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安
我爸被他自己的肚皮給帶走了。天航掀起她藍白條小短袖的下擺,拍了拍自己亮出小半截的肚皮,用確定無疑的口吻向圍在她身邊的院子里的小孩們講道。所有人立刻安靜下來,盯著她看。天航把衣服下擺放下,眼神里凝聚出玻璃彈球的硬度。她應(yīng)該是對大家表現(xiàn)出的帶有敬意的沉默感到滿意,繼續(xù)講了下去。一開始嘛,他的肚皮也就跟所有男的,跟你們的爸,那肚皮差不多大,好像里面塞進去一口鐵鍋。后來慢慢變成高壓鍋。再然后是大蒸鍋。肚皮又大又硬,敲一敲能響。我們都以為他就是吃得太多,啤酒喝得太多了,經(jīng)常勸他少吃少喝點兒。他不肯,只要眼睛能看到的東西都能嚼吧嚼吧咽下去。有一回半夜我醒了,揉著眼睛到廚房想倒口水喝。廚房沒開燈,但冰箱門開著,里面的光照出前面站著一只白花花的豬在掏冰箱里的東西吃。我又揉揉眼睛,發(fā)現(xiàn)是我爸。很快他連路都走不了了,肚皮膨脹到能塞下一整個我進去,肚皮上的皮膚被撐得薄薄的、脆脆的,晚上不開燈能看見他肚皮里的五臟六腑都在發(fā)光。螢火蟲飛起來的時候會發(fā)出的那種綠瑩瑩的光,見過吧?家里的房間都給他的肚皮照亮了,燈都不用開。家里再也沒人說他了,他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誰也不敢管他,生怕多說一句他就把說他的人也給吃進肚皮里去。我們也不討論這事兒。終于有一天,他像螢火蟲一樣飛起來了。是肚皮先起飛的,閃著綠瑩瑩的光,拖著他的四根兒胳膊腿兒就騰空了。他也不掙扎,他應(yīng)該知道最后肯定就是這結(jié)果,他心里頭盼著呢。他的肚皮越升越高,一開始還能看得清四根胳膊腿兒,后來只能看到一個小小的綠色的球。他被他自己的肚皮給帶走了。飛到云彩里去了。沒人知道他去哪兒了??赡芩懒税?。
大家都被天航這故事給震住了,沒人敢接話。故事里輕巧離奇的部分和冷淡殘酷的部分怪異地扭結(jié)在一起,縫住了所有人的嘴。院子里膽子最大的男孩小武手里攥著一片腦袋那么大的樹葉子,他用手指一點點把葉面從葉莖上摳下來,指甲縫里都是淺綠的汁液。小武摳了一會兒,攢夠了勇氣,說了句,我媽說你爸跟別的女人跑了,不要你們了。小武的眼睛始終盯著手里的葉子,不敢看天航。除小武外的所有孩子都把頭轉(zhuǎn)回去看天航,看她要怎么辯解。我的腿拉著身子自動往后挪動了兩步,這樣萬一有誰動起手來也不會殃及到我。
讓我意外的是,天航一點兒都沒有惱火。她聳了聳肩膀,毫不在意自己的故事被戳破,嘴角露出得意的笑,仿佛這戳破也早就在她的掌控之中。那是我媽對外面人撒的謊,她才不敢讓人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兒呢。天航伸出手指了指我,早晚有一天,天星也會被他自己的肚皮帶走的,到時候你們就知道了。這是我家里所有男人的命運,他們最后都會這樣消失。
我呆住了。孩子們驚恐地看向我,我驚恐地看向自己的肚皮。話題從大家沒怎么接觸過的大人轉(zhuǎn)移到了每天就在他們身邊晃蕩的我身上,故事的魔力瞬間被打破,孩子們旋即爆發(fā)出劇烈的笑聲。小武撲到我身上,用他浸滿淺綠汁液的手用力撩起我的短袖下擺,把我的小肚皮露出來給大家看。我拼命掙扎,喊著你手臟,別蹭到我衣服上。小武才不管呢,他一直有點怕天航,可是一點兒都不怕我。他用一只胳膊死死鎖住我的脖子,另一只手使勁兒拍著我的肚皮,說來啊快給我們瞧瞧,你肚皮里現(xiàn)在是鐵鍋還是高壓鍋。
小武比我高兩三個頭,被他鎖著脖子我毫無反抗之力。我用哀求的眼神看著天航,盼著她能來救我,哪怕她只說一句話,小武都會知趣地馬上松開我。天航笑著看我們打鬧,順手撿起小武丟在地上已經(jīng)快剝完只剩葉莖的樹葉,把上面還殘留著的葉面一點點耐心撕干凈。小武很快把我按倒在地,其他人在他的帶動下也聚到了我身邊,這個用手戳一下我的肚皮,那個用手拍拍看能發(fā)出什么聲響。
我開始裝死。不管誰做什么動作,我也不肯再動一下再吭一聲,緊閉雙眼想象現(xiàn)在我就是一根木頭。大家于是很快對我的肚皮失去了興趣。小武最早從地上爬了起來,用腳踢了踢我的胳膊,我紋絲不動。我是一根木頭。真沒勁,又裝死,小武嘟囔了句,帶著其他孩子轉(zhuǎn)身跑去繼續(xù)薅樹葉拔葉莖去了。我的眼前一片漆黑,紛雜的腳步聲裹著孩子們的叫聲漸漸遠去。
天航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起來吧,都走了。我沒有動。天航踢了踢我的手,起來吧,著涼。我沒有動。天航蹲下身子,薅住我的耳朵,我疼得嘴角裂開,但還是不肯動。行,有本事你就在這兒躺一晚上。天航的腳步聲也漸漸走遠了。我猛地睜開眼睛,騰地坐起上半身,看到天航在十步遠的地方抱著兩只胳膊笑著看我。我趕緊又閉上眼睛躺下了。
過了許久,我歪過腦袋,眼睛瞇成一條縫兒看向天航剛剛站著的地方。她已經(jīng)不在了。我從地上爬了起來,用手拍著身上的土。跟天航同款的藍白條短袖還沒穿過幾次,現(xiàn)在肚皮外面的前襟處已經(jīng)沾滿了綠了吧唧和著泥土的臟手印兒。
我氣喘吁吁地跑回家,媽做好的晚飯擺在桌上,天航已經(jīng)開始呼啦呼啦地喝湯了。媽不耐煩地催促我趕緊洗手吃飯,埋怨我怎么不跟姐姐早點回家,飯都要涼了。天航專心喝著她的湯,看都不看我一眼。看碗里的顏色,是番茄紫菜蛋花湯。媽又在催促我,我從門口走到飯桌旁,燈光烈了些,她總算看清我的衣服被搞得一塌糊涂,剛想罵我,我搶過了話來。成天航剛才跟大家說爸爸肚皮越脹越大,變成綠色的氣球飛上天了。媽被我的話驚到眼球瞪大像兩顆雞蛋。小武說爸爸跟別的女的跑了不要我們了,成天航還說那是你說出去騙人的,她還說,我早晚也要變成氣球飛走。
天航無動于衷地吸溜著她的湯。我半張開嘴,還有兩句她任我被人欺負的事兒沒報告完,媽的巴掌已經(jīng)呼到了天航頭頂上。天航的頭被打得一偏,手里的湯碗翻滾到地板上旋轉(zhuǎn)著打起滾兒來,紅色黃色紫色錯亂鋪散在飯桌、衣服和地板上。天航仰起臉來看了看我,眼神非常平淡,沒有怨氣。我把半張的嘴合上了。碗居然沒有碎,天航彎下腰去把碗拾起來,也不擦,從湯鍋里又盛出來一碗,繼續(xù)吸溜。
媽身體里的小獸呼喘起伏了一會兒,猛推我后背一把,讓我洗手換衣服吃飯。我往屋里走去,媽拿出拖把墩地。我關(guān)上臥室門,趴在門上聽了一會兒,沒人說話??块T邊兒的是天航的床,里面靠窗的是我的床。我坐在天航的床上,把臟掉的藍白條短袖脫了下來。天航從不讓我坐她的床,但總有她看不見的時候。脫掉了衣服,我開始后悔自己不該告狀。門外斷斷續(xù)續(xù)有了一些聲音,不知道她們在說什么。我沒盼著讓媽打天航一頓,我只是感到恐懼。似乎只要天航受到什么懲罰,我就可以安全,不會被自己一點點脹起來的肚皮帶走,莫名其妙地消失在這個世界上。我光著上半身,低頭看向自己的肚皮。它現(xiàn)在還癟癟軟軟的,白凈透亮,里面沒有鐵鍋也沒有高壓鍋,但誰知道以后會怎么樣呢。
那年天航13歲,我9歲。如今我已經(jīng)33歲了,腰圍只有77厘米。身邊同齡人的腰圍至少要比我多出十幾二十厘米,多出個四五十厘米的也毫不意外?;蛟S這是天航埋在我潛意識里的眾多符咒之一。距離天航消失在我的生活里,已經(jīng)過去了十年。我早就不相信自己的肚皮會鼓脹成內(nèi)部熒光色的氣球帶我脫離地面了。我只是,對吃這件事兒再也沒有了興趣。
天航非常癡迷于琢磨“消失”這件事兒。當(dāng)她陷入我如何也喚不醒的沉默時,八成都在琢磨這件事。消失,對于她而言不是一個行為,一種結(jié)果,也不單純是思維層面的物語。到底是什么,我始終搞不清。成人以后我對她的這種執(zhí)迷漸漸不再感到害怕,接受了那就是組成她的一部分。但在我們還小的時候,她對消失的興趣時常外溢出來濺到我身上。能帶著她飛升的想象,總是拖著我沉向地心。
她第一次向我展示她手心里的那顆按鈕時,我6歲。最多7歲。一天夜里我在夢里驚醒,倉惶地低喊了幾聲姐姐,沒有人應(yīng)聲。我從自己的床上爬起來,眼睛適應(yīng)了黑暗后看到天航披頭散發(fā)地呆坐在她自己的床頭,后背靠著枕頭。她沒有睡,但也不像是醒著。我跌跌撞撞地摸到她床邊,想往她床上爬。夜晚柔化了她的抵觸,她沒有像平時那樣把我推開,伸手把我撈到她身邊坐下。
天航揉搓了會兒我的腦袋,忽然把她的右手伸到我眼前。我以為手里有什么她要給我的東西,努力細看了下,里面什么都沒有。
我的手心里有一顆按鈕,天航輕聲對我說。我一下子精神了,扒著她的手掌對著窗外照去,想借月光看清那顆按鈕長成什么樣,為什么她有我沒有。這顆按鈕,只要按下去,就可以消失,你要按嗎?天航又說。我問她,什么叫作消失?天航笑了,消失就是,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你了,發(fā)生什么好事壞事都跟你無關(guān)了,你看不到也摸不到,吃不到也喝不到,就是,全都沒關(guān)系了。我問她,那消失了以后還能再回來嗎?天航說,不能了,消失了就是消失了。天航的掌心滲著汗珠,在黑暗中散發(fā)著濃郁的,她的味道。
消失了就是消失了,什么好事壞事都跟我無關(guān)了。我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煦绺抑g隔著的一層脆生生的薄膜,就這樣被天航噗嘰給戳開了一個微小的破洞。她的手掌向我一點點靠近,眼見就要蹭到我身上了,我敞開嗓子大聲嗚咽起來。眼淚還沒有收到足夠指令跌出眼皮來,我使勁兒用帶著哭意的嚎叫召喚它們,胳膊撐著身子向后躲避著姐姐的手掌。
媽慌慌張張地推開屋門,我轉(zhuǎn)身撲到她懷里去,一聞到媽媽身上混雜著油煙氣、體香和乳液的味道,眼淚就跌了出來。我一邊哭一邊回過頭偷瞄天航,她緩慢地把手掌抽回了自己的身體。媽把我緊緊抱在懷里,絮絮叨叨著沒事沒事夢都是假的沒事了媽媽在呢??谒ぶ业纳ぷ樱疫€在猶豫要不要告訴媽媽天航手里有一顆危險的按鈕,就已經(jīng)被媽提著屁股整個抱了起來。我已經(jīng)長到比一整袋面粉還重,媽抱著我有些吃力,她騰不出手來,用腳撥拉著門板把我倆的房門掩好,把我抱到了她的房間。
什么叫作,世界上再也沒有我了,什么好事壞事都跟我無關(guān)了。我去了哪里呢。我是死了還是活著。如果活著為什么世界上沒有我了。沒有我了媽還在嗎,天航還在嗎,她們知不知道我去哪里了呢。媽身上的氣味并不好聞,總有股炒菜味兒。不是當(dāng)天晚上吃過的菜味兒,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所有菜綜合在一起的味道??赡苤辉谖腋惺艿轿kU時,聞到了這味道才會讓我安心,一旦安全了就開始嫌棄。我在媽懷里轉(zhuǎn)過身子,讓腦袋沖著床外一側(cè),呼吸才順暢了些。
媽的鼾聲很快響起,拍撫我的動作也停了下來。我睡不著,眼前晃動著天航一點點向我靠近著的手掌。滲著汗珠,散發(fā)著她體味的手掌。一只又一只手掌疊出重影,但都是屬于她的,都是右手,里面有一顆無法顯形的危險按鈕。我的身子像只繃緊了的小彈弓,膠皮被拉伸得硬邦邦的已經(jīng)再壓榨不出任何彈性,但不知道,彈要射向哪里。心里被天航戳開的那個微小的破洞向外漏著氣。我還不曉得字典里有“孤獨”這個詞,但我繃緊的身體比我先意識到它的存在。我打定了兩個主意。一個是不把這件事告訴媽,另一個是我要告訴天航,我才不按那顆按鈕呢。想到這里,彈弓的膠皮稍微松開了些,我漸漸遁入睡眠。
第二天一早,我剛醒來,衣服還沒穿就一溜小跑沖回自己房間。天航正在疊她的被子,我站在離她兩步遠的地方大聲對她說,成天航,我才不按你那破按鈕呢!天航笑了,像看一個傻子,伸出右手刮了我的頭頂一下,我立刻尖叫起來,你不要碰我!我不要消失!天航笑得趴倒在床上,疊到一半的被子重新散開,她揪著被子角兒甩來甩去。等她笑夠了,把頭揚起來看著我說,你別怕,這顆按鈕只有你想按它的時候它才出現(xiàn),你不想按的時候,它才不會出現(xiàn)呢,誰都像你那么閑嗎。
聽天航這么說,我竟感到一絲失落。我有點想知道那個消失以后會去的地方到底是哪里。到了那里以后會發(fā)生什么。消失的時候會不會疼,還是很舒服。消失以后媽和天航還會不會記得我。但我還是不想按那按鈕。不想自己按。
后來我親眼見到過很多次天航用這顆不存在的按鈕去問別人。我發(fā)現(xiàn)這是她用以區(qū)別身邊人的快捷方式。這是她將形形色色性格不同的人迅速分門別類的方式,或者說,借此尋找同類的方式。一個殘酷而永不覺疲倦的游戲。我們一起發(fā)明過無數(shù)游戲,然而再有趣的游戲也有玩膩的一天,唯有這個游戲?qū)λ兄志糜行У哪ЯΑ?/p>
我一直不知道她到底是希望站在手掌對面的人選擇按下那顆按鈕,還是不按。直到第一個真的按下按鈕的人出現(xiàn),成了她男朋友。
從小學(xué)到中學(xué),我跟天航都念同一所學(xué)校。上初中以后,我不再像條尾巴一樣總想黏在天航身后。學(xué)校的初中部和高中部隔著一整個操場,有時課間我們倆在操場上偶遇,我沖她點個頭,她沖我笑一笑,也就過去了。班上同學(xué)們都知道我有個姐姐也在本校讀書,誰想拿我開涮時就會提到天航。成天星你姐翹課在花壇上曬太陽被教導(dǎo)主任抓了,在主席臺底下罰站呢。成天星你姐給校長養(yǎng)在水池的錦鯉喂饅頭喂噎死了,在三樓走廊挨罵呢。成天星你姐升國旗時帶著同學(xué)追著一只黃鼠狼滿院子跑,在學(xué)校廣播里念檢討書呢。
同學(xué)們提起天航,口氣半是調(diào)侃半是羨慕,能聽得出來他們都想有個校園風(fēng)云人物那樣的姐。我一般笑笑就過去了。作為一個總想消失的人,活得這么扎眼,頗有些諷刺意味。我知道天航不是故意想引人注目,她只是懶得裝得像個所謂正常女孩。我早就適應(yīng)了被指認為是成天航的弟弟,也懶得裝作我是需要有些什么具有特性指征的個體。
成天星你姐跟人談戀愛了,在樓底下膩歪呢,你快去瞅瞅吧!這是唯一一次真正刺激到我的同學(xué)線報。放你媽的屁,我從課本上把腦袋拔起來,迎頭就回了句。真的,操,你跟我去看看,同學(xué)滿臉通紅,比自己談戀愛了還要興奮。我跟在他身后跑到教室外走廊上的窗戶邊,扒在窗邊上順著他手指著的方向看過去。
教室在四樓,遠遠只能看到天航跟一個我看不清臉的男孩站在教學(xué)樓和操場銜接處說著什么。男孩校服不好好穿,上衣拉鏈拉著一半敞著一半,敞開的上半部分兩只胳膊褪了出來,半截外套吊在屁股上,校服里面的白色短袖卷到了肩膀最上方,露出結(jié)實的肩頭肌肉。我對這個男的第一印象實在不好。
他們倆說著說著話,成天航突然向他伸出了右手的手掌,手掌懸空在他倆中間并不富裕的空間里,天航似乎在向他解釋著什么。只有我知道她在解釋什么。天航的嘴皮還在動,話剛說了半截,那個男孩猛地抬起右手,干脆地拍到了天航的掌上。天航的嘴皮不動了,手也不動。男孩把手抬起來,居然又用力拍了一下。我仿佛聽到了清脆的一記巴掌聲,打到我臉上。
拉手了嘿,是不是拉上手了。給我線報的同學(xué)拉扯著我的衣袖,半截身子伸在窗外,恨不能飛出去。我一把甩開他,轉(zhuǎn)身走回班級去。
太糟糕了。這個不好好穿衣服的肩頭有肌肉的男的,太糟糕了。他一秒都沒有猶豫。我懷疑他到底有沒有聽明白成天航說的按鈕到底代表著什么。他是個對存在沒有覺知的人??赡苤皇羌庇谟懞脤γ娴呐?。可能只是想證明自己也是個特別的人。太糟糕了。成天航不可能喜歡這樣一個男的。他的內(nèi)心空無一物,呼呼漏風(fēng),可憐至極。太糟糕了。
我坐在座位上,嘩啦嘩啦翻動書頁,一個字也看不清。洶涌的羞恥感在我的臉頰上燃燒,燙得我眼皮干澀。腳下的地板吱嘎吱嘎地開裂,我不由得拼命抖起腳來,減緩這種碎裂感給身體帶來的沖擊。世界正在一片駭人的靜默中分裂成兩半,天航和那個男孩站在裂縫一端,而我站在另外一端。
男孩拍下天航的隱形按鈕后沒多久,天航就把他領(lǐng)到了我們的書店里。這個不好好穿衣服的肩頭有肌肉的男孩,就這樣明目張膽地入侵到了我的領(lǐng)地里來。
家里老房的居民樓插在一片橫七豎八的住宅區(qū)里,從片區(qū)隨心所欲的整體規(guī)劃就能夠看得出來,它不重要到連身處其中的居民都懶得抱怨的程度。樓和樓之間的道路沒有一條能筆直超過五百米,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就開始拐彎,每三條路里就有一條通向死胡同。但住宅區(qū)里有菜市場,有裁縫店,有小賣部,人們也就覺得生活得下去。
漫長的童年里,卡在街角的一家小書店是我和天航唯一的樂園。小書店連個正經(jīng)的大門都沒有,把居民樓一樓臨街的窗戶向下再扒掉一半,水泥糊了三層臺階接上去,就成了門,個頭超過一米五的顧客全得弓著腰才能鉆進門里。門外也沒有像樣的招牌,窗角吊著一塊寫著“書店”二字的小木牌就算知會大家了。開店的秦奶奶對書也不怎么喜愛,她那肺癌去世的愛人是本地唯一一所一本院校的教授,留給她的全部家產(chǎn)就是這間三室一廳的老屋,和塞滿一屋子的書。愛人離世后,秦奶奶無事可做,直接把窗戶打穿就開起了書店,連書架上的書都沒怎么挪動過位置,隨來往的客人任意取看。有客詢問有沒有某本書時,秦奶奶就茫然環(huán)顧一下屋內(nèi),喃喃一句自己找找,隨后注意力就回到手頭在織的毛衣或圍脖上。
盡管書店的客源幾乎就是附近住宅區(qū)里的居民,但秦奶奶跟客人之間的關(guān)系非常疏離。她很少跟人交談,也懶得滿足別人對她提出的要求,小孩子們在她的店里嬉笑打鬧,把汽水和漬滿油氣的零食灑在地板甚至?xí)撋纤膊缓戎?。漸漸地,小書店里總是塞滿沒什么消費能力的小孩,就見不到幾個真來租書買書的成年人。
經(jīng)常耗在書店里的小孩有很多,但沒幾個是真來看書的,他們只是把這兒當(dāng)成是碰頭的據(jù)點。靜默不語埋頭編織的秦奶奶在孩子們眼里,是個跟書架子沒太大區(qū)別的擺設(shè),又老又硬又安靜,落滿亮晶晶的灰塵。所有小孩里,只有天航跟這個會織毛衣的書架子說話。她們的話說得又怪又密。只有在跟天航說話時,秦奶奶才會把手里的毛衣針和線團放在膝蓋上,抬起眼睛來看著她。她們倆總能聊上大半天,我除了聽著看著并沒有太多插話的余地。秦奶奶的老頭子究竟是搞什么研究的簡直是個謎,層層疊疊的書架上錯綜復(fù)雜地插著各種類型的書籍。文學(xué)的占多,但也有天文宗教史學(xué)數(shù)學(xué)物理,我甚至曾經(jīng)翻到過一本講述火箭設(shè)計基礎(chǔ)的書。
疾病可以迅速侵蝕掉一個人的生命,想要通過梳整他身后留下的藏書來理清他生前建造出的自我世界的秘奧,怕是總會墮入徒勞的失落中去。我偶爾會覺得老頭子給秦奶奶留下的是數(shù)萬塊邊角崎嶇的拼圖,等著她去拼合一個生前無法留意到的幻象。如果我也留下這樣一座迷宮般的拼圖,會有人想要去拼拼看嗎?
天航不想跟秦奶奶聊天又閑得無聊時,會指揮我跟她一起重新整合店里的書架。這是項巨大的工程,天航對此卻有絕對的耐心。我們一點點把兩米多高的書架上的書全部搬下來平鋪在地板上,根據(jù)天航的判斷將其詳細分類,再一本本擺回到書架上去。天航的分類標(biāo)準捉摸不定,全憑興之所至。有時她要求我把店里所有書名里帶“夢”字的書都挑出來擺在一起,有時要把所有高度介于18厘米到22厘米的書都挑出來,有時又要把封皮上沾著炒菜鍋氣的書都挑出來。我搬著小板凳鉆來跳去,一會兒拿著皮格尺到處量看,一會兒把鼻子湊到每本書皮上像小狗一樣嗅著氣味。我喜歡被天航支使著干這干那,不是因為我想讓她滿意高興,而是為了我自己在牽線木偶般不知疲倦的舞動里獲得的滿足感。我一度以為那牽線的人是誰都可以,直到終于發(fā)現(xiàn)只有是天航才可以。
不管天航和我怎么折騰她的書店,秦奶奶都不會說個不字。她任由我們按著自己心意搬來倒去,騰挪轉(zhuǎn)移。有時店里的小孩吵鬧得太厲害,天航大吼一聲“安靜點”,所有人都會立刻乖乖閉上嘴。天航甚至自行調(diào)整了店里租書的價格表,暗自把她最喜歡的書的標(biāo)價提高,把她不喜歡的書的標(biāo)價壓低。有些到期賴著不還書的街坊,天航會帶著我專挑晚飯時去敲人家的門催對方還書。在我心里,這家書店根本就是屬于天航和我的書店,而不屬于其他任何人,甚至都不屬于秦奶奶和老頭子。
可天航卻把那個男孩領(lǐng)到了書店里來。我們的書店。
升中學(xué)后,我跟天航默契地不再一起上下學(xué),她騎自行車我走路,放學(xué)后在書店里會合。有時各自翻翻書跟秦奶奶聊聊天再回家吃飯,有時干脆就泡在書店里蹭秦奶奶的飯吃。秦奶奶想留我們吃飯時,會故意提早多做兩份飯出來,不想留時就直接說今天懶得做沒飯吃。
趴在學(xué)校走廊窗口看到天航和那個男孩之后,我一直沒跟天航提起這事兒。最初的情緒消散后,我為自己的憤怒感到好笑??僧?dāng)我有天放學(xué)后溜達進書店,看到那男孩正趴在秦奶奶面前的木頭柜臺上時,那好笑的憤怒感一個浪頭似的又卷拍到我身上來。
他永遠不能好好穿他的衣服。校服上衣卷成一個細長的卷兒,勒在瘦長的腰上,黑色短袖的袖子照例卷到肩膀最高處,露出他的肌肉。褲子的右腿拉高到膝蓋上面,褲腳被松緊帶繃在腿上,小腿結(jié)實有力,腿毛濃密得讓我難以置信。我全身上下的毛加起來都沒他一條小腿上的毛多。這個內(nèi)在空無一物、呼呼漏風(fēng)、可憐至極的男人。
我轉(zhuǎn)身想走,天航已經(jīng)看到了我,喊我過去。這是武浩,天航指了指他。成天星,天航又指了指我。武浩上半身還趴在柜臺上,脖子扭了個不可思議的一百八十度,沖我點了一下,很快又扭回去繼續(xù)對著天航。他甚至都沒有等我把頭也點一下。媽的。
媽的兩個字的聲音還沒完全消失在我的顱腔內(nèi),我忽然意識到了什么。這個內(nèi)在空無一物的可憐男人,是小武。那個小時候經(jīng)常把我按在地上打鬧的小武。多年前一個平平無奇的晚上在院子里玩耍時,小武毫不在意地說他們家買了新房子準備搬新家了,打那以后就像人間蒸發(fā)似的,沒人知道他家到底搬去了哪里,我懷疑是搬去了火星。可現(xiàn)在他就站在我面前,袖子卷在肩膀最高處,展露著他青春肉體的結(jié)實堅硬。他的臉和五官完全展開了,跟孩童時期的他幾乎判若兩人,時間的水流把他整個泡發(fā)開了,散發(fā)著少年的輕微汗臭氣。天航像失憶了似的,甚至沒有介紹他就是小武。瞬間消失了的人,重新被世界賦形,站在我們的眼前,而天航卻覺得沒有向我做一點點解釋的必要。我對于他們倆的世界來說究竟意味著什么。
我慌慌張張地快速走進書店最里側(cè),裝作知道自己要找什么書,手速飛快地撥拉著一個個書脊。讓我憤怒的到底是什么。是什么??吹讲賵霭l(fā)生的那一幕之后的幾天里我一直試圖弄清楚這事兒,隨著怒火的消退,這件沒想明白的事已經(jīng)被我放在腦后,現(xiàn)在卻又不得不重新拾起來。一旦想明白了,這件事就不會折磨我,不會讓我感到恐懼,我甚至都不會在意他們倆的關(guān)系到底發(fā)展到哪一步了。我懷疑是自私的理由而不是我對天航的擔(dān)憂,才會如此深刻地折磨著我。但那個自私的理由到底是什么呢。是占有欲,是嫉妒,還是害怕被拋棄。再次被拋棄。
小武晃晃蕩蕩地溜達到我身邊來,我才猛覺自己已經(jīng)站著不動半天了,慌忙隨便抽出一本書來裝作翻看。我用余光瞄了他一眼,發(fā)現(xiàn)他至少要比我高20公分,已經(jīng)基本發(fā)育完全的身體在我身邊杵著像一座塔。這個內(nèi)在空無一物的可憐男人,走路的樣子也那么可笑,膝蓋打彎的曲度過分大了,上半身又過分地長,導(dǎo)致每走一步上半身的關(guān)節(jié)都在晃蕩,隨時要散開架子零件掉得滿地都是。小武低下身子,把頭扭到我拿著的書封下面看了一眼,站直以后笑著說,哎呦,《邏輯學(xué)導(dǎo)論》,你跟你姐怎么都愛看這么奇奇怪怪的書啊,什么叫邏輯學(xué),關(guān)于邏輯的學(xué)問嗎,這個世界真的有那么多邏輯嗎?
他的聲音已經(jīng)因為發(fā)育徹底變了形,干啞、酸澀,胸腔里好像塞著個破風(fēng)箱,話音里帶著毫無必要的共鳴音。我懷疑他故意壓低嗓音來把自己偽裝得更成熟。我頭也不抬,從鼻子里嗯了一聲。
你還記得我嗎?小武輕聲問。我有點意外他會主動來問我這個,我以為天航和他之間已經(jīng)建立起了新的游戲,其中一項,就是對過去的一切閉口不談。我輕輕點了點頭,又連忙用力搖了搖頭。如果他們之間沒有這個游戲,那么游戲就還是屬于我和天航的。小武笑了笑說,沒關(guān)系,我長大太多了。一絲勝利的冰,淺淺敷在灼燒在我喉嚨里的炭火上??傆行〇|西是別人沒法從我這里奪走的。
你姐還是那么有意思,比小時候還有意思。小武把一只胳膊抵在書架上,歪著身子對我說。看起來他永遠沒法把身子站直。我仍然不抬頭。你也按了你姐那個按鈕嗎,你也想消失?小武嘴角漏出的空氣帶著嘲諷的意味。我把書本合上,插回到書架里,匆匆地向著書店門外走去。我做飯啦,秦奶奶喊我。我故意不看他們所有人,背著身子大聲說,留給小武吃吧,多一個人不夠吃。說完迅速走出了書店。
我的雙腿騰挪得飛快,不知不覺已經(jīng)奔跑起來,肺里吸入的空氣遠遠大于能排出的,再多一點就會盈滿氣體變成氣球騰空飛起。他為什么沒有徹底消失呢。為什么該消失的人會重新賦形,不該消失的人卻抓不到半點痕跡。天航想要向我證明什么,證明消失并不可怕,證明重新賦形的人會像打磨精細的積木塊一樣沒有任何障礙地重新嵌回我們的生活里嗎。裂縫沿著街道劈開得越來越大,我無論如何奔跑也跨不過它。
回到家匆匆扒拉了幾口飯,我就躲回自己的小房間里去。說是小房間實在抬舉這塊地兒了。我個頭躥長到伸手能輕松夠到廚房最高的櫥柜時,媽猛然驚覺我跟天航不方便再住在一個房間里了。媽吭哧吭哧地把我的床從天航房間里拖出來,在客廳里東擺擺,西放放,最后塞在她覺得最不礙事兒的西側(cè)墻角里,丟出去兩只她一直看不順眼又不舍得扔的角柜,扯了塊素簾子釘在天花板上,簾子拉起來就成了我的“房間”。簾子拉了兩年,我開始抱怨一塊破布不遮光又不隔音,媽又找人用三合板打出來兩面假墻,裝上個小門,這就正式變成我的房間了。我在這個四平米不到的小房間里一直住到天航離家去上大學(xué)。
媽處理所有事都有一套她自己的邏輯和秩序。生抽和老抽必須并肩站立,中間插進去一瓶醋會讓她感到失序。被套床罩枕套必須屬于同一色系否則將影響睡眠,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爾斯泰的書可以放在同一層書架但至少中間要隔上幾本屠格涅夫,晚飯炒兩個素菜和一個葷菜素菜里不能放肉葷菜里不能有綠葉否則將營養(yǎng)失衡,上班要乘公交車下班則要步行回家否則將導(dǎo)致激素紊亂。秩序令她安心,可以保證這個家庭穩(wěn)定運轉(zhuǎn),我們健康成長。秩序就是一切。
最大的秩序,則是我們從不談?wù)撓У母赣H。
每一天,每一秒,都有人不留痕跡地在另一個人的生活中徹底失蹤。這件事是確定無疑的。我沒什么科學(xué)依據(jù)證明此事,但已經(jīng)有了足夠的生活經(jīng)驗知道事情就是這樣。幼兒園時跟我玩得最好的小伙伴,升小學(xué)后就再也沒見過面,這座小城只有烏龜殼那么大一點兒,我們就連在街上偶遇一次都未曾有過,我已經(jīng)記不起他的臉和名字。有個曾經(jīng)總來我家里走動幫忙干力氣活兒的表舅,離婚以后心情不好說要去大城市打拼一下,走掉之后全家再也沒有任何人能聯(lián)系上他,迄今生死不明。
像這樣的例子,我能一口氣舉出幾十個。一個看似牢牢嵌在錯雜人際關(guān)系中的人,實際上可以毫不費力地把自己從中抽出剪斷,拋下舊有的人的網(wǎng)罩,投入新的網(wǎng)罩中去。只要他想。而那些被拋在身后的人呢。我從有限的經(jīng)驗里只能得出一個結(jié)論,那就是他們是可以被拋棄的人,被拋下了也無所謂的人。
其實媽從來也沒有阻止過我們談?wù)摪?,她只是有她自己的方式來進行抵消。她有一項瞬間失聰?shù)谋臼?,專門用在這里。不管是我還是天航,不管是不小心說漏嘴又或是故意提起跟爸有關(guān)的事情,她一概聽不到。我說這本書的扉頁上寫著爸的名字是不是他的藏書,媽說今天自行車的鏈子又斷了差點給她別個跟頭看來真是該把它整根換掉了。天航說老師又布置作文要寫我的爸爸這種爛俗的題目她打算寫她的爸爸是一只大熊貓這是不是還算有點新意,媽說今天在單位接診了一個認為自己能單手用鐵棍撬起地球的精神分裂癥患者。時間長了,我和天航都默契地再也不在媽面前提起跟爸有關(guān)的話題。就連我們倆之間,都再也不談?wù)摗?/p>
我漸漸意識到,一個人在物理層面上的消失并不是徹底的消失。抹除掉關(guān)于這個不在場的人存在過的一切痕跡和回憶,才是徹底的消失。爸離家時我三歲,但我一度仍記得他的臉,說話的聲音,把我抱騎在脖頸上給他當(dāng)圍脖的樣子。很快我再也記不起關(guān)于他的任何細節(jié)。就連他的名字,我要是不努力回想,都根本想不起來。他就這樣徹底消失了。他不是自己消失的,而是被我媽給消失了。但沒人對此有什么怨言。
我把自己關(guān)在小房間里,戴著耳機聽電臺節(jié)目。搭起房間的三合板雖然比一塊布簾子強,但也不怎么隔音,我需要安靜時就戴上耳機聽電臺。電臺主播在念一篇相當(dāng)無聊的言情小說,配著煽情的背景音樂。念著念著她有些哽咽,嗓子里卡住黏著的液體,比她的聽眾快了幾百步陷入自我陶醉。
有人敲了敲我的房門。我沒應(yīng)聲。敲門聲更響亮了些。我還是沒理。天航扭動門把手,伸進半只頭遮遮掩掩地探了一下,見我只是趴在書桌上聽廣播,她推門走進來。天航關(guān)好門,撲通倒在我的床上,打量著我。敲門你也不理,我還以為你在那啥。那啥?我瞪了她一眼。她帶著譏諷的神情挑了下眉,狡黠地一笑。
天航拍了拍她身邊的床沿空處,示意我坐過去。我摘掉耳機,坐到她身邊。你沒跟媽告狀吧?天航問我。沒。我給你介紹我的朋友,你怎么那么兇啊,人家也沒招你惹你。我看見他拍你按鈕了。你怎么看見的?你們倆就站操場上,恨不得讓人看見吧。誰愛看誰看去吧。怎么,他現(xiàn)在是你男朋友了嗎?不算吧。什么叫不算吧,怎么著才叫算呢,打啵了算還是搞過了算?你小小年紀,怎么這么多心眼兒。天航伸腳用力蹬了我一腿,我差點滾到地板上。
我輕輕躺在天航身邊,抬頭看著天花板,天航轉(zhuǎn)過身子沖著我,撐起手來頂著腦袋看我。我知道你為什么不高興,天航說。他是個腦子里空無一物呼呼漏風(fēng)的傻×,我挑釁地說。你跟人家很熟嗎,說得好像跟人天天睡一個枕頭似的。我不需要跟他熟,我就是能看出來。能看出來個屁。他是小武,你以為我發(fā)現(xiàn)不了嗎。天航愣了一下,她猶豫了,搖了搖頭。不是,他不是小武。他就是。我堅定地說道,眼淚幾乎要涌出來。天航忽然用手擼了擼我的頭發(fā),就像小時候那樣。她的話音猶如咒語般吐出,別擔(dān)心。我轉(zhuǎn)過頭看她,別擔(dān)心什么。別擔(dān)心你擔(dān)心的事兒。你知道我擔(dān)心什么你。成天航永遠是你的姐姐,別擔(dān)心。
天航的眼中閃動著琥珀色的細浪。我很少仔細照鏡子看自己的臉,有時看著她的眼睛,我就知道自己的眼睛長成什么樣。瞳仁不是純粹的黑色,而是琥珀色,細嫩的黑色幼紋攀爬彌散在琥珀的海浪中。
我忽然不想再看她,把頭扭回去看天花板,對著一片幽黃的空寂碎語。我知道你為什么總想著消失這件事兒。哦,你說說。你不想做被拋下的人,你要做拋下別人的人。呸。就是這么回事。我想的事兒跟拋下被拋下一點兒關(guān)系都沒有。那到底跟什么有關(guān)?將來你就知道了。將來知道對我來說沒有意義,將來我就不想知道了,我只有現(xiàn)在想知道。說完這句話我愣住了,話語經(jīng)常會先于思考鉆出我的心,這樣的時刻讓我總是對話語的能量感到恐懼。
我微燙的臉龐被天航的注視鑿穿一個洞。她柔和的咒語從洞口一點點鉆了進來。天星,我一直在想這些事兒,但是用說的好像講不清楚。對我來說,消失可能不是一種想法和欲望,也不是一種逃避。消失就是消失本身。我們都會消失的,早晚有那么一天。我只是想挑一種對我來說最舒服,最迅速,最安全的方式來消失。啪!對,就是“啪”,這樣。不是“叮叮-當(dāng)當(dāng)”那種,也不是“咿咿-呀呀”那種。就是,啪!你懂嗎。我可能太自私了,比爸爸還自私。但我就是沒有辦法不這樣想。將來你就知道了。
洞口漸漸合攏,我墜入比混沌更模糊的世界中。我懷疑我已經(jīng)睡著了,夢中的她與身邊的她擁有同樣的撕扯之力。她的話應(yīng)當(dāng)讓我感到煩躁。如果是在其他時刻她這樣對我說,我一定會立刻煩躁不安。會發(fā)脾氣,會裝死不理她,會跳起來跑去一個讓自己安心的地方躲起來??墒翘稍谒磉?,聽著她咒語般的輕聲柔語,我煩躁不起來。將來我就知道了嗎?將來是什么時候。我們都老到再也不在意這些虛無縹緲之物的時候嗎?
我們無數(shù)次這樣躺在彼此身邊,不厭其煩喋喋不休地對著彼此講個不停。尤其天航離家去北京生活以后,每次她回家我們就這樣躺在彼此身邊訴說著自己的生活。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們不再謹慎地退縮,反而越來越直白無所忌憚,年少時說兩句必保留一句在自己身體里的習(xí)慣被徹底拋棄,變成想到一句就再補充一百句進去深探。就這樣,直到把所有對方不了解的事情都翻過來掉過去講了超過三遍,直到所有記憶和細節(jié)都無法再壓榨出一點點汁水,直到把自己所有的想象都給用舊了,還是無法停下來。不是因為害怕沉默中會忽然生出尷尬。仿佛只有在這種彼此榨取似的冗長講述中,我們才能穩(wěn)定地系起與對方的聯(lián)結(jié)。仿佛我們出去生活、探索,去愛別人,去恨,只是為了能夠回到家里,躺在對方身邊,將一切毫無保留地講給對方聽。直到天航自行割斷了這根深埋在我們身體里的線。
從小到大我幻想過很多次天航將如何消失。內(nèi)心深處我早就接受了她會在某個時刻沒有任何預(yù)兆地在我眼前遁形,被她的肚皮帶走,騰空飛遠,幻融進書本中一個不起眼的鉛字里,前一秒還站在我的眼前下一秒就化作一縷塵煙。什么樣的形式都有可能,只有消失這個行動本身確定無疑。
她的一生都在為此做著準備。不,應(yīng)該說她的一生都在為此讓我們做好準備。唯有消失才能令她完整。那一刻的真正降臨并沒有被她以過分戲劇化的表演進行粉飾。沒有一只手伸出來讓她拍下按鈕,也沒有宣言式的布告。她只是簡單而決絕地不再跟任何人聯(lián)系,也沒有留下任何能追溯到她的痕跡。媽陷入了長期的混亂之中,時而被痛苦和怨恨盈滿,時而覺得這個家沒有天航也一樣,至少她還有我。媽的眼睛像魚線一樣每時每刻都緊緊綁在我身上,如果我超過三個小時沒有回復(fù)她的消息就會打一百個電話來確定我還在呼吸。纏繞全身的魚線時常令我感到無法呼吸,但我對天航?jīng)]有一點怨氣。世界上只有一個人,是天航不需要向?qū)Ψ阶龀龈嘟忉尩娜耍褪俏?。我必須要這樣想。啪。啪。啪。
凌晨滑入破曉的曖昧粉色時刻,清澈的夢偶爾會撕開我的眼皮,托著我在一片模糊的粉塵里游曳。帶走了爸爸的肚皮,也帶走了天航嗎?他們此刻正在一起嗎?我忍不住會這樣想。曖昧的天光撩撥著我的發(fā)絲,就像天航經(jīng)常做的那樣。跟爸爸不同的是,天航給我留下太多記憶的石塊,壘筑成堅固到可懼的堡壘。我在半夢半醒間反復(fù)打磨著那些石塊,漸漸磨石成玉,折射出不同層次的芒線。無數(shù)雜音瞬間爆響在我的耳畔,刺痛鼓膜和雙眼。她已經(jīng)死了,你為什么還無法面對?她只是離開了,從來沒有在意過這一切,她可以隨時重建自己的生活。她不需要在你一次次的重溯里繼續(xù)存在下去。只要你不放她走,她就沒有徹底消失。讓她走吧。讓她走。這才是她想要的。是你能給她的最好的。雜音嗡鳴到頂端,從無限高處將我重重拋下,砸回到床面的汪洋。啪。她終于完成了她自己。啪的那一聲清脆之后,我只能用這種方式來完成我自己??傆行〇|西是別人沒法從我這里奪走的。
我做的唯一一件看起來有些離譜的事情,就是買下了秦奶奶的書店。應(yīng)該說,是秦奶奶把書店留給了我們。我和天航。這個破破爛爛的小書店早就沒人光顧了,連社區(qū)里的孩子們都不再把這里當(dāng)作據(jù)點,現(xiàn)在他們有的是地方可去。老城區(qū)日益顯露出她的疲憊和無力,周邊的房價一跌再跌,但秦奶奶還是以遠低于市場價的價格把它留給了我。在她的遺囑里關(guān)于這家小書店的處置,只有短短一行字:它一直就是天航和天星的。
休息日的下午和晚上,我反復(fù)徘徊在書店的書架之間,撫摸著那些我和天航在多年前按各種詭異的秩序擺放好,此后再未被別人調(diào)整過位置的書籍脊背。世間萬物皆有邏輯可循嗎,人對于自己存在的認知和叛離于此的欲望呢?黃昏沉入夜晚的縫隙里,錯亂的書脊飄懸在光與陰影的琴弦上,父親和天航的臉龐融化在一起,隨著音符的波浪起伏。承托住一切的,只有那顆始終籠罩在我們天頂?shù)?,消失的按鈕。
自問自答
基里科的畫作里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童年記憶的意象,對你而言,童年記憶中的憂郁和神秘是怎樣的?
不斷有人,莫名其妙、不加解釋地消失在一個人的生活里。玩伴、同學(xué)、親戚,甚至母親,都曾讓兒時的我體驗到長久或短暫消失的意味。缺乏生活經(jīng)驗的孩童時期,尚未建立起對成人世界流轉(zhuǎn)的認知,無法覺察某個人的消失對自己潛意識和成長的影響,也不愿表現(xiàn)出安全感喪失的怯懦和恐懼。更多時候是感到困惑,搞不清楚人與人之間的紐帶究竟是強韌的還是極其脆弱。很少有人認為有必要對一個小孩解釋清楚他們的消失、再現(xiàn),或永不再出現(xiàn)。說到底不是因為原因復(fù)雜,只是,沒有必要。成年以后,我才開始在慢慢的回溯和清理中去理解那些變動的關(guān)系。這篇小說也跟這種回溯有關(guān)吧。
那么街道呢?
兒時記憶中的街道總是充滿嘈雜,趕著上下班上下學(xué)的人潮、叫賣的攤販、煙火氣的菜場。靜謐的時刻自然有,只是很少屬于小孩,似乎大部分孩子只有在成年后才能獲得自由穿行在深夜或凌晨靜謐街道的特權(quán)。放學(xué)后學(xué)生們都喜歡流連在依附于社區(qū)內(nèi)的小書店里,一百塊押金,幾毛錢能租一天的小說或者連環(huán)漫畫,要不就是只拿那里作為接頭據(jù)點,不看書純聚眾。我在這種小書店里消耗了很多時間。街道屬于行人,這種角落屬于孩子。在空無一人的街道獨自滾鐵圈屬于形而上的畫作,在扎滿吵吵鬧鬧的小孩的封閉空間里撿拾虛弱的靜謐屬于形而下的童年。啊,這話寫出來才感覺到矯情。
那么孤獨呢?
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從不認為自己是個孤僻的人,印象里自己兒時身邊一直有不少朋友,是那種蠻合群的小孩。直到不斷有人說我孤僻,才開始琢磨這事兒。強行聯(lián)想,會感覺是那些持續(xù)消失在我生活里的人和事,在給這種他人眼中的孤僻填充假象。當(dāng)我自己也開始主動產(chǎn)生想要消失在某個時刻、某種場合、某個人的世界里時,會自己給自己制造出自相矛盾的幻覺。需要解釋的啊,這是起碼的尊重;別那么自戀好不好,沒幾個人會對你的存在太過留意?;糜X自我搏斗多一些了,反倒激發(fā)出逆反的心態(tài)。反正每個人最終都是要消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