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麗波,連曉紅
(鞍山師范學院 美術學院,遼寧 鞍山 114007)
花鳥畫是中國畫藝術的重要組成部分,有著深厚的文化內(nèi)涵.作為技法語言的“寫意”在中國花鳥畫創(chuàng)作中占有極為重要的地位.寫意花鳥畫從五代南唐時期的杰出畫家徐熙創(chuàng)立潑墨畫法以來,至今已有上千年歷史,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寫意花鳥畫從藝術構思到藝術表現(xiàn),歷代相承并日臻完善,民族風格鮮明,涌現(xiàn)出無數(shù)的繪畫宗師,創(chuàng)作了無數(shù)藝術珍品,積累了豐富經(jīng)驗,在中國畫壇寫下了濃重的一筆.探索寫意花鳥畫的構思構圖和創(chuàng)作技巧對寫意花鳥畫的傳承發(fā)展有著積極的意義.
關于寫意花鳥畫的脈絡變遷說法不一.有人說是從唐代王維的文人畫開始,有的畫史說是從五代畫家徐熙開始,也有說是從宋代蘇軾開始,還有一說是從明代陳白陽開始,這些說法使寫意畫與文人畫的概念混淆不清.有的說“寫意畫”就是“文人畫”,“文人畫”也就是“寫意畫”[1].根據(jù)畫風來看,“文人畫”是個籠統(tǒng)的名詞,元代以前只能說是文人作的畫,并不是“文人畫”.“寫意”與“工筆”是相對的,其實,徐熙前后時期的淡墨勾染花鳥畫,還是相當“工”細的,并不是“寫”出來的.所以說真正的寫意畫是從元代開始(創(chuàng)意),倪云林、鄭思肖為代表畫家,而把寫意花鳥畫推向高峰的則是明末清初畫家朱耷.
唐(五代)—宋—元—明—清.寫意花鳥畫經(jīng)歷了勾染—沒骨—勾花點葉—大寫意4個階段.
以元代為分界線:
元代以前,工筆畫為主流——院體畫為主(寫意畫孕育期);
元代以后,寫意畫為主流——文人畫為主(寫意畫發(fā)展期).
寫意花鳥畫代表畫家當中分文人畫家和院體畫家.文人畫家重視傳神、氣韻,落筆以寫胸臆之氣,所要表達的是自己對人生態(tài)度和自然規(guī)律的一種情懷.院體畫家看重技法和表象,注重形似和工細描寫.倪云林、鄭思肖—白陽、青藤—朱耷( 八大山人)—金農(nóng)、鄭燮、李鱓—趙之謙、吳昌碩—齊白石、潘天壽等,是中國不同歷史時期文人畫的代表畫家.按明代畫家董其昌之說,文人畫寫意自唐代王維開始.但是,明代畫家王紱既沒有提分宗,也沒有提王維,而是說“元人專為寫意”.可見元代是從精工到寫意的轉變時期.當時,對院體畫家的看法是:“關仝、荊浩其一家也,寫意花鳥畫自趙孟頫(兼工帶寫)到陳白陽是一變化,由徐渭到八大山人又是一變化,八大山人之后到吳昌碩是一變化,由齊白石到潘天壽又是一變.由兼工帶寫到寫意(小寫意),再到大寫意;由工筆淡彩到水墨畫,再發(fā)展到色彩與水墨結合的寫意表現(xiàn),轉入水墨帶裝飾性意味的大寫意.寫意花鳥畫在人們的心目中有著美好的象征寓意,是喜聞樂見的一種藝術形式.明確寫意花鳥畫的發(fā)展方向、脈絡變遷有利于對其創(chuàng)作規(guī)律及構思與技巧的研究學習.
構思決定構圖,構圖體現(xiàn)構思.中國畫在構圖學方面很早就有理論闡述.從東晉顧愷之“置陳布勢”起,到南齊謝赫“六法論”中提出“經(jīng)營位置”,再到唐代張彥遠歸納為畫之“總要”,都是前輩宗師在理論上總結出來的構圖原則.從古至今,傳世畫作無數(shù),風格形式多樣,而最使觀者注目的就是構圖,從作品構圖中可以看出一個畫家的修養(yǎng)、技巧、才略、魄力.要創(chuàng)新就要有突破、有氣勢、有魄力,關鍵是畫家的“膽識”和“眼力”,要能做到“人不能者我能,人能者我不能”,要具有一雙善于發(fā)現(xiàn)美的眼睛,“別人看到的我看不到,別人看不到的我能看到”.有膽識卓見,有敏銳眼光,敢破敢立,構圖無法,有法非法,能知法度卻不為法度所拘束.天地之法為人所創(chuàng),為人所立,亦為人所破.舊法滅,新法生,能知此理者,即為繪畫構圖大家矣.寫意花鳥畫的構圖不僅體現(xiàn)形式和布局,更要體現(xiàn)中和之美與意境之美[1].“經(jīng)營位置”(構圖)的本意是“畫之總要”,這既是構圖上的虛實問題,也是意境深遠的美學問題.這里不得不提到“構圖”的另一個美學問題,是畫面中的空白問題——虛實相生、陰陽互動.無處不用虛,無處不用實;實中虛,虛中實.八大山人對畫面“空白”意境的處理已近極致.
寫意花鳥畫往往追求簡約的藝術效果,要濃縮、要聯(lián)想、更要升華.“畫須有筆外之筆,墨外之墨,意外之意,即臻上乘禪矣”[1].筆簡意深這是藝術的規(guī)律,“以一當十”“以少勝多”,寥寥數(shù)筆逸氣橫生,看得少,想得多,少而精.八大山人、潘天壽的花鳥畫典型而突出地體現(xiàn)了上述美學法則.明代沈周贊美元末明初倪云林的畫:“筆簡而意盡”“筆簡思清”.明末畫家惲向說:“簡者,簡于象,而非簡于意.簡之至者,縟之至也”[2].要“以一筆而藏萬筆”,這正是寫意花鳥畫追求“簡約”的意境美.要想深刻理解八大山人花鳥畫的“筆簡意賅”,欣賞者需要探究其內(nèi)心深處緣由,他熱愛生活、熱愛自然,但這與他所生活的現(xiàn)實相矛盾.所以,他只能向內(nèi)心深處尋求心靈的解脫,借用畫筆傳達奔放而熱烈的情感寄托,借物言志,眷戀故國,熱愛大好河山,通過花草樹木、鳥蟲竹石吐露自己的深情——“墨點無多淚點多”.觀于象外,得其寰中,進而理解八大山人深沉而高遠的藝術境界.倪云林的畫疏曠簡約,徐渭的畫清潤華滋,八大山人的畫概括簡賅,這些繪畫宗師把寫意畫推向了純凈酣暢、豪邁淋漓、清雅含蓄的審美高度.寫意花鳥畫要做到能繁能簡,繁中求簡,簡中求賅;繁亦難,簡不易;行中筆,筆中意;意到筆不到,筆到意留,寫意傳神.這即是寫意花鳥畫創(chuàng)作的辯證法.
寫意花鳥畫要達到雄渾“樸茂”實屬不易,畫面表現(xiàn)內(nèi)容多、用筆繁不等于“茂”,也可稱為雜或亂,更不是“樸”.蕭疏和樸茂在寫意花鳥畫發(fā)展中是兩種相對的風格意境,文人畫家多表現(xiàn)蕭疏意境,專業(yè)畫家則比較重視樸茂.元末明初倪云林、北宋蘇軾是喜愛蕭疏風格的,而近現(xiàn)代吳昌碩、齊白石則重視“樸茂”.后來有人評論說,“蕭疏”反映的是落魄文人凄涼的心境,“樸茂”反映的是和諧社會繁榮的景致.說前者是消極的,后者是積極的,這樣的評說不免有些片面.其實,“樸茂”即樸實繁華、豐滿茂盛、生動朝氣,吳昌碩、齊白石的寫意花鳥畫已經(jīng)表達了這一深刻寓意——雄渾樸茂.近年來,評論提出明末清初畫家八大山人的花鳥畫具有“樸茂”的風格,這是對八大山人風格的深刻理解和深入研究的結果.過去有些評論很膚淺,甚至是歪曲的,例如,有評說八大山人的畫“孤寂”“凄冷”“荒涼”,這是對他“樸茂”風格的誤解,沒能深入細致地看到他筆墨構思背后的氣魄、骨力和內(nèi)涵.其生命力之盛,前無古人.八大山人的花鳥畫在形式上用筆簡練,但在筆墨內(nèi)涵上確是“樸茂”.論“無形”,他的畫構圖空間并非虛無,而是虛實相生,陰陽互動.所以說“樸茂”并不完全在形式風格上,其獨到之處是畫家的真情流露.
寫意花鳥畫的“意”字點明了畫家在創(chuàng)作中要表達個人的性情和素養(yǎng)——主體精神,或淡泊、或?qū)庫o、或灑脫的心境,是畫家充分抒發(fā)情懷的必要前提.所以,畫家要在世俗紛擾中修煉瀟灑超然、淡泊寧靜的心志和素養(yǎng),在動筆揮毫之前做到胸有成竹、心無掛礙、暢然自得,具體落實到用筆上,才能呈現(xiàn)出不慌不忙、不狂不野的沉著“氣勢”.要“一筆”把“氣勢感情”表達出來,需要高度的提煉概括,不是簡單的“形似”可以達到的.“一畫”也就是“一筆”[1],一筆落下要能做到不可更改、不可模仿、不可重復、不可做作、不可修飾、不可解說、不可掩蓋,也就是寫意花鳥畫強調(diào)的“一畫”之理所能達到的高度和技巧.明代畫家徐渭和近代畫家吳昌碩特別重視用筆,揮筆如天馬行空,似唐代書家張旭的狂草,氣勢貫穿整個畫面,被譽為“力能扛鼎”.近現(xiàn)代畫家黃賓虹針對用筆的技巧問題,提出了“五筆”說:“一曰平,如錐畫沙;二曰圓,如折釵股;三曰留,如屋漏痕;四曰重,如高山墜石;五曰變,參差離合,大小斜正,肥瘦短長,俯仰斷續(xù),齊之不齊,是為內(nèi)美.” 如此用筆用墨就可以“節(jié)節(jié)有呼吸之感”[3],一筆氣足,貫穿到底,自然得勢,一點一線、一枝一葉都充滿生機和活力.
厚實“圓渾”是對寫意花鳥畫用墨的審美要求,是指用墨的厚實流暢.不少寫意花鳥畫看起來很“帥氣”,但卻給觀者單薄、秀弱的感受,這正是用筆、用墨的技法出現(xiàn)問題.所以前輩宗師提出寧可“拙”、不可“俏”的筆墨技巧,實質(zhì)就是筆墨運用上的“圓渾”問題,強調(diào)用筆要圓、用墨要渾,其淵源歷史——“書畫同源”.篆書的突出特點就是圓,線條要圓潤脫紙,圓得有立體感,反之線條單薄,既沒厚度又沒力量,顯得漂浮,厚實“圓渾”的線條給觀者的感受既渾厚又有分量.中國畫強調(diào)的“質(zhì)感”與西畫的“質(zhì)感”不同,西畫是指描寫對象之質(zhì),中國畫是指筆墨之質(zhì),即使畫水、畫煙霧也同樣要求有質(zhì)感.現(xiàn)代畫家李可染先生畫《杏花春雨江南》全用淡墨表現(xiàn),同樣達到了質(zhì)的分量.清代石濤用墨常常幾乎淡到無形,但畫面上的筆痕、水跡仍然使人感受到千斤之重,這又是一種審美上的“圓渾”.有人說“新筆寫字,舊筆作畫”,意思是書法用筆可顯鋒芒,作畫用筆則要渾厚含蓄.八大山人書法喜愛用禿筆中鋒,墨色厚實,流暢圓潤,他的字雖無鋒芒卻也自成一格.潘天壽作畫就特別強調(diào)有氣勢,鋒芒銳氣,自成一格.誠然,任何方法都不是唯一的、是相對的.為了更快地掌握技巧,需要先了解一般的規(guī)律法則.在技法運用熟練后再求突破和創(chuàng)新,這正是寫意畫創(chuàng)作中“守法—破法—無法之法為至法”的認識和實踐過程.
在中國繪畫理論方面,南齊謝赫在“六法論”中提出了“隨類賦彩”;唐代畫家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中提出了“若氣韻不周,空陳形似,筆力未遒,空善賦彩”及“具其色彩,則失其筆法”的技法討論;唐宋以后的畫家,又提出了筆墨與色彩的關系[3].畫家在不同的思想基礎和精神狀態(tài)中,對色彩有著不同的喜愛和感受.不同的“意”念也要求產(chǎn)生與之相適應的色彩處理,中國畫用色講究“隨意”,即是中國畫論中“意在筆先”的說法.由于畫家用色的方法和習慣不同,使畫面上表現(xiàn)出來的色彩效果也各有千秋.如吳昌碩寫意花鳥畫注重用墨彩,往往以墨為骨.齊白石的筆墨不同于文人畫的自適溫雅,顯得蒼勁、清新、質(zhì)樸,他的花鳥畫繼承徐渭、八大山人、石濤、吳昌碩以來多方面的優(yōu)秀傳統(tǒng),同時注重寫生觀察,晚年改變畫法,用色畫花,以墨勾葉,突出色彩的對比效果,并將書法、印章、繪畫融合為有機的藝術整體.張大千以傳統(tǒng)根底深厚著稱于世,他的潑墨、潑彩技法常用于寫意花卉,潑彩荷花是其代表作.潘天壽的花鳥畫以寫意法著稱,兼擅指畫,他自成一家,在大量的觀察寫生基礎上,善于出新求奇,他的作品設色古艷脫俗,對比鮮明,不為自然色所局限.高劍父是嶺南畫派的開創(chuàng)者,主張變革中國畫,以接受傳統(tǒng)為主,同時吸收西洋畫技法,為“折中東西畫派”.徐悲鴻喜用淡彩,略敷色彩而已.林風眠對中國寫意畫的革新、追求,既不是傳統(tǒng)中國畫形式,也不是盲目照搬西方繪畫形式,而是融合中西技法創(chuàng)造獨具一格的樣式,追求揮灑的線條、濃郁的色彩、夸張的造型,常融濃麗的色彩于水墨之中,表現(xiàn)出一種美與善的超然境界.總之,“意”念中的色彩與實際自然界的色彩差別,在于這里的色彩并不再現(xiàn)自然物象的視覺色彩,而是直接表達畫家的精神內(nèi)涵[4],從而叩動人們的心弦,引起精神共鳴,表達思想主題.
中國畫的“傳神”之說來自東晉顧愷之的“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寫意花鳥畫的“傳神”,不像人物畫的“阿堵”,要從整幅畫面取勢中傳情達意,更要從花、鳥、蟲、魚的相互關系和細節(jié)刻畫上“傳神”.八大山人的筆墨最概括簡略,但在蕉葉上的草蟲、瓜果上的鼠態(tài)、鳥魚之動靜的刻畫上極其精巧傳神.花鳥畫要想傳神,必須注意細節(jié)上的刻畫,“盡精微致廣大”“一花一葉總關情”說的就是這個道理.因此,前輩宗師總結了“一律、二向、三尖法”技巧運用,一律:指花卉的生長規(guī)律、結構規(guī)律;二向:指“順向”和“反向”處理;三尖:是指花卉的花尖,葉尖、芽尖.只有抓住植物的特點、趨向、轉折,才能使整體植物生動傳神.表現(xiàn)禽鳥、走獸、草蟲、游魚,則要從整個姿態(tài)動勢、呼應、顧盼的關系中傳遞情感,為了烘托畫面關系氣氛,有時需要和花草、木石、流水相配合.花木無聲,作者有情;鳥蟲無意,作者有心.明代祝允明說:“繪畫不難于寫形,而難于得意.”他認為“得其意而點出之,則萬物之理挽于尺素間矣”,這個“意”字含有“萬物之理”.“生意”就是指萬物之“神”,天地之間萬物都是有生命活力的.畫得不理想的作品,被視為“莫得其意而失之板”.一個畫家,首先要能做到“似”,才能達到“不似”.畫不像的“不似”,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畫家.至于修養(yǎng)、技法水平高低那是另一回事.“似與不似”和“不似之似”是藝術表現(xiàn)的辯證法.
總之,寫意花鳥畫的構思與技巧包括很多方面,構思巧妙、技法嫻熟、技巧運用等發(fā)揮得好,可以獲得更好的藝術效果.寫意畫既要求線條簡潔,又要豐富飽滿,寫的是詩情畫意、文化精神、思想情感.當代畫家肩負著繼承和創(chuàng)新寫意花鳥畫技巧的雙重任務,一方面要踏踏實實地學習、挖掘傳統(tǒng)的精華;另一方面要深入生活中,寫生收集生動鮮活的創(chuàng)作素材.與此同時,還需廣泛汲取姊妹藝術之長,大膽進行藝術實踐和創(chuàng)新,突破陳舊的程式,發(fā)揚中華民族優(yōu)秀傳統(tǒng),創(chuàng)作出題材新、技法新、形式新、寓意深的能夠謳歌新時代的藝術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