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豬沖

花花和朱老師

在花花的眼里，主人朱老師和它這頭小花豬長相差不多。它說：“一樣的刀削臉，一樣的抬頭紋像波浪?！?/p>

豬自然不會說人話，但山豬沖人似乎從花花的哼哼聲中聽懂了，他們都笑話朱老師，說：“連尖屁股也一模一樣！”

朱老師聽了也不惱，說：“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走呀，咱不曉得豬是個吃貨？可買不起豬飼料哇！”

花花也不怨朱老師不會養(yǎng)它。它也聽山豬沖人說過，如今米糠、玉米糝、豆餅一天一個價，莫說養(yǎng)豬，村民連雞鴨都不敢多養(yǎng)了。朱老師只能挖點(diǎn)野菜，剁幾個自家田地的紅苕、土豆，用淘米水拌了，煮給它吃。

花花曉得，其實(shí)朱老師養(yǎng)它很上心。他開年就及早從集鎮(zhèn)豬市捉回它，眼巴巴盼望把它養(yǎng)成一頭肥年豬。

花花聽說，朱山還是單身，在南方城里打工。他打從前年秋天回家給他媽小英送葬后，連著兩個春節(jié)沒回家過年了。他說，沒掙著幾個錢，省點(diǎn)路費(fèi)。

它聽見朱老師嘀咕說：“哼，朱山害怕拿不出打發(fā)外甥的壓歲錢！”

朱山有兩個姐姐，一個妹妹，都已出嫁生娃。

去年大年初二，朱老師的三個女兒一起回娘家，給媽上墳，給爸拜年。朱老師憋著一股氣說：“你們都分別給朱山打個電話，就說今年春節(jié)掙沒掙著錢都得回家，殺年豬過個團(tuán)圓年?！?/p>

花花清楚朱老師的盤算，到時候一家人吃年飯時，他就開口，讓朱山的三個姐妹分頭托人給他介紹對象，東方不亮，西方亮。他甚至計劃好殺了年豬，不腌臘肉，勻分給三個女兒帶走送人情……可是他指望的花花就是不長膘。

比花花不長膘更鬧心的是，他怕偷豬賊惦記。前些年，偷牛賊猖獗，敢半夜開著卡車到山村來偷牛，現(xiàn)如今，偷豬賊不得了，使用誘餌、麻醉藥，甚至農(nóng)藥下手，每次只以一頭豬為獵殺目標(biāo)，方便得手后逃脫。

朱老師不放心花花獨(dú)自待在豬欄，系一根繩子把花花拽到堂屋拴養(yǎng)。

花花不情愿，乜斜著小眼珠叫喚：“嗯，嗯……咱也不是你老婆，不稀罕你這個不敞氣的大窩！你這是拉郎配呀？”

朱老師也鼓起小眼珠使勁拽，說：“咋的，保護(hù)你還不領(lǐng)情？”

花花頂撞道：“保護(hù)我？保護(hù)你的心頭肉吧？你愛我，與我無關(guān)！”

據(jù)說，夫妻老了，長相趨同的原因，是同在一個屋頂下居住，同在一口鍋里吃飯，起居環(huán)境和食譜使然。朱老師的主食也是紅苕和土豆，偶爾熬點(diǎn)大米稀飯解饞。他吃完了就把剩飯剩菜倒進(jìn)鍋里，圖省事，在同一口鍋里煮豬食。他這么與花花相守相伴，日子長了，長相接近也不奇怪。

盡管朱老師每日打掃清理，屋里豬騷味也總是難聞，尤其夏天到了，簡直要熏死人。但朱老師不介意，他介意的是，等了多少天，等不來劁豬佬，花花是一頭母豬，再不劁的話，待它發(fā)情就更不長肉了。

這天，朱老師要到集鎮(zhèn)上去打聽劁豬佬的行蹤，臨出門前，不忘檢查了拴豬繩，這才反鎖了大門。

花花在門內(nèi)大聲哼著：“我又不是看門狗，你老把我拴著干啥？女大不中留，知道不？”

見朱老師不理它，大步流星走了?；ɑㄐ南耄拔铱刹荒茏屗盐医o劁了，哼！”

待朱老師返回，花花不見了。他仔細(xì)察看現(xiàn)場，不是毛賊偷走了，是花花自己掙斷繩索，拱開后門逃跑了。

朱老師尋遍山豬沖和鄰村各戶豬欄，又跑到山林邊去尋，均不見花花蹤影。他不甘心，第二天揣了一塊饃在懷里，拿了一根打狗棍防身，打算到山林深處去尋。這時朱山聞訊打電話回來，警告他：“山林深處有山豬出沒，別把老命丟了！”朱老師掛了電話，老淚縱橫。

不料個把月后，一天清早，朱老師忽然聽見豬拱門聲。開門一看，花花自動找回家來了。

原來花花懷孕了，拖著個大肚子。不久，它下了一窩豬崽。

朱老師由悲轉(zhuǎn)喜，又喜又愁。愁養(yǎng)不起這些豬娃。他只顧盤算得等多少天后花花斷奶才可以賣仔豬，卻沒想過，花花是自主婚嫁，給誰配的崽。

花花在一旁暗自竊笑。

一天，朱老師把斷奶的豬娃捉進(jìn)兩個豬籠，挑到集鎮(zhèn)上去售賣。豬娃活蹦亂跳，叫得歡，只當(dāng)是幫著朱老師在吆喝，吸引很多人來圍觀，一袋煙工夫就賣得只剩兩只了。

這時，同村的光棍宋老二說要買一只，他已在豬籠旁蹲著瞅了半晌。

朱老師不情愿，說：“你曉得豬是個吃貨，一天至少得給它煮兩頓。你每天能給自己煮一頓都不容易，養(yǎng)豬不是害性命？”

宋老二不答話，執(zhí)意從豬籠中抱起一只才說：“咱看中這豬娃格外生猛，肯定命大好養(yǎng)。咋的，就只興你養(yǎng)豬發(fā)財，不興咱跟你學(xué)，沾點(diǎn)光？”

“你有閑錢買豬娃？”朱老師狐疑。

“咱賒一只。養(yǎng)大賣了，分一半錢給你，不賣，殺了分半爿豬肉給你。劃算不？”

宋老二邊說邊把豬娃攏寶貝似的攏進(jìn)懷里，走了。

朱老師望著宋老二的背影，無奈地?fù)u搖頭。又望望籠里最后一只豬娃，它野得竟像一只猴娃，攀在豬籠頂上倒掛金鉤。他耳邊響起宋老二剛才說的話：“咱看中這豬娃格外生猛，肯定命大好養(yǎng)?！?/p>

朱老師決定不賣了，挑起一擔(dān)一頭空著的豬籠，把一只豬娃又挑回家。

花花見了甚是歡喜，拱著長嘴在它的娃兒身上亂舔一通，竟由著已斷奶的娃兒又叼起了它的乳頭。

誰知宋老二養(yǎng)豬養(yǎng)了個把月就后悔了，找上門來退貨。

“你這豬娃不對頭！前幾天喂食時，它把咱拱倒一回，今天它又把咱的手指頭咬了！你看它的尖嘴像錐子，看它的牙齒多長，只怕是山豬崽！”

朱老師聽了一愣。其實(shí)他也注意到豬娃野性十足，而今被宋老二說破。

“那你就把豬娃還給咱吧。原本你是賒的。”

宋老二不依，說：“咱白養(yǎng)了個把月？起碼你得賠醫(yī)藥費(fèi)吧？”

“你這人咋不講理？”

“要不，咱就在你家吃住幾天養(yǎng)傷？那你得請村診所的醫(yī)生來給咱打針，萬一傷口發(fā)炎咋辦？”

朱老師嘆口氣，掏出一張五十元票子遞給宋老二。

宋老二得寸進(jìn)尺，出院門時順手抓了一只雞，說：“咱得喝點(diǎn)雞湯補(bǔ)補(bǔ)血?！?/p>

朱老師和小英

花花曉得，朱老師不是怕宋老二，而是可憐他，尤其感念他的一飯之恩。

準(zhǔn)確說，是一瓢之恩，一瓢豬食中的精華。這一切都是花花的母親告訴它的。

朱老師的父親是私塾先生，后來改當(dāng)山村小學(xué)老師，順便把他教到小學(xué)畢業(yè)，這在當(dāng)年的山豬沖已屬于高學(xué)歷、高才生了，他便接過父親的教鞭謀生，及早娶妻生子，以為會像父親一樣，把清貧卻安逸的日子過下去。

不料宋老大和小英發(fā)生了糾紛。

當(dāng)時，宋老大見狀想收場下臺階，便令小英認(rèn)錯改口。

小英卻犟：“那年你纏著咱談對象，咱不答應(yīng)你就記仇了，如今公報私仇！”

朱老師也不會說話：“宋大隊長，你不念同窗之誼也不能欺人太甚！”

宋老大氣急敗壞：“把二人關(guān)到豬場去！”

宋老大安排兩個人守在豬場門口，嚴(yán)禁任何人出入。又安排宋老二在豬場里頭盯著，防止二人翻豬欄逃跑。

朱老師夫婦躺在豬圈角落的一垛稻草上熬到半夜，小英開始發(fā)燒，朱老師摸她的額頭熱得燙手，便想帶她逃出去?？墒撬嚳孰y耐，渾身乏力。他嘗試著站立起來，卻頭昏眼花，跌倒了，喘息片刻，咬緊牙關(guān)爬到豬槽前，想喝一口潲水?？墒且驗轱曫B(yǎng)員也被攔在豬場外，沒人給豬煮晚餐，豬玀們已把豬槽舔得干干凈凈。

宋老二看在眼里，不吭聲跑到灶屋，掀開煮豬食的大敞鍋，見鍋底還有剩的，便撇開豬菜，舀了一瓢米糠糊糊，過來遞給朱老師。

稀稀溜溜的米糠充了饑，解了渴，朱老師身上漸漸有點(diǎn)力氣了。他見宋老二坐在豬圈外的后門檻上睡著了，便扶起小英，掏開豬欄門閂，從后門逃出去。

其實(shí)宋老二是假寐。他和宋老大是同胞，兄弟二人與朱老師夫婦同學(xué)三年，他還跟小英同過桌。他覺得他哥做得太過分。小英分娩大出血，遵醫(yī)囑多坐了一個月月子，沒工作也沒拿工資呀！哥這不是找碴嗎？他得幫哥留一手人情，便故意開了后門。

朱老師逃出后不敢回家，扶著小英從村口山坡下到山谷，躲進(jìn)河邊的山豬洞。

山豬洞洞口開闊，像個窩棚，洞底深不可及，越深越狹窄。洞底是朝上延伸的，一直伸展到山林深處。往年，山豬成群結(jié)隊鉆洞來到小河邊，在河灘泥沙中打滾洗泥浴。近年山豬躲人，退避到更高的山林深處，很少見它們從山洞鉆出來洗澡了。但山豬神出鬼沒，山豬沖人輕易不敢進(jìn)洞。

朱老師顧不得怕了，他扶小英躺下，用破瓦罐舀來河水，脫了衣袖蘸濕，為小英冷敷額頭降溫。

挨到天明，小英退燒了，倆人都饑腸轆轆。

山豬沖村其實(shí)坐落在山坳，沿一條山谷兩邊的山腰，分布著百十戶人家。谷底小河邊有一小塊山洪造就的沖積平原，種了十幾畝水稻。在以苞谷、土豆為主糧的山豬沖，稻米是稀罕細(xì)糧。

朱老師嗅著稻香來到金燦燦的田邊，捋幾粒稻谷咀嚼嘗試，稻穗已灌漿飽滿，再曬幾日便可開鐮了。嘴里的新谷米激活了味蕾，更刺激了他的胃口。他在田埂邊找到一個破箢箕，脫下衣衫鋪在田邊，把箢箕反扣在衣衫上，捋來一把谷穗，放在箢箕背上使勁搓。

他像是在搓板上搓洗衣裳，又像是在砧板上揉面團(tuán)，雙手反復(fù)搓著，全然不顧稻芒和篾片的毛刺似針尖，無數(shù)針尖扎進(jìn)雙手十指，割破手掌，沁出血來。

在殷紅的血水中搓出了金黃的谷粒，繼而搓裂了谷殼，搓出了雪白的谷米。

朱老師得意地笑了。他原本是個本分人，真是落難忘廉恥，這笑意，也有發(fā)泄憤懣的快意。

他估摸已搓出約二斤谷米，捧到河邊淘去谷殼，壘石為灶，拾些柴來，用破瓦罐煮了滿滿一罐米飯。

珍珠般晶瑩潔白的新米飯香糯可口，他和小英吃得直打飽嗝。

第二天，老支書回隊了，找到山豬洞，帶回了朱老師夫婦。

老支書勒令朱老師繼續(xù)教書，監(jiān)視勞動;而小英到豬場當(dāng)飼養(yǎng)員。

宋老大說：“他們還吃了田里稻谷。”

老支書說：“那是餓急的山豬從洞里鉆出來拱的。”

宋老大不再吭聲，他曉得老支書曾是朱老師的父親的私塾弟子。

朱老師當(dāng)了一輩子山村教師。但他是沒有編制的民辦教師，歷次轉(zhuǎn)正機(jī)會他都錯過了。先是外語、理化考試不及格，后來是學(xué)歷不夠格，最后一班車是年齡過了線，沒趕上趟。到他退休那年就沒有退休金可拿，縣教育局和鄉(xiāng)政府都愛莫能助。

朱老師跑鄉(xiāng)里，跑縣城，白搭了車費(fèi)，氣得成天躺在床上生悶氣，話都懶得說。一日三餐都是小英端到床頭喊他，他也只哼哼兩聲，吃完倒頭再睡。

小英哂笑說：“咱這是多養(yǎng)了一頭豬咧！”

不料朱老師聽了撲哧一笑，一個激靈爬起床，抖擻精神不再生氣。

他說：“咱教書幾十年，除了那點(diǎn)可憐的工資，還吃了學(xué)生送的幾千枚雞蛋、幾百斤臘肉哩！古人把它叫束脩。咱只當(dāng)是把退休工資都提前吃掉了，可見咱也是個吃貨，挨刀也夠本了！”

小英聽了樂不可支，說：“咱可舍不得殺你這頭老豬。沒人娃可教了，就指望你給咱養(yǎng)的豬娃配種呢！”

小英已是養(yǎng)豬能手。豬場被宋老大承包后，她回家自己養(yǎng)了上十頭豬，每年出欄、補(bǔ)欄，直到把三個女兒送出嫁，把放下教鞭的朱老師迎回家。

前年秋天，正當(dāng)雄心勃勃的小英盤算用上十頭大肥豬為朱山積攢翻蓋新房的錢和聘禮時，一場豬瘟從天而降。先是由鄰縣傳到本鎮(zhèn)的豬瘟殃及鄉(xiāng)鎮(zhèn)屠宰場，其實(shí)距離山豬沖還遠(yuǎn)隔百把里。雖然風(fēng)聲鶴唳，小英自家豬欄卻全然無恙。她也密切關(guān)注豬瘟情況，十幾年來防治豬瘟的獸醫(yī)知識她已爛熟于心，總能化險為夷。

不料縣防疫站一聲令下，染疫屠宰場周邊兩百華里內(nèi)的所有活豬一律撲殺。村里搶在限期內(nèi)挖好深坑，就挖在小英的豬欄旁的山林邊。

小英養(yǎng)的上十頭豬，不問青紅皂白，統(tǒng)統(tǒng)被趕到坑前。那些豬可憐地尖叫著，死活不肯往坑里跳。

小英不聽朱老師勸阻，堅決要為她的豬送葬。朱老師無奈，只好攙扶著淚眼婆娑的她，跟在豬屁股后頭走過來。

那些豬玀忽然像遇見救星似的，反向沖破執(zhí)著鐵鍬鋤把的執(zhí)法人員的阻擋，團(tuán)團(tuán)圍住小英，咬住她的褲腿，有的還站立起來把兩條前腿搭在她的背上，昂起豬頭，眼巴巴望著她求救。

村主任見狀，厲聲喝令圍觀的宋老二過來幫忙，與朱老師一左一右架起小英，掙脫了豬的包圍圈。

小英扭頭回望，眼睜睜看著鏟車把她心愛的豬們鏟石頭似的鏟起來，掀下坑去，再把成堆的生石灰掀下去。

小英一病不起，個把月后就死于豬殤。

當(dāng)時小英沒看見，其他人也沒注意到，鏟車鏟漏了一頭小母豬。當(dāng)生石灰掀下坑去，嗆鼻的粉塵似煙霧升騰起來，如同無聲的爆炸彌漫開去。小母豬趁機(jī)從人群隙縫里鉆進(jìn)山林。

后來小母豬到處流浪，被鄰村一戶人家收養(yǎng)。它就是花花的母親，當(dāng)它下崽后，陰差陽錯，朱老師在鎮(zhèn)上豬市的豬娃群里看中了花花，把花花捉回家。

宋老大和宋老二

山豬沖人有個說法，說起先呢，宋老二是怨恨宋老大的，后來恨不起來了，因為如今宋老大過的日子，簡直像人彘。

其實(shí)這話最先是花花說的，只是人們聽不懂。

花花逃跑后，在宋家老宅的倉房躲了一陣子。宋老二從來不關(guān)后門，也鮮少取糧開火，倉房里堆著半爛的紅苕、土豆，好舍了它吃了睡，睡了吃，也方便它偷窺宋老二的私生活，聽他說夢話。

當(dāng)年，宋老大沒選上村主任，他不服氣，說他帶領(lǐng)村民修水渠，帶頭爬懸崖摔斷了一條腿，理應(yīng)補(bǔ)償照顧他，便搶先承包了豬場。他主要是看中了豬場的三間磚瓦房，還沒簽承包協(xié)議就搶先搬家過去占住了。

村委會來與他簽承包合同，說他承包的是豬場的土地設(shè)施，豬場還有三頭半糙子豬，須作價由他交款給村集體。他說沒錢，到年底交一頭出欄豬給村里抵款。

宋老大自封豬場場長，還印了名片到處散發(fā)，可是豬場沒有一個員工。他老婆小翠得打理幾畝承包山地，還得燒火、煮飯、洗衣裳。他兒子宋軍雖已人高馬大，卻好逸惡勞，指望不上。憑他這個場長拄著拐杖去侍候三頭吃貨，恐怕豬得餓死。

他便打宋老二的主意：“老二呀，分給你的承包田還不到一畝，又挨在我的田地一起，干脆讓小翠幫你種田算了，還愁收不了一年口糧？你來和我搭伙承包豬場，養(yǎng)豬總比種田輕爽些。”

宋老二聽他說下去。

“到年底，三頭豬出欄了，你一頭，我一頭，一頭換一窩豬娃補(bǔ)欄。到明年再出欄了，你我對半分。你掙的錢就足夠娶一個俊俏媳婦了。”

宋老二不吭聲。他曉得他哥吆喝著指揮眾人做事可以，自己腳踏實(shí)地做事反而不如眾人。既然他哥求他了，他也想幫幫自家人。再說，前兩年爸媽先后歿了，打從他哥一家突然從老屋搬走，他也不好意思厚著臉皮跟過來混飯吃，每天就是烤幾個土豆、紅苕充饑。長此以往，哄不住肚皮。

宋老二遲疑著說：“那你得跟嫂子說清楚，咱來幫你養(yǎng)豬，你得管飯。咱可不是吃閑飯！”

宋老大忙說：“那是當(dāng)然！不就是添一雙筷子嗎？”

兩兄弟都沒養(yǎng)過豬，但聽說過，竅門就是憨吃傻睡。宋老大只動嘴不動手，宋老二每天煮三鍋豬食往槽里倒。湊合養(yǎng)到年底，三頭豬各長到了百十來斤，不瘦也不肥。

村主任怕動手遲了，宋老大把豬都賣了，親自帶人來捉走了一頭。

宋老二見他哥并不阻攔，疑惑地看著宋老大，看他咋個說法。

宋老大說：“過兩天咱把這兩頭豬捉到鎮(zhèn)上去賣了，買一窩豬娃回，剩下的錢算是你的工錢?！?/p>

第二天早上，宋老二到豬場去煮豬食時，那兩頭豬不見了。

原來宋老大昨夜就租來一輛拖拉機(jī)，今晨絕早就喊宋軍幫忙，把兩頭豬捉到鎮(zhèn)上去了。

豬娃倒是捉回了一窩。說好的另一頭豬的工錢沒了。

宋老大說：“老二呀，宋軍昨夜才跟咱說，他處了個對象，打算過年時就結(jié)婚，催咱今晨就去提婚送彩禮。咱怕那頭準(zhǔn)備算你工錢的豬賣不出好價錢，干脆系根紅繩子牽到女方家去了。”

宋老二咧咧嘴欲說還休。

宋老大嘆氣道：“唉！宋軍這娃催婚也忒急了些。老二呀，親兄弟明算賬！咱一時拿不出工錢給你，就與你嫂子合計了，把老屋咱那一半產(chǎn)權(quán)都算給你。也好讓你放心粉刷了準(zhǔn)備當(dāng)婚房！等來年年底這窩豬娃出欄了，賣的錢一半歸你，哥托人給你介紹個對象，趁過年就把喜事辦了！”

宋老二終于開口了：“哥，既然你和嫂子早已算計好了，把老屋都讓給咱，那你得寫個字據(jù)，把白紙黑字的條子給咱，咱拿到村委會蓋個章證明一下?！?/p>

宋老大一愣，半晌才說：“中，咱寫。不過咱得把話說清楚，咱那一半產(chǎn)權(quán)可遠(yuǎn)不止一頭豬錢。咱可是看在兄弟情分上！”

宋老二已把豬食煮好了，正準(zhǔn)備往桶里舀，聽到這里，他哐當(dāng)扔了鐵勺，拍拍手走出灶屋，回頭說：“哥，那咱兄弟就兩清了?！?/p>

宋老二不干了，宋老大就指望兒子和媳婦。他跟宋老二說的也不全是假話。過年時，他真給宋軍辦了喜事，因為兒媳美美的肚子已經(jīng)大了，再不辦婚事就遮不住了。

婚禮第二天，宋老大就跟宋軍、美美描繪豬場的美好前景，說：“欄里這窩豬有十二頭，到年底出欄后咱家就是有錢人了！有錢了你倆想咋花就咋花……就是你媽實(shí)在忙不過來。我和你媽合計了，往后田里的活和燒火、洗衣、家務(wù)事，她統(tǒng)統(tǒng)包了。但你倆得幫咱把豬場辦好！你倆年輕有文化，往后還可以擴(kuò)大豬場規(guī)模……”

美美還算長得俊俏，臉色卻不好看，聽了一半就噘著嘴巴走開了。

宋軍耐著性子聽完，說：“爸，您讓咱倆新婚夫婦去養(yǎng)豬？您不怕把咱倆熏死？那您總得怕把你的孫子熏死在美美肚子里吧？咱倆也合計了，正想開口找您要點(diǎn)錢，咱倆到鎮(zhèn)上開個店鋪?zhàn)錾?。等咱倆生了娃，就把孫子給您送回來。你和咱媽就只管把孫子帶好，咱倆在鎮(zhèn)上咋過，您就別瞎操心了！”

宋老大像被一口干饃噎住了，半晌才咽下去，說：“你、你、你……為了給你娶媳婦，老子不要臉賴了你叔的那頭豬錢不說，還把你媽的箱底翻了個底朝天，再到哪里找錢給你去開店鋪？”

“爸，咱岳母可說了，您用一頭豬換走她的閨女也就罷了，您給兒子媳婦準(zhǔn)備結(jié)婚新房可是天經(jīng)地義的！咱倆沒吵著要住新房，您好歹給一筆錢讓咱倆到鎮(zhèn)上去安家，往后您和咱媽，咱老丈人也都可以到鎮(zhèn)上走親戚，多好！要不然，她娘家可不答應(yīng)！”

不待宋老大再開口，小翠已按捺不住了，說：“不答應(yīng)咋了？難不成要把她家閨女送還回去？”不待宋軍接話，美美也跳將出來，說：“天下沒那么便宜的事！咱可是黃花閨女嫁過來的！你們得賠償咱的青春損失費(fèi)！”

宋老大自然不會認(rèn)? ?依了宋軍、美美，認(rèn)? ? 他也真沒錢給他們。

宋軍、美美自然也不會給豬場場長打工。

場長怕十幾頭豬娃餓死了，只好拄著拐杖當(dāng)員工。幸虧場長夫人也來幫忙。

宋老大心想，先這么將就著，從長計議吧。

但將就不下去。

先是美美說聞不得豬騷味，聽不得豬哼聲，逼著宋軍在住人的磚瓦房和豬欄之間砌了一道隔墻。

接著美美回娘家，一去不返。宋軍去接人，碰了幾回壁后，美美松了口，退而求其次道：“你爸媽同意分家，咱就回去。”

美美的意思是，三間磚瓦房歸小兩口，權(quán)當(dāng)是給他倆添置的婚房。老兩口搬到隔壁灶屋去住，灶屋蠻寬敞，空著也浪費(fèi)了。

聽了宋軍捎回的話，宋老大當(dāng)即舉起拐杖要打這個忤逆不孝的窩囊廢。卻被小翠攔住了，她不看好美美，如不及時了斷，后患無窮。

宋老大夫婦搬到了灶屋，以求平安。

美美終于回來了。但她逼著宋軍沿房后的隔墻砌一圈圍墻，把分給小兩口的磚瓦房圍成了院子。隔壁的灶屋原本是搭著磚瓦房的山墻建的，美美嫌煞風(fēng)景，不惜拆了灶屋前后兩截墻隔開重砌。

美美說：“咱命苦，嫁錯了郎。想去鎮(zhèn)上過日子是指望不上了，那咱就在村里住個花園別墅，回娘家也好給咱窮老公長長臉。”

宋軍便聽話地在院子里種上花花草草。

山豬沖父老鄉(xiāng)親聞訊都來參觀宋軍、美美的花園別墅，嘖嘖咂舌。

宋老大畢竟曾經(jīng)威風(fēng)八面。如今，見來看熱鬧的人絡(luò)繹不絕，各種風(fēng)涼話不絕于耳，他臊得躲在灶屋不敢露面，只敢把自己的額頭朝煮豬食的灶臺上撞，撞得頭破血流。

小翠見宋老大自虐自殘，也萬念俱灰，說：“咱不想活了！”

宋老大聽了立馬停止撞頭，抹抹頭臉上的血水說：“眼看美美快解懷了，咱作孫子看，不跟他倆一般見識?！?/p>

立春那天，美美分娩了，生了個胖小子叫貝貝。宋老大和小翠以祖父祖母的身份，在兒子媳婦的磚瓦房里為貝貝擺了滿月宴。

山豬沖人以為，這一家的父子、婆媳矛盾總算緩解了。

不料美美只給貝貝喂了幾個月奶就強(qiáng)行斷奶了，說再喂下去她的胸就成了布袋子，丑死了，又說如今時興買進(jìn)口奶粉育兒。見當(dāng)爺爺奶奶的不睬她，沒有給錢的意思，她一氣之下把貝貝塞到宋軍懷里，又回娘家了。

宋軍便把貝貝塞給小翠。小翠無奈，用一根寬布帶子把貝貝兜在胸前綁住，像一只母袋鼠，裝著貝貝去干活。

這天早上，小翠兜著熟睡的貝貝沖奶粉。誰知暖瓶沒溫水了，她只好先燒開水，攤涼。等她侍候完了小少爺，再去煮豬食，喂豬時，那窩豬已餓得發(fā)瘋般叫喚。

小翠兜著貝貝，拎著一桶豬食剛進(jìn)豬欄，豬們一哄而上圍攏過來。小翠慌忙托起桶底往槽里倒豬食，彎腰時，貝貝的小腳丫子就垂到豬槽上頭。

都立夏了，天氣熱，貝貝只穿了夾衣，赤裸著雙腳，粉嫰的腳趾頭像幾枚香芋頭。

一頭該死的豬一口啃住了貝貝的腳丫子。

幸而傷勢不重。那頭食人豬其實(shí)還是一只半大豬娃，只咬傷了貝貝的右腳背。村醫(yī)清創(chuàng)、敷藥、包扎后，又打了破傷風(fēng)針劑。村醫(yī)說：“若不放心，明天你們再抱到鎮(zhèn)上醫(yī)院去瞧瞧?！?/p>

美美聞訊趕回來已是第二天上午了，小翠正抱著貝貝在村診所給他打點(diǎn)滴。

美美像一頭山豬沖進(jìn)診所，撲向小翠，說：“你好狠心！為了報復(fù)我，你故意把你孫子的腳丫子喂豬！”

她哭喊著，突然在小翠的肩頭咬了一口。

半夜里，小翠爬到宋軍、美美花園別墅的鐵柵欄門上，解開褲腰帶上了吊。

鐵柵欄門很高大，小翠是面朝鐵門爬到最上沿系帶子套脖子的。

是花花最先發(fā)現(xiàn)的。它從宋老二的倉房跑出來溜達(dá)，游蕩到花園別墅跟前，先看見的是小翠的下半身。她的長褲脫落在地上，露出肉色的秋褲，緊繃在臀部和大腿上，乍一看像赤裸的皮肉。雙腳上的皮革鞋插進(jìn)柵格里，只露出鞋后跟，似硬硬的蹄子。

宋老二過來幫著宋老大把喪事辦了。他說：“哥，你把豬娃都賣掉吧。往后你田里莊稼哪怕望天收，也不至于餓死。”

宋老大沉吟半晌道：“留兩只個大的豬娃吧，熬到年底出欄，你捉一頭去，算還你的工錢?！?/p>

宋老二連連擺手，說：“咱可沒再指望你的豬，你也別再指望咱！”

他說著便轉(zhuǎn)身，生怕被連累上似的跑了。

宋老大只好指望自己。養(yǎng)兩頭吃貨也不容易，他拄著拐杖打豬草、剁豬菜、挖紅薯、煮豬食。豬玀見他喂得苦，也努力成長著，半年后也長了些肉骨頭了。

這天下了大雨，豬棚漏得厲害，漬水把多日未清理的豬糞泡溶了，宋老大一手拄著拐杖，一手拎著一桶豬食從灶屋后門出來。后門連著豬欄走廊，但屋檐與豬棚連接的幾塊石棉瓦被小翠揭了，揭成了一米多寬的長豁口。打從搬到灶屋住，騷臭味太重，揭個豁口好敞氣。宋老大拐出后門再鉆進(jìn)豬棚的分把鐘之間，豁口傾注的雨水淋得他睜不開眼，一腳踩在豬糞上，連人帶桶一起跌倒，咔嚓一聲，好腿的膝蓋骨磕碎了。

他疼得號叫著，掙扎著坐起來，欲綰起褲腿查看膝蓋傷勢，可是滿臉雨水糊住了眼睛。他急得雙手亂抓著抹臉，卻把兩手的泥糞都抹在頭臉上，糊滿鼻子、眼睛和耳洞。

當(dāng)時朱老師牽著花花路過豬場，在屋檐下躲雨。打從花花逃走又返家下崽后，朱老師見它身價漲了，更是把它拴得緊緊的。但也怕它憋屈，便每天遛寵物狗似的遛它一趟。

朱老師聽見豬場內(nèi)的號叫聲異常，細(xì)聽不是豬嚎是人嚎，急忙牽著花花進(jìn)去查看。

朱老師看見，宋老大成了人彘。

花花此前不曉得啥是人彘，它看見宋老大像一頭豬在洗泥浴。

朱老師趕緊去拍宋軍花園別墅的鐵門，無人應(yīng)聲。他只好跑去把宋老二喊來。

宋老二提幾桶水，潑著把宋老大沖洗了，找來一輛破板車，在朱老師的幫助下，把宋老大送到了村診所。

村醫(yī)給宋老大清創(chuàng)、敷藥、綁了支架后說：“咱這是臨時救護(hù)措施，你這腿傷得送到縣醫(yī)院救治。要動手術(shù)，打鋼釘、上螺絲?！?/p>

村主任派人到鎮(zhèn)上把宋軍找回村。

宋軍哭喪著臉說，他沒錢給他爸治腿。

小翠上吊后，美美老夢著婆婆變成一頭山豬追著她咬，嚇得她把貝貝扔給娘家，到鎮(zhèn)上的時裝店打工。老板見她長相、身材還可以，就讓她當(dāng)衣架子，穿上水貨時裝站在店門口吸引大姑娘、小媳婦的目光。宋軍也跟去給老板搬貨、守夜，小兩口就在店鋪閣樓上滾地鋪。掙的工錢倒是夠兩人吃喝玩樂了，卻沒有剩的。

宋軍說：“咱把三間磚瓦房賤賣了吧，換錢給咱爸治腿。反正咱也沒打算再回村過日子?！?/p>

村主任說：“那是村集體財產(chǎn)，你沒處置權(quán)，只有承包期間使用權(quán)?！?/p>

“那咱轉(zhuǎn)包行不？誰愿意給點(diǎn)治病錢，咱馬上轉(zhuǎn)讓?！?/p>

“轉(zhuǎn)包村委會可以批準(zhǔn)，得連豬場一起轉(zhuǎn)包。問題是誰愿意接手呢？”

扳著指頭盤點(diǎn)人頭，山豬沖沒有一個能接手的，有點(diǎn)能耐的都下山做小生意、打工去了。再說，如今幾間磚瓦房已不稀罕，村里有幾戶已蓋了兩層樓房。

宋軍便耍賴道：“村主任，你把咱的腿卸一條給咱爸吧！你要是不卸，咱現(xiàn)在就回鎮(zhèn)上去。”

宋老大解了圍，他說：“宋軍哪，打從你媽上吊那天起，咱就不認(rèn)你這個兒子了。咱這腿不治了，你滾蛋吧！咱還有個兒子可指望哩?！?/p>

宋老大躺了三個月。他托宋老二把兩頭半大豬娃賣了，買了些餅干、飲料和藥品堆在床頭。

三個月后，他感覺腿不怎么疼痛了，就起床找了個廢輪胎，剪成兩片橡膠做護(hù)膝。天晴時就手足并用爬上山坡，在自家承包田旁搗鼓。村里已沒幾個行動利索的閑人了，所以，沒誰注意他在搗鼓什么。

只有宋老二有時遠(yuǎn)遠(yuǎn)地瞧著了，見宋老大埋頭翹臀趴在山坡上忙碌，像一頭豬在拱食，以為他在田地勞作。便大聲喊著勸阻：“哥吔——，你這是何苦呢？沒土豆、紅苕了，咱就給你扛半袋去！”

宋老大笑笑回應(yīng)道：“閑得無聊，咱做點(diǎn)長久打算?！?/p>

其實(shí)宋老大不是在田地勞作。他家的坡地旁是一道山壁，石壁上有一個淺淺的洞穴，他在洞口壘石頭。

誰料宋老大一不小心以一個俯臥撐姿勢，從懸崖上翻滾下去。

宋老二和女人

宋老大之死警醒了宋老二，他要換個活法。

宋家老宅破爛不堪，卻不至坍塌。雖是土坯房，但墻腳扎實(shí)，石塊砌的地基冒出地面兩尺高。堂屋兩邊是二老和宋家兄弟的臥室，堂屋后面是寬而淺的倉房，連著后門外的偏廈灶屋。

那年，宋老大要結(jié)婚，二老才把倉房隔成兩半，隔出一間無窗的后廂房給宋老二當(dāng)臥室。后來二老相繼去世，宋老二擔(dān)心日漸長大的宋軍占房，不跟宋老大打招呼就搬進(jìn)了二老住過的左廂房，他是打算日后粉刷了當(dāng)婚房的。

而今宋老二獨(dú)占了老宅，卻無修繕翻新的雄心，也沒這個能力，他安于現(xiàn)狀，準(zhǔn)備獨(dú)身終老。那天，他要宋老大給他立個字據(jù)，是擔(dān)心他哥反悔。萬一他哥要在老屋宅基上給宋軍翻蓋新房，他可拿不出一分錢保住左廂房，恐怕也得住灶屋了。

宋老二原本也是個有七情六欲的好漢。年輕時他也暗戀過小英，見哥已經(jīng)出人頭地當(dāng)上小隊長都沒打動小英的芳心，他便掐死了心中的念頭。他跟那時還在世的爺爺學(xué)過打獵，宋老大幫他爭了個民兵排長的頭銜。

當(dāng)民兵是發(fā)槍的，人手一支部隊淘汰下來的步槍，槍刺锃亮。當(dāng)然，每次完成了訓(xùn)練、巡查任務(wù)后就要立即上交，嚴(yán)格入庫。宋老二每次領(lǐng)到槍就格外興奮，認(rèn)真帶領(lǐng)手下民兵出操訓(xùn)練，很是威風(fēng)。

一天，他指揮民兵在山林練習(xí)拼刺刀動作，在樹干上綁稻草人突刺，聲音震天。不料驚動了草叢中的一頭山豬，氣勢洶洶朝他們沖來。

宋老二聽爺爺說過，山豬的兇悍就在一股沖撞勁，千萬不能迎頭硬頂，也不能傻逃，你跑不過山豬。

他立即喝令道：“別驚慌，各人閃開躲到一棵大樹后頭，把槍握緊！”

人群剛散開，那頭山豬便一陣風(fēng)似的沖過來，席卷枯枝敗葉嘩啦作響，卻撲空沖過了頭。

宋老二再下令：“拼刺刀！”喊著一馬當(dāng)先，民兵們緊跟，從山豬背后和兩側(cè)包圍上去。待那山豬猛然剎住四蹄，回過頭來，雖然青面獠牙可怖，但它來不及發(fā)動第二次沖撞了，宋老二已搶先跨步突刺一槍。

村里表彰了宋老二和民兵排，給宋老二戴上了大紅花，讓民兵們抬著戰(zhàn)利品，敲鑼打鼓游行慶祝。宋老二便頗有點(diǎn)打虎好漢——武松的榮光。

鄰村小華便崇拜上了模范民兵宋老二，她深情地做了一雙繡花鞋墊，托人捎給宋老二。可是宋老二嫌她沒有小英好看，甚至不如嫂子小翠看得順眼，辜負(fù)了小華一片心意。

后來民兵解散了，時興土地承包，分到宋老二名下的，是不到一畝的貧瘠山坡地。二老逼著宋老二扛兩匹紅綢子、綠緞子去求小華，小華卻不睬他了。

每年春天刀耕火種，隨意播下口糧種子后，同齡人都下山去打工。宋老二難舍民兵生活，他找出爺爺留下的那桿土銃，琢磨著配制了火藥，心想不當(dāng)民兵當(dāng)個獵人也不孬。

他一直沒獵著山豬，但常常獵獲山雞、野兔和麂子。再不濟(jì)，放一銃也可以打落幾只斑鳩和鵪鶉。獵物拿到集鎮(zhèn)上總能賣一點(diǎn)錢，賣剩的再拿回家也能開葷打牙祭。

誰知好景不長，先是國家頒布了法令，把山豬列為野生保護(hù)動物，接著是禁獵令、繳槍令。他交出藏在山洞的土銃和火藥。

這不啻是致命一擊，從此他萎靡不振，拒絕任何相親談對象的話題。二老先后歿了，宋老大搬家走了后，他在不知不覺中打起了光棍，人的模樣也變邋遢了。適齡女人看不中他，他也奇怪，如狼似虎的年齡卻不想女人。

如果宋老大誠心待他，兄弟倆齊心協(xié)力辦好豬場，說不定他后半輩子不會打光棍?？墒撬卫洗笏Ａ怂?。

那天，他拿著宋老大寫的老宅歸屬字據(jù)，氣咻咻回家，躺到床上生悶氣。這一躺就昏睡了三天三夜。等氣消了，肚子也癟得像個空殼子，只好起床炕土豆吃。狼吞虎咽填飽了肚皮，卻又無所事事，加之天寒地凍，他便又到床上取暖。

從此他吃了睡，餓了吃，吃了再睡，渾渾噩噩，不看窗外是白天還是黑夜。

臘月里下了一場大雪。這天，他起床炕土豆時，才發(fā)現(xiàn)倉房里堆的土豆吃光了。他瞅瞅窗外，大雪紛飛，便重新躺回床上，想睡個回籠覺糊弄肚皮。可是饑腸轆轆哄不住，輾轉(zhuǎn)反側(cè)睡不著，他只好再次起床，扛起鋤頭，硬著頭皮上山挖土豆。

走到自家田地跟前他愣住了，上次偷懶未挖完的土豆都被山豬拱了。

他愣怔了好半晌，直到雪花把身上都落成一個雪人了，他才打了個寒戰(zhàn)猛醒，自言自語道：“咱就這么憨吃傻睡，活得不也像咱哥一樣，如一頭豬嗎？”

天晴后，宋老二就下山了。

他來到鎮(zhèn)上，漫無目標(biāo)地逛集市，看熱鬧。遇上路人臨時需要搭手借力的，他也順手幫個忙。幫了幾次忙，打短工的活路就主動找到他頭上了，給運(yùn)貨司機(jī)裝貨卸貨，給蓋房人家當(dāng)小工。有人請他參加紅白喜事湊人頭當(dāng)食客，還有人雇他戴袖章站在街上當(dāng)志愿者。

宋老二很感慨，覺得以前活得太礙板了。

晚上他到錄像廳過夜。十塊錢一張門票進(jìn)去看個夠，上半夜看武俠片、警匪片，下半夜看其他的?？捶α司驮谄粕嘲l(fā)上睡到天明。

看多了就慢慢喚醒了宋老二的本能，他熬不住了就回山豬沖。每次回村前他都要洗澡、理發(fā)、換衣裳，脫胎換骨般回去。

山豬沖早就沒有青壯年男人了，卻還有些留守的中年婦女。她們頂替離家的男人，頑強(qiáng)支撐著家庭，干農(nóng)活、贍養(yǎng)老人、侍候幼童。但她們也有支撐不住的時候，比如在寂寞的夜間。

宋老二回山豬沖后，就主動幫半老徐娘們干活，撿漏呀、補(bǔ)墻呀、壘灶呀、捅煙囪呀、修豬棚呀，都是些急活和難干的活。

他干活不要工錢，只要東家管兩頓飯。中餐簡單，有下飯菜管飽就行。晚餐有講究，得一碗苞谷酒、幾塊蒸臘肉和一盤炒雞蛋。

晚餐時，宋老二一邊津津有味地喝酒，一邊和東家聊天。他先聽女人喋喋不休，多是訴苦叫累，他便寬慰道：“可別累壞了身子，累病了更遭罪。活是干不完的，晚上早點(diǎn)躺下歇息?！?/p>

他順著話茬子問：“就怕睡不好，你床底下有老鼠洞沒？有的話咱吃完飯就去給你掏掏。”

如果女人聽出他心懷鬼胎，便說：“咱家有貓，那只貓可厲害，老鼠敢鉆洞出來就咬死它！”

宋老二聽了就不啰唆，吃完抹嘴走人。

有時，他會留下從鎮(zhèn)上帶回來的廉價香水或首飾，哄著女人下次再雇他干活。

幾年來，宋老二給山豬沖許多女人家干了活。不過，他絕不去大姑娘、小媳婦家，他怕惹禍。其實(shí)他敢去也沒門，山豬沖別說沒有大姑娘、小媳婦，連小姑娘也沒有。打從朱老師退休后，村小學(xué)就關(guān)了門。讀小學(xué)的男娃女娃都去了鎮(zhèn)上住讀，畢業(yè)后還想升學(xué)接著讀的去了縣城。

宋老二就這么在鎮(zhèn)上過幾天，回山村過幾天，周而復(fù)始。他覺得這和他當(dāng)年打獵的生活差不多，放一銃換個地方，有獵獲的時候，也有失手的時候，落了個快活自在。至少，總比他哥宋老大過得強(qiáng)。

花花從朱老師家逃出來后，每天夜里在山村游蕩，宋老二半夜從哪個人家出來它看得清楚。后來它返家了，可它嗅覺靈敏，一雙招風(fēng)耳也格外好使。

朱山和朱老師

咬過宋老二手指頭的山豬娃，被朱老師養(yǎng)大了。

朱老師加固、增高豬欄，提防野性十足的山豬娃越獄。山豬娃一天天長大，野勁卻減少了，就是吃相兇，叫聲刺耳。

花花在一旁哼哼地說：“咱的娃只有一半山豬血統(tǒng)，自然要溫順些。你把咱也放回豬欄吧，咱還可以幫你照看著它們?！?/p>

朱老師便把豬欄隔成兩間，讓花花單獨(dú)住一間。他又敞開后門搭了連通豬欄的走廊，方便夜里監(jiān)聽豬欄的動靜。

花花雖然自在了，卻已習(xí)慣每天按時出門溜達(dá)，到時辰了就把豬欄門拱得山響。

朱老師罵道：“看把你慣得！小心咱宰了你！”罵著卻打開豬欄，給花花套上脖繩，牽出去散步。

村民見了便笑：“你這是把豬當(dāng)寵物狗養(yǎng)呀？”

朱老師也笑：“花花的肚子是豬娃銀行哩，咱能不寵著它？”

“哎喲，你發(fā)財了？買得起豬飼料啦？”

“有三個閨女輪流送豬飼料來，她們等著殺年豬分肉呢！”

剛進(jìn)臘月朱山就回來了。他說打工的廠子提前停工了，產(chǎn)品賣不出去，老板要省工錢，攆工人回家過年。

那天他剛到家，連門都沒進(jìn)，直奔豬欄看山豬。

朱老師跟上去說：“早回來了正好幫忙，兩頭山豬該出欄了，過幾天就提一頭去鎮(zhèn)上賣掉，留一頭殺年豬過年?！?/p>

“真是山豬娃長大的？”朱山仔細(xì)瞅著兩頭豬兇巴巴的模樣，見那豬嘴長得像大象的鼻子，豬鬃硬得似鋼針，便掏出手機(jī)，拍了照片又拍視頻。

第二天，朱山就去了縣城，找到名氣最大的小白鯨大酒店，把照片和視頻給老板看。

老板很精明，看了后簡單問了幾句山豬的來歷，便知道今年預(yù)訂年夜宴有了廣告噱頭，當(dāng)即安排汽車跟朱山回家，捉走了兩頭山豬。

朱山把兩頭豬賣出了四頭豬的價錢。他從鎮(zhèn)上買回半爿豬肉過年。

初二，朱家吃團(tuán)年飯時，朱山給三個外甥包了大紅包。

朱老師趁著喜氣洋洋，向三個閨女開口道：“朱山老大不小了，當(dāng)姐姐妹妹的給兄弟介紹個對象吧。你們仨，都給他介紹一個，一個不中看第二個，再不中看第三個，總有一個能中！”

不待姐妹們答話，朱山搶先開口了。

“爸，咱也聽說了宋軍和美美的婚事。那美美堅持要到鎮(zhèn)上去過日子，要求不算高。如今談對象，女方開口就要求在縣城買房。您不怕女方把你逼成宋老大？”

朱老師聽愣了，三個姐妹聽了也一時語塞。

朱山接著說：“估計開年后，咱打工的那家廠子也開不了工，咱干脆不去了。咱琢磨，就在家再養(yǎng)一窩山豬娃，到年底出欄了，差不多就能掙到在縣城買房的首付款。到時候咱有了本錢再談對象。”

三個姐妹紛紛夸贊朱山有志氣。

朱老師搖頭苦笑道：“嗐，那山豬是你想要就有的？咱早打算過了，開年就牽花花去鎮(zhèn)上配種，可鎮(zhèn)上的豬并不是山豬呀？”

朱山胸有成竹，說：“咱自有辦法?！?/p>

原來朱山已做足了功課?；ɑ☉焉仙截i種，在山豬沖是稀罕事，在別處已是見怪不怪?？h畜牧站就有山豬娃賣，是第二代山豬與能繁母豬雜交的豬苗，品質(zhì)優(yōu)良。

朱山把自家的承包田和挨在一起的承包林用尼龍網(wǎng)圍起來，把山泉引進(jìn)圍子里，還挖了泥塘，卻不建豬棚，只搭了幾個簡易茅庵。

朱老師不解道：“朱山哪，你這是干啥呢？”

朱山說：“這叫生態(tài)養(yǎng)豬場，豬娃都放養(yǎng)，讓它們自己覓食。當(dāng)然，咱還得在田里隨便種些苞谷和土豆、紅苕給它們拱。咱每天只投食一次。等它們出欄后，咱這一頭豬得賣三頭豬的價錢?！?/p>

“莊稼都給豬拱了，咱人吃啥？”

“咱把屋后的豬欄拆了翻地，種點(diǎn)啥也夠咱爺倆吃了?！?/p>

“蟊賊來偷豬咋辦？”

朱山指著幾棵圍成一圈的楝樹說：“咱在樹上搭個樹屋來守夜。再者說，蟊賊也捉不住放養(yǎng)的山豬。”

收拾妥了，朱山就到縣里買來一窩山豬娃，當(dāng)天就放進(jìn)了他的生態(tài)養(yǎng)豬場，任豬娃亂跑，還在樹屋上放起了音樂。

朱老師心有疑慮，不敢把花花交給朱山。

朱山說：“咱也沒打算把花花跟山豬娃混在一起養(yǎng)。爸，您別把花花弄到鎮(zhèn)上去配種了，它懷上了，下的豬崽也不適宜放養(yǎng)。把花花放到野林子里去吧，說不定它還能懷上山豬種回來?！?/p>

朱老師便把花花牽到更高的山林邊，卻用一根長繩拴在樹上。

這時朱山也跟上來了，說：“爸，上次您那叫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這次咱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p>

他說著就解開繩結(jié)放了花花。

花花嘿嘿一笑，一頭扎進(jìn)蒿草叢中。

朱山放養(yǎng)的山豬娃很快適應(yīng)了環(huán)境，順利渡過了春夏。到了秋天，都長成半糙子豬了。

小白鯨的老板是接班的富二代，與朱山年齡相仿。他見朱山去年賣給他的兩頭山豬貨真價實(shí)，今年也鼓勵朱山再養(yǎng)，付了點(diǎn)訂金說他還要，倆人便不時在微信上聊天聯(lián)系。

中秋節(jié)前夕，老板在微信上@朱山：

“今年中秋節(jié)和國慶節(jié)假期疊加，訂婚宴的客戶多，咱想提前去你那里捉兩頭山豬回來做招牌菜?！?/p>

朱山回復(fù)：“可是咱這些山豬還都只是半糙子豬呀，還得催肥兩個月，才夠出欄體重呢?！?/p>

“等不及兩個月了。小白鯨上半年生意清淡，就指望下半年掙點(diǎn)錢，從現(xiàn)在起，你準(zhǔn)備陸續(xù)交貨吧。只要婚宴客戶舍得下菜單，咱就按出欄豬的價格與你算賬?！?/p>

朱山忙回復(fù)：“行啊，咱聽老板的，也謝謝你照顧咱?！?/p>

“那就明天吧，明早咱就安排一輛廂式皮卡過去。你提前捉兩頭個大的拴好，司機(jī)到了你負(fù)責(zé)弄上車廂就算交貨了?！?/p>

“好的，老板放心！”

第二天早上，朱山從家里扛了一袋精飼料上山，拌上苕藤和土豆疙瘩直接倒進(jìn)豬槽。朱山從不煮豬食，他說山豬天性原本就該拱生食，不煮還省卻了多少累活。

忙完了這些，朱山身上汗涔涔的。估摸要等兩個時辰車才到，他抬頭瞅瞅，紅日頭燒成白火球了，豬玀們都在泥塘里洗泥浴，他便也蹚進(jìn)山泉溝里，痛痛快快洗了個泉水浴。

浴后，朱山用兩根繩子系了兩個盆大的圈套，擺在豬槽里，兩腳踩住兩截繩端，示意朱老師上樹屋打開錄音機(jī)。

聽見鶯歌燕舞、泉水叮咚的音樂聲，洗泥浴的山豬們立刻爬出泥塘，爭先恐后奔向豬槽，享受它們每天一頓的美味佳肴?？拷μ椎膬深^豬只猶豫片刻，便把頭拱進(jìn)圈套里大快朵頤。

朱山提起一根繩索，慢慢套住一頭豬脖，遞給朱老師牽著，又提起另一根繩索再套住另一頭豬脖。

兩人同時用力拽緊繩索，中套的兩頭山豬受驚了，嚎叫著、掙扎著躥出去。

朱山提醒朱老師：“抓緊繩頭！”

可是遲了，繩頭已從朱老師手上滑脫了。

朱山眼疾手快，跨步一腳踏住繩頭搶在手里，左右手各握一根繩頭拉住。

那兩頭被勒住脖子的山豬怒了，頓顯十足野勁，竟將兩前蹄騰空躍起，就像桀驁不馴的烈馬嘶鳴著，使蠻力掙脫了朱山手中攥著的繩頭。

槽頭的山豬都受了驚嚇，驚惶四散逃開，又一窩蜂似的聚在一起，朝一個方向逃竄。

朱山下意識地追攆過去，卻追不及。

豬玀們從一棵樹根下魚貫鉆出尼龍網(wǎng)。

原來那里早就被豬們拱開了一個隱蔽的網(wǎng)洞。朱山一般只在早晚巡查清點(diǎn)，不曾注意到，山豬時常在半夜悄悄鉆出網(wǎng)外覓食玩耍，天明后又鉆回來。

朱山曾經(jīng)盤算過，在尼龍網(wǎng)外面再圍一層鐵絲網(wǎng)。但耗費(fèi)太大，他手上還得留足飼料錢，便猶豫著拖延了。

其實(shí)，即便他及時加了鐵絲網(wǎng)，也經(jīng)不起野性發(fā)作的山豬沖撞啊。

朱山追到網(wǎng)洞前，眼睜睜看著他精心放養(yǎng)的山豬鉆進(jìn)網(wǎng)外的荊棘叢中，不見了。

花花和山豬

一個時辰前，花花和它相好的山豬在不遠(yuǎn)處高高的山崖上，俯瞰朱山放養(yǎng)的半大山豬們在泥塘洗澡，看朱山在山泉洗澡。

那朱山巡脧四周，見無外人，便無所顧忌地脫光衣衫，赤條條臥進(jìn)泉水里，又仰躺過來，放松四肢，盡情洗浴。

花花對山豬說：“你看，人類脫光后的模樣與咱豬類也差不多?！?/p>

山豬被朱山在陽光下白晃晃的胴體耀得睜不開眼，說：“不過人類的身體確實(shí)光滑細(xì)膩，他們咋活得這么精致？”

花花不屑地撇撇嘴道：“咱們禽獸都有自潔自凈功能，人類可不行，他們每天都得耗費(fèi)大量清水資源清洗頭臉、手腳和屁股?？墒侨祟惸菑埑羝つ?，一輩子也洗不干凈。如果他們不清洗，你說該有多臟？”

“這倒也是……不過人類確實(shí)會享受生活。”

“咱承認(rèn)人類智商確實(shí)要高一點(diǎn)，但咱算看透了，人類也是地球上的動物，他們在生命本質(zhì)上與咱們沒多大區(qū)別，都是活著。他們老愛說咱們是吃貨，而他們，不過是吃貨加穿貨?！?/p>

“咋沒區(qū)別呢？人類不是還會識字、畫畫，搗鼓各種奇怪器物嗎？”

“那都是為了活得舒服一點(diǎn)?！?/p>

花花接著說：“咱住在朱老師堂屋那陣子，常陪他一起看電視。有一部電視紀(jì)錄片叫《天地玄黃》，只有畫面和音樂，沒有人說話也沒有字幕，倒是方便咱也看懂了?！?/p>

“你看懂了啥？”山豬感興趣地聽著。

“大城市的十字街頭，熙熙攘攘的人頭攢動，各色人群朝四面八方走來走去。鏡頭拉遠(yuǎn)、加快，那密密麻麻的人個頭就變得像咱豬的個頭大小，四處亂躥，就像大群的豬玀在急急忙忙覓食、拱食……”

花花接著說：“鏡頭拉得更遠(yuǎn)、更快，人群變小，變得連豬玀都不如了，變得像極了彌漫的昆蟲在盲目地亂飛。”

山豬聽得好笑道：“你也太會糟鄙人類了！”

花花也笑了，說：“電視畫面的視覺效果真是這樣的！這會兒反正沒人聽見，就算聽見了，他們也聽不懂咱的豬語……好了，這些日子咱和你在一起又懷上了，該下山回家了?！?/p>

“噫！你剛才還在嘲笑人類，咋又想回去和人類待在一起啦？”

“咱得承認(rèn)，和人類在一起吃得好些，住得好些。再說了，咱若不回去，生娃后咋奶娃？咱坐月子期間，朱老師可是頓頓煮精飼料喂咱的?！?/p>

山豬不舍地說：“咱知道留不住你。走吧，咱送你一程?！?/p>

它倆剛上路，就迎面碰上了逃上山來的那群半大山豬，有兩頭脖子上還拖著繩索。

逃跑者不認(rèn)識大山豬，卻認(rèn)識花花，七嘴八舌訴說著剛才的遭遇。

花花聽了不無同情地說：“真沒想到朱山和朱老師會把事情弄得這么糟糕……”

花花沉吟著說：“咱早有預(yù)感，如今有關(guān)部門為了阻斷動物與人之間的傳染鏈條，禁止各地人工繁殖銷售野生動物。即便朱山今天不出事，他這條活路遲早要走進(jìn)死胡同……”

大山豬打斷了它，說：“你真是咸吃蘿卜淡操心呀，人類咋活關(guān)咱屁事？”

花花伸伸舌頭，訕笑道：“其實(shí)人類并非地球主宰，這世上所有動物、植物的命運(yùn)都系于地球的安?！?/p>

見大山豬不愿聽它啰唆，它趕緊打住，說：“咱聽你的，你說咋辦？”

“還能咋辦？你只好死了回朱家的心！”大山豬朝半大山豬們說：“你們?nèi)绻€想活下去，只能跟咱在山林里拱食，山洞里睡覺了。”

脖子上拖著繩索的兩頭半大山豬異口同聲道：“咱回去不是找死嗎？”

其他半大山豬嚷嚷著：“咱們回去遲早也是個死，不如跟著大王您闖蕩山林！”

大山豬神色凝重地點(diǎn)點(diǎn)頭。

于是，大山豬領(lǐng)頭，一眾豬玀們跟著，哼哼嘰嘰地鉆進(jìn)了深山老林。

作者簡介：鵬喜，本名錢鵬喜，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長篇小說《河祭》等5部、散文集《梓山湖筆記》等4部、小說集《鵬喜中短篇小說》。多次獲湖北省、武漢市文學(xué)獎項。

（責(zé)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