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云,申連云
(揚州大學 外國語學院,江蘇 揚州 225127)
生態(tài)翻譯學是清華大學胡庚申教授提出的中國翻譯原創(chuàng)理論,用于描述翻譯現(xiàn)象。該理論以生態(tài)整體主義為理念,以達爾文的“適應與選擇”理論為基礎,從生態(tài)視角對翻譯進行綜觀和描述。[1]生態(tài)翻譯學的翻譯方法集中表現(xiàn)為三維轉換,即語言維、文化維和交際維的轉換。在三維轉換下,優(yōu)秀譯文的標準不再限于忠實于原文,也不再只是迎合讀者,而是要實現(xiàn)譯文能在新的語言、文化、交際生態(tài)中生存和長存的目標。[1]在翻譯過程中,譯者通過語言、文化、交際的三維轉換,最終實現(xiàn)譯文的最佳整合適應。[2]
《出師表》是諸葛亮北伐中原之前給后主劉禪上書的表文,表達了自己誓將完成先帝遺愿,收復國土的決心。[3]讀罷《出師表》,讀者便能深刻地體會到諸葛亮的人生智慧與赤誠之心,“一字不可刪”!近年來王洛勇老師英文版《出師表》爆紅網(wǎng)絡,眾多網(wǎng)友對此版本表示贊賞?!巴庑锌礋狒[,內(nèi)行看門道”,誠然,王洛勇老師的優(yōu)質口音以及恢弘的背景音讓觀眾淪陷,但他的翻譯算不上譯作精品。而許多觀眾是通過王洛勇老師的朗誦才知道《出師表》的英語翻譯??梢?,如此經(jīng)典的作品翻譯卻沒有引起廣泛關注。
《出師表》羅慕士譯本與鄧羅譯本出自兩位譯者所譯《三國演義》第91章,謝百魁譯本來自其譯本集《中國歷代散文譯萃》,羅經(jīng)國譯本選自其所譯《古文觀止精選漢英對照》。為了便于描述,語言維、文化維、交際維三個維度將分開敘述,但并不意味著每個維度只在該翻譯過程中起作用。在具體翻譯過程中,語言、文化、交際等種種因素是互相交織,互聯(lián)互動,難以分割的。[4]
由于用語習慣、文化背景、社會歷史發(fā)展不同,英語和漢語在語言表達的形式、特征和風格上也各不相同,譯者在翻譯過程中需要對語言形式進行適應性選擇轉換。[5]在語料庫分析軟件WordSmith4.0中,統(tǒng)計了形符(token)、類符(type)、類符/形符比(type/token ratio,TTR)、句數(shù)(sentences)和句長(mean(in words))。統(tǒng)計結果及對比情況見表1。
表1 《出師表》原文及四種譯本詞、句統(tǒng)計
形符是文本的總詞數(shù),類符是文本中的不同詞數(shù)。隨著形符的增加,類符增加并沒有形符明顯,所以通常以1000詞來統(tǒng)計類符/形符比,稱為標準類符/形符比(standardised TTR,STTR)。《出師表》原文及譯文形符不高,類符/形符比便可以反映文本的詞匯豐富度。從上表可以看出,羅慕士譯本詞匯最豐富,也最接近原文。由于原文為古文,語言極為凝練,所以譯本類符/形符比與原文都有一定的差距。在句數(shù)與平均句長方面,羅慕士、鄧羅與謝百魁的譯文句數(shù)基本一致,都與原文有差距,但羅經(jīng)國句數(shù)最多,與原文差距最大;四個譯本的平均句長差距不大,且都接近原文。
《出師表》四個英譯本整體上用詞差異不大,都很好地做到了語言維的轉換,保證了譯文與原文意思一致。但羅慕士在語言維度的選詞卻更勝一籌,其余譯者與其相比,用語略顯平淡。詳見表2。
表2 四譯本語言維用詞對比
“危急存亡之秋”中的“秋”,指某個時期(多指不好的),謝百魁、鄧羅、羅經(jīng)國都將其譯為“moment”或“juncture”,但羅慕士譯為“season”?!皊eason”最常見的意思是季節(jié),但也有時期的意思;“秋”最常見的意思是“秋季”,而文中取“時期”的意思。相比較而言,羅慕士的譯文較好地保持了原語生態(tài)與譯語生態(tài)的平衡,“season”一詞構建了一個與原語生態(tài)頗為接近的生態(tài)環(huán)境,達到了更巧妙的語言維度的轉換。
“小人”在文中特指朝廷上的壞人,所以鄧羅的“mean people”與羅經(jīng)國的“mean persons”只是傳達了一般意義上的小人,沒有做到正確的語言維轉換。羅慕士和謝百魁指明了具體的人,也就是“courtiers”,因此這兩個譯文在譯語生態(tài)里更富于生存的活力。
“臨表涕臨”,當諸葛亮看著這份奏表,內(nèi)心突然洶涌澎湃。這個哭應該是心潮起伏,淚水模糊了雙眼。羅慕士的“blind”一詞非常形象生動,再現(xiàn)了當時諸葛亮眼淚模糊了雙眼的場景。譯者在翻譯過程中完美地展現(xiàn)了語言維的適應性選擇轉換,諸葛亮的忠士形象躍然紙上。
原語和譯語是兩種不同的語言,除了語言差異外,文化自然也存在千差萬別。為了避免曲解原文,譯者除了做到語言維度的轉換,自然也需做到文化維度的轉換。譯者在翻譯過程中需要有文化意識,將原語中的文化內(nèi)涵傳遞給譯語讀者?!冻鰩煴怼分杏性S多文化負載詞,官職、自謙、尊稱與禁忌語是其中主要四類。為了能更清晰地說明問題,四類文化負載詞已做出統(tǒng)計,并選取部分具有代表性的示例對比分析各個譯者在文化維度的適應性轉換。表3為《出師表》原文四種文化負載詞分布。
表3 《出師表》四種文化負載詞類型分布
綜觀各譯本文化負載詞的翻譯方法,主要有以下五種:音譯加注(加注為音譯時的一種翻譯技巧)、直譯、解釋、套譯、仿譯。音譯指用譯語相同或相近的文字符號翻譯原語;[6]直譯指在詞匯意義及修辭的處理上不采用轉義的手法,在語言形式的處理上,允許適當?shù)淖兓蜣D換,以使譯文符合目的語規(guī)范;[6]解釋與套譯都屬于意譯,是意譯的細分。解釋法指解釋性翻譯,不用目的語的慣用語來替換原文;[6]套譯也是一種解釋,但是通過套用目的語的慣用語來實現(xiàn)的;[6]仿譯不拘泥于原文,可能通過濃縮刪減只譯出某些信息,也可能通過增添擴充譯出比原文更多的信息。[6]具體例子如表4所示。
表4 文化負載詞翻譯方法示例
從以上界定可以看出,音譯加注、直譯、解釋、套譯、仿譯這五種翻譯方法對文化的損傷依次遞減。翻譯文化負載詞的翻譯方法可以體現(xiàn)譯者在文化維轉換所做的努力。具體分布情況如表5所示。
表5 四譯本文化負載詞翻譯方法分布
整體上看,羅經(jīng)國譯本在文化維的轉換效果最佳,羅慕士和謝百魁次之,鄧羅最差。但具體情況還需例證證明,因為同一種翻譯方法,用詞不同,則文化維轉換的效果也會有細微差異。表6、7、8為部分具有代表性的示例。
表6 四個譯本官職翻譯對比
“侍中為正規(guī)官職外的加官之一,秦始置,兩漢沿置。侍郎為漢代郎官的一種,本為宮廷的近侍。東漢以后,尚書屬官任滿三年稱侍郎?!盵7]顯然這兩個官職是有區(qū)別的,謝百魁與鄧羅都將兩個官職統(tǒng)稱為ministers或the High Ministers,翻譯得不明晰,可能誤導讀者,并且沒有表達出原文兩種官職的區(qū)別,沒有給讀者傳遞漢語中原汁原味的文化,中國文化味蕩然無存。羅慕士與羅經(jīng)國都分別翻譯出來了,但羅慕士采取依歸于譯語生態(tài)環(huán)境的做法,將官職名用譯語中的對應詞表示,沒有重復且達意,做到了文化維的轉換,譯語讀者也容易接受。羅經(jīng)國則是依歸于原語生態(tài)環(huán)境,以拼音直接表示,加注釋說明侍中、侍郎是一種什么樣的官職,很好地保持了原語的文化生態(tài)。
根據(jù)史書《三國志》記載,蜀漢建興五年(227年),諸葛亮創(chuàng)作《出師表》,郭攸之、費祎的官職是侍中,董允是侍郎。在譯文中,羅慕士只是區(qū)分了兩個官職,并沒有指出對應人是誰;而羅經(jīng)國指明了,但他犯了一個低級錯誤,誤將費祎的“祎”拼成了Wei。原文并沒有指出侍中、尚書、參軍、長史是誰,但羅慕士和鄧羅為了讓譯語讀者了解當時情況,便補充了各自是誰擔任該職務。但可惜的是,鄧羅漏譯了“侍中”一職,并且有一個語法瑕疵(在三者并列時使用“both”一詞)。謝百魁依然使用minister指代這三個官職,這樣的翻譯可能使西方讀者曲解文意。羅經(jīng)國依然使用音譯加注釋的翻譯方法,譯文留下了原文的文化印跡。
從文化維度轉換看,鄧羅與謝百魁的翻譯導致了中國古代官職文化內(nèi)涵的部分丟失。羅慕士和羅經(jīng)國都傳遞了原語的文化內(nèi)涵,但各有利弊。羅經(jīng)國的異化處理保留了中國文化的原汁原味,可能吸引讀者的好奇心,傳播中國文化,但讀者可能不愿閱讀繁瑣的注釋。羅慕士站在譯語讀者角度,直接歸化了官職名,沒有向西方讀者介紹中國文化,但讀者閱讀沒有阻礙,十分流暢。
表7 四個譯本自謙與尊稱翻譯對比
原文“愚以為”是自謙語,謝百魁譯為“I think”,鄧羅譯為“my advice”,沒有體現(xiàn)出自謙的語氣,中國文化中的“謙虛”遭到了損傷。羅慕士譯為“in my humble opinion”,“humble”一詞則再現(xiàn)了原文的情感色彩,羅經(jīng)國使用相反的手法,用尊稱反向表達自謙,“I respectfully opine”,實為異曲同工之妙,他在第二處“愚以為”那里便使用了表示自謙的“humbly”?!笆唏w鈍”指的是“希望竭盡自己平庸的才能”,也是一種自謙的說法。除鄧羅外,其余譯者都用了表示自謙的詞語,如“humble”,“inferior”和“mediocre”,羅經(jīng)國更是將具體意象都翻譯了出來。鄧羅對原文中的文化生態(tài)的損傷是顯而易見的。
表8 四個譯本禁忌語翻譯對比
“死”被認為是一種不吉祥的事情,人們總是選擇主動避諱,不能避免時便用其它詞語委婉表達。普通人的死亡都會委婉地表達,中國古代封建等級制度森嚴,對于皇帝的死亡那更是重中之重?;实廴ナ啦荒苤苯诱f死,有委婉的說法,即“崩殂”。綜觀四位譯者的譯文,只有羅慕士采取了與中國文化最為貼合的用詞。他沒有直接用與死相關的詞來表示,選擇了含蓄委婉的“be taken from”。鄧羅卻直接使用了“death”,謝百魁和羅經(jīng)國用詞委婉程度居中。原文第二次出現(xiàn)“崩”,羅慕士也委婉地使用了“end”來表達皇帝的去世,而謝百魁、羅經(jīng)國、鄧羅沒有做到文化維的轉換,將原語轉為譯語時,原文的委婉程度被損傷了。“遺詔”指皇帝臨終時所發(fā)的詔書。羅慕士的選詞“l(fā)ast edict”最為委婉地避開了“死亡”,鄧羅與謝百魁用詞中規(guī)中矩,但羅經(jīng)國卻直接寫明了“死亡”(death),沒有避開禁忌語的出現(xiàn)。
“交際維側重點在交際層面,主要關注在譯文中是否體現(xiàn)了原文所要傳達的交際意圖。”[5]譯者在翻譯過程中,譯文的完整性與準確性必須得到保證,錯譯與漏譯都沒有做到交際維的適應性選擇轉換。譯文只有盡可能忠實完整地傳達原文的內(nèi)容、準確無誤地再現(xiàn)原文的表達形式,用新語言的新面貌去傳達原文的老形式和老內(nèi)容,才能在“汰弱留強”的翻譯生態(tài)中被廣為接受、長久流傳。譯者最基本的責任就是將原語文章完整地傳遞給譯語讀者,出現(xiàn)了漏譯,甚至錯譯,都損壞了原文的交際意圖。四個譯本都有不同程度的錯譯與漏譯,具體分布情況如表9所示,部分典型范例如表10所示。
表9 四個譯本錯譯與漏譯分布
表10 四個譯本錯譯與漏譯對比
“臣亮言”為臣子上表的規(guī)范格式,羅慕士盡可能去蕪存菁,最大限度地與原文保持一致,又不失古雅。鄧羅漏譯了這一重要格式。謝百魁譯文則稍顯啰嗦。羅經(jīng)國譯文與羅慕士不相上下,簡潔明了。羅經(jīng)國的譯文表明“先漢”為“西漢”,“后漢”為“東漢”。實際上“先漢”“后漢”到底指什么,這也是一個不確定的問題。但羅經(jīng)國認為“先漢”“后漢”分別為“西漢”和“后漢”,這顯然有誤?!拔鳚h時王莽篡權、綠林赤眉起義”與“先漢興隆”有悖,“東漢光武中興”便不能稱為“后漢傾頹”。[8]而羅慕士、鄧羅、謝百魁都直譯為“the Former Han”,“the Former Hans”或“the Earlier Han Dynasty”與“the Later Han”,“the Later Hans”或“the Latter Han Dynasty”,避開了語義處理。費祎這一人名則明顯是羅經(jīng)國的誤譯?!叭櫋笨梢泽w現(xiàn)劉備的“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羅慕士漏譯了這一重要信息?!百硪埂奔丛缤?,泛指時時刻刻,鄧羅模糊譯成:“從那時開始就一直擔心”。但謝百魁只翻出“at night”,丟失了“夙”這一信息?!安恢浴北静皇谴髥栴},羅慕士、謝百魁、羅經(jīng)國三人都正確表達了出來。但鄧羅可能當時誤讀了原文,譯成了相反的意思。
“翻譯是語言的轉換,語言是文化的載體,文化又是交際的沉淀?!盵1]翻譯與語言、文化、交際三者互相交融。一個譯文要在譯語生態(tài)環(huán)境長存,就需保持原文與譯文的語言生態(tài)、文化生態(tài)、譯語生態(tài)的協(xié)調平衡。當然,翻譯不只是三維轉換,只是這三維應該是最主要的。翻譯過程中的適應性選擇與選擇性適應是多方面的,[1]這也是為什么雖然分維度比較四位譯者的翻譯,但每個維度又夾雜著其它維度。
合而觀之,在語言維,羅慕士譯本語言更豐富,與原文最為接近,在選詞方面更為精當;在文化維,羅經(jīng)國采用的翻譯方法對文化損傷程度最低,但對于禁忌語的翻譯,在同種翻譯方法下,羅慕士的語言更能傳遞中國文化;在交際維,鄧羅漏譯最多,羅慕士和謝百魁分別有一個漏譯,羅經(jīng)國錯譯最多,鄧羅有一個錯譯。通過比較分析可知羅慕士譯本整合適應選擇度較高,但也并非盡善盡美。
在生態(tài)翻譯學視角下,翻譯是一種類似生物適應與選擇的復雜活動。譯文想要在“汰弱留強”的翻譯生態(tài)中存活生長,就需要譯者多維度地選擇性適應和適應性選擇,至少需做到語言、文化、交際維度的轉換,從而使之與原語生態(tài)環(huán)境協(xié)調平衡,譯語讀者便可無語言障礙地閱讀原語作品。[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