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梁烏魯木齊城市群詩歌研究

宋彩鳳 朱麗娟

摘 要：清代統(tǒng)一西域后，逐漸形成了三大城市中心，城市詩歌也隨之開始發(fā)展。在“天朝派員”這一類創(chuàng)作者當中，國梁屬于較為獨特的一個。他創(chuàng)作的烏魯木齊城市群詩歌主要分為城市寫景詩、城市印象詩和城市生活詩三類。其創(chuàng)作心理之一是“鳴國家之盛”，其二是“記一時興會”，作為八旗詩人表現(xiàn)出了獨特的創(chuàng)作風格：“平和敦厚”“蒼勁絕俗”。

關鍵詞：清代 國梁 烏魯木齊城市群詩歌

在《說文解字》中，“城”的詞義是“城，以盛民也”，“市”的詞義是“市，買賣之所也”?！冬F(xiàn)代漢語詞典》將城市解釋為人口集中、工商業(yè)發(fā)達、居民以非農(nóng)業(yè)人口為主的地區(qū)，通常是周圍地區(qū)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清代城市的發(fā)展來自于軍事政治部署，所以最先是中央政權軍事政治的中心。

在統(tǒng)一西域的戰(zhàn)爭中，清朝廷充分認識到西域“東捍長城，北蔽蒙古，南連衛(wèi)藏，西依蔥嶺，以為固居神州大陸之脊，勢若高屋之建瓴，得之足以屏衛(wèi)中國，鞏我藩籬，不得則關隴隘其封，河湟失其險，一舉足而中原為之動搖”a的重要戰(zhàn)略位置，于是仿效漢唐，因循守舊，于乾隆二十二年（1757）調(diào)派甘、涼、肅三鎮(zhèn)兵丁開始在哈密和巴里坤等地試墾，逐步建立了東起巴里坤，西至伊犁，北抵塔爾巴哈臺，南接哈密、吐魯番四個大體相互銜接的墾區(qū)。為了加強各地之間聯(lián)系，在這些城市中間建立小城市，最終連成一線。政府在這些城市大多是先筑城后設官職，清代在西域設立的管理機構中，辦事大臣、領隊大臣、協(xié)辦大臣、參贊大臣均具有軍事功能，特別是早期伊犁將軍的設置就是為了管理全西域的軍隊而設立的。由此可見，其功能最初主要以軍事功能為主，隨著發(fā)展，才向著政治、軍事、文化和經(jīng)濟等功能轉(zhuǎn)化，呈現(xiàn)出多元化的傾向。

清代西域逐漸形成了三大城市中心，即南疆以喀什噶爾為中心的八大城、伊犁九城和迪化等中心城鎮(zhèn)，構成了現(xiàn)代新疆城鎮(zhèn)體系的基本框架。本文中的烏魯木齊城市群具體指以烏魯木齊為中心的天山北坡城市群，主要是烏昌（昌吉、阜康、呼圖壁、瑪納斯、奇臺、吉木乃、木壘）、石河子、五家渠等城市。

烏魯木齊城市群的興起是伴著清朝政府實施的開發(fā)政策開始的。烏魯木齊城市群建設的軌跡主要是：乾隆二十年（1755），平定準噶爾后，新疆內(nèi)屬，改名烏魯木齊，筑第一座土城。二十五年，設置同知。二十八年，在北面筑新城，取名迪化。三十六年，設參贊大臣、理事、通判。第二年，在迪化西八里建筑滿城，取名鞏寧。清政府平定了大小和卓之亂，完成了統(tǒng)一西域的大業(yè)，對西域的城鎮(zhèn)開發(fā)采取了一系列有力措施，經(jīng)濟、駐軍、與哈薩克商業(yè)貿(mào)易的需要，都凸顯了烏魯木齊建設的必要性和可行性。經(jīng)過不斷發(fā)展，烏魯木齊在清代的地位和作用發(fā)生了較大變化，成為區(qū)域的經(jīng)濟和文化中心，對整個西域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起了重要作用。乾隆三十年的烏魯木齊經(jīng)過發(fā)展，已經(jīng)達到了店鋪林立，酒館茶樓密集，繁華程度在關外有名了，可以說，乾隆朝烏魯木齊的發(fā)展達到了繁盛的程度。當時朝廷以烏魯木齊為中心，分三路向所屬建置城堡：東路城堡有惠徠堡（今烏市六道灣），屢豐堡（今烏市七道灣），輯懷城（今米泉縣），阜康城（地名特訥格爾）等，向東經(jīng)愷安城（吉木薩爾），靖寧城（奇臺）聯(lián)結巴里坤；西路城堡有宣仁堡（今烏市頭宮），懷義堡（今烏市二宮），頭屯堡，寧邊城（今昌吉），向西聯(lián)結景化城（今呼圖壁），綏來城（今瑪納斯），慶綏城（今烏蘇）和安阜城（今精河）。南路的城堡有嘉德城（今達坂城），廣安城（今吐魯番），辟展城（今鄯善）。除去南路的城市，現(xiàn)代烏魯木齊城市群基本形成。

隨著城市建設發(fā)展，它也逐漸步入詩人們的視野。在本文中，城市詩定義為以寫城市人、城市生活、城市印象為主，傳遞出城市風貌、城市意識的古代詩歌作品?！俺鞘袕钠淦鹪磿r代開始便是一種特殊的構造，它專門用來貯存并流傳人類文明的成果；這種構造致密而緊湊，足以用最小的空間容納更多的設施；同時又能擴大自身的結構，以適應不斷變化的需求和社會發(fā)展更加繁復的形式，從而保存不斷積累起來的社會遺產(chǎn)?！眀城市當時的繁榮或許已經(jīng)隨著歷史步入塵埃，或者被現(xiàn)代的建設淹沒殆盡，但是這些古代詩人的記錄成為城市文化的永恒記憶，是城市文化的寶貴財富，也為城市文化的傳承和發(fā)展創(chuàng)造了條件。清代西域城市詩的創(chuàng)作者主要分為“天朝派員”、流放人員、幕僚、當?shù)厣贁?shù)民族詩人四類。國梁是“天朝派員”中的代表。

一、國梁城市詩分類

國梁（1716—1788），榜名納國棟，奉敕改國梁。字隆吉，一字丹中，號笠民，哈達納喇氏，滿洲正黃旗人。乾隆三十年（1765）到三十三年（1768）任迪化同知。同知，是知府的副職，負責分掌地方鹽、糧、捕盜、江防、海疆、河工、水利以及清理軍籍、撫綏民夷等事務。按照《烏魯木齊事宜》中記載，烏魯木齊“文職共大小官三十六員內(nèi)：道一員，府一員，直隸知州一員，同知一員，通判一員，知縣五員”c，可見，國梁所擔任的職務只有一人，較為繁忙，尤其是屯田事務在國梁城市詩中反映較多。

與其他官員不同的是，他是主動請纓，要求到西域的，這在清代“天朝派員”到西域的歷史上是獨一無二的。在其《澄悅堂詩集》中有《玉塞集》錄入古今體詩九十九首，《輪臺集》錄入古今體詩一百四十五首，這二百四十四首詩歌，就是國梁趕赴烏魯木齊和在烏魯木齊生活的記錄。《輪臺集》自序說：“出嘉峪關四千里而遙，烏魯木齊即古輪臺地也。遷內(nèi)地民戶以實之，設兵屯田，猶趙營平之遺法。余以蘭郡司馬補外，臨政親民之暇，不廢游覽。吟帙亦以漸積，計自初蒞至東旋，止得如千首，集曰輪臺?！眃可見其創(chuàng)作的詩集一是記錄臨政親民，二是記錄游覽所得。由于國梁主要管理屯田事務，所以他丈量土地、清查田畝、訪貧問苦、體察民情，在三年任期走遍了轄境，留下了很多詩歌，其中歸入城市詩的共計百余首。

在趕赴烏魯木齊的路上，國梁已經(jīng)在想象烏魯木齊的形象了，在《奉調(diào)赴烏魯木齊》《得旨調(diào)授烏魯木齊丞再成二律》中，他這樣描繪心目中的烏魯木齊：“七千里外新分郡，十五年前舊署銜?！睂豸斈君R定位為“新”?！坝蛲鈽翘m沙磧重，于今山水改光容”，寫烏魯木齊的變化，一個“改”字體現(xiàn)了作者的遐想，也奠定了其創(chuàng)作城市詩的基本格調(diào)。

國梁的城市詩主要分為三種，第一種是寫城市名勝景物的，如《題遂成二十景》《輪臺八景》。第二種城市印象詩，主要是記錄在烏魯木齊城市群中來往落實屯田政策，對各個城市形象進行描述的詩歌。第三種是城市生活詩歌，對自己在烏魯木齊的城市生活進行描述，尤其是對節(jié)日期間的烏魯木齊進行描述。

國梁的城市寫景詩主要是描寫城市及周邊的名勝，如《圣山》，寫的是博格達山，國梁創(chuàng)作的《輪臺八景》第一首《圣山雷雨》的自注中也專門做了解釋，“迪化城東北百五十里，博克達山為西極鎮(zhèn)山，蒙古言博克達者，圣也”。在《烏魯木齊政略》的《祭典》中，專門記錄“博克達山”：“在迪化城東一百余里。乾隆二十四年（1759），辦事大臣努 奏請頒發(fā)祭文、香帛，每歲春月在城北虎頭峰望祭。”e國梁的《圣山》則將視線放在了屯田上，重點寫山腰水澗之水用來屯田：“海匯半空分畎澮，峰超群峭擁冰霜?！边€將視線放在祭祀的習俗產(chǎn)生的改變：“向來膜拜尊西極，秩祀今頌內(nèi)府香?！迸c初見博克達山的兩首詩《望博克達山》對比，國梁已經(jīng)從單純的賞景變成了關注其實用價值，表現(xiàn)了當時屯田事務已經(jīng)成為其生活核心。

這些寫景詩中，以景命題的組詩較為獨特。縱觀西域詩創(chuàng)作，以單篇詩歌居多，同時也出現(xiàn)了大型組詩，如紀昀的《烏魯木齊雜詩》、福慶的《異域竹枝詞》、蕭雄的《西疆雜述詩》都是上百首按照一定的順序組織好的詩歌，呈現(xiàn)出西域詩歌的紀實性。而這種小型組詩在國梁筆下出現(xiàn)的比較多，如《題遂成二十景》《輪臺八景》《幽居十二事和誠毅伯韻》。前兩組屬于寫景詩，后一組表面寫事，實際上也是表現(xiàn)的城市生活。作者通過自己的眼睛關注城市生活，將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放置在詩歌里，給我們提供了一個別樣的城市。

《題遂成二十景》寫于乾隆三十一年（1766），國梁剛到烏魯木齊一年，主要是刻畫烏魯木齊風景：“深樹鳴禽”“青林煙雨”“平疇麥浪”“春水浮花”“五橋清聽”“東皋野月”“檉湄曉日”“蘆塘飛雪”“清鑒荷香”“秋河時漲”“云峰幻態(tài)”“南屏落照”“萬壑松濤”“榆岡媒雉”“風溪奏雅”“溫泉香曲”“層巖積玉”“翠岫歸云”“山原新霽”“日夕回牧”。在二十景的描述中，其實很難看出是在描寫烏魯木齊的風景，詩歌表現(xiàn)的地理界限較為模糊，更多的是詩人感覺的抒寫和形象的刻畫?！渡顦澍Q禽》“綠天韻笙簧，好鳥啼不住。坐久落花深，白云自來去”，刻畫了一個熱愛自然，悠然自樂的詩人形象；《蘆塘飛雪》“老荻鳴金飆，飛花互糾結。蕭散蘆中人，獨立寒塘雪”，刻畫了一個孤獨而立，心緒飛揚的詩人形象。在這些詩里，城市風景里的空間是詩人創(chuàng)造出來安置自己形象的場所，是詩人心境的投射。

乾隆三十二年（1767），國梁將這二十種風光歸納為《輪臺八景》，以五言古詩進行創(chuàng)作?！遁喤_八景》分別是“圣山雷雨”“虎峰水樹”“七嶺鎖云”“雨池釀玉”“暖泉漾碧”“大冶霏青”“西亭花塢”“北灣稻畦”。八景源于北宋的文人畫，據(jù)北宋著名學者沈括的《夢溪筆談·書畫》記載，北宋時期畫家宋迪，在欣賞瀟湘兩岸優(yōu)美風光后創(chuàng)作《瀟湘八景圖》，傳為佳話。民間地方志中“八景”漸多，通常介紹某地八種風物景觀的形成與構成情況，輯錄歷代詠寫八景的詩文作品，成為一種具有地方特色的歷史文化景觀。八景詩得到發(fā)展后，形成了固定的格式，題目為四字，形式整齊，音韻和諧，長短適度。輪臺八景主要寫烏魯木齊周邊景色，國梁在注釋中對周邊景色名進行翻譯，與他在西域?qū)W習少數(shù)民族語言有密切聯(lián)系，他是一個責任心強、投入感重的官員，在詩中反映了他對屯墾工作的肯定和自豪，尤其是《北灣稻畦》：

游牧昔善地，水云今江鄉(xiāng)。決渠足春雨，招侶蒔稻秧。畦明騎影度，預諳餅餌香。雞豚亦有社，簫鼓可無腔。荷鋤歸晚唱，知是豳風章。

其備注中解釋說卡子灣和九道灣居民自高臺縣遷來，“頗知務本節(jié)用。能藝稻”，國梁于是買來稻種，開渠引水，讓他們種植，“居然水鄉(xiāng)風味，南人過之，當為唱《江南樂》《憶江南》矣”，對自己所做事業(yè)非常自豪。烏魯木齊周邊景色在國梁眼中已經(jīng)變成建功立業(yè)的場所，《七嶺鎖云》記：“嶺下多良田，流水環(huán)繞，余移戶民使分居之。”《虎峰水樹》記：“其下樹木陰翳，河流浟湙，殊有佳致，余為樹坊，題曰 灇，以其為山之支水之會也。其北為小橋，亦建一坊榜，曰山水之間?！痹趪哼@里，這八景與前面所寫的二十景已經(jīng)不同，二十景重在描述自我形象和感覺抒寫，八景則選擇的多是實用價值極強、作者已經(jīng)加以改造的空間景觀。在這里，景觀不僅僅是一種簡單的文學對象，更是提供了某種情感的呼應，空間成了社會生產(chǎn)，他構建的家園感，體現(xiàn)的價值感，是所有詩歌的指向。

城市印象詩，主要記錄在烏魯木齊城市群中來往落實屯田政策，對各個城市印象進行總體描述的詩歌，這些城市包括烏魯木齊、阜康、米泉、昌吉、呼圖壁，即烏魯木齊城市群形象。乾隆朝是西域屯墾的興盛時期，國梁是西域管理屯田并歌頌屯田的第一人。他最早以詩的形式道出鑿山、引水、開渠等屯田過程，在《過土墩子草湖》曾明確表達了“何當野水都歸壑，化作桑麻萬頃云”的愿望。屯墾詩在詩歌多以行程為題目，如《之寧邊過地窩鋪》《過烏魯木齊廢城》等，行跡遍布烏魯木齊城市群，表現(xiàn)出特有的地理空間感。這些詩歌重在體現(xiàn)“新”與“改”，展現(xiàn)的是一位邊疆滿族官員獨有的獲得感。國梁在《奉調(diào)赴烏魯木齊》一詩中提到“燕然勒石非吾事，看取周民頌柞芟”，表現(xiàn)出從一開始他就對屯田非常關心，也希望在這一方面能有所成就。上任以后，他也毫不懈怠，堅持執(zhí)行屯田政策，甚至到處找水源以利屯田。從他眼中看去，每個城市都是游牧“改”農(nóng)漁的典范。“只今番部盡，謳唱遍樵漁”。在這位懷抱大志的詩人來說，更多的是記錄城市空間形態(tài)的變化，這些變化是自身努力的結果，也是整個朝代帶來的變化，更是讓國梁為之自豪的事業(yè)。

對烏魯木齊城市群印象進行描寫的詩歌主要集中在《輪臺集》。國梁對城市的記錄是以行蹤來確定詩歌內(nèi)容的，他的屯田管理行蹤遍布烏魯木齊城市群，很多城市他走了不止一遍，這也形成了國梁的另一類不是組詩的組詩——對一個城市的多次描述。以昌吉地區(qū)當時的寧邊、景化、阜康城為例，有《初之寧邊》《寧邊稽核屯馬》《兼攝寧邊》《自寧邊之景化小憩大蘆草溝》《行抵呼圖壁》《景化北見纏頭廢城》《八月二十九日夜之寧邊，晦夜卻回》《寧邊臥病》《之寧邊》《復之寧邊》《抵阜康》《還自阜康道中即目》等篇目，記錄行蹤，形成詩歌系列。根據(jù)《烏魯木齊政略》記載：“寧邊城 舊名昌吉，在迪化城西北七十五里，乾隆二十八年建。周三里五分，高一丈五尺。四門：東文同門，南諧邇門，西武定門，北燮遐門。城內(nèi)衙署、倉廒一百四十六間，兵房一千二百間?！眆國梁到寧邊城的時候，寧邊城已經(jīng)修建三年了，規(guī)模初具。在《初之寧邊》詩中，國梁對“改”和“新”的關注一以貫之。“西去風云闊，樓蘭訪舊墟。泉湮溪故繞，城廢土新疏。阛阓煙千樹，桑麻花萬廬。只今番部盡，謳唱遍樵漁?！边@就是詩人對于寧邊城的印象——新變化，改舊俗。這樣的思路貫穿在每一首詩歌之中，“星占狼鬣消芒角，人遍龍沙飽粥饘”， “漸看成大邑，生聚沐休和”，“阿渾央哥都去盡，斷鋤破釜土花封”。

城市生活詩歌，重在描述國梁在烏魯木齊城市的生活。這類作品的代表就是《幽居十二事和誠毅伯韻》。這二十首詩歌分別是：“山房展卷”“蕉窗聽雨”“月夕理琴”“花徑聯(lián)詩”“桐陰對局”“松樾煮茗”“霜前訪菊”“雪后尋梅”“杏林聽鶯”“蓮渚垂綸”“占風護蘭”“帶雨移竹”。這組詩歌中展現(xiàn)的是文化生活水平較高省份的生活方式，讀書、聽雨、彈琴、聯(lián)詩、下棋、品茶、賞菊、踏雪、垂釣等，展現(xiàn)出理想中的上層社會人們的休閑娛樂空間，這個空間表面上展現(xiàn)的是烏魯木齊，實質(zhì)是詩人構筑的一個精神上的空間。不再有大漠孤煙，不再有勘地尋水，只有隱居休閑，沖虛淡泊，精神上與古人往來的國梁的世界。這十二首詩歌選擇的意象是芭蕉、松樹、菊花、竹子、梅花、蓮花、蘭花、桐樹，構建了一個草木意象世界，象征了人的品格。在《澄悅堂詩集》卷十三《五友集》中，國梁將書、香、石、花、酒作為自己的五個朋友，并認為花是自己的“佳友”。這里的草木已經(jīng)不是簡單的詩人目之所見、興之所感的產(chǎn)物，它們經(jīng)過了主體心靈的選擇和過濾，情感的投射與浸染，最終成了詩人獨創(chuàng)空間的藝術符號。而在用典上，國梁的這十二首詩歌用的典故則偏重于陸羽、陶淵明、袁安，加之幽居之事選擇的都是高雅的文人之事，可以感受到國梁在幽居之時想盡辦法舒緩自己的焦慮之情，一方面運用尋古的方式，另一方面運用顯志的方式不斷提醒自己和他人職責所在，表達高潔志向。

其余還有很多詩歌表現(xiàn)城市生活，如《偶書》：

鸚鵡屠蘇自在斟，笙歌車馬任骎骎。金鴉暖透紅絲硯，縹錦香融珠柱琴。天上春還真遠客，邊城臘去帶歸心。長安韶麗知多少，收入詩人想像吟。

可以看到作者在城市中“鸚鵡屠蘇”“笙歌車馬”“金鴉暖透紅絲硯”的生活狀態(tài)，也可以看到詩人對故鄉(xiāng)的思念和想象。

城市節(jié)日詩歌更能夠表現(xiàn)城市生活。這類詩歌在國梁筆下也不少見，他的詩歌選取的節(jié)日主要集中在清明節(jié)、重陽節(jié)兩個節(jié)日?！肚迕魅瘴魍ご嘿p次韻》：

步因春賞緩，眼到野亭明。一鳥破巖翠，深林喧瀨聲。芳茸花徑軟，斜日酒簾晴。誰引山陰興，新煙已罥城。

清明節(jié)是思念情親人的重要節(jié)日，詩人在清明日到秀野亭賞春，飲酒寄托思念之情。國梁非?？粗赜H人，他自幼喪母及繼母，由乳母撫養(yǎng)長大，在赴任前夕，他的乳母去世，國梁寫了《哭乳媼》，詩中表達了自己將到萬里之外，更無從報答乳母的恩情，“不如烏鳥樂，反哺得相親”的遺憾。清明自然也成為寄托哀思之日。

國梁城市詩中更多的是重陽節(jié)，如《九日登戟戈臺南崗》：

風雨生僧惱客腸，淡晴天與作重陽。合行馬騎南齊禮，不學龍山東晉狂?？嗨吶獓娧?，戢戈臺畔草侵霜。登高何以酬佳節(jié)，醉倩蒼巖侑一觴。

詩歌作于乾隆三十年（1765）詩人由蘭州赴烏魯木齊途中，表現(xiàn)了登高思鄉(xiāng)、思親的情感。

又如《九日北山麓》：

我居天山西，秋行天山南。山半不敢上，我馬行驂驔。薄言憩崇麓，亦卒資良探。五峰落寒翠，凍玉生紫嵐。谷口叢灌木，其下流澄涵。上腴數(shù)萬畝，水澤能旁覃。疏渠導之利，利盡詎為貪？遐矚信清暢，不飲情已酣。高風灑然來，短發(fā)吹 鬖。搔首動遠想，轉(zhuǎn)念嘲癡憨。所遇適其適，斯理夙所諳。季鷹非達者，而乃鱸魚耽。

這首詩歌作于乾隆三十一年（1766）烏魯木齊，北山指的是天山。表達的感情已經(jīng)不是登高思親，而是看見屯田數(shù)萬畝，水渠灌溉，油然而生的自豪感，“不飲情已酣”的陶醉，還自嘲想念故鄉(xiāng)是癡愚。詩人的情感已經(jīng)升華到更高的境界。

二、國梁城市詩創(chuàng)作心理及風格

（一）“鳴國家之盛”

鐵保為《澄悅堂詩集》作序，對詩集表現(xiàn)的“天朝”心理有很好的詮釋：“欽惟皇上御極之十年，編輯八旗詩成，仰荷特賜嘉名曰《熙朝雅頌集》。我朝發(fā)祥遼藩，龍興云從，文德武動，遠超前古。故其時之游卷阿矢雅音者，靡不和其聲以鳴國家之盛，若國公澄悅堂詩，其一也?！辫F保專門提及清朝發(fā)源，乾隆朝遠超前古的文治武功，認為國梁創(chuàng)作詩歌正是為了“鳴國家之盛”。

鐵保是乾嘉詩壇八旗詩人的佼佼者，無論在詩歌創(chuàng)作還是詩集的編纂上，鐵保都表現(xiàn)出了強烈的自豪感。他自身對之也有清醒的認識，認為很多詩歌都是歌頌國家之盛，國梁詩自然也在其列。鐵保以深厚的民族情感搜集編撰八旗人著述為《熙朝雅頌集》一百三十四卷，其中采錄國梁的詩歌共計四十六首，在同時的詩人中算是采錄的比較多的。他對國梁詩歌評價甚高，也能夠?qū)涸姼鑴?chuàng)作的目的與國家強盛的自豪感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來評價。

鐵保在詩歌氣格上提倡的是氣格深厚，氣質(zhì)俊逸。他對國梁的詩歌創(chuàng)作評價是：“公詩涵詠性情，根柢經(jīng)史，出入于李杜韓蘇諸大家，而于蘇詩得力尤深。其宦游所至，時得山川之助，故其魄力雄厚，吐棄凡近譬萬鈞之洪鐘，無錚錚之細響。”根據(jù)研究者對詩人創(chuàng)作心理結構層面的分析，把詩人的心理結構規(guī)定為四個層面：才、膽、識、力。以上的評論中可以看出，鐵保對國梁的“識”非常重視，對于他游覽江山的見識在詩中的表現(xiàn)出來的豪放風格極為贊賞。在《澄悅堂詩集》中，吳廷琛為之作序，稱“所作者皆注年月，以公自敘年譜，參考知人論世，粲然可觀。生平宦跡所至，踰皋蘭，涉秦州，西極烏魯木齊。其風俗質(zhì)樸簡易，其為政務在明利達患，敦本崇實，既施之于實事，其見之于詩，則平和篤厚，不假雕飾，而蒼勁絕俗”。也將國梁詩歌的質(zhì)樸蒼勁風格的成因歸之為生平經(jīng)歷之廣，做事風格之實?？梢?，對于國梁詩歌風格的形成，大家的共識就是正是因為乾嘉時代的社會環(huán)境給予了詩人這樣的機會和見識。則“明國家之盛”在詩歌中成為必然。

國梁到達西域的時間是乾隆三十年（1765），距離平叛大小和卓之亂的乾隆二十四年僅僅過去了六年，這一場歷經(jīng)了三代皇帝共七十余年時間換來的西域地區(qū)的最終和平。西域統(tǒng)一，成為乾隆朝文治武功達到全盛的重要標志，清朝成為世界上疆域最為遼闊、經(jīng)濟上最為強大的國家之一。另外，國梁自認為是“旗末書生，西陲作吏”，這樣的身份定位對于他感受國朝統(tǒng)一創(chuàng)造的不同更加敏感。從這一創(chuàng)作角度出發(fā)，國梁的城市詩創(chuàng)作就呈現(xiàn)出對城市的新變化、對自己所見所聞的“新”“改”的驚嘆。同時，表現(xiàn)出對當時的屯墾政策所產(chǎn)生的效果的贊賞。這正是身為八旗詩人，身處自己民族入住中原、統(tǒng)一全國、在政治和軍事上取得強大勝利的時代，其民族自豪感和自信心必然在詩歌上有反映。

（二）“志一時興會”

在自序中，國梁說：“故題詠雖多，只以紀時事標歲月，聊記一時興會。”《澄悅堂詩集》共有十四卷共兩千零四首，每一卷都各有特色，各卷按照順序標注出寫作時間，每一卷題目也可以見到基本的詩歌情況，比如卷二銀川集記錄的是康熙己卯十二月至辛巳六月在銀川所寫的詩歌，因為是初次外出做官，詩集中多為對兒女親人的牽掛，如《寄內(nèi)》《寄英兒》《寄女》《寄虎兒》等詩歌表現(xiàn)的正是這些內(nèi)容。另外也可以初步見到國梁到了銀川之后對城市風景和生活的記錄，比如《銀廳八詠》《消寒八詠》《消夏八詠》等用組詩的方式是詩人較為擅長的。

國梁對每一段歲月的感受不同，用詩歌記錄下來并輯錄成冊，就形成了“志一時興會”的說法?！队袢贰遁喤_集》正是詩人在西域時的感受。雖然是記錄一時一地的印象感受，但是所用詩歌并不是隨意漫記。他很善于用組詩表現(xiàn)風景、生活以及對城市的印象，比如前文提及的《題遂成二十景》《幽居十二事和誠毅伯韻》《輪臺八景》。在《玉塞集》《輪臺集》之前的《銀川集》中就有《銀廳八詠》《消寒八詠》《消夏八詠》，在《玉塞集》《輪臺集》之后的《南明集上》中有《皋署西園二十四詠》《黔中竹枝詞四首》，《南明集下》中的《宜園八詠》《記西園草木十首》《題西園十二景六首絕句十二首》等都是組詩的形式。組詩形式體現(xiàn)出作者構思的嚴謹，并體現(xiàn)出作者對所詠事物與生活的熱愛。尤其是在解組課孫的十年，國梁內(nèi)心更加平穩(wěn)寧靜，注重深入細致地描述對自然風光景物的獨特領會，表現(xiàn)出八旗人的精神與氣質(zhì)。

國梁的“志一時興會”所組成的詩集，是在其孫子玉麟做安徽學政提督時刊行的。二十年后，玉麟出任伊犁將軍——這是最高行政長官，延續(xù)了國梁的西域緣。結合國梁解組十年“著書課孫”的情況，其詩集對玉麟的熏陶作用，由此可見一斑。

（三）成“平和篤厚”之風

對于國梁詩歌的特點，鐵保評價“譬萬鈞之洪鐘，無錚錚之細響”；吳廷琛評價“平和篤厚，不假雕飾，而蒼勁絕俗”；星漢先生認為國梁詩歌“各體皆有，唯視感情而定體式”，“古詩、歌行，出語古拙恣肆”。國梁在詩集序中自述其創(chuàng)作，也體現(xiàn)了自身對詩歌創(chuàng)作的觀點：

余自束發(fā)受習貼括家言，通籍后，始以意稍稍為詩。率我行我法，不斤斤效法古人，以故題詠雖夥，只以紀時事，標歲月，聊志一時興會。而準之古人，迄無所似，不可謂成詩也。然竊謂古太史采風雅，雖田夫野老婦人孺子，茍有吟諷皆得登之輏軒，上之廊廟，未嘗沾沾聲律，閑品騭其高下也。又況文字視乎學問，非可勉強。余極知學殖荒落，決不能工且好，第以閱時既深，夙昔興會所寄托，未忍隨手棄去，爰依次裒集分為十二卷，存之篋笥?；蛳緯r一檢點之，覺猶赫赫若前日事，用自省觀焉，雖不工且好，庸何傷？

從這段話可以看出國梁的創(chuàng)作理論端倪。其最重要的觀點是反對襲古，強調(diào)性情，強調(diào)詩歌創(chuàng)作與情境緊密相連?！安唤锝镄Хü湃恕薄爸灰约o時事，標歲月，聊志一時興會”，不以聲律高下為意，只為紀事反省，正是反對因襲，抒寫性情的表述。國梁自稱“閱時既深”，指的是一生自二十二歲中進士，四十三歲攝寧夏府，四十五歲補蘭州府同知，四十八歲攝欽州直隸州，四十九歲只身赴任烏魯木齊同知，五十二歲回京后任廣西平樂知府，五十五歲擢貴州糧驛道。吳廷琛說國梁“生平宦跡所至，踰皋蘭，涉秦州，西極烏魯木齊”，正是對其一生的總結。詩歌是作者內(nèi)心情感的真實流露，客觀環(huán)境與所處生活的變化勢必會影響到詩歌的變化。

在描寫城市景物的詩歌中，國梁曾描寫了城里的一棵老榆樹，自比的意味非常濃厚?！对伬嫌堋啡娙缦拢?/p>

塞垣新綠晚，榆葉未抽春。不屑黃花艷，先開碧澗濱。捎云霜千古，涇雨蘚皮皴。只此便清絕，何心怨大鈞。

詩歌塑造了一棵無意與黃花爭艷的老榆樹，它上接云霜，下連涇水，便知足常樂，無心埋怨上天對之的不公。這種心態(tài)，正是國梁內(nèi)心清高孤傲的八旗子弟心態(tài)，體現(xiàn)在詩歌上就是無脂粉之氣，無衰颯之音，不見雕琢痕跡，平和篤厚，超脫塵俗。

綜合而言，國梁的烏魯木齊城市群詩的創(chuàng)作體現(xiàn)出了八旗詩人獨特的創(chuàng)作心理，形成了獨特的創(chuàng)作風格，值得更多的研究者去研究。

a 鐘廣生：《新疆志稿·卷一·新疆建置志序·第2部·第5冊》，全國圖書館文獻微縮復印中心2003年版，第161頁。

b 〔美〕路易斯·芒福德：《城市發(fā)展史——起源、演進與前景》，宋俊嶺、倪文彥譯，中國建筑工業(yè)出版社2004年版，第33頁。

cef 王希?。骸段饔蛭墨I四種輯注考述》，甘肅文化出版社1995年版，第106頁，第21頁，第69頁。

d 國梁：《澄悅堂詩集》，《清代詩文集匯編·三四二卷》，第95頁。（下文有關該作引文均出自此書，不再另注）

參考文獻：

[1] 鐘廣生.新疆志稿·卷一·新疆建置志序[Z].全國圖書館文獻微縮復印中心，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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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七十一.西域見聞錄[M].清乾隆四十二年（1777）刻本.

[4] 路易斯·芒福德.城市發(fā)展史——起源、演進與前景[M].宋俊嶺，倪文彥譯.北京：中國建筑工業(yè)出版社，2004.

[5] 王希隆.西域文獻四種輯注考述[M].蘭州：甘肅文化出版社，1995.

[6] 國家清史編纂委員會.清代詩文集匯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7] 星漢.清代西域詩研究[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基金項目：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西部項目《新絲綢之路視野下的清代新疆城市詩研究》（項目編號：18XZW015）階段研究成果

作 者： 宋彩鳳，碩士，新疆應用職業(yè)技術學院教授，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朱麗娟，碩士，新疆應用職業(yè)技術學院講師，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

編 輯：水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