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史記》中的“滇越乘象國”之所在
——兼論“滇越”在西南絲綢之路發(fā)展過程中的意義

胡玉花

( 山東大學 文學院， 山東 濟南 250100)

“滇越”一詞，始見于司馬遷《史記·大宛列傳》。張騫出使西域時，在大夏見到蜀地的竹杖和布匹，詳問其源，乃知其原是從蜀地販入身毒，再由身毒運至此地，因而他推測在漢西南應存有一條“蜀身毒道”。于是張騫回來便向漢武帝述說了此事，并建議武帝派人尋找這條從蜀西南通往“身毒國”的道路，以求通西域各國。武帝命張騫從蜀地犍為(今四川宜賓)派出四路使者，四道并出：“出駹，出厓，出徙，出邛、僰，皆各行一二千里。其北方閉氐、筰，南方閉巂、昆明。昆明之屬無君長，善寇盜，輒殺略漢使，終莫得通。然聞其西千余里有乘象國，名曰滇越，而蜀賈奸出物者或至焉。”[1]123張騫因受昆明人之阻，未能深入此道，然從昆明人口中知其西千余里還有個“滇越乘象國”。這就是中國史籍中關于“滇越”的最早記錄。此后，這個“滇越乘象國”便像人間蒸發(fā)了一般。直至1700多年后，屠述濂在《騰越州志》中第一次把“騰越”與“滇越”當成同音異寫，提出了“滇越即騰越”的觀點。清乾隆年間《騰越州志》：“騰越者，古滇越也。亦曰越賧，其來久矣。”[2]1“其稱乘象國，則今所轄各土司猶能馴象，故知騰越即古滇越也?！盵2]12后世學者多宗此說，皆將今騰沖及其周圍的德宏等地稱為“滇越”(古時騰越以騰沖為中心，包括周圍的德宏地區(qū))?！对颇限o典》：“滇越，又作藤越，后作騰越，大理國于此置騰沖府，即今騰沖縣(現(xiàn)為騰沖市——引者按)。”[3]215方國瑜指出：“騰越距鄯闡較遠，且疆域廣闊，大理段氏時設騰沖府，當即其地，為今騰沖。疑騰越之名甚古，而滇越即騰越，‘滇’與‘騰’聲讀相近?！盵4]287胡紹華認為漢代的巂及昆明族活動于現(xiàn)在的大理洱海一帶，而洱海西千余里，即今德宏、騰沖等地。現(xiàn)今的網(wǎng)絡詞條和旅游文化宣傳報道更是將騰沖和德宏直接冠以“滇越”之名。近年來，不斷有學者懷疑“滇越”即“騰越”，并對“滇越”所在地域提出了不同看法。沙畹、饒宗頤等認為滇越當包括印度的阿薩姆和緬甸之間的廣大地區(qū)[5]41-47；汶江認為滇越位于印度的阿薩姆一帶；陳儒性則認為滇越當為緬甸境內(nèi)的驃國；更有學者提出滇越即哀牢；等等。盡管學界對滇越所在位置有不同看法，但大都認可“滇越即盤越”。因此，只要搞清楚盤越國的位置，就可以知道“滇越國”在哪里了。滇越只在《史記》中出現(xiàn)過一次，盤越國卻在不同史籍中多次出現(xiàn)。根據(jù)現(xiàn)存史料和出土文物，發(fā)現(xiàn)學界長期以來堅持的“滇越即騰越”，即滇越位于今騰沖和德宏地區(qū)的說法存有諸多疑點；“滇越即僄越”，即滇越就是位于緬甸境內(nèi)的驃國的看法也缺乏足夠的說服力；只有“滇越即盤越”，滇越就是后來的“迦摩縷波國”，位于今印度東部的阿薩姆地區(qū)的觀點較為符合《史記》中關于“乘象國”的記載。

一、滇越非騰越

方國瑜等認為，滇越的地域范圍當以今騰沖為中心，同時包括其周圍的德宏州。此說主要有以下五點依據(jù)：第一，“滇”與“騰”聲讀相近，由此推測“騰越”或為“滇越”的同音異寫。第二，根據(jù)《史記》的記載，滇越在昆明西千余里，依漢時昆明人分布的位置推斷，騰沖及其周圍的德宏地區(qū)符合《史記》記載。第三，騰沖曾挖掘出一千多枚漢代的五銖錢，剛好印證了《史記》中所記載的“蜀賈奸出物者或至焉”。第四，很多學者據(jù)“越”字以推“滇越屬百越”，又因分布于今德宏等地的傣族源于百越，從而認為傣族即古滇越族，再根據(jù)傣族分布地反推出騰沖和德宏地區(qū)便是漢時的滇越。第五，騰沖德宏一帶古有乘象習俗，與《史記》所載“乘象國”相符。

上述證據(jù)乍看十分合理，實則值得商榷。第一，“騰越”和“滇越”雖聲讀相近，但屠述濂對其同音異寫只是一種猜測，并未找出可靠證據(jù)，后來贊同此說的方國瑜及江應樑等也未能拿出有力證據(jù)。綜觀“騰越”一名，初見于唐時驃信詩《星回節(jié)游避風臺與清平官賦》：“避風鄯闡臺，極目見滕越?！睂W界普遍認為詩中所言“滕越”即今騰沖，這也是歷史上有關“騰越”的最早記錄。宋時大理國改設騰沖府，明清改設騰越州，然從司馬遷記“滇越”至“騰越”一詞出現(xiàn)，歷經(jīng)近千年，其間朝代更迭，眾多史籍都曾詳細記載過西南地區(qū)的地名，更有學者深入今騰沖等地考察，所記翔實，如《漢書》《后漢書》《華陽國志》《三國志》等，但從這些書中都無法找到“滇越”和“騰越”以及與之相類似的詞匯?！膀v越”與“滇越”這兩個地名雖然有一字相同，但除聲讀相近之外，并不能找到任何同音異寫的證據(jù)，也無法得知其地名演變傳承的關系，當為南詔國自創(chuàng)之地名也。

第二，不符合滇越在昆明西千余里的記載。清乾隆時的吳楷和屠述濂在其所修《騰越州志·建置沿革》中，縱然知曉“今自建昌、姚安、鶴慶、麗江以達于吐蕃，野人之境，皆古昆明夷也”[6]438，也覺得這一說法有問題：“若使滇越即騰越，其相距不過四五日程，何以經(jīng)柏始昌、呂越之殞命，郭昌、衛(wèi)廣之斬虜，不但大夏不可通，即滇越亦不可得哉？”[6]438但二人仍堅持“滇越即騰越”之說。

第三，民國早期在騰沖發(fā)現(xiàn)的千余枚漢五銖錢，并不能與《史記》中記載的“蜀賈奸出物者或至焉”畫等號。就算這些五銖錢真是蜀商帶去的，也不可能出現(xiàn)在漢武帝派人從蜀地四道并出，尋找蜀身毒道之前。因為五銖錢是漢元狩五年(前118年)才在安徽開鑄的，其流通當在西漢元鼎二年(前115年)以后，而張騫元鼎二年才從西域回來，騰沖出土的漢五銖錢不可能在其廣泛流通之前就出現(xiàn)在偏遠的滇西地區(qū)。因此，騰沖出土的五銖錢與《史記》所言蜀商到滇越國進行貿(mào)易的事情并無聯(lián)系。那這些出土的漢五銖錢又做何解釋呢？五銖錢從漢武帝開始，歷經(jīng)了西漢、王莽政權、東漢、魏晉南北朝，一直到隋唐才漸漸退出歷史舞臺，其間中央的統(tǒng)治已逐漸深入到滇西南地區(qū)。因此，這些五銖錢最早也是西漢后期在今保山一帶設不韋、巂唐等縣以及東漢時期在此地設永昌郡(今騰沖、德宏屬永昌郡統(tǒng)治)時到騰沖活動的商人及官員帶來的[7]。

第四，關于用“滇越源于百越”來證明 “騰越即滇越”的說法也是疑點重重。即使是提出“滇越即騰越”的屠述濂在《騰越州志》的另一處也懷疑：“越賧其百越之一乎？”[2]12(騰沖在唐時隸屬南詔國永昌節(jié)度使管轄，又稱“越賧”)說明連屠述濂自己也不能確定。綜觀當代語言學研究者對“侗臺語”各民族分布情況的研究成果可知，百越先民所用的“侗臺語”最初應分布于長江中下游地區(qū)[8]73-74，若滇越在今騰沖及德宏一帶的話，“滇越”應屬西南地區(qū)，而“侗臺語”流行于長江中下游一帶，因此“滇越源自百越”與“滇越即騰越”的觀點是自相矛盾的，不足為證。

第五，用乘象的風俗來判定“滇越即騰越”的說法是最沒有說服力的。有學者提出，德宏一帶的傣族在古代有乘象的傳統(tǒng)，甚至現(xiàn)在這種習俗還能被窺見一二，而這也正好與司馬遷筆下的“滇越乘象國”相符，由此推測傣族的祖先就是滇越人；加之現(xiàn)今德宏傣族依舊居住于古騰越地區(qū)，于是他們對“騰越即滇越”的看法便更加認同了；最后，又認為傣族源自百越族，因此“騰沖和德宏地區(qū)即古滇越”的說法好像就合理了。雖說用風俗傳統(tǒng)的相似情況來推測古代民族的族別也是一種證明方法，但僅憑一種風俗傳統(tǒng)就得出它屬于哪個族別是缺乏說服力的，須得有其他輔證。況且，除了傣族有這種乘象習俗，云南省內(nèi)的許多少數(shù)民族也有這種習俗，而緬甸和印度境內(nèi)的乘象習俗更甚，那我們是不是也可以說這些地方都屬滇越呢？因此，當今很多學者都不提倡用風俗傳統(tǒng)來判斷古代民族的族別，是有一定道理的。

最后，自《史記》之后，司馬遷筆下的這個“滇越乘象國”便未在史籍中出現(xiàn)過，直到清乾隆年間屠述濂等修《騰越州志》，這個塵封了數(shù)千年的乘象國才再次受到人們的關注。晉常璩《華陽國志·南中志》言，早在武帝統(tǒng)治時期，西漢就已經(jīng)在今保山地區(qū)(德宏和騰沖自古至今都屬保山轄區(qū))設置了巂唐、不韋等縣，而在哀牢歸漢后，東漢王朝亦在保山設永昌郡。哀牢國歷史悠久，其統(tǒng)治范圍及歷史地位都遠超滇國，若司馬遷筆下的乘象國在哀牢統(tǒng)治下的騰沖及德宏的話，那滇越應為哀牢屬國?？傻嵩饺魹榘Ю螌賴妒酚洝酚趾我詴嵩蕉园Ю文?？自漢司馬遷《史記》完成至清屠述濂等修《騰越州志》，歷經(jīng)1700多年，僅被《史記》提到過一次的“滇越”，千年之后被屠述濂當成了騰越，這不得不讓人心生疑惑。對于永昌設郡及哀牢國歸附東漢王朝的事情，眾多史籍都有具體詳細的記錄，若騰沖及德宏一帶古屬滇越的話，有關永昌郡和哀牢國的歷史應有所提及。從司馬遷記錄滇越國到西漢設置巂唐縣和不韋縣僅僅數(shù)十年的時間，就算是到東漢設永昌郡亦不過百來年，何以在如此短的時間內(nèi)司馬遷筆下的這個“滇越乘象國”便已銷聲匿跡，這不免讓人疑惑。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滇越國并不在我國所管轄的區(qū)域，很明顯，“滇越”當另有所指。

二、滇越非僄越

既然“滇越”非即“騰越”，其所指又為何處呢？對于這個問題，陳儒性提出“滇越實乃緬甸歷史上的驃國”。陳先生認為“滇越就是盤越”，而”盤越”又被認為是“僄越”。《華陽國志·南中志》載，東漢時期永昌一帶有“閩濮、鳩獠、僄越、裸濮、身毒之民”。向達認為此處的“僄越”當為“盤越”[9]234，陳儒性贊同這一說法，并進一步認為“盤越”或“僄越”就是后來一些史籍中提到過的“驃國”，從而提出“滇越”實際上是驃國的“僄越”族[10]24。在中國典籍中，“僄越”的“僄”有時也被寫成“剽”或“驃”?！短茣罚骸拔簳x間著有《西南異方志》及《南中八郡志》者云：永昌，古哀牢國也。傳聞永昌西南三千里有剽國……”[11]11《太平御覽·香部》：“《廣志》曰：‘艾納香出剽國?！薄短茣酚盅裕骸膀姡蛔髌?。”因此，“僄”“剽”等字也可能會被寫成“漂”，“僄越”也可能會被寫成“漂越”。而“漂”與“漢”(繁體“漢”)字形相近，也許有人誤將“漂越”寫成了“漢越”(“漢越”)，所以《魏略·西戎傳》中的“盤越國，一名漢(漢)越王”實為“盤越國，一名漂越王”，“盤越”和“僄越”均為驃國的名稱。又因為“漂”與“滇”字形相近，因此“滇越”乃“漂越”之訛誤。陳儒性判定“滇越就是僄越”的依據(jù)還有緬甸也以乘象聞名，與《史記》所載“乘象國”相符。因此他認為“準之地望，除了古緬甸(驃國、僄越)之外，不可能是其他地域”[10]35。

那么，司馬遷筆下的“滇越乘象國”是否真如陳儒性所言，即緬甸歷史上曾出現(xiàn)過的驃國呢？筆者認為“滇越實非僄越”，不可能是緬甸境內(nèi)的驃國。 第一，《史記》所記滇越乘象國的位置在昆明人活動范圍西千余里，而驃國的位置在其西南，地理位置明顯不同。第二，“驃國”一名最早出現(xiàn)于東晉人所作的《南中八郡志》[12]204，這是迄今為止有關驃國的最早記錄，在西漢時期，并沒有任何有關驃國的記錄。常璩的《華陽國志·南中志》詳細記錄了南中地區(qū)的情況，書中提到有越人分布于永昌郡內(nèi)，陳儒性就此認為《南中志》中所提到的越人當為驃國民族“僄越”。可常璩所作《華陽國志》的時間與《南中八郡志》相差無幾，《華陽國志》中卻無一處記有“驃國”等相關字樣。由于《華陽國志》多以前人資料為參考，《南中志》中提到的永昌郡范圍“東西三千里，南北四千六百里”，當是包括了滇西與緬甸的部分區(qū)域，為東漢時期永昌郡初設時的范圍?！短茣肪硪话僖簳x間《西南夷方志》及《南中八郡志》云：“‘永昌，古哀牢國也。傳聞永昌西南三千里有驃國，君臣父子長幼有序?！粺o見史傳者?！盵11]352此說亦見于《太平寰宇記》和《太平御覽》。根據(jù)史料記載，當時越人與滇西南、緬甸的眾多民族一樣，均屬永昌郡統(tǒng)治，未見有驃國，更不用說司馬遷所處的西漢時期了。有學者指出驃國約出現(xiàn)于公元3世紀之后的東漢末年，此時中國各地戰(zhàn)亂頻發(fā)，根本無暇顧及遙遠的西南邊陲。地處我國西南的永昌郡也早已沒有了東漢時期的重要影響力，永昌郡統(tǒng)轄下的各個部落分崩離析，自成一派，驃國于此時在伊洛瓦底江中下游建立，到公元4世紀時，晉人得知有此國，始記于冊。因此，緬甸歷史上曾出現(xiàn)過的這個驃國不可能在東漢之前。常璩所提到的永昌郡人，應為哀牢歸漢時隨其一起歸附的小部落之一，之后所有部族都由東漢政府設永昌郡統(tǒng)一管理，并非當時還有一個驃國。司馬遷提到“滇越乘象國”時約在公元前2世紀，而有關驃國的最早記錄卻在公元4世紀，就算驃國始建于公元3世紀后，也與《史記》所載相悖。因此，陳儒性認為“滇越即僄越，即緬甸歷史上的驃國”的說法缺乏足夠的說服力。

三、滇越即盤越

滇越既非騰越，亦非驃越，那《史記》中所提到的滇越乘象國到底在哪里呢？目前學界雖對滇越位置所在眾說紛紜，但都一致認為它就是后來多部中國史書里都曾提到過的“盤越國”。那么盤越國又在哪里呢？季羨林認為，盤越國極盛時期不僅包括了全部的布拉馬普特拉河谷，還兼有現(xiàn)孟加拉國北部，西起朗布(Rangpur)及庫奇比哈爾(Cooch Behar)河，東至布拉馬普特拉河曲及印、緬邊境的曼尼坡等地，北至不丹，南至布拉馬普特拉河及橫河口一帶。楊憲益認為，盤越即Pandya的對音，乃印度古代大國[13]194。汶江則指出，盤越國即《大唐西域記》里的迦摩縷波國。因為在漢唐史料中，漢時的“滇越乘象國”、魏晉時期的“盤越國”和唐時的“迦摩縷波國”在很多方面都極為相似，三者當為一地。

第一，《魏略·西戎傳》：“盤越國一名漢越王，在天竺東南數(shù)千里，與益部相近，其人小與中國相等。蜀人賈似至焉?！盵14]489方國瑜指出“漢越應滇越之誤”，“漢”與“滇”當為形近之訛。 《史記》“蜀賈奸出物者或至”滇越國與《魏略·西戎傳》里的“蜀賈人似至”盤越國，當為一地?；哿铡兑磺薪?jīng)音義》“牂牁”條錄有從蜀地經(jīng)永昌到迦摩縷波的路徑：“遂檢《括地志》及諸地理書、《南方記》等，說此往五天路經(jīng)。若從蜀西南出，經(jīng)余姚、越離、不韋，永昌等邑，古號哀牢夷……今并屬南蠻，北接亙羌雜居之西，過此蠻界即入土蕃國之南界，西越數(shù)重高山峻嶺，涉歷川谷，凡經(jīng)三數(shù)千里，過吐蕃界，更度雪山南腳，即入東天竺東南界迦摩縷波國?！盵15]339此處“即入東天竺東南界迦摩縷波國”與《魏略》所載“盤越國一名漢越王，在天竺東南數(shù)千里”相符。而“與益部相近”中的“益部”當為以蜀地為中心的西南地區(qū)。唐代高僧玄奘所作《大唐西域記》載：“此國東，山阜連接，無大國都，境接西南夷……入蜀西南之境?！盵16]485當知此國與益部相近?！捌淙诵∨c中國相等”，“小”即“稍”意，意思是邊民與中土之人大致相同，而《大唐西域記》言迦摩縷波國“人形卑小，容貌釐黑，語言少異中印度”[16]232，也驗證了這一點。近代有學者提出，迦摩縷波國的祖先是華夏人，“迦摩”亦即“嘉莫”，在藏語里“迦”與“嘉”通常代表“夏人”與“漢人”，“摩”和“莫”皆代表“女人”，而“縷波”的意思是“王”，將迦摩縷波翻譯過來就是“夏(漢)女王”?，F(xiàn)今藏族地區(qū)仍流傳著對于漢民族的原始稱呼“夏”或“嘉”，依舊居住著許多“嘉(夏)”人。迦摩縷波國的先祖福授(Bhagadatta)還撞名小勃律始祖(Bhagadatta)，小勃律古屬象雄(古支那)國，跟迦摩縷波國同為嘉(夏)人所建[17]54-157。

第二，玄奘在《大唐西域記》中提到了有關“迦摩縷波”的乘象習俗：“迦摩縷波國，周萬余里……國之東南，野象群暴，故此國中象軍特盛?！盵16]330這和《史記》中所提到的“乘象國”情況完全吻合?？脊虐l(fā)掘也為此提供了證據(jù)。摩亨佐·達羅廢墟內(nèi)曾掘出大量象牙，專家指出這座“死亡之城”在歷史上興起過象牙加工業(yè)，可謂象牙之國，可見此地盛產(chǎn)大象。此外，在古蜀文明的三星堆遺址、金沙遺址中，都出土過大量象牙，總質(zhì)量超過1噸，象牙作為珍貴的寶物，只在古蜀的大型禮儀中即都邑里使用。有學者指出，這些象牙既非蜀地之物，亦非蜀西南之物，而是源于印度。古希臘歷史文獻中曾提到過印度難陀王朝(前362—前321年)的軍隊情況，2萬騎兵、20萬步兵、2000輛戰(zhàn)車、3000頭大象，著名的孔雀王朝(前321—前185年)國王擁有一支由9000頭戰(zhàn)象、3萬騎兵、60萬步兵所組成的象軍[6]468。印度可以說是當之無愧的“乘象國”，這與《史記》的記載十分吻合。

第三，季羨林指出：“迦摩縷波為東印度的一大古國，最初名為‘東輝(或東星)’國，以后更名為迦摩縷波國，印度史詩《摩訶婆羅多》與《羅摩衍那》都曾多次言及此國，稱之為‘蠻國’(Danava)?！盵6]437汶江《滇越考——早期中印關系的探索》寫到印度史詩《摩訶婆羅多》中的《大會篇》曾記有一個“東輝國”，《森林篇》及《訶利世系》等卻記作“蠻僚鬼怪國” (Danava)。 又在《戰(zhàn)備篇》里言福授的(Bhagadatta)象軍乃是支那人和基拉塔人共同組成的，他認為這里的支那人便是中國人，這也驗證了《史記》里的“蜀賈奸出物者或至焉”，而史詩中提到的關于此國人善于象戰(zhàn)的情況也再一次與司馬遷筆下的“乘象國”相吻合?！稄V韻》：“滇，都年切，越，王代切。”“滇越”的古音Dian—vat與上述Danava聲讀相近。 古時鼻音之后失去元音的譯例不勝枚舉，因此這個說法還是比較合理的。

第四，就距離來說，迦摩縷波國也符合《史記》所載位于昆明以西千余里?！缎绿茣さ乩碇尽犯劫Z耽入四夷路程：“自諸葛亮城西去騰沖城二百里，又西至彌城百里，又西過山二百里至麗水城，乃西渡麗水、龍泉水二百里至安西城，乃西渡彌諾江水千里至大秦婆羅門國，乃西度大嶺三百里至東天竺北界個沒盧國?！盵18]58《舊唐書》記“迦摩縷波國”為“個沒盧國”，合計自騰沖至個沒盧國共1800里。賈耽所記的這條路線較偏南，需繞過大秦婆羅門國，如果由安西城向正西，繞過趙崗隘口直趨迦摩縷波，還要近幾百里路[6]439。《大唐西域記》載迦摩縷波到川西南“可兩月行”，據(jù)唐時陸上交通日行25千米的速度，“兩月行”相當于1500千米，再減去川滇間的路程，騰沖與迦摩縷波國之間也只有千余里。綜上所述，“滇越乃盤越”在學界公認無疑，而相關史料表明“盤越國”即唐時“迦摩縷波國”。因此，漢時的“滇越國”亦即唐時“迦摩縷波國”，當位于今印度的阿薩姆地區(qū)。

四、滇越與西南絲綢之路

從西南絲綢之路的具體路線來看，中印之間的商貨交流，基本上都要穿過滇越(今阿薩姆地區(qū))才得以實現(xiàn)。蜀地商貨運到此地后，再由外商中轉(zhuǎn)遠銷各國，滇越在西南絲綢之路上起到了貿(mào)易中轉(zhuǎn)和文化交流中心的重要作用。

(一)貿(mào)易中轉(zhuǎn)站

我國最早記載西南絲綢之路貿(mào)易情況的歷史文獻是《史記·大宛列傳》。張騫在大夏見到蜀地的竹杖和布匹之后回來報告武帝：“騫曰：‘臣在大夏時，見邛竹杖、蜀布。問曰：‘安得此？’大夏國人曰：‘吾賈人往市之身毒。身毒在大夏東南可數(shù)千里。其俗土著，大與大夏同，而卑濕暑熱云。其人民乘象以戰(zhàn)。其國臨大水焉?！则q度之，大夏去漢萬二千里，居漢西南。今身毒國又居大夏東南數(shù)千里，有蜀物，此其去蜀不遠矣?！盵1]879袁宏《后漢紀集?！罚骸疤祗靡幻矶荆着c月支同，臨大水，西通大秦。從月支南至西海，東至盤越國，皆身毒地?！盵19]191《梁書·諸夷傳》：“從月支、高附以西，南至西海，東至盤越，列國數(shù)十，每國置王，其名雖異，皆身毒也?！盵20]177可見，身毒即天竺，身毒的地域范圍當包括盤越(滇越)國，張騫在大夏所見邛竹杖與蜀布應市于身毒的盤越(滇越)國。關于此國在中印貿(mào)易中進行中間轉(zhuǎn)手貿(mào)易的情況，《魏略·西戎傳》亦可為證：“盤越國一名漢越王，在天竺東南數(shù)千里，與益部相近，其人小與中國等，蜀人賈似至焉?！盵14]489此外，玄奘曾言此國“土地泉濕”“嶂氣氛滲，毒蛇毒草，為害滋甚”?；哿铡兑磺薪?jīng)音義》卷八十一“牂牁”條亦言此國“盛夏熱瘴毒蟲，不可行履，遇者難以全生。秋多風雨，水泛又不可行。冬雖無毒，積雪冱寒，又難登涉?！盵18]237而其乘象習俗更不必說，凡此種種，皆與上述“而卑濕暑熱云。其人民乘象以戰(zhàn)”相符。

漢武帝收到張騫帶回來的消息后，欣然規(guī)往，所遣使者雖閉于昆明，卻意外得知另一重要信息：“然聞其西千余里有乘象國，名曰滇越，而蜀賈奸出物者或至焉?！盵1]123這說明早在武帝遣使之前，這條商道就已經(jīng)存在了，只不過它是一條民間商道。漢武帝雖多次用兵西南，終因昆明等部截殺而無果，這主要是由于西南絲綢之路山險谷狹，地形易守難攻，各部族為了壟斷貿(mào)易，自然不會輕易讓官方接手。可民間的貿(mào)易與文化往來卻始終存在，蜀地商貨到達昆明以西千余里的滇越乘象國后，再由此分銷各國。印度著名史詩《摩訶婆羅多》(前4世紀)和《摩奴法典》(前2世紀)等書中都有關于“絲”及“支那”的記載，有學者指出“支那”(Cina) 一詞當為“秦”的對音。而秦攻占巴蜀及鑿“五尺道”以通云南之事亦即公元前4世紀至前2世紀，因此“秦”這一名稱極有可能是隨著販絲的蜀商沿西南絲綢之路流入印度境內(nèi)的。由于昆明人之阻，官方無法打通這條商道，直至東漢初期(公元69年)，哀牢歸漢，中央在西南設永昌郡，此道才得以全線暢通。歷史上，關于這條國際商道的走向記載變動不大，蜀商從成都出發(fā)，一路過葉榆(今大理)，經(jīng)博南(今永平)，至不韋(今施甸縣)，達巂唐(今保山)，出騰越(今騰沖)，越過密支那(今上緬甸克欽邦)到達滇越(今印度阿薩姆地區(qū))。此地位于云南、緬甸和印度的相鄰處，是印度境內(nèi)離中國西南地區(qū)最近的地方。隨著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商品交換早已產(chǎn)生，棧道交通發(fā)達，溝通了蜀地與其他地區(qū)的聯(lián)系。加之滇越地理位置的優(yōu)越性，蜀地的大量商品通過西南絲綢之路流入滇越國，于是滇越在西南絲綢之路上便起到了一個商貨中轉(zhuǎn)站的作用。蜀商轉(zhuǎn)輸商貨至此，再由外商販運至身毒、大秦等國，從而將中國的絲綢推向世界，讓整個世界明白了“絲”即“支那”，讓中國商品走出國門、聞名世界。

(二)文化交流中心

滇越不僅是西南絲綢之路上的貿(mào)易中轉(zhuǎn)站，還是中印兩大文明古國的文化交流中心。如前所述，“滇越乘象國”即后來的“盤越國”，亦即唐時的“迦摩縷波國”。早期西南絲綢之路中印段自然地理條件惡劣、經(jīng)行不易，導致相關史料短缺，因而有關滇越和盤越的記載尚無更多發(fā)現(xiàn)。正如穆斯林學者阿爾伯拉尼所言：“印度人述說國王的年代系列時是漫不經(jīng)心的。”早期印度的歷史情況是模糊的，但唐時關于滇越國的后繼者迦摩縷波國的史料卻較為翔實，我們可由此窺見一二。唐代最早記錄迦摩縷波國情況的典籍當屬唐代僧人玄奘的《大唐西域記》。首先來看《大唐西域記》所載迦摩縷波國王歡迎玄奘的一番話：“拘摩羅王曰：‘善哉！慕法好學，顧身若浮，逾越重險，遠游異域。斯則王化所由，國風尚學。今印度諸國多有歌頌摩訶至那國《秦王破陣樂》者，聞之久矣，豈大德之鄉(xiāng)國耶？’曰：‘然。此歌者，美我君之德也?！心α_王曰：‘不意大德是此國人，常慕風化，東望已久，山川道阻，無由自致。’曰：‘我大君圣德遠洽，仁化遐被，殊俗異域，拜闕稱臣者眾矣。’”[16]482在這段話里，“摩訶”即偉大的意思，“至那”即“支那(Cina)”之意，“摩訶至那國”即“偉大的中國”。而迦摩縷波國王所言《秦王破陣樂》中的“秦王”即李世民，也就是唐太宗。這支曲子是用來歌頌唐太宗李世民領兵東征西討、建立赫赫功勛的一首軍樂。中土的一首流行樂曲遠傳迦摩縷波國的速度如此之快，足見中土商人與迦摩縷波國在貿(mào)易交流的同時所帶來的文化交流情況。此外，玄奘還從迦摩縷波人口中得知：“此國東，山阜連接，無大國都，境接西南夷，故其人類蠻獠矣。詳問土俗，可二月行，入蜀西南之境。然山川險阻，瘴氣氛滲，毒蛇毒草，為害滋甚?！盵16]484這也在客觀上反映了當時西南絲綢之路興盛的同時還帶來了迦摩縷波國人對中國的了解，否則迦摩縷波國怎會對這條路線的具體情況如此之熟悉呢？且“常慕風化，東望已久”，亦可見其交流之密切，然因其“山川險阻，瘴氣氛滲”，不熟悉西南路況的玄奘出于安全考慮，終是選擇了周游印度各國，再從西域回去?？蓮腻饶|波國人對這條路線的熟悉情況以及對中國風土人情的了解中，我們已能窺見西南絲綢之路中轉(zhuǎn)站的文化交流情況，畢竟迦摩縷波國是印度境內(nèi)離我國西南最近，最早與我國西南進行貿(mào)易的國家，商業(yè)貿(mào)易的交流必然會帶來文化的交流，這是無可厚非的。

唐朝初年，迦摩縷波國與大唐的關系在原有基礎上有了進一步發(fā)展，迦摩縷波國童子王不但禮待了我國游學印度的高僧玄奘，還禮待了大唐使者王玄策和李義表等。道宣所撰《釋迦方志·遺跡篇》錄有：“……童子王，剎帝利種姓。語使人李義表曰：‘上世相承四千年，先人神圣，從漢地飛來，至于此土?！盵21]97童子王即前所述迦摩縷波國拘摩羅王，這幾個名稱均為梵文的音譯。王玄策等向當?shù)厝私榻B了我國的道教及其經(jīng)典《道德經(jīng)》。迦摩縷波國王對此很感興趣，于是懇請玄策等回去后能將《道德經(jīng)》譯為梵言，傳至本國。王玄策再次前往印度之時，不幸被阿羅那順所劫，后借吐蕃、泥婆羅諸國軍兵，平定了阿羅那順，迦摩縷波國王亦遣使送來武器，獻物饋軍，再次提出請老子像及《道德經(jīng)》，還獻上了地圖，以表對唐使的大力支持和歸順大唐帝國的決心。為了此愿，迦摩縷波國王在貞觀二十二年再次遣使來到長安，奉獻朝貢，并向太宗請《道德經(jīng)》，太宗當即下詔，令玄奘、蔡晃、成英等將《道德經(jīng)》譯為梵文，贈予該國?！陡呱畟鳌ば蕚鳌酚涊d此國“并信異教，其部分乃有數(shù)萬，佛法雖弘，末至其土，王事天神，愛重教義，但聞智人，不問邪正，皆一敬奉其人”[22]100。迦摩縷波國的民族成分與宗教信仰十分復雜，外道勢力遠超佛教，而國王又對各宗派一視同仁，因此道教傳至此地后，廣為各族所接受，在這里產(chǎn)生了廣泛影響?？傊?，位于今阿薩姆地區(qū)的迦摩縷波國(滇越國)作為西南絲綢之路上的重要轉(zhuǎn)運點，不僅在漢唐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在其后乃至今日，都是一個不可忽視的國度，它極大地推動了中印兩國的交流，豐富和發(fā)展了各民族文化。

五、結(jié)語

自清代屠述濂提出“滇越即騰越”后，后世學者多宗此說，然此說疑點重重，于是近代逐漸有學者提出了不同看法，汶江提出了“印度說”，繼汶江之后，陳儒性又提出了“緬甸說”?！膀v越說”考證牽強，漏洞較多，而“印度說”的論據(jù)也足以使“騰越說”站不住腳，之后出現(xiàn)的“緬甸說”主要論據(jù)是字形的訛誤，缺乏足夠的說服力。方國瑜和陳儒性關于“盤越”所在的考證皆可被推翻，而汶江的“印度說”相對合理。但無論哪種說法，都一致認為“滇越即盤越”，這是沒有異議的。綜上所述，從方位、距離、乘象習俗，以及“滇越”的音讀等方面考證司馬遷筆下的“滇越乘象國”即魏晉時的“盤越國”，亦即唐時“迦摩縷波國”，是古代印度東部一個善于象戰(zhàn)的國家，位于今印度薩姆地區(qū)，是古代西南絲綢之路上最重要的貿(mào)易中轉(zhuǎn)站和文化交流中心。蜀商帶著交易的商貨從蜀地出發(fā)，一路經(jīng)葉榆、博南、不韋、巂唐、騰越、密支那，最終到達印度境內(nèi)的滇越國，再由外商轉(zhuǎn)運至大夏等國，中國的絲綢和瓷器等物由此走向世界。商品貿(mào)易的交流同時帶來了文化的交流，中國的大國形象亦隨此廣為世界各國所知。因此，位于今阿薩姆地區(qū)的滇越國不僅是西南絲綢之路上的商貨集散地和中轉(zhuǎn)站，還是中印兩大文明古國的文化交流中心，在西南絲綢之路的發(fā)展過程中具有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