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臉”與否定式

[摘? 要] 本文認為，“好臉”指互動過程中呈現(xiàn)出來的和悅臉色，是對待別人時的態(tài)度在面部表情上的體現(xiàn)?！昂媚槨本哂谢有?，“給好臉”具有不可持續(xù)性，這是“好臉”偏向否定式的深層原因。

[關鍵詞] “好臉”;否定式;互動性

1. 前言

《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7版）明確標示“多用于否定式”的名詞或名詞性固定短語一共有12個。列舉如下：

【吹灰之力】形容很小的力量（多用于否定式）：不費～。

【二話】名詞。別的話;不同的意見（指后悔、抱怨、講條件等，多用于否定式）：～沒說|～不提|盡管吩咐就是了，我決無～。

【分曉】義項3：名詞。道理（多用于否定式）：沒～的話。

【毫發(fā)】名詞。毫毛和頭發(fā)，比喻極小的數(shù)量（多用于否定式）：～不爽|不差～。

【好臉】? （～兒）名詞。和悅的臉色（多用于否定式）：你一天到晚沒個～，是誰得罪你啦？

【好氣兒】名詞。好態(tài)度（多用于否定式）：老人看見別人浪費財物，就沒有～。

【聊賴】名詞。精神上或生活上的寄托、憑借等（多用于否定式）：無～|百無～。

【屁】義項3：名詞。泛指任何事物，相當于“什么”（多用于否定或斥責）：你懂個～|別翻了，包里～都沒有。

【善類】名詞。善良的人（多用于否定式）：此人行跡詭秘，定非～。

【聲息】義項1：名詞。聲音（多用于否定式）：院子里靜悄悄的，沒有一點兒～。

【死活】義項1：名詞?；畹孟氯セ畈幌氯ィǘ嘤糜诜穸ㄊ剑哼@種做法簡直是不顧別人的～。

【蹤影】名詞。蹤跡形影（指尋找的對象，多用于否定式）：毫無～|好幾天看不見他的～。

這12個名詞或名詞性固定短語，傾向用在否定式中，其具體情形及使用傾向的成因分析，有人做過個案研究，如王虎、段成文（2018）研究了“聲息”，段成文（2018、2019）分別考察了“蹤影”和“二話”。王虎、段成文（2018）考察了“聲息”在現(xiàn)代漢語中的使用情況，并描寫了“聲息”的歷時發(fā)展演變軌跡，發(fā)現(xiàn)“聲息”一詞趨向否定用法是從明清到當代漸變而成的，深層原因是“聲息”語義程度輕，組合對象多是表示量小或否定詞匯，清代“悄無聲息”成語形成后進一步推動否定用量增加。

如果能對上述12個名詞或名詞性固定短語做全面的研究，給出統(tǒng)一的解釋，那固然是大好事，但穩(wěn)妥的做法還是逐一進行考察，然后再尋找它們之間的共性。本文只選擇“好臉”作為考察對象，既觀察它用于否定式的情況，又觀察它用于肯定式的情況，在這個基礎上再尋找它傾向于否定式的原因。

從語言實際看，“好臉/好臉兒/好臉色/好臉子”四種說法都能表示和悅的臉色，為簡便起見，敘述時用“好臉”做代表。為集中討論傾向否定式的問題，本文暫時忽略這四種說法的細微差別。

排除下面的兩種情況：

（1）唉！可惜呀！長得這么一張好臉。

（2）京劇演出，講究“臉”?！敖o好臉”是基本功。

例（1）的“好臉”指漂亮的臉蛋;例（2）的“好臉”指好臉譜。這兩種“好臉”都不是“和悅臉色”的意思。

本文所有例句均來自CCL和BCC語料庫，除了歷時文獻的例句之外，文中不再注明詳細出處?，F(xiàn)代漢語的少數(shù)例句作了壓縮。

2.“好臉”出現(xiàn)在否定式和肯定式中的總體情況

我們從CCL、BCC語料庫中搜集到“好臉/好臉兒/好臉色/好臉子”用于否定式149例（87.6%），肯定式21例（12.4%）。顯然，“好臉”明顯傾向于否定式（87.6%）。具體情況下文第三、四部分會分別介紹。

有2個特殊例句未計入：

（3）梁大牙能不能給他好臉，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4）在長達數(shù)十年中，商洛人去西安見我，我從來好煙好茶好臉好心地相待，不敢一絲怠慢，商洛人讓我辦事，我總是滿口應允，盡力而為。

例（3）是肯定、否定并列式（“能不能”），不好歸入肯定式或否定式;例（4）是“好煙好茶好臉好心”多項NP連用、帶“地”做狀語（儲澤祥，1999），但“好臉（地）”不能做狀語，因此例（4）里的情形不是“好臉”的通常用法，不納入考察的范圍。

3.“好臉”所在否定式的結構類別

“好臉”是情感類的二價名詞，與給出好臉的人（N1）和好臉所針對的人（N2）在語義上構成依存關系，或者說“好臉”與這兩者之間存在隱含的謂詞性配價關系（袁毓林，1992;許曉華，2012）?！昂媚槨敝饕迷谙旅娴乃念惙穸ㄊ街校?N1或者N2可以省略，但一定可以在上下文中看得出“好臉”與N1、N2之間的語義依存關系。

3.1“N1+不/沒+給（N2）好臉（看）”

“好臉”最容易出現(xiàn)在其中的否定式是“N1+不/沒+給（N2）好臉（看）”。例如：

（5）有些“檢查團”到工廠走馬觀花，解決不了什么實際問題，卻一定要廠長、書記出面接待，否則就“不給好臉”。

（6）對誰看不慣，就絕不會給他好臉色看。

（7）劉寶英原是村里出了名的惡媳婦，結婚多年沒有給過公婆一次好臉色，一不順心就摔盆子砸碗。

（8）春梅心里不痛快，在家里打閨女，罵牲口，不給人好臉子。

例中否定式的中心動詞是給予義動詞，主要是“給”?！昂媚槨焙筮吶绻霈F(xiàn)動詞，通常是“看、瞧”等。下面的情形也可以歸入第一類。

（9）田平的父親對田平干這一行可從沒施舍過好臉色。

（10）他認為對付女人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要理她，不要給她好臉色看。

（11）千萬，千萬你對我要嚴厲，別給我好臉，免得我錯會了意，錯表了情。

（12）一些干部“眼睛向上”，心中沒有了群眾，不進群眾門、不聽群眾話，遑論給好臉、說好話了。

（13）門對門誰也不認識誰，每天碰見的許多人這輩子也許就見這么一次，有些人就想：我干嗎給他好臉子看？冷漠、疏離，人與人之間隔上無形的墻，“人越多的地方越寂寞”，成了一種現(xiàn)代病。

例（9）的“施舍”是給予義動詞;例（10）（11）里“不要”“別”是用于祈使的否定式。例（12）（13）里“好臉”所在的小句包含了否定意義，如“遑論”表示“談不上”，“我干嗎給他好臉子看？”是反問句，意思相當于否定性的陳述句“我不給他好臉子看”。

3.2“N1+（對N2） + 不會有/沒好臉”

僅次于“N1+不/沒+給（N2）好臉（看）”的是“N1+（對N2）+不會有/沒好臉”。例如：

（14）勉強接收的地方政府，對于平添這個包袱當然不會有好臉。

（15）兩口子鬧矛盾，對孩子不會有好臉色。

（16）車站有個老同志，個性強，脾氣孬，工作靠情緒，對人沒好臉。

（17）回家就撕下面具，累得話也不想說，對自己的孩子粗聲惡氣，沒一點好臉色。

（18）每當被老師“傳”去，我的火氣就壓不住，回來就對他進行體罰，他母親也天天對他沒個“好臉”。

（19）昨兒晚間，媽曾沒好臉地數(shù)落她：“都快二十的大閨女了，你‘野到大城市回來才幾天，又要到山邊子去‘野？”

（20）失業(yè)在家，妻子開始鬧情緒，整天沒個好臉色，看什么都不順眼，磕磕碰碰的，一會兒埋怨，一會兒嘆氣。

這種情況的“不會有好臉”“沒好臉”，表面上是對存在進行否定，實際上是否定動作或事件，即否定“給好臉”的動作或事件。下面的例子能顯示出否定的真正對象。

（21）本來聚會高高興興的，怎么一回來就沒好臉？

（22）老婆見又來了一屋人，屋里煙氣沖天，痰跡遍地，當然不會有好臉色，只是點點頭，就進了廚房。

（23）下崗后整天悶悶在家，總感到這事不如意，那事不順心，妻子也沒好臉對他。

（24）她這種行為簡直是對旅店方面的侮辱，接待員肯定不會有好臉色給她看的。

“不會有好臉”“沒好臉”只是表示動作或事件發(fā)生后的結果，實際上包含著動作或事件的發(fā)展變化過程。如例（21）里“一回來就沒好臉”，說明“沒好臉”是發(fā)生變化的結果;例（22）“老婆”因為一進家門看到家里烏煙瘴氣的狀況，所以“不會有好臉色”，因果關系中也包含了臉色變化的結果。例（23）（24）“妻子也沒好臉對他”“不會有好臉色給她看”里，“對他”“給她看”都表示“給好臉”的動作，該動作才是否定的實際對象。

3.3“N2+看見義V的否定式+（N1的）+好臉”

以看見義動詞的否定式為中心，可以把“好臉”與N1、N2組合在同一個否定句中。例如：

（25）我們這是挨呲挨慣了，一輩子就沒見過好臉兒，有點變態(tài)，你千萬別往心里去。

（26）有的雖沒有掛“華人不得入內”的牌子，但中國人入內，是見不到好臉的。

（27）現(xiàn)在吃你們一點飯，就看不到你們的好臉色，吃飯的時候，故意讓孩子看著我，叫我難以下咽。

（28）跑了幾次工商部門咨詢政策，不是被推來推去，就是沒碰見過好臉，幾次下來也開始打退堂鼓。

例中，帶“好臉”做賓語的都是看見義動詞的否定式，如“沒見過”“見不到”“看不到”“沒碰見”。看見義動詞的否定式也可以帶小句賓語（多是“N1給（N2）好臉”一類的“給”字句），例如：

（29）陰云密布，細雨綿綿;時而薄霧彌漫，天地渾然，就是不見太陽給個好臉。

3.4“N2+獲取義V的否定式 +（N1的）+好臉”

以獲取義動詞的否定式為中心，也可以把“好臉”與N1、N2組合在同一個否定句中。例如：

（30）在職業(yè)院校引導學生自信并不容易，因為進入職業(yè)院校求學的學生，絕大部分是傳統(tǒng)應試教育的“失敗”者，常常得不到老師、同學和家長的“好臉”。

（31）不僅和老伴之間經(jīng)常爭吵，即便是兒女回家看望也得不到他一張好臉。

（32）工資交給她們，自己沒有花過零錢。雖然這樣，也沒有換得她們一個好臉。

（33）“豁兒”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長大的，她從來沒有得過家人的一個好臉色，她娘手里的條帚疙瘩幾乎天天都落在她的頭上！

例中，帶“好臉”做賓語的都是獲取義動詞的否定式，如“得不到”“沒有換得”“沒有得過”。

第三、第四類里，N1可以出現(xiàn)在“好臉”的定語位置，如例（27）“你們的好臉色”、例（32）“她們一個好臉”、例（33）“家人的一個好臉色”。

4.“好臉”出現(xiàn)在肯定式中的情況

4.1“好臉”所在肯定式的類別及其與否定式的對照情況

否定可以分為對照否定和非對照否定。對照否定既有否定式，也有與其對照的肯定式;非對照否定與之不同，它只有否定式，沒有與其對照的肯定式?！昂媚槨倍嘤迷诜穸ㄊ街?，并不意味著“好臉”絕對不能用在肯定式中，我們搜集到21例肯定式。如果以“好臉”所在否定式的四個類別來觀察、比較肯定式的情況，會發(fā)現(xiàn)不能簡單地斷言“好臉”所在的否定式屬于對照否定或非對照否定，必須視具體情況而定。前文已經(jīng)討論的“好臉”所分布的四種否定式，簡單回顧如下：

否定式A：“N1+不/沒+給（N2）好臉（看）”。如：他不給行賄者好臉。

否定式B：“N1+（對N2）+不會有/沒好臉”。如：他常年對我沒好臉。

否定式C：“N2+看見義V的否定式+（N1的）+好臉”。如：我常年看不到他的好臉。

否定式D：“N2+獲取義V的否定式 +（N1的）+好臉”。如：我常年得不到他的好臉。

“好臉”能出現(xiàn)于其中的肯定式，包括下列三種情況：

肯定式a：“N1 +給（N2）好臉（看）”。與否定式A相對照。這種情形最多。例如：

（34）我每逢一勸你給珍珠個好臉兒，你就馬上一撇嘴不理我啦！

（35）她以為自己剛剛為侯姓人家做了一件大事，論功行賞，母親也該給她個好臉看。

（36）給父母好臉色，關鍵是要常思養(yǎng)育之恩，常懷恭敬之心，常省自身之過，始終對父母懷有深切的愛心和敬意。

肯定式c：“N2+看見義V +（N1的）+好臉”。與否定式C相對照。例如：

（37）大孩子知道自己的歡呼得到了賞識，總算看到了父親的難得的好臉子。

肯定式d：“N2+獲取義V +（N1的）+好臉”。與否定式D相對照。例如：

（38）這樣，大赤包和冠曉荷可就得了意，像淘氣無知的孩子似的，得到個好臉色便加倍的討厭了。

我們沒有發(fā)現(xiàn)與否定式B相對照的肯定式說法，也就是說，沒有“有好臉”的說法。否定式與肯定式簡單對照如下：

否定式A? ? ?否定式B? ? 否定式C? ? 否定式D

肯定式a? ? ? ?———? ? ? 肯定式c? ? ?肯定式d

在很大程度上可以這么認為：“好臉”多用于否定式，是因為沒有“有好臉”及其相關的說法，如“對人有好臉”“有好臉對你”“有好臉給你看”等都不能說（在作用相當于否定的反問句里可以成立）。

4.2“好臉”所在肯定式的語義語用特征

“好臉”用于肯定式，主要是“給好臉”為核心的肯定句?？隙ㄊ嚼锏摹敖o好臉”，沒有進入現(xiàn)實時間流程，“給”后不能帶“了、著、過”，不能用來描述人物，常常用于議論環(huán)境。例如：

（39）一時一事給父母好臉色不難做到，難的是處處事事都是如此，尤其是當老人久病在床的時候。

（40）咱不是得先做出點成績人家才能給好臉么？要不怎么巴結得上，萬一你大奸似忠呢？得給人時間觀察。

（41）哎，咱女人的弱點啊，就是給個好臉，不知道登鼻子上臉，給個冷眼倒上趕著。

這三例是比較典型的議論語句。有時候議論具體表現(xiàn)為想法、看法或對通常情況的總結。例如：

（42）廉仲也不壞，有點傻造化，希望以后能多給他點好臉子看！

（43）大嫂是名門閨秀，犯不上和她生這份氣。給她個好臉子，先讓她回房去，有什么話，還愁沒有人替大嫂出這口氣？

（44）一邊兒走，文博士一邊兒清算：原想去給唐振華個好臉，她反又臭硬起來;好吧，對唐家父女和對老楚一樣，從此不再搭理。

（45）張同廷其實也喜歡暴同花，但認為老婆是花錢娶來的，高興時給她個好臉，不高興就打幾下，也算不了什么。

例（42）“希望”、例（44）的“想”，都能表明它們所帶的小句賓語是說話人的想法;例（43）是說話人的建議;例（45）“認為”表明它后邊的內容是“張同廷”的看法。

對通常情況進行總結，所得出的結論明顯具有議論色彩。例如：

（46）但凡給他幾次好臉，立刻不知道姓什么了，不是誨人不倦，就是對人愛搭不理的。

（47）如今平時去串門還愛搭不理，逢年過節(jié)得提了點心匣子才給個好臉看。

“好臉”所在的否定式，雖然用于議論環(huán)境也很多，如例（12）（13），但也能用于陳述現(xiàn)時的人物，如例（8）（16），或用于描寫現(xiàn)時的人物， 如例（21）“本來聚會高高興興的，怎么一回來就沒好臉？”，例（22）“老婆見又來了一屋人，屋里煙氣沖天，痰跡遍地，當然不會有好臉色，只是點點頭，就進了廚房”?！昂媚槨彼诘目隙ㄊ讲荒苊枋霈F(xiàn)時的人物。

另外，肯定式里的“好臉”甚至“給好臉”，因為沒有進入現(xiàn)實時間流程，意義容易抽象化?！昂媚槨北局负蛺偟哪樕茨樕虾吞@愉悅的表情，是對待別人時的態(tài)度在面部表情上的體現(xiàn)，屬于動態(tài)的、不穩(wěn)定的狀態(tài)。“好臉”抽象化以后，就由和悅的表情變成了良好的態(tài)度，穩(wěn)定性增強，從而具備了一定的指稱性，有可能出現(xiàn)在主賓語位置。例如：

（48）社會管理中，要產(chǎn)生親近感、形成和諧氛圍，管理者同樣需要一張“好臉”?？梢哉f，“給好臉”也是社會管理的基本功。

（49）用“好臉”把法講清、把理講明、把情講到，人民群眾自然口服心服。

（50）給父母好臉色是最基本的孝道，也是最難做到的。

例（48）里“好臉”做動詞“需要”的賓語，“給好臉”做主語;例（49）“好臉”做介詞“用”的賓語;例（50）里“給父母好臉色”也是做主語。這些句子里的“好臉”，都適合理解為和悅表情背后的良好態(tài)度。

5.“好臉”使用偏向的成因分析

“好臉”偏向用于否定式，可以具體到最主要的兩個方面，那么，其成因分析也應該具體到這最主要的兩個方面：第一，為什么“有好臉”不能說而“沒好臉”常說？第二，為什么“給好臉”沒有“不/沒給好臉”那么常見？

5.1 已有的思路或分析

從歷時角度找原因。王虎、段成文（2018）分析“聲息”的使用偏向時就描寫了“聲息”的歷時發(fā)展演變軌跡，發(fā)現(xiàn)“聲息”一詞趨向否定用法是從明清到當代漸變而成的，認為清代“悄無聲息”成語形成后進一步推動了否定用量的增加?！昂媚槨痹跉v時文獻中出現(xiàn)較晚，頻率也很低。下面兩例是比較早的用法。

（51）寄姐那副好臉當時不知收在何處，那一副急性狠心取出來甚是快當……（《醒世姻緣傳》第八十回）

（52）平常甚么規(guī)矩咧、禮節(jié)咧，一天到晚鬧不清楚，我看他向來沒有把好臉色給媳婦瞧一瞧。（《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第八十九回）

明清以來，“好臉”都是傾向用于否定句。因此，從歷時角度尋找使用傾向的成因，對“好臉”來說是不可取的。

從反義詞角度找原因。如果某個詞多用于肯定式，那么它的反義詞可能多用于否定式。按照推想，與“好臉”相反的是“壞臉”，但“壞臉”不成詞，不僅如此，“壞”和“臉”的組配也十分困難（語料庫里偶爾可以見到“好臉”與“壞臉”對舉的用例）。偏正短語“壞臉色”可以說，雖然生病導致的“壞臉色”與“好臉”構不成反義，但“壞臉色”指不高興或厭惡的表情時，與“好臉”意思基本相反，本文一共收集到21個這樣的例子。例如：

（53）四太太便覺得自己過分了些，本來嘛，她骨子里其實并不討厭別人說二太太的閑話，只是她不希望這話由李媽口中說出，也許李媽是年紀大了，要說話的欲望就強烈了。所以四太太給李媽壞臉色看之后，又于心不忍。

（54）黑昊漠的面色一緩，把嬪兒抱在腿上坐好，幸好嬪兒的神經(jīng)不是普通的大條，一點都不畏懼他的壞臉色。

例（53）里的“壞臉色”用于肯定式;例（54）里的“壞臉色”用于否定式。雖然“壞臉色”主要用于肯定式，但“壞臉色”整體上使用頻率低（好臉︰壞臉色=170︰21），用低頻用法來說明高頻用法，說服力不夠，更何況“壞臉”不能成詞，“壞臉色”是短語不是詞，與“好臉”并不能互為反義詞。

利用相關的分析結論來解釋成因。李先銀（2012）、陳偉（2019）認為，抽象名詞的肯定形式表領屬（如“有魅力”），組配受到限制;而它的否定形式表存現(xiàn)（如“沒有魅力”），組配比較自由。這個覆蓋面比較廣泛的規(guī)則并不能延伸到“好臉”。首先，“有好臉”不說;其次，“沒好臉”不是否定存現(xiàn)，而是否定動作或事件（“沒好臉”相當于“不會給好臉/沒給好臉”）。

綜上所述可以知道，分析“好臉”使用偏向的成因，必須另找出路。

5.2“好臉”的互動性和“給好臉”的不可持續(xù)性

“好臉”指互動過程中呈現(xiàn)出來的和悅臉色，是對待別人時的態(tài)度在面部表情上的體現(xiàn)，因此，“好臉”具有互動性。“好臉”與N1、N2的依存關系，包含著互動性，N1與N2是互動的雙方?？聪旅娴睦樱?/p>

（55）她對丈夫只哼兒哈兒的帶理不理，對大女兒反倒拿出好臉，以便誘她答應婚事，別犯牛脾氣。

（56）他的好臉色是看人給的，不屑給一群怎么都看不順眼的人。

例中，“她”與“大女兒”、“他”與“人”是互動的雙方。例（55）“拿出好臉”的基本意思還是“給好臉”，“拿出”相當于“故意裝出”。

“好臉”具有互動性特征，一個人獨處時（沒有互動時）無所謂“好臉”，這限制了“某人有好臉”的說法?！昂媚槨迸c“笑臉”明顯不同，前者指和藹愉悅的表情，后者指含笑的面容，這種語義上的差別倒是其次，關鍵是一個人獨處時可以“有笑臉”。例如：

（57）他有一張胖胖的笑臉，就像一個面包師傅。

（58）炊事員一色白大褂，個個有笑臉兒。

（59）他們沒有笑臉，彼此沒有交談，默默地做著自己要做的一切。

例（57）“有一張胖胖的笑臉”是個人的長相，沒有互動性，“好臉”不能這樣用。例（58）（59）里“笑臉”也有互動性，前一例是肯定式，后一例是否定式。像例（58）那樣的用法，“好臉”為什么也不具備？這要從“有+N”的特征來尋找原因?！坝?N”無論是表示存在（“有月亮”），還是表示領屬（“有錢/力氣/魅力/感情”）（陳偉，2019），N都是可以穩(wěn)定在個人獨處情況下的、可以長期持續(xù)存在的事物，但“好臉”是指對待別人時和藹愉悅的面部表情，是離開互動就會消逝的、不能穩(wěn)定在個人獨處情況下的表情，這不符合“有+N”組配對N的要求。因此，“有好臉”不能說。

“好臉”是互動時做出來的表情，這是肯定式“給好臉”的表述基礎。“好臉”是“給”的結果，這里的“給”是瞬時動詞。因此，“給好臉”是不能持續(xù)的。否定說法“不/沒給好臉”“沒好臉”表示狀態(tài)，是能持續(xù)的。比較：

每天都不給好臉? ? 整年都沒好臉? ? ?幾十年都沒好臉? ? 沒給老實人一個好臉

*每天都給好臉? ? ?*整年都給好臉? ? *幾十年都給好臉? ? 給老實人一個好臉

雖然肯定式“給好臉”可以說，但因為不能持續(xù)，遠不及否定式“不/給好臉”“沒好臉”那么常見。如果不涉及持續(xù)，如用于祈使時，可以說“給老實人一個好臉”。

應該說明的是，“給好臉”不能持續(xù)，但次數(shù)卻是開放的，如例（46）里的“給他幾次好臉”。“給”的前邊用上“多”，也能表示次數(shù)多，如“多給老實人好臉看”。

6. 結語

“好臉”傾向用于否定式的原因，表面上看是“有好臉”不能說而“沒好臉”常說，“給好臉”沒有“不/沒給好臉”那么常見。實際上，“好臉”具有互動性，“給好臉”具有不可持續(xù)性，這是“好臉”偏向否定式的深層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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