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騰達
摘要:公司法定代表人越權擔保行為的效力問題在理論界和實務界一直存在著爭議,不能得到妥善解決。對于公司是否要對法定代表人越權擔保承擔責任,首先要解決的是法定代表人的行為是否對公司發(fā)生效力的問題,其次要解決的是擔保合同的效力問題,只有這兩項都滿足后,才能要求公司對法定代表人的越權擔保承擔責任。
關鍵詞:法定代表人;越權擔保;抗辯權;強制性規(guī)定
根據(jù)《公司法》第16條第1款的規(guī)定,公司為他人提供擔保,需要根據(jù)公司章程的規(guī)定,或者經(jīng)股東會決議,或者經(jīng)董事會決議。但公司法定代表人在沒有股東會決議或者董事會決議時,以公司名義為他人提供擔保,公司是否需要承擔責任卻不能依據(jù)該條得出結論。公司法定代表人越權擔保的效力問題成為公司法領域最具爭議的問題之一,以致造成司法裁判大相徑庭,嚴重影響了司法裁判的權威。
一、司法實踐中的裁判進路
司法實踐中針對法定代表人越權擔保行為效力問題,主要存在著兩種裁判進路。第一種是“規(guī)范性質(zhì)識別進路”。此裁判進路結合前《合同法》第52條第5項的適用,判斷第16條第1款是效力性強制性規(guī)定還是管理性強制性規(guī)定,如果該條文被判斷為是效力性強制性規(guī)定,則擔保合同無效,反之,則擔保合同有效。第二種是“法定權限限制進路”。此裁判進路將《公司法》第16條第1款理解為是對公司法定代表人權限的限制,公司法定代表人在無股東會決議或董事會決議時,以公司名義簽訂擔保合同構成越權擔保。在此基礎上引入前《合同法》第50條中相對人“知道或應當知道”的規(guī)定,判斷相對人是否善意,如果相對人善意,則擔保合同對公司發(fā)生效力;如果相對人惡意,則擔保合同對公司不發(fā)生效力。最初,第一種裁判進路是主流觀點,隨著理論和司法實務的發(fā)展,目前第二種裁判進路是主流觀點。
第一種裁判進路只判斷了擔保合同的效力,沒有判斷越權行為是否由公司承受,在判斷順序上存在問題。因為想要判斷公司對法定代表人越權擔保是否承擔責任,第一步需要解決的是越權行為是否由公司承受,第二步才是越權擔保合同是否有效的問題。如果越權行為都不由公司承受,則不論越權擔保合同是否有效,公司都不需要承擔責任。第二種裁判進路判斷了越權行為是否由公司承受,但沒有判斷合同本身是否有效。第二種裁判進路最主要的問題是忽視了公司法定代表人的法律地位。對于公司法定代表人的法律地位,大陸法系國家的立法大部分采取代表說?!按碚f又稱機關說、機構說,其認為法人機關是法人的組成部分,機關的行為就是法人的行為,兩者不存在代理關系。”[1]14在這種代表關系下,法人的對外行為中,只會涉及到兩方主體:即法人和相對人。所以法人機關以法人名義所為的行為就是法人的行為,由法人對該行為承擔責任。我國現(xiàn)在的主流觀點認為法定代表人是法人機關,所以法定代表人以法人名義所為的行為是法人的行為。“這是一種不言自明的生活邏輯,構成法人在社會生活中具有信用并進行交易的必要條件?!盵2]66但在社會生活中當公司法定代表人以公司名義進行不符合公司章程或決議的行為時,很容易給人一種這是法定代表人的“個人行為”的感覺,進而也就出現(xiàn)法定代表人的“個人行為”對公司是否有效的討論。
二、越權行為對公司的效力
(一)有關法律條文的梳理
關于公司法定代表人越權擔保行為是否由公司承受,我國法律沒有明確規(guī)定?!逗贤ā返?0條規(guī)定:法人或者其他組織的法定代表人、負責人超越權限訂立的合同,除相對人知道或者應當知道其超越權限的以外,該代表行為有效?!逗贤ā返?0條的“該代表行為有效”指的是越權行為由法人和其他組織承受,而不是指越權行為有效。這一點也在《民法典》第504條中得到印證,該條增加了“訂立的合同對法人或者非法人組織發(fā)生效力”,發(fā)生效力也就是由公司承受?!蹲罡呷嗣穹ㄔ宏P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有關擔保制度的解釋》(以下稱“擔保解釋”)第七條肯定了這種觀點。
那么依據(jù)《合同法》第50條,能否得出相對人惡意時越權行為對法人無效的結論呢?如果根據(jù)反向解釋,可以推出相對人惡意時越權行為對法人無效的結論。事實上,不能根據(jù)反向解釋推出該越權行為對法人無效的結論,因為“只有法律要件和法律效果構成必要條件和充要條件的假言命題的法條,才可以采取否定法律要件進而否定法律效果的解釋方式”[3]100,“而《合同法》第50條的法律效果并未明確,更難以言及與法律要件相互構成充要條件?!盵4]80《合同法》第50條不能回答法定代表人越權擔保行為是否對法人有效的問題?!拔覈扇》ㄈ藢嵲谡f,法人是客觀存在的實體,具有行為能力,法人代表的行為就是法人自身的行為?!盵5]170基于此,法定代表人以法人名義的行為,是法人的行為,而非法定代表人個人的行為。“無論相對人是否知道或者應當知道法定代表人超越權限的事實,都改變不了這個事實和結論,都改變不了法定代表人是法人的代表這個法律地位?!盵6]60可以看出,不論相對人是否知道法定代表人越權,都會對法人發(fā)生效力,這是由法定代表人的法律地位決定的。
(二)法人的抗辯權
既然無論法定代表人是否越權,法定代表人的行為都由法人承受,那么《合同法》第50條中為什么還要規(guī)定“除相對人知道或者應當知道其超越權限的以外”,是否顯得多余呢?筆者認為此處可以理解為是法人的抗辯權,即在法定代表人越權行為時,相對人知道或者應當知道的,雖然越權行為由法人承受,但是法人對非善意相對人可以主張抗辯。根據(jù)《民法總則》第61條第3款的規(guī)定在法定代表人越權行為而相對人非善意時,法人是可以對抗非善意相對人的。對抗非善意相對人其實就是法人在主張抗辯權,法律賦予了法人在相對人非善意時抗辯的權利?!爸阑蛘邞斨馈闭f明相對人主觀上是非善意的,不管民法還是商法都不保護這種非善意,所以給了法人抗辯權。法人的抗辯權能夠很好的與法人和法定代表人之間的固有關系相融合,不至于出現(xiàn)在相對人非善意時,法人還要承受法定代表人越權行為的尷尬局面。法人有主張抗辯權的自由,當相對人請求法人履行擔保責任時,即使相對人知道或者應當知道法定代表人超越權限,但法人不選擇主張抗辯權,說明法人愿意放棄其享有的權利,法律不能強制法人主張抗辯權。將選擇權交給法人,讓法人選擇是否主張抗辯權,這樣不僅能夠保護公司的意思自治,也能夠保護相對人的利益,同時法人放棄抗辯權之后,不能再行主張抗辯權。法人如果主張抗辯權,就要舉證證明相對人是非善意的,相對人則要證明自己是善意的。證明責任由法人來承擔,如果不能證明相對人是非善意的,則不能行使抗辯權,最終要承受法定代表人的越權行為。
(三)相對人的形式審查義務
相對人是否具有審查義務,在學界和實務界都存在著分歧。《九民紀要》和《擔保解釋》則是肯定了相對人有審查義務?!豆痉ā返?6條對法定代表人的限制,當《公司法》公布的時候就應該推定所有人都應該知道。當相對人在與法定代表人簽訂擔保合同時,應該明白法定代表人是沒有這項權利的,應該審查有無股東(大)會決議或者董事會決議。相對人在與法定代表人簽訂擔保合同時,不能像與法定代表人簽訂買賣合同、租賃合同等合同時一樣,僅僅憑借法定代表人這個身份,就相信法定代表人有這項權利,應該審查法定代表人有無決議授權。
相對人要對公司決議進行實質(zhì)審查還是形式審查?實質(zhì)審查是對決議的合法性、真實性、是否存在程序瑕疵等進行審查?!靶问綄彶槭侵傅谌藘H對材料的形式要件進行審查,即審查材料是否齊全,是否符合法定形式,對于材料的真實性、有效性不作審查?!盵7]28在《九民紀要》中規(guī)定了形式審查,在《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有關擔保制度的解釋》第七條中使用了“合理審查”一詞。筆者認為這里的“合理審查”,應該解釋為“合理的形式審查”。因為公司決議是公司的內(nèi)部文件,相對人很難參與其中,對決議缺乏監(jiān)督,要求相對人進行實質(zhì)審查過于苛刻。同時相對人進行實質(zhì)審查,會耗費時間和財力,影響交易效率和成本。
相對人的形式審查義務具體是什么,即相對人要對哪些材料進行審查呢?筆者認為至少應該審查公司章程和股東會會或董事會的決議。相對人在進行形式審查時,必須首先向法定代表人索要公司章程。因為擔保決策機構、擔保數(shù)額、股東或董事的姓名都規(guī)定在公司章程中,只有通過對公司章程的審查才能夠了解到這些信息,如果連這些基本信息都不能了解到的話,又怎么能說盡到了形式審查義務。相對人應該對做出決策的機構進行審查,如果公司章程規(guī)定的是股東會做出決議,但做出決議的是董事會,相對人應該審查出來。此外相對人還應該審查決議上的簽名和公司章程中的股東或董事姓名是否一致,至于簽名的真實性不需要審查。表決人數(shù)是否符合公司章程規(guī)定的最低人數(shù)也是相對人應該審查的,至于是否超過擔保數(shù)額的問題,相對人只需審查此次擔保有沒有超過規(guī)定數(shù)額,對于以前發(fā)生的擔保數(shù)額,不需要審查。
三、越權擔保合同的效力
在明確了對于法定代表人以法人名義實施的行為,無論相對人是善意還是非善意,法人都應該承受法定代表人的行為后,接下來便是明確越權擔保合同的效力。只有越權擔保合同有效時,才能要求法人對越權擔保承擔擔保責任。
(一)《公司法》第16條第1款性質(zhì)判斷
《民法總則》第153條第1款規(guī)定:違反法律、行政法規(guī)的強制性規(guī)定的民事法律行為無效,但是,該強制性規(guī)定不導致該民事法律行為無效的除外。所以《公司法》第16條性質(zhì)的認定,對于越權擔保合同的效力還是至關重要的,但《九民紀要》回避了對《公司法》第16條性質(zhì)的認定,《擔保解釋》也沒有做出規(guī)定。
《九民紀要》第30條對過去的司法實踐進行總結,指出了一些屬于“效力性強制性規(guī)定”和“管理性強制性規(guī)定”的情形。由于《九民紀要》是不完全列舉,是對司法實踐中的常見情形的歸納,所以不能據(jù)此判定《公司法》第16條第1款的性質(zhì)。對于效力性強制性規(guī)定和管理性強制性規(guī)定的分類,王利明教授的“三分法”比較有代表性。王利明教授的“三分法”,其實是“三步走”,在認定上遵循一定的步驟。第一步《公司法》第16條第1款以及其他法律法規(guī)沒有明確規(guī)定越權擔保合同無效;第二步同時越權擔保合同繼續(xù)有效也不會損害國家利益和社會利益,據(jù)此可以認為《公司法》第16條第1款不是效力性強制性規(guī)定。第三步在判斷完前兩步的基礎上,需要判斷是否會損害當事人的利益,現(xiàn)實中會出現(xiàn)兩種情況。第一種情況是,債務人具有償還能力,即使公司先行承擔了擔保責任,還是可以向債務人追償,不會損害公司的利益,在滿足其他合同有效條件的基礎上,越權擔保合同是有效的。第二種情況是,債務人不具有償還能力,損害了公司的利益,按照第三步的規(guī)定,此時便可以認定為管理性強制性規(guī)定。
(二)管理性強制性規(guī)定對合同效力的影響
對于違反管理性強制性規(guī)定的合同效力問題,《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當前形勢下審理民商事合同糾紛案件若干問題的指導意見》(以下簡稱“指導意見”)中指出:違反管理性強制規(guī)定的,人民法院應當根據(jù)具體情形認定其效力。這也就是說違反管理性強制性也有可能導致合同無效,即使《公司法》第16條第1款是管理性強制性規(guī)定也不能當然認定合同有效,還要根據(jù)具體情形判斷。《指導意見》中并沒有對具體情形進行規(guī)定,這導致在司法實踐中,法官還是習慣性的認為違反管理性強制性的并不影響合同效力。筆者認為《指導意見》考慮的太過細致,在《合同法》第52條規(guī)定合同無效的情形中,大致可以歸結為損害國家利益或者是社會利益,但能夠認定為管理性強制性規(guī)定就說明不會損害國家利益或者是社會利益,要不然會被認定為效力性強制性規(guī)定,這也就說明管理性強制性規(guī)定不應該導致合同無效。這符合我國鼓勵交易的政策,盡量減少合同無效情況的發(fā)生,促進經(jīng)濟發(fā)展。
并不是將《公司法》第16條第1款認定為管理性強制性規(guī)定,越權擔保合同就一定有效,還得滿足《民法總則》第143條的規(guī)定。法定代表人是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與相對人簽訂擔保合同的意思也是真實的,并且也不違反強制性規(guī)定和公序良俗,所以應該認定越權擔保合同有效。法定代表人的越權行為對法人有效,并且越權擔保合同也是有效的,所以法人當然要承擔擔保責任。
四、結語
在分析公司法定代表人越權擔保合同的效力時,從法定代表人的法律地位視角來看,不論相對人是善意還是非善意,法人都要承受法定代表人的行為,但當相對人非善意時,賦予法人相應的抗辯權。相對人是否善意要看相對人有無進行合理的形式審查?!豆痉ā返?6條第1款不屬于效力性強制性規(guī)定,屬于管理性強制性規(guī)定,擔保合同在滿足其他條件時是有效的。公司是否要對公司法定代表人的越權行為承擔責任,還要看公司是否行使抗辯權、擔保合同的效力等因素,只有滿足前文所述條件時,公司才會承擔擔保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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