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聯(lián)大與梨煙村

■ 史曉宇

1938年4月，西南聯(lián)大播遷昆明，辦學八載，弦歌不輟，為中華民族的振興和世界文明的發(fā)展保存和培養(yǎng)了大批精英，成就了中國教育史乃至世界教育史上的一段傳奇。學者大師一時聚集昆明，燦若星河。梨煙村，又名龍院村、梨園村，是位于昆明城西郊的一個不起眼的小山村，也有幸與西南聯(lián)大相逢，書就一段共濟時艱、保存文脈、教育報國的歷史傳奇。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依山夕照、晚霞映襯的梨煙村現(xiàn)已是高樓林立，車水馬龍，不復(fù)有昔日優(yōu)美的田園風光，但梨煙村與西南聯(lián)大的歷史故事和文化精神值得我們永遠銘記緬懷。

戰(zhàn)時家園薈群英

梨煙村中的惠家大院始建于1910年，全貌已不存?；菁掖笤洪T樓2003年11月被列入西山區(qū)文物保護單位。2011年1月被列入昆明市文物保護單位。1937年云南近代史上的重要人物惠我春先生購入并與家人共同居住于此，故名惠家大院。惠我春(1877- 1948)，字云岑，云南宣威海垡沖鄉(xiāng)人。先生原籍陜西省扶風縣，時移世易，輾轉(zhuǎn)至宣威定居。幼年家貧，曾為人放牧，然勤奮好學成才，時逢迤東曲靖府八屆學考，遂往投考，取第一名。1906年考入云南陸軍小學堂任國文教員，1909年升任云南講武堂國文教習。先生自編講義，經(jīng)常在報上發(fā)表文章，內(nèi)容側(cè)重時論，宣傳民主主義、愛國思想和推翻帝制，鼓舞革命精神。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fā)，先生積極擁護革命，投入運動。1915年云南護國倒袁運動興起，任討袁軍政府宣傳部長、樞密官，創(chuàng)辦《義聲報》，任總編輯，為討袁筆伐辛勞備至,對宣傳護國運動功不可沒。當時唐繼堯題贈“有義聲來自西南，是集義所生者，何物敢竊神器”，贈匾“有勇知方”。蔡鍔將軍題贈“闡揚大義 傳播仁聲”等書聯(lián)。后《義聲報》改為《民治日報》，仍任主筆。1923年惠我春先生參于創(chuàng)辦云南東陸大學，受聘為名譽教授。后先生淡泊名利，寄情山水，于昆明西郊梨煙村定居。他以“耕讀傳家久，詩書繼世長”為準則，清廉正直，生活簡樸，和藹可親，好善樂施，救苦濟貧，梨煙村中婦孺皆知，不論老少均尊稱其為“惠老師”。

1939年秋天，敵機對昆明的空襲越來越頻繁，城里越來越不安全，西南聯(lián)大教授們紛紛帶領(lǐng)家眷疏散到郊區(qū)農(nóng)村居住。一部分遷居北郊崗頭村、黑龍?zhí)?，一部分遷居西郊黃土坡、大普吉、海源寺梨煙村一帶。由于戰(zhàn)時大量機關(guān)、人員西遷到昆明，住房奇缺?；堇蠋熒蠲鞔罅x，無償將外院的二層樓讓給西南聯(lián)大的教授們居住，并將其院內(nèi)空地無償給西南聯(lián)大蓋房讓教授們居住?；堇蠋熯€把自種成材的桉樹砍伐，在圍墻內(nèi)拼搭“干打壘”的5 套房間讓西南聯(lián)大教授居住。

自1940年秋天開始，居住于惠家大院的西南聯(lián)大教授有：理學院院長吳有訓（芝加哥大學博士、中國科學院院士），物理系教授趙忠堯（加州理工學院博士、中國科學院院士），地質(zhì)地理氣象學系教授趙九章（柏林大學博士、中國科學院院士、“兩彈一星”功勛獎?wù)芦@得者），工學院電機工程系主任、清華大學無線電學研究所所長、教授任之恭（哈佛大學博士），清華大學無線電學研究所研究員范緒筠（麻省理工學院博士），電機工程系主任、清華大學無線電學研究所教授葉楷（哈佛大學博士），清華大學金屬研究所副教授、代理所長余瑞璜（曼徹斯特大學博士、中國科學院院士），算學系主任、教授楊武之（芝加哥大學博士），算學系教授趙訪熊（哈佛大學碩士）、姜立夫（哈佛大學博士、中央研究院院士），外文系教授吳達元（里昂大學碩士）、楊業(yè)治（哈佛大學碩士），隨后西南聯(lián)合大學常委、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也到此居住，加上之前就在此居住過的中文系教授朱自清，一共14 位教授，其中吳有訓、趙九章、趙忠堯、余瑞璜后來成為中國科學院院士，姜立夫是中央研究院院士。在此期間，“七君子”之一李公仆先生也同院居住。可謂文理工各科交融，群星璀璨，大師云集。楊武之的大兒子、后來成為著名物理學家的楊振寧當時是西南聯(lián)合大學學生，假日也隨同父母在此居住。

更令人感動的是，據(jù)惠我春先生十子惠國昀回憶，當時西南聯(lián)大教授們的工薪微薄，生活清苦，每至年節(jié)，惠老師就讓家人將家鄉(xiāng)特產(chǎn)——宣威火腿做熟后，分送各位教授，以改善伙食。賓主相處，十分歡洽。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在動蕩、貧困和危險交織的抗戰(zhàn)歲月里，惠老師的善行真是雪中送炭，惠我如春。著名物理學家楊振寧說：“我與云南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他到昆明訪問，曾兩次滿懷深情地訪問了當年梨煙村的家——惠家大院。

在西南聯(lián)大教授、清華大學無線電研究所所長任之恭的回憶錄中，對惠家大院作了較為詳細的描述，“一位以前的中學老師惠老師有一座有兩個天井的帶里院的中國式庭院，惠老師和家人住在里院。里院通向一個大得多的外院，外院由一個大院和另一個較小的側(cè)院組成?；莸牡胤娇梢园才?3 位教授的家庭住，其中至少有一半是清華各個系的，例如我家最初被安排在以前的廄棚的樓上，只有三間簡陋的房間，由兩堵腐朽的板壁將屋子隔開”。[1]他同時把當時的居住條件記錄下來，“當日寇對城市的轟炸危及生命時，數(shù)學教授趙訪熊及其家人愿意和我們一塊住。趙家占了最末一間房作臥室，我家占中間的房間，剩下的第三間入口的房間作為我們共同活動(生活、吃飯、做飯等等)的場所。每當趙家人想出入，或需要使用便桶時，就不得不穿過我們的房間”。[2]這里生活的衛(wèi)生條件相當差，水從附近一個嚴重污染的池塘取來，躺在床上即可從房頂?shù)脑S多小孔看到星空。一次還有一條蛇從屋頂?shù)亩纯谥苯拥舻剿麄兊姆块g里。這些教授大部分都帶有家屬，大大小小約有四五十人之多，十分擁擠。除了后來建蓋的梅貽琦住房以及余瑞璜所住平房兩間外，其他都是三四家人共住一棟上、下各三間的樓房，每家不過一兩間住房，每間房屋約有20 多平方米，用木板或籬笆分隔為前后兩小間。由于樓板的縫隙較大，掃地時，灰塵渣滓撲簌簌地往下掉。居住在樓上的任之恭夫人每次掃地時，必會事先告知樓下的吳達元夫人：“吳太太，把你的東西都蓋上。”

在惠家大院安家的西南聯(lián)大教授們，不止住宿條件艱苦，生活也是非常艱辛。物理學家趙忠堯先生在家做肥皂外出售賣以補家用。教授們多靠步行往返于梨煙村和學校之間，來回十幾里路。然而，再艱苦的條件，也沒能扼殺大師們的昂揚斗志，沒能阻擋住大師們一心撲在科學和教育工作上。任之恭先生回憶道：“盡管主要由于戰(zhàn)時的通貨膨脹使我們的生活條件愈來愈差，但我們的士氣一般都還很高。每天我們從梨園村出發(fā)，帶著午飯盒，沿著稻田窄窄的田埂走兩公里到研究所。工作到了太陽下山，我們又走回村里。這就是我們的生活和工作方式，這并不輕松，而且我們總是擺脫不掉惶惶不安和憂慮，但我們能夠工作和生活，也很少抱怨”。[3]

西南聯(lián)大教授們對于立國興邦、舊邦新命有著高度的歷史使命感和社會責任感。在梨煙村中，朱自清先生（字佩弦）不畏清苦，忘我工作，“但佩弦仍是兢兢業(yè)業(yè)地工作，每天仍是夜里十二點鐘以后才休息。對學生嚴格要求，對自己毫不放松。他工作起來仍是說到做到，一點也不容拖延”。[4]理學院院長吳有訓先生“夜晚看書、寫作、備課只有一盞油燈相伴?！瓍窍壬鷱泥l(xiāng)下住處走到城里學校，一天往返約30 余里,全靠步行,吳先生終年穿一件洗得褪色打有補丁的藍布長衫,一身‘窮教書匠’打扮。但他始終精神煥發(fā)，斗志昂揚，一心撲在科學和教育工作上”。[5]他們心中充滿著抗戰(zhàn)必勝的堅定信念，對祖國昌盛、民族復(fù)興的熱切期望。這就不難理解他們?yōu)槭裁茨鼙帧柏氋v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氣節(jié)，“朝聞道，夕死可矣”的豪邁情懷。

詩意棲居梨煙村

從西南聯(lián)大常委會主席梅貽琦先生日記中可知，1941年年初，他攜家移住梨煙村。住地距離聯(lián)大辦公處，乘人力車三刻鐘即到。1941年1月27日是大年初一，生病發(fā)熱的梅貽琦，借一輛汽車攜家人自駕同往梨煙村小住養(yǎng)病，“借得某君汽車，七點余至村門，幸天氣晴和，再以洋車至寓所”。[6]隨后幾日，同住惠家大院的任之恭隨同趙訪熊、葉楷前來探視，楊武之夫婦及吳達元、楊業(yè)治夫婦、吳有訓也先后前來致候。及至病將痊愈，梅貽琦訪惠老師，隨后又至同院的楊業(yè)治、葉楷、姜立夫、吳達元、楊武之、任之恭、趙訪熊等教授家稍坐回訪，彼此之間濃濃的情誼盡顯。

梅貽琦一家在梨煙村中曾搬過家。1941年2月9日，梅貽琦“午前散步外出，至惠老師院訪惠老師”，[7]說明此時他并未住在惠家大院。這與在惠家大院居住的葉楷、姜淑雁的回憶是一致的。[8]5月15日，梅貽琦一家終于從舊房（他在日記中所稱“梨煙村寓”）移住至惠家大院內(nèi)新建小樓，當日“九點乘洋車往梨煙村看新房，今日已能移住矣。楊武之夫婦送飯來，與郁文同食，后由稍安置器【物】”。[9]梅貽琦在日記中還記錄了建房的時間經(jīng)過：3月16日，“下午四點與郁文往范緒筠家望看新婦，彼等亦住惠老師院，因見新建小樓已劃線破土，據(jù)包工言，四十日后可以完成”。[10]5月11日又載，“飯后至惠老師院看新房，尚須三數(shù)日始修好”。[11]

梅貽琦很喜歡這處居所，他在致陳寅恪先生的信中寫道，“舍間一小部分亦移居梨煙村（海源寺附近），弟每周偷閑去住二三日”。[12]居住于此的梅貽琦，感受著梨煙村的清靜、逸趣和快樂，“余獨留鄉(xiāng)下，自辦晚飯，亦頗有趣”[13]，“下午小睡后偕祖彥至村后散步，以外一日無所事事”。[14]“6:00 起，窗外朝陽可愛”，[15]“午前下鄉(xiāng)，頗感休息之樂”。[16]

在梅貽琦眼中，梨煙村的美景頗多，尤其以日將落山時——梨煙夕照炊煙裊裊為最美?！皻w來時，于暮色蒼茫中望見山下村落炊煙四起，頗饒意致”。[17]“天夕外出散步，斜陽映在遠山上，紅紫模糊，愈顯可愛。回看村中，已在陰影暮色蒼茫，炊煙四起，坐河堤一大松樹下，瞻顧留連，至天已全黑始返”，[18]看，這樣的如詩入畫美景，用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筆下“詩意地棲居”來形容，實不為過。再用哲學家馮友蘭在其名作《中國哲學簡史》中的一段“一幅山水畫里，在山腳下，或是在河岸邊，總可以看到有個人坐在那里欣賞自然美，參悟超越天人的妙道”[19]進行對照，活脫脫地是梅貽琦彼時的畫像?！睹焚O琦日記》惜墨如金，言極簡而意賅，一日記敘，往往寥寥數(shù)行文字而已，也極少表達和流露他的情感。但對這里的鄉(xiāng)村晚景，他在日記中如此慷慨筆墨伺候，將這種動人心魄的美表達得酣暢淋漓，足見他對這里的鐘愛。從中，我們再一次深深地感受到西南聯(lián)大的教授們既有高山仰止，又具人間煙火的可貴品質(zh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