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愷
馬戲團的車在天順碼頭的石碑那兒剎了一腳,巴了張新廣告,然后開進機磚廠掉了個頭,又繼續(xù)播著“最后一天,鋼釬穿喉,男女換相”,轉(zhuǎn)去涼亭子那方了。童秀云在里間,眼睛始終睄到外頭,睄到階沿坎上站著的馮宏宇。喇叭聲遠了,面前的茶壺噗噗噗地開,忙跍下去,車小了風孔,再提起茶壺,道聲“鮮開水哦”,掀開珠簾子,一晃一晃地步下臺階,角角頭的方太爺從容地報了“八塊”,童秀云閃了下神,把茶壺坐到臺階上,抄起掃把就往外頭追,追是追不贏了,馮宏宇跟上滿了發(fā)條似的,只得假跑了兩步,“有本事你就別回來?!毙睂﹂T的炒菜館子傳出幾聲酒醉鬼的笑。待馮宏宇也拐到了涼亭子,童秀云才回轉(zhuǎn)身,在階沿坎上撻了兩下掃把,再將掃把擱到了門柱腳下,暗暗啳了句,“大的小的一條毬?!背闷鹕?,里頭一聲驚叫喚,“秀云兒,你成心要燙死我么?”
這是二零零三年八月十九日的午后。下街延出去的那一片已經(jīng)劃撥給了漢源的移民,但房子還沒有修,下街仍還是到天順碼頭為止,天順碼頭早都沒的客船跑了,下街正是最蕭條的時候。馮四海一家的房子在下街的當頭,正正對到天順碼頭,下街的鋪子多是光鋪子,就只尾尾上向到江面一側(cè)有幾棟木樓。這幾棟木樓連到后頭機磚廠的地盤原先都屬于鐵器社,鐵器社垮的時候,馮四海跟童秀云剛結(jié)婚,一聽聞消息,便四處籌了些錢,把尾尾上的這一棟買了下來。開公允茶社,是煙大爺?shù)闹饕?。煙大爺既是馮四海的師傅,也是童秀云的保保,且還是他倆的介紹人,一輩子都沒有離開過天順碼頭。依他的說法,解放前,下街也有家“公允茶社”,在涼亭子那方的街口,是鏨口兒斷糾紛的地方,借到碼頭的位置,再打這招牌,生意必會興隆。確如他所說,公允茶社自開張第一天起,此后的五六年,幾乎場場都坐滿堂,而且還不像別的那些老茶鋪般,盡是一屁股下去捱起天黑的牌客,那會兒,馮四海已經(jīng)當上橫渡班的船老大了,茶社開張前,悄默默拆掉了碼頭上的涼棚,這樣,趕渡的人要么在河石壩頂起太陽干等,要么來公允茶社吃到大鍋茶坐歇,大鍋茶先賣五分一碗,后頭漲到一角,又漲到兩角,相因,但成本也低,是使的新茶摻起茶腳子泡,趕渡的人又都是船來人就走,走一撥,來一撥,合下來的賺頭遠比牌客那邊的賺頭大。只可惜好光景不長。九九年,高頭的沫江大橋剛動工,上街立馬就搭了座農(nóng)貿(mào)市場,把賣菜的、賣肉的、賣魚的、賣糧油的,逐一往農(nóng)貿(mào)市場撽,到零一年大橋準許過人,再到零二年大橋正式通車,場口一點點往高頭移,下街也日漸蕭條。正因為是日漸蕭條,童秀云早早就意識到,茶社的生意是不長久的。零零年,航運社的領(lǐng)導找到馮四海談話,給了他兩個選擇,要么熬齊停渡,領(lǐng)一筆了斷錢下崗,要么調(diào)去沫江四號,跑出川。后來,童秀云才曉得,那之前,沫江四號連到出了兩次事故,先傷了個機艙手,又死了個大副,所以才慌到讓馮四海去頂缺。當時,馮四海興許知情,興許也不知情,他傾向留在屋頭,說的是,考慮到馮宏宇還小,怕童秀云照顧不過來。童秀云思來想去,最終還是勸馮四海出去跑幾年?,F(xiàn)實層面講,必是童秀云的決定更正確,零一年,天順碼頭一停渡,下街果就徹徹底底成了背街,再沒的吃大鍋茶的人,牌客些也更愿意往鬧熱的上街湊,要是馮四海當時選擇了斷,兩口子都拴在這間鋪子上,怕已經(jīng)坐吃山空了,而現(xiàn)在,馮四海在外頭跑,一年穩(wěn)穩(wěn)子進萬打萬,茶社生意再冷清,也不至于為柴米油鹽發(fā)愁。
見徐鳴祥提著褲腿,屁事無哉地往里間走,童秀云長舒了一口氣,“我還默到硬燙到起叻。”
“硬燙到起么。”徐鳴祥回過頭來,嬉笑著“哦”了一聲,推開了廁所門。
“屙泡尿,輸一吊?!蓖舫痘鸢训逗玫呐朴滞雷又虚g挪了挪。
這兩人以前都在橫渡班干過。徐鳴祥跟馮四海是師兄弟,當初相對象的時候,煙大爺本心是想喊童秀云來相徐鳴祥的,結(jié)果童秀云沒看起他,卻把馮四海看起了。在橫渡班,徐鳴祥犯過錯,那天起霧罩,發(fā)船遲,船靠縣城碼頭,搭的跳板,隨停隨走,最后一個人還在跳板上,徐鳴祥就擺了一手舵,那人落到了水頭,還遭夾了一下,好在那人命大,救了轉(zhuǎn)來,這錯誤說小小,說大大,高頭當時沒處理他,待到橫渡班解散前,才提到這件事,他只得認。下崗后,徐鳴祥回老家待了一陣,這年年初,說是跟婆娘離了婚,然后就又來了九龍場,在底下的宋壩子打汽渡。宋壩子的汽渡口是私人承包的,只有上不到橋的煤炭車才去趕,上下午各一班,依徐鳴祥的話說:“混一天么是一天。”汪扯火在橫渡班干的時間要短些,九五年干到九九年,是船上的炊事員,偶爾也要替下水手的班,從橫渡班退出來后,就一直在橫街子幫一家餐館,他是典型的伙夫長相、伙夫性格,五大三粗、莽聲莽氣,早先跟徐鳴祥屬于死對頭,相互都見不慣,現(xiàn)而今反倒要好起來,也講頂頂話,但都是當成玩笑講。
“你別說,那龜兒今天手氣硬發(fā)燙,”容三嬢箅了點茶湯到潤指頭兒的紙坨坨上,“連到拉了好幾輪樁了?!?/p>
“不著急?!蓖舫痘鸾议_了自己的茶碗蓋,又把徐鳴祥那碗也揭開了,“要吐出來的?!?/p>
“前天么大前天,土八路來,上半圈胡個一百、胡個八十,下半圈腔都沒有開一下,最后賭咒說一個月不摸牌?!蓖阍七厯剿?,邊迎合道,到容三嬢這兒時,頓了一下,岔開了話頭,“哎,三嬢,你看嘛,才還在說,這咋個管法,眨下眼皮子的工夫……”
“這就為叫沒的怕性,該使黑心的時候就要使黑心?!比萑龐莅岩巫油筠宿捠菍ν阍普f的,卻盯到另一桌的方太爺,“二天耍野了更不好管?!睂⒉篷T宏宇吵到要出去,容三嬢就講過類似的話,方太爺頂了她一句,“只有箍出病的,沒的耍出病的?!痹缧┠旰茫@幾年好,真真認到公允茶社的招牌來的人,并不多,方太爺是少數(shù)之一,他在舊時做過師爺,那幾年挨過批,但派頭依然,這會兒,心思似乎全在牌上,一副作古正經(jīng)相,沒理容三嬢。
“喲喂,三嬢,你是不曉得,使火鉗子打,使電飯煲的線打,徐鳴祥看到過嘛,那回傷了心,說逮他去齆水,走攏梯步坎他就告饒,說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蓖阍戚p輕碰了下容三嬢的膀子,又把手搭到了她的椅背上,“隔天還不是就忘記了,你又不可能說,成天把他別在褲兒帶高。”然后車身去了另一桌,“只有讀書去了最省心?!?/p>
“呵,現(xiàn)在的娃兒子,你打重了,他還嚇說要去告你?!蓖舫痘鹕炝藗€懶腰。
“這徐鳴祥滾下去了么?”容三嬢沒有接童秀云的話。
“你們在說土八路哦?”這頭正說,徐鳴祥就甩著手走了出來,再扯起領(lǐng)口抹了把臉,“說起老子就想發(fā)笑,斜對門的麗娟兒在他背后站了一刻時候,非得講說是人家身上來了,把他霉到起了?!?/p>
這桌的趙木匠和奓手老者也笑出了聲。趙木匠的鋪子就在下街,只開半天,是公允茶社的???。奓手老者像是有病,拿牌的手抖得很兇,這老者是方太爺引來的,童秀云先前沒見過。
童秀云先看了眼方太爺,又到徐鳴祥,“你再大聲點嘛,生怕別個聽不到一樣?!?/p>
徐鳴祥坐下后,補了句,“老子才不信這些?!?/p>
“怪胎胎?!蓖舫痘鹄溲哉f。
“嘿,他咋個……”容三嬢還沒有笑得過,“咋個曉得別個身上來了?”
“就是句玩笑話?!蓖阍普镜搅朔教珷攤?cè)邊,見方太爺?shù)牟瓒汲园琢?,問:“方太爺,給你重新泡一杯不嘛?”
“我也問,嘿,你咋個曉得別個身上來了?”徐鳴祥假咳了兩聲,學著土八路的聲氣,“聞得出來?!?/p>
這下,容三嬢笑得更兇了,“怪胎胎,硬是你媽個怪胎胎”。
“飄十胡。”方太爺亮了牌,沖童秀云擺了擺手。
童秀云回到里間,把剩下的水摻到了保溫瓶頭,摻著水,也在瞅著外頭,她這才發(fā)現(xiàn),容三嬢是皮笑肉不笑,嘴上“哎喲,哎喲”的,眼睛在往方太爺瞟,過了片晌,果就抵到桌子悄聲道:“別說了,別說了,方太爺?shù)哪樁即a起咯?!碑斎灰彩茄b模作樣的悄聲,這鋪子頭攏共就那兩桌人。容三嬢原是蝦兒背的人,那一帶盡是爛田壩,地勢又低,一漲水就要遭災,早些年生很吃過些苦,第一個男人偷枕木,遭判了刑,她拖起女兒改嫁到九龍場來,后頭這個男人是冷溝煤礦的傷退職工,日子有了些好轉(zhuǎn),但真真要說手頭有闊余,也不過是近兩三年的事。兩三年前,她女兒分配到了鎮(zhèn)中心校,她這才開始到處坐茶館。童秀云不喜歡容三嬢,一是嫌她刻薄、愛扯襟,二是感覺她身上有股瘴氣,容三嬢只有換手氣的時候,才來公允茶社,可回回來,童秀云不是撻爛東西,就是磕到這兒、跘到那兒。童秀云不喜歡容三嬢,以往對容三嬢,都是不親近、也不得罪的態(tài)度,給她摻水時,都盡量不挨到她。這天例外。是因為馮宏宇讀書的事。馮宏宇九月份本應該升學前班,可九龍場的幼兒園說是招不齊學生,要撤,喊家長些早做準備,童秀云問了一圈,有忙到找縣城頭的幼兒園的,有打算讓娃兒在屋頭耍到捱年齡的,也有托關(guān)系想把娃兒提前弄進小學的,童秀云沒打定主意,容三嬢走起來,她才突然想起容三嬢的女就在中心校教書,才突然起了念,于是幾次主動跟容三嬢找話,把話往娃兒身上扯,可真真要講出口時,又總被容三嬢的嘴臉堵回去。“生了前手,沒有生后手。”容三嬢在外頭蒙到嘴鼻說。童秀云忙揩干凈磚臺上漫出來的水,然后去扯熄了廁所的燈,拉上了廁所的門。
馬戲團的車沿到老糧油市、上街和泉水井打轉(zhuǎn),“鋼釬穿喉,男女換相”遠遠近近。底下伍家山、費槽子來趕場的人,散場也還是要走門前過,門前那塊松了的石板,不時吭吭啷啷。甚至還有背后機磚廠的談笑以及橋那邊浚船的篤篤篤。童秀云坐在容三嬢的身后,聽著這些莫名堂的響動,眼神是散的。
“秀云兒,”趙木匠在喊,“在問你有三十歲沒的?怕不止哦。”
童秀云側(cè)過身去,是那老者問的,賠笑說:“老輩子,你才會講話,都滿三十四,吃三十五的飯咯?!?/p>
那老者嘆了句:“喲喂,看不出來?!?/p>
“還年輕?!狈教珷斖现暁庹f。
“不年輕咯。”容三嬢斜身擺了擺手,“翻過三十五的坎,時候混得快得很。”
童秀云答著:“嗯,不年輕咯。”看向了外頭。有部摩托車停在了街中間,后座的人半起身,往鋪子頭望,再跟騎車的人說了句啥子,童秀云還沒有來得贏問“找哪個”,摩托車便又走了。摩托車走了,童秀云仍兩眼空空地望到外頭。
“有陣子沒有看到四????!蓖舫痘鸬脑拠樍送阍埔惶?。
“不是啥子喃?!蓖阍普f,又匆忙解釋道:“說是船在犍為磕到起了?!?/p>
“男人的話,你聽一半么信一半?!比萑龐菡f。
徐鳴祥報:“大四對起?!?/p>
“馮二娃這一晃出去了有好幾年咯?!蓖舫痘鹫f。
“也才三年嘛?!蓖阍栖E起了二郎腿。
“我看,我是……”汪扯火似乎在算自己是哪年從沫江航運社退出來的。
“要遭?!毙禅Q祥甩了張牌到容三嬢面前,見她沒有胡,又說:“三嬢說得是,男人的話,你聽一半么信一半,搞不好,這時候正跟哪個妹兒擺悄悄話。”
“量他沒的那個膽子。”童秀云睨了徐鳴祥一眼,想說:“本該這兩天回來的……”——本該這兩天回來的,依馮四海在電話頭講的,他們前一趟跑宜昌,下水快蕩,提前交了貨,幾哥子就商量起撈趟油水,靠重慶,拉了艙竹竿子,大半程也還是平平順順,哪曉得都攏犍為了,磕到起了,多的錢都貼補出去了,多的時候都耽擱了,還不敢跟航運社講,返來樂山,當天上滿貨,當天就又走了——但出口仍只是那句:“說是船在犍為磕到起了?!?/p>
“要留個心,現(xiàn)在的社會誘惑多得很?!比萑龐葑o到頸項,活動了一下,她桌邊上壓著的錢越來越少,手頭的牌也越摳越緊。
“吔,硬才三年的嘛?!蓖舫痘鹱灶欁缘卣f,“日媽哎,就跟過了好久一樣?!?/p>
“四海當年也是飛過的喲?!毙禅Q祥啄著腦殼。正說著,容三嬢這兒終于胡了,他掃了眼她的牌,遞了錢,又接到說:“那時候,向陽廠還輝煌,他跟煙大爺不曉得哪兒摸到的門路,個個星期五混去人家的俱樂部跳蹦嚓嚓,燈熄了么才進去,燈亮之前又出來,結(jié)果那天都摟到個身材好的,都舍不得丟,燈一亮,這個問‘你是誰,你到底是誰?那個喊‘哪里來的老頭子喲?你想,盡是北方的男的女的些,又高又壯,堵到起,想跑都跑不脫,硬就把他兩個逮到保衛(wèi)科去了。后頭是航運社的幾個頭頭親自過去賠禮,才把事情拍平?!?/p>
“你硬千里眼呀,身材好不好你都看到?!比萑龐菹粗?。
“四海的檢討就那么念的,當?shù)饺绲穆毠ば??!毙禅Q祥揩了揩眼角,“當時笑安逸了。”
“你說煙大爺我信,你說馮四?!蓖阍瓢咽直У搅诵厍?,“你別是把你的事情往馮四海身上安喲?!?/p>
“你聽他吹,馮二娃別樣不說,男女高頭么規(guī)矩得很?!蓖舫痘鹫f。
“你曉得個毬,你那時候還在這后頭扯風箱?!毙禅Q祥不屑地往機磚廠的方向指了指。
“嘿,我曉得的好多事情,你還不一定曉得?!蓖舫痘鹩财痤i項,遲疑了一下,“換大船那年,糖果廠一個結(jié)了婚的女的,模樣兒比秀云兒么,差不到哪兒,臘月間,天天側(cè)黑點就守在這渡口高,不等人,只等渡船收班,等收了班,她才走起上來,包船打老碼頭,打過去,又顛轉(zhuǎn)來,天天的天天喲。馮二娃說:‘你再有錢么,也沒的必要這樣子拋灑嘛。那女的再來,就背起存折,撩到馮二娃喊引她走,馮二娃咋個都不肯。”
童秀云光是笑,她曉得汪扯火說的哪個,實際上,馮四海對那女的動過心,動了心,卻又一五一十地跟童秀云交代,童秀云氣得卷起鋪蓋回了娘屋,馮四海追起去,又立保證,又下跪,童秀云才原諒了他。
汪扯火瞟了眼童秀云,接到說:“我心想,你咋個不來問下我喃?”
“這說明啥子?說明只有秀云兒才把馮二娃拴得住。”容三嬢邊當?shù)走呎f,全然忘記了自己起頭的話。
“是你不說的,現(xiàn)在的社會,哪個拴得住哪個喲?!蓖阍贫⒌饺萑龐莸呐疲松碜?。
容三嬢抵了童秀云一下,“你的男的這時候一個月拿得到好多哦?”
“拿得到好多嘞,恰恰過得起走?!蓖阍菩φf。
“嘿,各人有各人的過法嘛,有的人一兩百夠用,有的人一兩千都要靠賒?!比萑龐菡f。
“四海么比兵兵兒拿得高嘛,兵兵兒這時候一轉(zhuǎn)都要拿千打千?!蓖舫痘鹋牧酥煶鰜?,遞了一支給徐鳴祥。
“高也高不到哪兒去。”童秀云敷衍道。
“兵兵兒那狗日的也屬于是運氣好?!毙禅Q祥摸出火機,點了煙,煙子吐到了側(cè)邊,另半句也撂到了側(cè)邊。
這桌安靜了片刻,方太爺那桌倒是一直都順到起頭的話在說,童秀云正糾結(jié)該咋個提起馮宏宇讀書的事,那奓手老者似乎又把話繞回了童秀云這兒,方太爺替她答說:“結(jié)婚不遲,要娃兒要得遲?!?/p>
童秀云沒吭聲。
容三嬢卻接過了話:“貪耍去了?”
“那幾年哪來的時候耍哦。”童秀云說,又說:“先沒有要得起?!?/p>
“后頭是去找的醫(yī)院么,還是去找的菩薩?”容三嬢問。
“說來也玄?!蓖阍瓢雅鹗滞笊咸字€匙的橡圈,“醫(yī)院也找,廟子也朝,說是緣分沒有熬得攏,歲數(shù)大了,也灰了心了,有天在橫街子碰到個仙嬢,我心想給馮四海請道符,那仙嬢問了馮四海的八字,又問了我的八字,然后就問我,是不是想要沒有要得起,我說是,她就化了碗符湯給我吃?!?/p>
“哪兒碰到咹?”容三嬢轉(zhuǎn)過臉來。
“就消防池那兒?!蓖阍齐S意指了指,“當時我還不肯信,車轉(zhuǎn)背就忘記了,過了半年,開始翻腸倒肚地吐,去醫(yī)院一檢查,說是要起了,這回才想起那仙嬢,遍場都問高了,都沒的人認得。”
“再也沒有見到過?”容三嬢問。
“硬再也沒有見到過。”童秀云答。
“我才不信你這些?!毙禅Q祥翻了張牌起來,“以前這梯坎高盡是這號人,我心想,你有那本事,你的命咋個還是恁苦喃?”
容三嬢報:“對起?!庇终f:“毛桃兒,你歷世還淺?!比萑龐菀呀?jīng)下轎了,似乎既是在說徐鳴祥打的牌,也是在說徐鳴祥的人。
“哦,歷世還淺。”奓手老者突兀地接了句腔。
“有些事情硬說不準?!蓖阍瓶康搅艘伪成?,看著容三嬢把牌扯過去,扯過來,又傾身問:“當真,三嬢,說過你的女在中心校教書么?”
“哦,才出來沒的兩年。”容三嬢說著,半無意半刻意地把牌掩到了胸口處,“你把風都給我擋完咯?!?/p>
“是么?”童秀云掃了眼電風扇,往后挪了挪椅子。
“三嬢,跟你打點牌,眼睛都睜不起?!蓖舫痘鹧b模作樣地打了個哈欠,嚼著嘴巴,“方太爺那桌都比我們打得快?!?/p>
“慌啥子嘞,好好的牌呀?”容三嬢回過身去,終于甩了張牌下去,“拿去,燒給你老者?!?/p>
“看你說點話喲?!蓖舫痘鸢雅茡斓搅嗣媲?,氣鼓鼓的,又把牌撥回了堂子頭,“哎,不要,你那張嘴巴喃,真的該收斂下,這是遇到我們這些德子好。”
“是你在催的嘛,打點牌都在催?!比萑龐菡毫苏鹤澜堑募堐幺?。
“哦,打牌不催,又不是干活路。”方太爺圓說。
“不催,不催。”徐鳴祥也說,又問:“有幾點鐘咯?”
童秀云沒有答他的話,只是指了指墻上的鐘,隨到就起身去把電風扇車大了一檔,再替他們摻了一輪茶,兩桌各換了個保溫瓶,然后走到門檻處,站了一會兒,又進來后,靜默默地把椅子拖到了另一處位置。
太陽過了江,天順碼頭的茅葦叢就尤顯茂盛,原先靠船的堵水臺在高頭一處浩浩兒那兒,堵水臺上來,有個賣票的亭子,再是迂迂彎彎的上岸的路,如今就只見那亭子的尖尖,堵水臺和老路盡被或深或淺的茅葦叢遮住了,再難辨認,更難想像往來的人過上過下的情景,近處的梯坎與義渡碑倒仍還是以前那副模樣。梯坎下去,依稀踩出了一條窄窄的、筆直的新路,是被漁佬兒些踩出來的,眼目下,只幾艘沒的人看守的破木船拴在這條新路的盡頭。太陽過了江,下街的街面就陰了一大半,那方的房頂頂或映在這方的階沿坎底下,或映在這方的門板子上,獨獨童秀云這間鋪子一整個下午都敞起曬,光線也越照越深,墻上的霉斑、柱子上的裂口、地上的茶跡跡以及椅腿上纏了又纏的編織帶、桌面上剛錘進去的新釘子、茶碗上褪了色的記號乃至人臉上淌落的汗珠,全照得清清楚楚。清清楚楚,又變得模模糊糊。童秀云瞇了一小刻時候,夢很淺,且斷斷續(xù)續(xù),耳邊始終像是有人在說悄悄話,醒來時,喉嚨發(fā)堵,背心也泡透了,馬戲團的車停在涼亭子那兒,應該是免費演了一出,有稀稀落落的巴巴掌。
“這屄馬戲團來了么,硬不毬太平?!壁w木匠嗒著煙含混地說。這話,趙木匠念叨兩三天了,上上個閑天,他的鋪子遭撬開了,落了錢,多少他沒有講,他懷疑是馬戲團的人干的,不光報了案,還特地去調(diào)查了一下,當然沒調(diào)查出個所以然。
方太爺問:“說過泉水井也有戶人遭了哇?”
“遭啥子喲?”容三嬢側(cè)身問。
“遭啥子,遭撬桿?!壁w木匠把煙擱到了桌邊上,使手背揩了揩口水絲絲,報道:“開起?!?/p>
“勁松兒,賣鋼材的?!蓖舫痘鹨桓睍缘脙?nèi)情的樣子,也像是拿了手好牌的樣子,“月初的事情咯,頭兩天他才擺出來?!?/p>
“說過門市高沒有理抹到東西,還進了寢室的嘛?”趙木匠問。
“哦,他婆娘平時間有點錢就拿去存了,只留些鐵毫兒在抽屜頭,那撬桿肯定嫌少了嘛,就進他們寢室頭去,穿的、用的一樣拿了點,連勁松兒沒有抽得完的半包煙都拿起走了?!蓖舫痘鹗故种割^兒敲著馬蹄子的聲音。
容三嬢抵到桌子,捾著底牌,“闖你媽了鬼喲,半包煙都要拿。”
“那撬桿心頭肯定還想,遇毬得到你這戶人?!毙禅Q祥笑說。
“古言講的,賊不走空?!狈教珷斦f,“啥子都沒的,抹腳帕都要給你收兩張走。”
馬戲團的車開了過來,喇叭聲越來越近。
童秀云捶打著手膀子站了起來,“勁松兒?”清了清嗓子,“新房子的嘛。”
“哦,新房子的嘛?!比萑龐菀舱f。
“新房子,兩樓一底,而且還是獨門獨戶。”汪扯火說。
“等于是把卷簾門都撬開了?”徐鳴祥問。
“卷簾門撬開,樓高不聽到?”方太爺笑說。
“說是走的臥面下去?”趙木匠倗住了椅背,斜身看著汪扯火。
“走的臥面。”汪扯火吃了口茶,“臥面是鋼條兒門,手伸進去開的鎖,走的時候,還不忘記把鎖掛回去,要不是女兒墻底下留的半邊腳板印,硬想不通那龜兒是咋個進出的?!?/p>
“臥面?”徐鳴祥笑得扯齁兒,“飛,飛上去的么?”
“嘿,你沒的這本事么,總有人有唦?!比萑龐蒉陕淞司?。
“錨索兒一拋,對不對。”汪扯火比劃著,“順到就爬上去了?!?/p>
“你蠻以為是拍武打片么?”徐鳴祥捶著胸口,一只腳踏到了椅子上。
“哎,前天趙師傅一說,我心頭還不是懸得很……”童秀云在說,馬戲團的車就從門前開了過去,播著先頭一樣的廣告,也是開到機磚廠去掉頭,車后頭跟了一伙小痞娃,馮宏宇果然在其中,她喊他,他裝起沒有聽到,她又走到了階沿坎上,再喊,馮宏宇這才站住,丟了手頭的棍棍,巴望到馬戲團的車拐進機磚廠,然后才朝童秀云走來,將到童秀云面前時,叫了聲“媽”,便埋起腦殼,要往樓上跑。
“宏狗兒,才將演的啥子嘛?”徐鳴祥高聲問。
馮宏宇跨上臺階,突然住了步,反過身來,盯到徐鳴祥,“你說晚上要引我去看演出,你也是哄我的,是不?”
“你鳴祥伯伯答應的事,好久反悔過?”徐鳴祥說,又說:“喊你媽早點弄飯嘛?!?/p>
馮宏宇抿著嘴,膽怯怯地瞟了眼童秀云,然后便一蹦一蹦地往樓上去了。
前幾天,馮宏宇扭到童秀云要去看馬戲演出,童秀云哄他說,等最后一天再帶他去,她不曉得徐鳴祥啥子時候也跟他許了這個話?!八R傲??!蓖阍茢[了擺腦殼。
“宏狗兒這點么硬不好?!毙禅Q祥把腳放了下去,“不招呼人。”
容三嬢似乎不小心把牌拂到了地上,伸手去撿時,瞥到童秀云,似笑非笑,“男人不在屋頭,確實有點不好管,這是老實話。”
童秀云臉上一陣燒。
“反正喃,不管是不是這黨子人,”趙木匠盯到返回去的馬戲團的車,“該注視到的還是要注視到。”
童秀云挑著眉,深吸了口氣,然后坐回了位子,“是的咹,這兩天,門呀窗呀,都是檢查了又檢查?!庇职椎饺萑龐?,“畢竟我男人沒有在屋頭?!?/p>
“實在害怕么,請我來給你守屋嘛。”汪扯火憨著著地笑了兩聲。
“嘿,說起這撬桿的功夫,以前你們九龍場有個方振貴。”那奓手老者把洗好的牌碼到了桌子中間,沖方太爺?shù)溃骸澳憧赡軙缘谩!?/p>
方太爺?shù)读伺疲仁前櫫讼旅?,又密密地點頭,“哦,方振貴,我們喊的飛耗兒,靠偷來的錢,買你媽了上街子半條街?!?/p>
“有沒的這個人?”那老者得意地揚了揚下巴,“本名叫方振貴,說的是又高又瘦,單飄飄的,就腳肚子大,跟那鐵杵子一樣,躥房越墻,一踮地就去了,想進哪家屋就進哪家屋。哦,想進哪家屋就進哪家屋,但是喃,這個人講規(guī)矩,一不偷貧寒,二不偷孤寡,三不偷忠良,四不偷鄉(xiāng)邑,只偷城里頭奸狡計滑的富人家?!?/p>
“不偷本鄉(xiāng)場的人?”趙木匠問。
“不偷本鄉(xiāng)場的人?!蹦抢险哒f,又說:“那時候沒的橋的嘛,天一黑,也不敢打船嘛,那咋個過的河,咋個進的城喃?”
“走過去。”方太爺說。
“哦,走過去。”那老者說。
“走過去?吹屄牛哦。”徐鳴祥說。
“吹屄牛,呵,使的是,五猖術(shù)?!蹦抢险咄蝗患悠饋恚瑐?cè)身盯到徐鳴祥,聲音在顫,手也在顫,便干脆把牌趴到了桌上,比劃道:“壇陣就擺在自家的茶屋頭,陣中央吊盞亮油壺兒,亮油壺兒底下擱個木盆盆,木盆盆頭舀起這沫江水,再撒起大皮的桐樹葉葉,這頭陣法一擺,那頭方振貴走江,看到的江面就是白日清光,樹葉子一皮一皮鋪成道,他踩一皮跨一步,就跟走平地一樣,穩(wěn)穩(wěn)當當?!?/p>
“吼喲,也算是高人哦?!壁w木匠聽神了,也沒有慌到摸牌。
“高人,一輩子從來沒有遭逮到過,”方太爺環(huán)視了一圈,最后看向了童秀云,“你想下?!?/p>
童秀云擠出了一絲笑,也迎合著輕微微嘆了一聲。
“沒有,從來沒有遭逮到過。”那老者使指節(jié)叩了叩桌子,“但是喃,最終也困在了那五猖術(shù)頭?!?/p>
方太爺剛吃了口茶,忙啐掉了嘴角的茶葉子,“他女婿?!?/p>
“哦,怪他女婿?!蹦抢险甙言挀屃诉^去,“方振貴只有個獨女,那獨女成年過后,就招了個上門女婿。尖子山高頭的人,”指了指上游的方向,聲音平復了些,“又是佃戶出身,只曉得這家屋有錢,具體搞啥子不曉得,沒有問,這頭也沒有講。有天晚上,這女婿起夜,看到茶屋頭的燈還點起在,又沒的人,可能也是節(jié)約慣了,推開門,走進去,噗——”掩著嘴,吹了口氣,頓了片晌,再又接到說:“也是背時,剛巧不巧,方振貴正正就在江中央,燈一滅,眼前黢墨黑,他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就立在那兒喊,喊‘有人沒的哦?聽到的人多,但都不敢答應,都以為是孤魂野鬼。”
方太爺笑說:“有這碼事,我們都講不抻敨這些?!比缓笈伺掳?,招呼趙木匠摸牌。
“還沒有擺完?!蹦抢险邠P了揚手,“天麻麻亮的時候,他婆娘慌慌張張按到這江上來,人還在吔,就忙去找船佬兒,找到船佬兒,再把船打攏江中央,太陽已經(jīng)冒出來了,方振貴跍在那兒,一動不動,也不開腔,他婆娘伸手去抓?!蹦抢险咧匦履闷鹆伺疲耙蛔?,就散了?!?/p>
“散了?”汪扯火瞪起眼睛問。
“散了?!蹦抢险咻p飄飄地說。
“打喂,這下你又不慌咯?”容三嬢把牌收成了一柄,催起了汪扯火。
童秀云感覺心窩子遭猛地揪了一下,然后細細地打量起那老者,猜想他到底是做啥子的。徐鳴祥應該是拿她的神態(tài)開了句玩笑,盡都車過來盯她,她回過神,僵笑著瞄了眼鐘,再站了起來,提醒道:“徐鳴祥,你還不過去上班么?”然后撫了撫裙子,朝里間走。光已經(jīng)照到了珠簾子上,穿過珠簾子的縫隙,落到了磚臺腳下。童秀云從墻上取下圍腰,拴上圍腰,端了口銻鍋出來,坐到了水池頭,車開水龍頭,這邊銻鍋接著水,那邊又去把爐子上的水壺提開,換了煤球。外頭,汪扯火還是徐鳴祥似乎發(fā)覺容三嬢的牌不對頭,容三嬢則不耐煩地解釋著,“原手的一磙紅二,開的紅八,胡的半邊六,對不對?”童秀云放了火鉗子,把手腕處的橡圈勒到了手彎處,望了出去。珠簾子還在晃。一艘掛著旗的小鋼船正往上水去,駛過的江面全揉成了皺巴巴的金黃。
自問自答
現(xiàn)實有影響到你的寫作嗎?
影響到我寫作的時間和狀態(tài)。過去半年,耗費了大量精力去關(guān)注各種新聞,常常一整天啥事情沒干,卻很疲憊,但我仍然提醒自己,不要用小說去回應當下的現(xiàn)實,永遠不要,這是我初習寫作時,給自己立下的規(guī)矩,現(xiàn)在仍在努力遵守。
你手頭的長篇寫得怎么樣了?
進展緩慢,最近嘗試集中時間沖刺一下,爭取今年寫完,不,今年必須寫完。
說說虛構(gòu)作品中令你印象最深的街道。
理查德·耶茨筆下的“革命之路”,那里每戶人的生活都很死寂、無聊,卻又得拼盡全力地去維系。還有莫泊桑在《散步》里寫的香榭麗舍大街,也美,也浪漫,但終究是殘忍、冷酷的。很早就讀到這篇小說,留下了陰影,以至后來再看到“香榭麗舍”四個字時,腦海里總會浮現(xiàn)出一具吊在樹上正在搖晃的尸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