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旭侖
錢鍾書1986年5月16日復(fù)江西大學(xué)中文系85級大學(xué)生劉文輝信的影印本。汪少華教授云:寫信人署名潦草,害得回復(fù)者猜不著而照畫。
《圍城》敘事始自1937年7月,終于1939年12月?!疤摶玫幕▓@里有真實的癩蛤?。╥maginary gar-dens with real toads in them),虛幻的癩蛤蟆處在真實的花園里”,“虛虛復(fù)須實實,假假要亦真真”,而“虛虛實實,最難恰到好處”。
第三章:“沈先生下唇肥厚倒垂,一望而知是個說話多而快像嘴里在瀉肚子下痢的人。他在講他怎樣向法國人作戰(zhàn)事宣傳,怎樣博得不少人對中國的同情:‘南京撤退以后,他們都說中國完了。我對他們說:“歐洲大戰(zhàn)的時候,你們政府不是也遷都離開巴黎么? 可是你們是最后的勝利者?!彼麄儧]有話講,唉,他們沒有話講。趙辛楣專家審定似的說:‘回答得好! 你為什么不做篇文章?”時間是1938年早春。在網(wǎng)上看到錢鍾書先生1986年5月16日復(fù)大學(xué)生劉文輝信的影印本:“沈先生是講第一次大戰(zhàn),我有心要他信口開河,假充內(nèi)行,嚇唬中國人。假如他真對法國人講過這句話,當(dāng)場就會遭到駁斥,他也不可能向本國人夸夸其談了。你發(fā)現(xiàn)問題,使我欣佩。三年前,大連有位同志也曾來函提出。你和他是兩位細心人。附帶一提,我有一部《管錐編》,你知道么? 第四冊1302-1304論‘時代錯亂一節(jié)引迭更斯小說,也許可供你閱讀古今名作的參考?!蹦恰皢栴}”想必是法國政府遷都晚于沈先生“說話”兩年。實際上,迫于德軍,法國政府三次遷都Bordeaux(波爾多):1870年普法戰(zhàn)爭,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1940年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錢先生和那兩位大學(xué)生可能就知道第三次的遷都,趕不上沈先生“內(nèi)行”、趙辛楣“專家”。而這“內(nèi)行”,偏是歪打正著,“如盲龜值浮木之孔、瞎兒射飛雀之目,適逢以成巧合也”,洵第四章所謂“信口胡扯,而偏能一語道破,天下未卜先知的預(yù)言家都是這樣的”也。沈先生是“向法國人”“宣傳”抗日“戰(zhàn)事”,非“嚇唬中國人”,亦沒來由遭法國人“駁斥”? 若“用個帶草看法”,作者敘事沒“問題”,倒是晚節(jié)惑于悠悠之口,多嘴露怯?!扒f不要信任小說家,只能信任小說”(Never trust the artist.Trust the tale),此之謂歟? 而“矜氣護短,斤斤不肯遽屈之情,思之自笑”(《圍城》第三章),中書君將無同方鴻漸?
《管錐編》論“時代錯亂”(anachronism):文藝作品里,依托真人,而與史傳乖迕,王羲之書蘇軾《赤壁賦》是也;人出虛構(gòu),仍系諸某朝某代,而道后世方有之事,用當(dāng)時尚無之物,潘金蓮稱道“南京沈萬三,北京枯樹灣”是也。時代錯亂,亦有明知故為,以文游戲,弄筆增趣者。如迭更斯小說Pick-wick Papers寫一撞騙者向人侈陳己于“七月革命”(the Revolu-tion of July)中且戰(zhàn)且賦詩,附注曰:“此君真具先知預(yù)見之神通者矣! 吾書所敘乃一八二七年事,而七月革命則一八三〇年事也(A remarkable instance ofthe pro-phetic force of Mr Jingles imagination, etc.)?!卞X先生數(shù)年后于《談藝錄》中云:“學(xué)者斤斤于小說院本之時代訛錯,竊謂此特記誦失檢耳,尚屬詞章中癬疥之疾?!?/p>
錢先生口頭也自白(水晶《兩晤錢鍾書先生》,《明報月刊》1979年7月號):“《圍城》中魯魚亥豕,錯得利害,不過正是寫博士論文者鉆研的好題材,像有人告訴我抗戰(zhàn)時盤尼西林尚未應(yīng)世,就是個很好的例子?!眳侨w《深切懷念錢鍾書老師》(《暨南校友》2004年6月號)記大學(xué)生俞晶曾當(dāng)面向錢老師指出李梅亭的百寶箱里不該有尚未發(fā)明的盤尼西林。怪哉,《圍城》何嘗道及“盤尼西林”? 毋乃“消治龍”之誤憶乎?后來又重申《管錐編》以慰譬電視劇《圍城》的編導(dǎo)(孫雄飛《錢鍾書、楊絳看電視劇〈圍城〉》,《藝術(shù)家》1991年3月號):“這沒有什么,天下無錯不成書。其實沒有一部文藝作品沒有漏洞?!都t樓夢》探春掛唐人寫的對聯(lián),唐朝哪有對聯(lián)?《蕩寇志》里梁山泊英雄和宋軍打仗,說打大炮,那時哪有大炮? 宋末才有馬可·波羅從西洋帶來的大炮,把襄陽城打下來。莎士比亞戲里鐘上有羅馬字。等等,不足為怪,莎士比亞還照樣是莎士比亞?!薄扮娚嫌辛_馬字”當(dāng)是記者誤會(“莎士比亞劇本Julius Caesar寫古羅馬事,道及自鳴鐘,遭人嗤點”)。
揭示《圍城》敘事的“時代錯亂”,我還見到有四宗。愛默《圍城敘事又一漏洞》(《博覽群書》1996年12月號)拈出“長沙大火”發(fā)生于1938年11月中旬,而方鴻漸一行同年10月上旬抵南城時未由與聞。牟曉朋《圍城漏洞》(馮芝祥編《錢鍾書研究集刊》第一輯)發(fā)現(xiàn)1938年隆冬身處鄙野且弗喜文藝的趙辛楣不應(yīng)預(yù)知1939年晚春都市上演的戲文《這不過是春天》。葉凡《方鴻漸的路線錯誤與趙辛楣的官職虛烏》(亦見《錢鍾書研究集刊》第一輯)探示1938年秋方鴻漸一行在江西境內(nèi)不該繞遠走1939年春以后因戰(zhàn)事而改變的路線。錢定平《破圍》(百花文藝出版社,2002)勘破1938年正月Nita小姐的書架上不宜有“電影小說”《亂世佳人》——這部好萊塢大片首映于1939年12月。網(wǎng)上流布一幀錢先生復(fù)某大學(xué)生的手札(上款被涂),署“7月13日”,1991年左右,略云:“1938年時憶上海小書[攤]已有Gone Withthe Wind翻印本,學(xué)校且有用為教本者;《亂世佳人》之名確因電影映出后風(fēng)行;我當(dāng)年著書時,已在多年之后,取大家當(dāng)時已習(xí)見常聞之名,以免考訂之煩,故不‘名求其朔耳。以此解嘲息疑可乎?”陳汝潔《生流版電影小說〈亂世佳人〉》(《今晚報》2020年3月9日)亦言之。早于《圍城》的《靈感》假角色口,戲譯“美國的時髦小說GoneWiththeWind”作《中風(fēng)狂走》。
比起《亂世佳人》,第六章的“陸子瀟偷偷買了一本翻譯的Life BeginsatForty(《人生從四十歲才開始》是當(dāng)時流行的一本美國書籍)”,任心漫與,“時代錯亂”外又多 了樁“莫須有”。Walter Boughton Pitkin原著1932年出版,1942年始有希青漢翻譯的《事業(yè)的返老還童術(shù)》,1946年有程鷗譯本《四十成名》,又有謝濟澤、胡尹民譯《四十而立》以及戴圃青譯《成功的起點》,端的“流行”,惜“當(dāng)”子瀟之“時”,天壤間固無從“買”得“翻譯的”“《人生從四十歲才開始》”也。
《圍城》里犯“時代錯亂”,該是作者的“記誦失檢”,而非英雄欺人的“有心”“弄筆”。作者1982年8月21日指教大學(xué)生趙曉亮:“我在《圍城》日文譯本的短序結(jié)尾說:‘關(guān)于這本書呢,作品好歹自會說它的話,作者不用搶在頭里出面開口,多嘴是多余的。我對文學(xué)研究的態(tài)度,也主要從作品本身著手;作者自己的話常??坎蛔〉??!币苍S咱們讀錢鍾書時還不妨記住,免得遇事生風(fēng)。
《圍城》劈頭:“紅海早過了,船在印度洋面上開駛著,但是太陽依然不饒人地遲落早起,侵占去大部分的夜?!贝髮W(xué)生王遠峰回憶(《大師風(fēng)范永駐我心》,《檔案與社會》2003年12月號):“從歐洲經(jīng)紅海、馬六甲海峽回國,客輪是逆地球自轉(zhuǎn)方向行駛的,行駛的速度同地球自轉(zhuǎn)的速度相加,造成一天的時間要相對縮短的情形。理論上講,它給人的感覺應(yīng)該是白天短而不是長。我認為那句描寫有悖常識……錢先生1981年4月7日回信:‘太陽遲早問題,你提得很有道理。我當(dāng)年在這條航線走過兩次,當(dāng)時印象確是覺得白天很長而黑夜很短。也許在科學(xué)上說不通,現(xiàn)在只能由它去。反正是少年之作,毛病還不少,不能追改?!鳖劣^乎《管錐編》論《詩品》:“伏爾泰作《蕩子》院本,遭人詬病,渠曰:‘誠非無疵,然疵亦有不可除去者。譬如僂人背上肉峰隆然,欲鏟其峰,是殺其人也。吾兒縱駝背,卻不失為強健耳?!鳖惥塾诖耍圆┢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