招待所房間里，囑咐我寫作業(yè)，我趁機白天補覺。白天好一點，我可以用被子蒙住腦袋睡。我不敢跟我爸說，接連幾天，晚上我嚇得睡不著，招待所房間的絞花窗簾，在夜光里像盤繞的暗色大蛇，它們?nèi)炕盍诉^來，帶著嘶嘶的響聲，軟綿綿的身子，煞白的臉，此刻正緩緩蠕動，不斷往下吐。

我媽一直希望我長大能學(xué)醫(yī)，但我后來還是選了藝術(shù)。在我父母眼中，學(xué)藝術(shù)，約等于不學(xué)無術(shù)。她對我畫人體的擔(dān)憂也很滑稽，她自己十八歲就上了衛(wèi)校，要學(xué)解剖還不是要面對全裸的尸體么？可能死人的身體不涉及色情，活著的都不好說。

這學(xué)期我們開始畫男的了。表哥走后，吃飯的時候，我故意輕描淡寫地說了句，難得那天我爸不在家吃飯，只有我媽一個人，說起這個就容易些。我媽馬上把筷子停了下來，說，要死了，什么人？

一個老頭哎，可能也不老。但看起來老。難看死了，沒什么看頭。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要這樣說，其實老魯也沒那么難看，他只是土，反而挺入畫的。

還有男的肯做這個？我媽匪夷所思。

我聽我們同學(xué)講，他什么都做。他是后街上面文物店里頭的托兒。他們經(jīng)常派他在街邊上站到，他樣子老實，裝農(nóng)民，賣祖?zhèn)骼蠔|西那種，你問他什么，他都裝不懂。有時候呢，在店里面，有人來看東西，他就在邊上一起看貨，幫到抬價。

你們同學(xué)怎么曉得的哪？

他喜歡逛古董店哎，他說有兩家店的老板，私底下都是刨墳的。他們出去刨墳，老魯負責(zé)下洞，所以身上不干凈，臉色發(fā)青，陰氣太重。他們這種行當(dāng)，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估計最近天熱，沒開張，就到學(xué)校賺外快。他到我們學(xué)校來，不白來，天天手里頭拎個大瓶子，想趁機賣給老師。

我媽笑了起來。賣出去沒有？

哪個買?。壳》鄄?，難看死了。我看今天還拎著呢，反正我們高老師肯定不會買，他看不上這種花里胡哨的。他喜歡漢代的東西，你看他頸子里頭那塊玉。

我媽臉一沉，不說話了。我嘀嘀咕咕又說了很多，她都沒接茬。于是我問她，表哥剛才拿的那一麻袋東西，到底是什么?。?/p>

骨頭，要命呢，也不曉得他現(xiàn)在到家沒有，連個電話也不打來。

骨頭，全是骨頭？

他不是做首飾嘛，說想用金子打一個骨頭的系列，讓我找點骨頭給他做樣子，參考一下。

那你給他那么多？這種不是給幾根就好了嘛。

是給多了，但骨頭跟骨頭不一樣，我們那邊反正多嘛，我想每個形狀每個部位都給他找?guī)讐K，實驗室里面不覺得，我一走到大街上就覺得不對。這要被人抓到了，還真說不清楚，就算說清楚了，也不合規(guī)矩。

是說不清楚，我想，那可都是人的骨頭。光天化日的，提著一袋人骨在街上走，還坐公交，城大碎尸案不過就是去年的事情。也只有我媽，天不怕地不怕的，現(xiàn)在她開始擔(dān)心了。你說，你表哥不會給人看到吧？他糊里八涂的，到時候東一根、西一根，散在他工作室里頭，給學(xué)生看到也不好，我等下還是打個電話提醒他一下。

他說好了會還給你么？

我媽呼啦一下子站了起來。要死了，當(dāng)然要還。不還還得了，這都是解剖室的庫存，派用處的，他可得趕緊還我。她把碗一推就起身去給表哥打電話了。

關(guān)于我媽，我一直有一個重大的疑點。去年城大的碎尸案你們肯定都知道了，全國人民都知道了。有一個作家，因為知道得太細，寫進了小說，還被當(dāng)成嫌疑人抓了起來。后來查來半天，不是他，只好又把他放掉。警察里里外外忙了一大圈，一直沒能鎖定兇手。本城的女孩，直到今天，天黑了還不敢一個人在街上走，韓小四每天護送我回家，也是因為這個，他知道我膽小。

按照警察的分析，兇手應(yīng)該是具備豐富醫(yī)學(xué)知識的人，他分解尸體的手法相當(dāng)專業(yè)，對人體結(jié)構(gòu)也很熟悉。拋尸發(fā)生在馬鞍橋，那條漫長的小巷，雖然狹窄，但毗鄰鬧市，日常人來人往，并不偏僻。入夜了，還能看見有人推著小車，車上架了液化氣罐頭和一口半人高的超大鹵鍋，里面煮著豬蹄，湯汁里浸泡著鹵花生米。五香和油脂的氣味彌漫開來，晚自習(xí)結(jié)束的大學(xué)生，散步的情侶，剛剛下班的護士，聞到這種香氣，會立住腳，花不多的錢，買上兩只滾熱的豬蹄，裝在塑料袋里，兩只手頻繁交換地捧著，吃將起來。如果有人在這里隨手丟幾個塑料袋，沒有惹起注意，想來也算合理。按照這條路線，警察沿途鎖定了好幾家醫(yī)院和學(xué)校，我媽所在的衛(wèi)校也在摸排范圍之中。聽說這個消息之后，我又興奮又恐懼，像是已經(jīng)提前知道了謎底。

呂葦，肯定是他，是不是？我追著我媽問。

瞎講八道。我媽氣得翻了我一個白眼。他有不在場證明。

誰幫他證明的？警察都問你們什么啦？我好奇得簡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但我媽就不理我了?？吹贸鰜?，她氣不順，而且心煩意亂。

呂葦是我媽媽的搭檔，衛(wèi)校的解剖室就他們兩個，他比我媽小七八歲，是個出了名的怪人，但我媽欣賞他，他們兩個特別談得來，也合作實驗和一起撰寫論文，我媽常?；貋碇v，呂老師聰明絕頂，天生是搞科研的料。他確實很早就絕了頂，發(fā)際線向后退去，有一雙筋骨畢露的、修長的手。但他不難看，皮膚蒼白，高鼻深目，像少數(shù)民族。人很瘦，戴黑框眼睛，顯得眼睛更大了。我小時候去媽媽學(xué)校玩，見過他幾次，那時候他頭上的頭發(fā)還很齊全。記得有一次，他拿一個竹編的小籠子給我看，籠子里是他抓到的蛐蛐兒，那只蛐蛐個頭不大，神氣活現(xiàn)，尾生兩刺，叫聲驚天動地。他捧出幾朵不知從哪里摘來的南瓜花，讓我從竹籠的洞眼里塞進去，喂給蛐蛐吃。

這是蜈蚣蛐蛐，所以特別厲害，知道嗎？他告訴我說，他翻開磚頭發(fā)現(xiàn)蛐蛐身邊爬著一條暗橙紅色的蜈蚣，就知道逮到寶了。這種跟蜈蚣共生的蛐蛐特別兇，牙齒帶了毒一樣，在任何打斗中都寧死不屈。

再大一點，我就不肯再去媽媽的解剖室，那里太嚇人，對呂老師的印象就停滯了，但我媽常常帶回他的消息。他一直沒結(jié)婚，大概因為工作性質(zhì)有點瘆人，又或者是他自己性情古怪，談過幾任女朋友，沒多久都吹了。我媽一度很熱心地給他做媒，甚至把自己的表妹都介紹出手，最后也敗下陣來。我媽后來跟我說，她喪氣地意識到，她干的這份工作，對于大多數(shù)人來說都很嚇人，大概只有我那個純陽體不信邪的老爸，才會覺得她的工作很酷，這么多年來給了她很大的錯覺。

作為一個老單身漢，呂葦?shù)墓竹痹絹碓蕉?。解剖室里有一個福爾馬林池，里面泡著醫(yī)用尸體，這是教具，熟悉了也就進進出出不以為意。他晚上常常一個人留在學(xué)校做實驗，做得晚了，有時就睡在學(xué)校里，他的辦公桌旁邊就收著一張折疊行軍床。他把池子里的標(biāo)本移出來，福爾馬林放掉，就放水自己在那個池里洗澡，洗完再把池子恢復(fù)原樣。學(xué)習(xí)解剖，第一關(guān)就是要破除對死亡和身體的恐懼，樹立起一種科學(xué)的大無畏。一年級新生的這一課，照例是呂葦上，他有一種科學(xué)狂人式的大膽，在整個學(xué)校都是傳奇。學(xué)生們繪聲繪色地描述，老呂是如何面無表情地從教學(xué)用的標(biāo)本上，用手術(shù)刀精準(zhǔn)地切下很小的一片，在自己唇上長久一貼。接著，對那些驚魂未定的新生崽兒說，你們看，這有什么呢？這是無菌的，很干凈的呀。

兩年前，呂葦出了一次事，他體罰了班上一個女孩，那個女孩遲遲不敢下手解剖兔子，呂老師說破嘴皮，她只是呆呼呼地看著他，一副可憐樣子，幾乎要哭出來。呂葦抓起實驗室的風(fēng)扇在她頭上夯了一記。那種風(fēng)扇雖然有鐵罩子，但縫隙很大，女孩的頭發(fā)呼啦被卷進去了，連皮帶發(fā)拉扯掉一大片，幸虧幾個眼疾手快的男同學(xué)及時拉掉電源插頭。連我媽都覺得無法回護小呂了，回來說，小呂這次慘了，鐵定要挨處分。女學(xué)生被送進了醫(yī)院，兩天后，她的父親從安徽鄉(xiāng)下趕來。學(xué)校很緊張，怕家長討說法情緒過于激烈，收不了場。沒想到那個小個子的安徽農(nóng)民握著教導(dǎo)主任的手說，我當(dāng)過兵，我堅決支持學(xué)校對孩子嚴(yán)加管教。

這也是為什么我總懷疑呂葦跟城大碎尸案有關(guān)的原因，報紙上長篇累牘地描述城大那個被害女生是多么老實、勤奮，相貌不出眾，來自農(nóng)村，性情內(nèi)向，安分守己。我抖著報紙問媽媽，你不覺得這個女孩，跟你們學(xué)校上次出事的那個女孩很像嗎？她們就是那種會讓呂葦不耐煩的女孩，他就會覺得：好，你既然這樣不開竅，那我來管教管教你。

我媽對我的這種聯(lián)想嗤之以鼻，她說，小孩子別瞎講，你們這個年紀(jì)的年輕人最要不得，什么都是一知半解，就在那里瞎聯(lián)想。警察都沒懷疑他，你在這里起什么疑心。

那是因為你們衛(wèi)校太小，不重要，警察就忽略了。這種無差別排查，本來也沒抱什么指望。你也說了，那天警察急著去醫(yī)科大，沒在你們那里多逗留。

小呂跟城大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他都不認識那個女孩。

他認識別的女孩，會告訴你？

我媽愣了一下。那他哪來的殺人動機？

動機？動機那可能性太多了。

比如呢？

比如，我告訴你比如。你以前自己回來說過，你忘記了嗎？你說但凡有了好的尸體標(biāo)本，首先都是給醫(yī)科大，挑剩下來的才輪到你們衛(wèi)校。你跟呂葦氣得要命，說這不公平。你們羨慕，他們總是第一時間能得到無人認領(lǐng)的死囚犯，年輕力壯，身體各項指標(biāo)都健康，器官飽滿，肌肉有彈性，是最好的實驗和解剖研究的對象。你不覺得你的呂老師已經(jīng)變態(tài)了嗎？如果有機會接觸到一個合適的活體樣本，我覺得他控制不住。

胡說！胡說胡說！我媽冷笑起來。你可真自以為是啊羅秦！我告訴你，小呂絕對不可能殺人。

為什么不可能？你那么了解他？我的眼睛瞇了起來。

我媽慢慢地坐在了凳子上，一副懶得理你的表情。她頭上已經(jīng)開始有白頭發(fā)了，她老是去剪掉它們，發(fā)現(xiàn)一根剪一根，導(dǎo)致新生出來的白頭發(fā)總是很短。短發(fā)比較刺毛，不像長頭發(fā)那么服帖，它們會站起來，按都按不下去。她坐下去的時候矮了一截，我看見她頭頂一寸簇簇站起的白發(fā)，跟其余的黑發(fā)格格不入，看上去十分可笑?？傆幸惶焖Ｏ碌念^發(fā)也會投降，變節(jié)成為白色，那時候她就肯徹底放棄幻想了。我想到了最后一問，但我忍住了沒問。我不是警察，盤問不是我的工作，她要應(yīng)付警察已經(jīng)夠累的了。我想問的是，呂葦這匹獨狼，人緣那么差，又沒老婆又沒女朋友，你們學(xué)校誰肯站出來給他做不在場證明?。坎粫@么巧是你吧？

一連幾天，韓小四都沒再送我。下課的時候，我故意跟尹濤在一起說說笑笑，有一次上大課，他來晚了，我還用筆袋給他占了座兒，尹濤一進階梯教室，我馬上沖他招手，示意他這里留了位置，尹濤一臉撿著錢了似的笑容，一縮脖子就趕緊蹴過來，我不用看就知道韓小四的臉一定很黑。

下課了我故意磨磨蹭蹭，余光瞥見小四出去了，他走路肩膀有點斜，卡其色的風(fēng)衣在門口一飄。等我走出校門，正對著后街，看見他并不在那，心里還是一空。

寫生課快要結(jié)束了，看得出來，韓小四這次是鉚足了勁，要把一切人壓倒，他那幅素描逼真得令人驚嘆，他從來不這樣中規(guī)中矩的。高老師很滿意，一節(jié)課里起碼有一半的時間站在小四板子后面看他畫，嘴里還小聲指點著。老魯?shù)那》鄄室呀?jīng)不見了，不知道成功推銷給了誰?，F(xiàn)在他來學(xué)校，手里拎的是一個胖腰細嘴的紅土陶罐，罐子的腰身上畫著深褐色的折線紋，竟拙樸大方，大概是摸清了高老師的審美。我越畫越投入，比型準(zhǔn)和光線表現(xiàn)，我可能不是韓小四的對手，但我線條不輸他，也還有出奇制勝的機會。

我沒想到要怎么破冰，每天走到后街，還是會忍不住多看周圍幾眼，為了拖延時間，我甚至開始逛起古董店來，古董店里大都有一種灰塵的氣味，拂之不去，是我熟悉的。有一家賣高古玉的店特別好看，店主是個瞇瞇眼的胖姑娘，脖子上用紅絲線掛著一只老坑寒蟬。因我有幾分識貨，她以為遇到了大主顧，又拿強光小手電，又拿專業(yè)放大鏡，打開保險箱讓我細瞧寶貝，幾天之后，也就慢慢冷淡下來，隨我自己瞎看，臉上還客氣，泡好了茶也分我一杯。尹濤跟過來要送我回家，被我笑著拒絕了。他那么粘人，我可不想讓他知道我家住哪。

天色漸漸暗下來，空中幾道云流，又長又直，邊緣有尖銳的光，像犁頭翻過，抓破了天空的臉龐。我在一家畫材店補了幾色顏料，才慢慢朝家走去，我回家一天比一天晚，媽媽該著急了。

在樓下車棚，我看見有個男人一閃而過，我站住腳，想細看那是不是小四，馬上覺得自己好笑，那人明明比小四寬出一廓。等我拐進樓道，發(fā)現(xiàn)一樓還有一個男人，戴著棒球帽往外走，我上樓的時候，他像突然想到什么，也跟上來，在樓梯上，從我身后，用手臂一把勒住我的脖子。

我的喉嚨還沒來得及發(fā)出聲音就被鎖死了，我想叫喊，但完全發(fā)不出聲音。男人繼續(xù)鎖死我的脖子把我往下拖拽，我的右手死死抓住了欄桿，他踢了我一腳，然后狠命一拽，我被拖倒了，但我沒松手。我一直瘦弱，不過從小畫油畫，得自己打木框，所以手上還點力氣。我無聲地掙扎著，感覺自己快要窒息了。這個樓道已經(jīng)老舊，二樓以下的樓道燈壞了很久，也無人來修，我看見二樓夏叔叔家的門縫底下透出光來，他家里有人！那是我唯一的希望。最好正好有人走出來，或者走進去，那就解救了我?；韬谥形覠o法看清男子的臉，我只瞥見外面車棚里那個男人，左顧右盼地站在那里，他們是一伙的，他在放風(fēng)。男人試圖把我拽走，明顯已經(jīng)興奮難抑，另一只手在我胸前大力地摳索著，我的兩條腿在樓梯上徒勞地踢動，裙子翻了起來，因為缺氧，我完全沒有力氣了，我快要抓不住了。我腦子里閃過一念后悔，早曉得第一次是這樣，還不如那天就給韓小四呢。我們?yōu)槭裁匆舜硕窔猓?/p>

就在這時，我突然聽見樓上的門被誰哐當(dāng)一聲撞開了，是我媽的聲音，非常響亮，她在尖叫：救命??！救命——

男人撒開手就跑，車棚里那個跑得比他還快，這突然一松手，我失去了平衡，人向后翻倒，后腦勺狠狠砸在了樓梯臺階上。

后來，我媽媽告訴我，那天她一邊燒飯一邊等我，疑惑我怎么這么晚還不回家，突然就聽見我在院子里叫。叫的是：媽媽！救命！媽媽！快來救我！她幾乎是本能的反應(yīng)就沖了出來，把我叫的那句話叫了出來。我虛弱地聽著，眼淚淌下來。沒有，我從頭到尾連一點像樣的聲音都沒發(fā)出來，我的嗓子徹底被勒啞了，但我心里叫了，她就能聽見。不管怎么說，她是我媽。我的愛恨她知道，她的我也知道。

我的后腦勺腫了很大的一個包，醫(yī)生說我腦震蕩，脖子前面也留下一道很粗的勒痕，一開始是血紅色，后來變成深紫，很多天后變成淤青，再后來是暗淡的色素沉著，四周發(fā)黃，又過了很久很久，才漸漸消退。因為快放暑假了，我沒有再去學(xué)校，一直在家休養(yǎng)。大院里傳播著各種風(fēng)言風(fēng)語，我耳朵里也會刮到一點。那個五樓，羅家的女兒，出事了哎。招惹的不曉得哪塊，外頭的小流氓混混。沒抓到，跑掉了。嗯，學(xué)藝術(shù)的，亂。那個衣服穿得也看不懂。平時就整天跟一堆男孩兒在一起，老有人跟到她。無非是這樣，隨她們說去吧。我爸話少，但說一句是一句。我爸爸說，搬家。

我在家休養(yǎng)了一個多月，漸漸好了起來，因為無聊，我去學(xué)校拿回了自己的畫板和畫具，在家里畫畫消遣。老魯?shù)哪菑埶孛柽€貼在畫板上，我沒給他畫褲子，一個皺巴巴的裸體老頭，而且未完成。我媽只看了一眼，就堅決地把板子翻了過去。尹濤告訴我，人體寫生課的全班最高分，毫無懸念是韓小四，他好像突然開竅了一樣，高老師說了兩遍，堪比當(dāng)年中央美院喻紅畫的大衛(wèi)。我的事情全班都知道了，小四往我家打過幾次電話，有一次是我媽接的，他嚇得直接掛掉了。他一句沒提成績的事情，我感覺他小心翼翼地表達著他的關(guān)心，變得有點客氣和陌生。他問我，我家里是不是一直有人，能不能來我家看我？我說最近可能不方便，以后吧。他沒再堅持。

我想把畫畫完，我覺得我可以畫得更好，但是我變得跟我媽一樣，男人的裸體讓我感到不適，像有一只手在我胸前和胃里摳索。我以前那種藝術(shù)生的前衛(wèi)勁頭去哪了？有好幾次，我去后街散步。天氣太熱，學(xué)生一放假，烤魚店和奶茶店也就不開門營業(yè)了，古董店更是沒精打采地垂著竹簾子。我站在古玉軒門外，隔著玻璃朝里看了看，瞇瞇眼趴在柜臺上打瞌睡，她扇子上盤著的一只橘貓也在睡。

我在找什么呢？我問自己。烈日當(dāng)空，這陽氣十足的人間，我卻丟了魂似的。

遠處有兩輛自行車并排，迤迤邐邐，一路騎了過來，這里所有的東西都被高溫凝固了，只有這對男女之間帶著一道清風(fēng)在流動，他們在笑，默契地狎昵。我站在馬路中間，瞇起眼睛，像看幻燈片一樣，看著這一對男女越騎越近，女人穿著米色長裙，近了就看見她脖子上一根細細的金鏈子，在正午的陽光下閃動，中間墜著一根小小的金色骨頭。其中一輛自行車在我面前剎住了。你怎么會在這里？韓小四一腳支地，尷尬地問。

另外一輛自行車朝我看看，她臉上的笑容并沒有變化，似乎是在朝我一笑，然后繼續(xù)向前騎走了。她一秒也沒有停下來等，沒有說話，也毫不遲疑，似乎這一切都跟她無關(guān)。她帶著那股清風(fēng)走了，裙裾飄動，把男人拋下來，跟我一起拋進凝滯里。我的耳朵里嗡一聲巨響，眼淚都快掉下來了。我認識她，她是嘉寶。她那種笑容是我媽媽那個年齡段的女人特有的，是寬容里帶著了解和蔑視的：你們懂什么？你們都是小孩子，小孩子啊小孩子。

韓小四一秒被打回了原形，一個小孩子。他又問了一遍，你好了嗎？你怎么會在這？

我來找老魯，另一個小孩子慌亂地回答。眼睛不知道該看向哪里，不敢垂下眼皮，生怕會把那層水波推落。

啊，你找老魯干嗎？

我想讓他給我當(dāng)模特，我要把那幅畫畫完。

韓小四邪邪地笑了起來。別畫了，要畫我給你當(dāng)模特，你看他還不如看我。

不要！我突然又惱怒起來。你看見老魯告訴他我找他，我會給他錢?？梢栽诮淌依锂?。

你跟他單獨在教室里畫人體？不行不行，學(xué)校不會允許的。韓小四試探地看了一下我的眼睛，臉上又生出那種笑意，補充道，再說我也不同意。

關(guān)你屁事。我氣呼呼地撒開腿就走。他馬上推車跟了上來，好像又回到了我們以前那種模式。

老魯不會來了，他被抓了，這會兒估計都在牢里面了。韓小四說。

??？我停了一下，看看他。

他們?nèi)ケI的那個漢代大墓太重要了，之前村里頭就有人舉報。公安都布防了，一鍋端，全逮，一個不漏。你沒看路頭那兩家店都關(guān)門了嗎？搜出來好多東西，肯定不會少判，電視新聞都報了。

我茫然地走著，身上全是汗。嘉寶，怎么會是嘉寶？她得比韓小四大起碼二十歲吧？她一粒一粒解著扣子，終于衣衫全部褪去的模樣浮現(xiàn)在我眼前。我問不出口，盤問不是我的特長。很多事情只能在沉默中求解。這條路太長了，越走越長，我想我還得消化一會兒，在回到家以前。

自問自答

看過《一條街的憂郁與神秘》這幅畫嗎？

第一次看到它是在藝倉美術(shù)館，雙人展：莫蘭迪與基里科。這幅畫引我看了很久，夏天本身凝成了一團琥珀，永不流動的烈日和永恒流動的鐵環(huán)被包裹在一個瞬間，成為堅硬和明亮的固體。

你心目中憂郁又神秘的街是什么樣的？

南京城中一條很破的小街，名叫“堂子街”。聽名字會覺得這里以前可能是紅燈區(qū)，后來成為賣二手自行車的所在，花一百多就能買輛不錯的捷安特——全是偷來的，進貨成本為零，就賣個手藝錢。

你在小說里塞進好些恐怖場景，

看起來很像一個要吊足觀眾胃口但又黔驢技窮的導(dǎo)演。

我想寫出一個少女的世界，那個世界有最真實的危險，這些危機又像在哈哈鏡中顧盼，變得忽大忽小，捉摸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