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慧婷
(廣西師范大學,廣西桂林 541006)
魏晉門閥制度下,士族婚姻的一個重要特點是“嚴士庶之別”,其具體又表現(xiàn)為:士庶不婚、高門大族不與一般士族通婚、老牌士族不與新起士族通婚、吳姓士族不與僑姓士族通婚、國婚中的門第婚。一般認為,之所以出現(xiàn)這種特異現(xiàn)象,根本上是各士族門第為了維護本階層利益,或言是為維系士族階層所占有的特權(quán)。
陳寅恪認為魏晉婚姻崇尚門族①,錢穆曾說“九品中正制是以門第為護符的”[1],可見門第婚姻對魏晉等級制度所起的重要維系作用。在古代中國,婚姻絕不僅僅是男女雙方二人的結(jié)合,而是男女雙方背后的同階層家族的結(jié)合。這種結(jié)合包含兩個家族勢力、文化等資源的交流。通過與門戶對等、水平同等的士族聯(lián)姻,可強強聯(lián)合;通過這種強強聯(lián)合,衍生出更加優(yōu)秀的家族文化、對血統(tǒng)高貴性的自豪等現(xiàn)象。總之,嚴士庶之別現(xiàn)象的存在,從根本上是由于士族為了維系士族階層所占有的特權(quán)。為了更好地對陳寅恪和錢穆等前輩的觀點進行補充與深度闡發(fā),在分析士族婚姻講求門第前人們普遍認同的政治、經(jīng)濟利益等諸多原因之外,文章將從“劇班理論”這個社會心理學視角,進行生活習俗、價值觀認同等具體社會心理方面的原因探討?!皠“嗬碚摗笔敲绹鴮W者歐文·戈夫曼(Erving Goffman)在《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現(xiàn)》(ThePresentationofSelfinEverydayLife)一書中提出的理論。該理論從舞臺演出藝術(shù)原理引申出發(fā),通過結(jié)合戲劇表演的闡釋方式,進行社會心理學現(xiàn)象的分析。該理論用社會學觀點,將個體的表達視作表演,將表演同一常規(guī)程序時相互協(xié)作配合的一組人稱做劇班;劇班通過前臺、后臺區(qū)域的相應(yīng)行為,完成在觀眾面前的角色印象管理,實則為維護本階層利益。而中古士族門第婚姻下的嚴士庶之別現(xiàn)象,是這個士族劇班(或稱同行角色②)相互協(xié)作配合完成的表演。
門第婚姻現(xiàn)象,是士族劇班通過內(nèi)部成員的相互合作表演,或與其他劇班再合作③行為完成。主要方式具體有:同行角色的內(nèi)部通婚(即門第婚)、限制接觸、維持前臺的體面、對不協(xié)調(diào)者進行懲罰、再合作行為。通過以上方式,魏晉婚姻實現(xiàn)了嚴士庶之別。
同行角色是指為觀眾表演同一常規(guī)程序的參演人員④。針對魏晉門當戶對現(xiàn)象,士族階層成員之間的關(guān)系便可以稱為同行關(guān)系,士族成員針對士族劇班內(nèi)部來說,都是同行角色。內(nèi)部通婚,是指同一階層、同一種姓、同一職業(yè)、同一宗教或同一種族的家庭,傾向于將婚姻關(guān)系限于同一社會地位的家庭之內(nèi)[2]138。這些士族階層,作為相互間具有同行關(guān)系的角色,通過相互間的通婚,可以去維持本階層中熟悉且認同的臺前幕后。因為“被親紐帶集合在一起的人,可以看到彼此前臺背后的東西;這通常會令人感到窘迫;但如果在后臺的新來者本人也一直保持著同樣的表演,或者對同樣的破壞性信息了如指掌,場面就不會那么尷尬了”[2]138,所以,魏晉士族選擇與同等水平的士族聯(lián)姻,就可以避免這種尷尬情況。
這種同行角色之間互相通婚的士族劇班,常常也是累世通婚。例子有:
《世說新語·雅量》第19則:
郗太傅在京口,遣門生與王丞相書,求女婿。丞相語郗信:“君往東廂,任意選之?!遍T生歸,白郗曰:“王家諸郎,亦皆可嘉,聞來覓婿,咸自矜持。唯有一郎,在床上坦腹臥,如不聞?!臂疲骸罢撕?!”訪之,乃是逸少,因嫁女與焉[3]398。
《世說新語·賢媛》第26則:
王凝之謝夫人既往王氏,大薄凝之;既還謝家,意大不說。太傅慰釋之曰:“王郎,逸少之子,人材亦不惡,汝何以恨乃爾?”答曰:“一門叔父,則有阿大、中郎;群從兄弟,則有封、胡、遏、未。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3]768-769
這兩則文獻都是士族間進行內(nèi)部通婚的做法。前者并不是簡單地因為王羲之在東床坦腹的自如之狀,而成為了“東床快婿”。更加重要且深層的原因是王羲之背后的家族是瑯琊王氏這樣的一流高門。因此,同為高門大族的高平郗氏,和瑯琊王氏進行了內(nèi)部通婚。陳郡謝氏在經(jīng)過謝尚、謝安等人的大力發(fā)展后,在東晉時期已經(jīng)與瑯琊王氏名望比肩,所以謝家的珍貴才女謝道韞嫁給王凝之,同樣是一流高門間的內(nèi)部通婚。這些處于同行關(guān)系的同行角色,如上文所言“后臺的新來者本人也一直保持著同樣的表演……”,因為相互之間熟悉本階層的臺前幕后且積極配合,所以基于此的互相通婚,便可以完美地配合完成表演。比如袒腹這種實有傷風化的舉止,在士族群體間出現(xiàn)時,場面并沒有變得尷尬,反而是風流之舉。這是士族劇班基于追求名士風流的內(nèi)部認同下互相配合表演的結(jié)果。
同行角色內(nèi)部累世通婚,見《世說新語·德行》第39則所載瑯琊王氏和高平郗氏:
王子敬病篤,道家上章應(yīng)首過,問子敬“由來有何異同得失?”子敬云:“不覺有馀事,唯憶與郗家離婚?!盵3]44
王羲之娶了郗家的郗璿,其兒子王子敬又和郗家女兒郗道茂結(jié)婚。后來的離婚是由于新安公主鐘情于王子敬,王子敬迫于皇權(quán)和家族利益而與郗道茂離婚,是后話了。
累世通婚的還有許多世家大族。如司馬氏和瑯琊諸葛氏家族之間,《晉書》卷38《宣五王傳》中,司馬懿的兒子瑯琊王司馬伷娶諸葛誕的女兒為妻[4]1122,諸葛氏與司馬氏始聯(lián)姻。又《晉書》卷31《后妃上》中,司馬炎娶諸葛沖的女兒諸葛婉為妃[4]963。
更多的累世通婚情況,還可在王伊同《高門世系婚姻表》[5]中見到??芍ɑ樯踔潦阑槭鞘孔鍎“嚅g締結(jié)婚姻的常態(tài)。士族通過自身同行角色這個群體的內(nèi)部通婚、進一步累世通婚,使得士族劇班間的關(guān)系更加緊密,也更好地配合、實現(xiàn)了士族階層區(qū)域的表演,最終達到維系士族劇班特權(quán)利益的目的。
正如歐文·戈夫曼先生所說:“身份、地位、社會聲譽這些東西,并不是可以擁有而后還可以將之展示出來的實體性事物;它是一種恰當?shù)男袨槟J健!盵2]61這意味著“身份、地位、社會聲譽”這些東西并不能直接外顯化,而是需要“一種恰當?shù)男袨槟J健?。這種行為模式在作為中古上流階層的士族劇班身上,常常體現(xiàn)為禮儀。也即歐文·戈夫曼先生所引薩特話:“他們的身份完全是一套禮儀,公眾輿論要求他們把它作為禮儀來實現(xiàn)……”[2] 61[6]在魏晉門當戶對的士族婚姻中,這套維持前臺⑤體面的禮儀,首先體現(xiàn)在“六禮”中?!傲Y”《禮記·昏義》云:
是以昏禮,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皆主人筵幾于廟,而拜迎于門外,入,揖讓而升,聽命于廟,所以敬慎重正昏禮也[7]。
這是中國古代婚姻的“六禮”,作為周之遺制,后代沿襲不息。具體實行和禮制會隨著每個朝代政策的不同呈現(xiàn)出一定不同,但基本內(nèi)涵大同小異?!傲Y”執(zhí)行需要耗費的錢財精力,不是尋常百姓婚娶所能負擔的,且“六禮”制定者更加注重服務(wù)于統(tǒng)治階級。所以,作為中古統(tǒng)治階級的士族劇班,“六禮”成為其維持門第婚前臺體面的禮儀之一。尤其在最后請期和迎親的環(huán)節(jié),士族劇班選擇相應(yīng)的禮儀來進行表演,甚至略增奢靡。這種迎娶禮儀有相關(guān)記載:
《通典》卷58《禮十八》:
魏制,諸侯娶妃以皮馬為庭實,加以大璋。王娶妃、公主嫁之禮,用絹百九十匹。晉太康八年,有司奏:王侯婚禮玄纁束帛,加璧、乘馬。大夫用玄纁束帛,加羊[8]。
《晉書》卷21《禮志下》:
東晉咸康二年(336年),成帝臨軒,遣使持節(jié),兼太保領(lǐng)軍將軍諸葛恢,兼太尉、護軍將軍孔愉,六禮備物,拜皇后杜氏[4]665。
前者講述了魏制下不同身份的迎娶禮制,其所用器物、牲口隨身份級別上升而加重;后者是士族聯(lián)姻皇室的迎娶過程:帝王親迎、遣使、大將軍陪同、備禮、拜皇后,十分慎重莊嚴。這是士族劇班階級通過各種合乎其身份的禮儀來維持結(jié)婚程序,通過這種不同于平民簡單的婚娶禮儀,來表明其身份地位。采用隆重奢侈的婚娶之禮,維護了士族劇班前臺的體面與尊貴。
這種前臺體面的維護,若奢靡化,則容易演變?yōu)榍迦粟w翼在《廿二史札記》中記載的重錢財?shù)摹柏敾椤爆F(xiàn)象:
魏、齊之時,婚嫁多以財幣相尚,蓋其始高門與卑族為婚,利其所有財賄紛遺,其后遂成風俗,凡婚嫁無不以財幣為事,爭多競少,恬不為怪也。魏文成帝嘗詔曰:“貴族之門,多不奉法,或貪利財賄,無所選擇,令貴賤不分,虧損人倫,何以士后?!贝丝梢娯敾橛蓙砭靡?。《北史·封述傳》:述為子娶李士元女,大輸財聘及將成禮,猶競懸違。述忽取所供像對士元打碎為誓,士元笑曰“封翁何處常得此應(yīng)急像?須誓便用?!笔鲇譃榇巫尤⒈R莊女,述訴府云“送騍乃嫌腳跛,評田則云鹹薄,銅器又嫌古廢。”皆為財聘以致紛紜,可以見是時習尚也[9]335。
“述為子娶李士元女,大輸財聘及將成禮”。中古時期的北方在少數(shù)民族統(tǒng)治下尚且如此,而江南之地的東晉士族劇班對婚姻花費大量錢財?shù)某缟校嗫梢姟端螘肪?8《列傳第八·毛修之傳》中所記劉敬宣女嫁事中:
劉敬宣女嫁,高祖賜錢三百萬,雜彩千匹,時人并以為厚賜[10]。
士族正是通過這種婚姻締結(jié)中耗費巨額財物的行為模式,來彰顯士族的身份與體面。這種讓普通階層難以承受的財婚,更可以拉開士族劇班與其他階層(如族庶劇班)的距離,從而配合士庶之別。
不協(xié)調(diào)角色是指掌握著對表演起重要作用信息的人,可能利用所獲悉的這些重要信息,破壞表演⑥。掌握士族劇班臺前幕后表演至關(guān)重要信息的人,自然是來自劇班自身。這種來自士族劇班本身的不協(xié)調(diào)角色也是同行角色,但當同行角色不再維系士族劇班的一貫表演,出現(xiàn)“婚宦失類”的行為時,他就變成了不協(xié)調(diào)角色。而他這種破壞表演的“婚宦失類”屬于背叛行為,侵害了士族劇班的利益,必然會受到原來士族劇班的懲罰。以下兩則材料就記載了士族劇班對不協(xié)調(diào)角色進行的懲罰:
《晉書·楊佺期傳》:
楊佺期,弘農(nóng)華陰人,漢太尉震之后也……自云門戶承籍,江表莫比。有以其門地比王珣者,猶意恨。而時人以其晚過江,婚宦失類,每排抑之……[4]2200
《駢體文鈔》卷18《彈劾類》中有《沈休文奏彈王源》一文內(nèi)容如下:
風聞東海王源嫁女與富陽滿氏。源雖人品庸陋,胄實參華……而托姻結(jié)好,唯利是求,玷辱流輩,莫斯為甚。滿連姻,實駭物聽,……宜實以明糾,黜之流伍,使已污之族,永愧于昔辰,方媾之黨,革心于來日。臣等建議,請以見事免源所居官,禁錮終身,輒下禁止視事如故[11]。
第一則中楊佺期,縱使原來有“江表莫比”之顯赫,但就是因為婚娶沒有按照士族劇班的門第觀念婚仕,即“婚宦失類”,因此受到士族劇班的排擠。第二則中東晉大姓王源嫁女于庶族滿氏,引起了來自士族劇班本身的反對——以沈約為代表上表要彈劾王源。沈約把王源說成唯利是圖之人、污垢,是因為王源破壞了士族劇班維系特權(quán)與利益的聯(lián)姻原則,但是這樣的目的是不能陳訴于眾的,所以沈約把王源污名化,以欲懲罰他。通過對不協(xié)調(diào)者進行懲罰,來“禁止視事如故”,以正視聽,維系士族門第婚姻觀念背后的特權(quán),才是這個士族劇班的目的。
通過嚴苛執(zhí)行門當戶對的身份內(nèi)婚姻,來進行限制接觸,即保持社會距離[2]54,使得士族劇班與其他庶族、低等士族、新起士族這些其他劇班有效地保持了社會距離。值得注意的是,這種限制接觸有一個極大的好處:“能使觀眾產(chǎn)生并維持一種敬畏。”[2]54因此,士族劇班為了拉開與觀眾的距離,達到限制接觸的效果,嚴苛地遵守著身份內(nèi)婚姻。限制接觸的例子見以下:
《世說新語·方正》第58則:
王文度為桓公長史時,桓為兒求王女,王許咨藍田。既還,藍田愛念文度,雖長大猶抱著膝上。文度因言桓求己女婚。藍田大怒,排文度下膝,曰:“惡見文度已復(fù)癡,畏桓溫面?兵,那可嫁女與之!”文度還報云:“下官家中先得婚處?!被腹唬骸拔嶂?,此尊府君不肯耳?!焙蠡概旒尬亩葍篬3]367。
《世說新語·方正》第25則:
諸葛恢大女適太尉庾亮兒.次女適徐州刺史羊忱兒。亮子被蘇峻害,改適江虨?;謨喝⑧囏S跁r謝尚書求其小女婚,恢乃云:“羊、鄧是世婚,江家我顧伊,庾家伊顧我,不能復(fù)與謝裒兒婚?!奔盎滞?,遂婚。于是王右軍往謝家看新婦,猶有恢之遺法,威儀端詳,容服光整。王嘆曰:“我在遣女裁得爾耳!”[3]337-338
《世說新語·方正》第24則:
王丞相初在江左,欲結(jié)援吳人,請婚陸太尉。對曰:“培塿無松柏,薰蕕不同器。玩雖不才,義不為亂倫之始?!盵3]336
《世說新語·賢媛》第12則:
王渾妻鐘氏生女令淑,武子為妹求簡美對而未得。有兵家子,有俊才、欲以妹妻之,乃白母。曰:“誠是才者,其地可遺,然要令我見。”武子乃令兵兒與群小雜處,使母帷中察之。既而,母謂武子曰:“如此衣形者,是汝所擬者非邪?”武子曰:“是也。”母曰:“此才足以拔萃,然地寒,不有長年,不得申其才用。觀其形骨,必不壽,不可與婚?!蔽渥訌闹?。兵兒數(shù)年果亡[3]752。
這上面四則材料分別講述了這樣的故事:
第一則中王藍田之所以大怒,是因為其兒子居然想把女兒嫁給兵役出生的桓溫家。兵家在魏晉士族的眼中是低賤的,縱使功勛卓著,也難以被士族劇班認可而進入士族階層。所以王藍田生氣地拒絕這種全然不符合身份內(nèi)婚姻的婚請。
第四則的不通婚的根本原因,同樣是由于“兵家子”的門第差異。
第二則是老牌士族不與新起士族通婚的表現(xiàn)。陳郡謝氏在謝尚時期,仍屬新出門戶,自是不被認可。作為老牌士族的諸葛恢自然拒絕謝家婚請,至死不變。
第三則中是吳姓士族不與僑姓士族通婚的體現(xiàn)。這里的僑姓士族有些微妙。由于西晉滅國南渡吳地,反而使得原本孫吳滅國的吳姓士族成了自視資源優(yōu)勢的一方。吳姓士族出于對北方南渡士族的忌憚,拒絕與僑姓士族通婚。此時這里的士族不與其他士族婚媾,是因?qū)Ψ讲⒉粚儆谧约核诘耐薪巧珒?nèi)。拒絕婚請的士族均有著深層的內(nèi)在一致性,即本階級利益的維護。
總之,上述例子都說明了魏晉士族在婚姻中嚴苛的身份內(nèi)婚姻思想。士族劇班都在嚴格地遵循士庶不婚、高門大族不與一般士族通婚、老牌士族不與新起士族通婚、吳姓士族不與僑姓士族通婚這幾大原則。
通過嚴格執(zhí)行身份內(nèi)婚姻,來進行限制接觸。那么,士族劇班之外庶族階層等群體,他們作為觀眾,由于日常生活已經(jīng)與士族劇班分離,在沒有聯(lián)姻機會接觸之下,更難獲知士族劇班的具體表演,從而達到“為了阻止觀眾對表演者體察入微”[2]55的目的,使得士族劇班的表演神秘化,最終士族劇班獲得神圣的身份和權(quán)力。
在上文中,講到了中古士族通過堅持嚴苛的身份內(nèi)婚姻達到限制接觸的目的,但同時出現(xiàn)了一種與此看似對立實則統(tǒng)一的現(xiàn)象:再合作行為⑦。它是由于士族劇班門第觀念的松動,實則更是高門士族劇班通過和其他劇班(如低等士族、庶族劇班)再合作,以維系自身利益。正如歐文·戈夫曼所說:“聲望較高的劇班會提供方便,允許對方親近并建立起密切和平等的關(guān)系。這種暫時擴大后臺親密關(guān)系于較弱者的做法,或許是為了更長遠的利益而暫時為之?!盵2]169這種再合作行為,目的是為了從長遠上維護士族劇班的利益。它讓原本對立的兩個劇班,經(jīng)過門第松動這種再合作方式變成了親善結(jié)盟。而這種同盟關(guān)系,也可讓新加入的劇班保守士族劇班的秘密。門第松動出現(xiàn)在兩種情況中:一是文化補償,即有才德的寒族之女可以上嫁士族,或低等士人通過文化素養(yǎng)獲得高門士族認可;二是金錢補償:低等士族或庶族(如商人)通過豐厚的錢財?shù)靡耘c高門士族劇班通婚。
1.文化補償
朱自清曾說:中國傳統(tǒng)的文學以詩文為正宗,大多數(shù)出于士大夫之手。士大夫配合君主掌握著政權(quán)。做了官的是士大夫,沒有做官是士;士是候補的大夫。君主大夫合為一個封建集團,他們的利害是共同的。這個集團的傳統(tǒng)的文學標準,大概可用“儒雅風流”一語來代表[12]。
從傳統(tǒng)士大夫為配合君主掌握政權(quán)而寫的詩文標準是“儒雅風流”,可知儒雅這種文化修養(yǎng)是士族的基本條件,也是重要特征?;诖耍邆渥銐蛭幕摒B(yǎng)的庶族,才擁有了憑借文化修養(yǎng)躋身士族的可能性,即為庶族可能借助文化補償獲得進入士族的通行證。
文化補償現(xiàn)象有寒族之女憑才德進入士族階層,幫助其家族完成士進升遷。以下兩則材料中的寒族女性,都擁有不俗的涵養(yǎng),并以此獲得了上層男性的青睞:
《世說新語·賢媛》第15則:
王汝南少無婚,自求郝普女。司空以其癡,會無婚處,任其意,便許之。既婚,果有令姿淑德。生東海,遂為王氏母儀?;騿柸昴虾我灾唬骸皣L見井上取水,舉動容止不失常,未嘗忤觀,以此知之。”[3]756-757
寒族之女絡(luò)秀因為“井上取水,舉動容止不失常”的令姿淑德,被王汝南迎娶。而《世說新語·賢媛》第18則中:
周浚作安東時,行獵,值暴雨,過汝南李氏。李氏富足,而男子不在。有女名絡(luò)秀,聞外有貴人,與一婢于內(nèi)宰豬羊,作數(shù)十人飲食,事事精辦,不聞有人聲。密覘之,獨見一女子,狀貌非常;浚因求為妾,父兄不許。絡(luò)秀曰:“門戶殄瘁,何惜一女?若連姻貴族,將來或大益?!备感謴闹?。遂生伯仁兄弟。絡(luò)秀語伯仁等:“我所以屈節(jié)為汝家作妾,門戶計耳!汝若不與吾家作親親者,吾亦不惜余年。”伯仁等悉從命。由此李氏在世,得方幅齒遇[3]759-760。
絡(luò)秀是因為置辦飲食的冷靜與聰明才智,獲得了聯(lián)姻貴族周氏的機會。此外,一些出身寒微的讀書人通過入仕,獲得發(fā)展家族勢力的機會,以致躋身上流,加上出眾的學術(shù)文化修養(yǎng),便逐漸成為世家望族,也是文化補償?shù)捏w現(xiàn)。如《顏氏家訓·勉學》中:
自荒亂已來,諸見俘虜。雖百世小人,知讀《論語》、《孝經(jīng)》者,尚為人師;雖千載冠冕,不曉書記者,莫不耕田養(yǎng)馬。以此觀之,安可不自勉耶?若能常保數(shù)百卷書,千載終不為小人也[13]。
上則材料中,顏之推描述了這一現(xiàn)象:出身寒微的家族,通過學問和文化修養(yǎng),被注重文化的士族群體認可,進入士族劇班,得以“終不為小人”。這種通過文化修養(yǎng)被更高門的貴族所認可,亦見載于《晉書》中:
(王)渾弟(王)湛妻郝氏亦有德行,(鐘)琰雖貴門,與郝雅相親重,郝不以賤下琰,琰不以貴陵郝,時人稱鐘夫人之禮,郝夫人之法云[4]2510。
作為魏太傅鐘繇曾孫女的鐘琰,與比她門第低的弟媳郝氏可以相處和睦,是基于郝氏的德行??梢?,低等劇班通過德行修養(yǎng)這種文化補償方式,可獲得被高等劇班認可的機會,從而使得兩個不同甚至對立的劇班聯(lián)姻,出現(xiàn)再合作行為。
2.金錢補償
金錢補償體現(xiàn)在財婚。財婚現(xiàn)象的原因有攀比風氣影響、前臺體面的維持所致,亦由于庶族劇班通過利用巨額彩禮/嫁妝,利用金錢彌補門第不足,獲得進入士族劇班的機會所致。士族劇班可用從庶族所獲的巨額彩禮/嫁妝,部分彌補奢靡生活下所耗費的財富,甚至以此斂財。而對于庶族劇班群體來說,則是試圖用金錢的付出來補償?shù)匚坏牟蛔?,期望最終通過婚姻的締結(jié)來提升自己的社會階層。這樣的現(xiàn)象正如清人趙翼在《廿二史札記》中“財婚”一條的論述:
魏、齊之時,婚嫁多以財幣相尚,蓋其始高門與卑族爲婚,利其所有財賄紛遺,其后遂成風俗,凡婚嫁無不以財幣爲事,爭多競少,恬不爲怪也。魏文成帝嘗詔曰:“貴族之門,多不奉法,或貪利財賄,無所選擇,令貴賤不分……[9]335。
趙翼所談“財婚”現(xiàn)象中提到的“魏文成帝嘗詔”,出自《魏書·帝紀第五》(卷五)中所記:
十有二月辛丑,詔曰:“名位不同,禮亦異數(shù),所以殊等級,示軌儀。今喪葬嫁娶,大禮未備,貴勢豪富,越度奢靡,非所謂式昭典憲者也。有司可為之條格,使貴賤有章,上下咸序,著之于令?!比梢?,詔曰:“夫婚姻者,人道之始。是以夫婦之義,三綱之首;禮之重者,莫過于斯。尊卑高下,宜令區(qū)別。然中代以來,貴族之門多不率法?;蜇澙斮V,或因緣私好,在于茍合,無所選擇,令貴賤不分,巨細同貫,塵穢清化,虧損人倫,將何以宣示典謨,垂之來裔。今制皇族、師傅、王公侯伯及士民之家,不得與百工、伎巧、卑姓為婚,犯者加罪?!盵14]
北魏文成帝兩次下詔強調(diào)婚姻禮制、等級婚姻,其中所禁止貴族與其通婚的群體——“百工”,即指商人小販。文成帝對當時貴族之門“貪利財賄”而婚媾“無所選擇”的批評與禁止,恰恰說明了當時貴族為財而與其他群體婚媾的事實,即庶族劇班如商人群體通過金錢補償,來與貴族締結(jié)婚姻事實的存在。
魏晉以來,作為長久占據(jù)著特權(quán)的士族劇班,不斷搶占庶族利益,“總國內(nèi)機要”“職無不總”,占據(jù)要職⑧。而嚴士庶之別的婚姻觀念出現(xiàn)的一定松動,即可以通過文化補償、金錢補償,緩和士庶階層的敵對關(guān)系。這種松動,使得兩個本來對立的劇班,產(chǎn)生了再合作行為。此外,這種再合作行為,也會讓觀眾(即平民百姓)對士族劇班產(chǎn)生一定的親切感。
綜上所述,中古士族婚姻嚴士庶之別(嚴苛的門第婚姻觀念)現(xiàn)象,是士族劇班為了完成本階層特權(quán)與利益維系所進行的表演。門第婚姻這一思想觀念擁有具體而系統(tǒng)的實踐方式,即上文所提及的幾種互相配合補充,完成臺前幕后的合作表演方式:士族劇班內(nèi)的同行角色的內(nèi)部通婚,甚至是世婚、重婚,是這種門第觀念的直接表演和正面操作;士庶不婚、不與低等士族聯(lián)姻等限制接觸的作法,則是對禁區(qū)制定具體的嚴苛標準;通過六禮與財婚來維持前臺的體面與尊貴,則使觀眾產(chǎn)生一種對士族劇班的敬畏感;對違反身份內(nèi)婚姻的士族劇班成員,即不協(xié)調(diào)者進行懲罰,以儆效尤。但同時,這種門第思想本身有一定范圍的松動,即寒族可以通過文化補償或金錢補償獲得進入士族劇班的機會。這是士族劇班與其他劇班再合作行為的體現(xiàn)。
總之,嚴士庶之別現(xiàn)象是士族劇班在維護本階層利益的核心目的下,多種表演方式作用的結(jié)果。同時,這些表演方式能在一定時間里互相配合與補充,松馳有度。通過“劇班理論”,對嚴士庶之別現(xiàn)象在生活習俗、價值觀認同等社會學與心理學方面的原因進行探析,從另一個角度進一步透析了中古士族婚姻嚴士庶之別現(xiàn)象。
注釋:
① 見陳寅恪著:《金明館業(yè)稿初編》,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第266-267頁中,筆者進行了整理概括。
② 同行角色是指為觀眾表演同一常規(guī)程序的參演人員。見:[美]歐文·戈夫曼著、馮鋼譯:《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現(xiàn)》,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第135頁,根據(jù)原文對定義進行了概括。
③ 士族劇班與其他劇班的再合作看似矛盾,實則亦是為了維護自身利益,具體見本文“再合作行為與門第觀念的松動”一節(jié)。
④ 見[美]歐文·戈夫曼著,馮鋼譯:《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現(xiàn)》,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第135頁,根據(jù)原文對定義進行了概括。
⑤ 前臺是個體在表演期間有意無意使用的、標準的表達性裝備,包括舞臺設(shè)置、外表、舉止等。見:[美]歐文·戈夫曼著、馮鋼譯:《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現(xiàn)》,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第19頁、第25頁等。
⑥ 見[美]歐文·戈夫曼著、馮鋼譯:《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現(xiàn)》,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第124頁,根據(jù)原文對定義進行了概括。
⑦ [美]歐文·戈夫曼著、馮鋼譯:《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現(xiàn)》,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第166頁:當兩劇班之間建立起的運作一致包含著明顯的對抗時,每個劇班內(nèi)部的分工最終可能導致一種暫時的再合作。
⑧ 見《通典》卷二十一“中書省”中、卷二十二“錄尚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