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曉輝 鄭延國 錢冠連
內容摘要:廣東外語外貿大學外國語言學及應用語言學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導師錢冠連先生專治語言哲學,著有專著多部,如《美學語言學》、《漢語文化語用學》、《語言全息論》、《后語言哲學之路》、《語言:人類最后的家園——人類基本行為的哲學與語用學研究》等,在學界影響極大。其中《語言:人類最后的家園——人類基本行為的哲學與語用學研究》先后獲廣東省哲學社科一等獎(2006年)及“許國璋外國語言研究獎二等獎”(2017年)。他在耄耋之年,仍然堅持治學不倦,毋庸置疑地成為了廣大學人的榜樣。他對翻譯亦頗有研究,從語言哲學的視角,提出來了許多極具新意的翻譯理念?;诖?,我們就翻譯與錢先生進行了一次訪談。錢先生提到,其提出的語言哲學翻譯論可以說為翻譯理論找到了又一處源頭,且展露出新的活力。訪談中,錢先生還闡述了如何處理“文化共核”與翻譯之間的關系,如何處理翻譯中的“語境干涉”,也談到了翻譯研究與翻譯教學的關系。
關鍵詞:語言哲學;翻譯理論;翻譯研究
Abstract: Mr. Qian Guanlian, professor and Ph.D. supervisor of the Center for Foreign Linguistics and Applied Linguistics, Guangdong University of Foreign Studies, specializes in linguistic philosophy. His works include Aesthetic Linguistics, Pragmatics in Chinese Culture, The Theory of Language Holography, On the Way to Post-Philosophy of Language, and Language: The Last Homestead of Human Beings- Philosophical and Pragmatic Probe into the Basic Survival Ways of Man, all of which has a great impact on the academic circle. Language: The Last Homestead of Human Beings- Philosophical and Pragmatic Probe into the Basic Survival Ways of Man has won the first prize of the Guangdong Philosophy and Social Sciences (2006) and the second prize of Xu Guozhang Foreign Language Research Award Second Prize (2017). In his senior years, he still insists on studying tirelessly, undoubtedly becoming a role model for the academic circle. He also has a lot of research on translatio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linguistic philosophy, he has put forward many novel ideas of translation. Based on this, we conducted an interview with Mr. Qian about the translation. Mr. Qian mentions that his translation theory of linguistic philosophy has helped to find another source for translation theory and show new vitality. In the interview, Mr. Qian explains how to deal with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cultural co-core” and translation, how to deal with “contextual interference” in translation, and also talks about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ranslation research and translation teaching.
Key words: linguistic philosophy; translation theory; translation studies
柳曉輝、鄭延國(以下簡稱“柳、鄭”):錢老師,您好!感謝接受我們的采訪。您提出了語言哲學翻譯理論這一理念,不知依據何在?
錢冠連(以下簡稱“錢”):根據語言學家塔爾斯基(Tarski)的真(值)語義理論(the semantic theory of truth),我認為語言哲學很可能是翻譯理論的源頭之一(錢冠連,《后語言哲學之路》 185-188)。于是我提出了語言哲學翻譯論這樣一個概念,指出翻譯是工具性語言的擴展。換言之,翻譯是將一種語言內的解釋關系擴展到不同語言文化間的解釋關系中去,或者說翻譯就是工具性語言對對象性語言的解釋,語言哲學翻譯論便由此而來。
柳、鄭:語言哲學翻譯論的提出,不失為一種創(chuàng)新。這種翻譯理論尚不知與嚴復的“信達雅”以及西方翻譯理論中的“等值”說法有何關系?
錢:語言哲學翻譯論通過對塔爾斯基提出的滿意的真之理論進行部分改造,使該理論所符合的兩個條件,即“實值上充分”和“形式上正確”,最終形成真之語義理論中的“真”。真之語義理論的初衷何在?何以西方哲學家要反復摳住一個判斷的為真或為假?一個句子(Snow is white)本身并無真假可言,但是,當你把它與經驗事實(或外部世界)一對照,才有真、假可言。什么東西(對象、個體)是白的?雪的顏色為黑嗎?這兩項中錯一項,snow與white的詞意確定不下來,聽者懵懵懂懂,不知所云。請看,只有將一個statement與經驗世界或客觀世界對照,才能確定句子的真假。但確定句子真假不是目的,其意在,當且僅當為真的句子里之詞語才有資格與世界某一物(對象)掛鉤,此時此境,詞語的意義,如snow,is,white和Snow is white,才能被人確知(certainly know)。此時,意義和指稱研究出場了(為許多語言學學科和翻譯理論提供了源頭)。依賴為真的意義這一條路徑(還有別的路徑),是為了確知詞語意義和指稱是否準確地搞清某一對象(object)存在于世的狀態(tài)——這便是西哲魂牽夢繞的東西。所以意義與指稱成為西語哲的核心內容。倒過來說,正是搞清詞語意義和指稱需要建立真之語義理論(不是唯一的路徑)。這個“倒過來說”真?zhèn)ゴ?!是它及無數個“倒過來說”推動了西哲研究的語言性轉向(the linguistic turn)。這樣一來,這個“真”與信達雅中的“信”、等值論中的“等值”,不僅工同,而且連曲也是同的?!靶拧迸c“等值”實質上體現了真之主流。由此可見,真、信、等值三者之間存在著一種“互為印證”的關系。
柳、鄭:真、信、等值三者之間存在一種“互為印證”關系的解釋,的確令人信服。如果譯文能夠保持原文的“真”,那就太理想不過了。和“信”、“等值”的情形一樣,所謂“真”也是一種理想狀態(tài)。如嚴復在翻譯《天演論》時,將人稱代詞“I”換作了“赫胥黎”三字;盡管這一譯法已為世人所接受,但畢竟已經失“真”??梢?,在翻譯實踐中,由于種種因素的制約,譯者追求的往往是工具性語言與對象性語言的不對等。因此,“真”只能在目的語中得到局部的保證,而不可能做到“實值上充分”。
錢:你們的說法,我完全同意。
柳、鄭:語言哲學翻譯論對語言哲學與翻譯理論進行了成功的打通,使語言哲學似可成為翻譯理論的一處源頭的理念得以證實。您的這一理念體現了翻譯理論的活力與價值。
錢:其實,人們憑借翻譯這個平臺不僅可以探索別的領域問題(如語言哲學問題),而且可以揭示別的領域問題,甚至可以使社會科學之間、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之間相互打通,對彼此的“智慧”進行有益的交流。
柳、鄭:您曾多次議及“文化共核”(錢冠連,從文化共核看翻譯等值論 13-14)。尚不知這一概念具體何所指?
錢:在人類社會中,各種文化特征相覆蓋的部分即是文化共核。文化共核有其生成的生理基礎。如人們在贊許和高興的狀態(tài)下說話時,總是伴以笑臉;在訓斥和沮喪的情形下說話時,往往呈現出嚴肅和憂郁的表情。這些人類共有的聲色無疑顯示了文化共核生成的生理基礎。文化共核亦有其生成的心理基礎。如人們一般傾向于避免敵對,追求和諧;反對野蠻和倒退,主張文明和進步。這些人類共同的追求和向往無疑凸顯了文化共核生成的心理基礎。
柳、鄭:文化共核與翻譯之間的關系應當如何進行處理呢?
錢:基于人類生理和心理特征形成的文化共核作用于翻譯時,將產生兩種調節(jié)。其一曰正調節(jié)。當目的語與源語在用詞、線性搭配、修辭手段、借用形象的文化心理習慣等方面相一致時,文化共核可以為譯者提供便利,從而使目的語與源語能達到真正意義上的效果等值,或者令目的語與源語在語言層面上向最大限度的等值靠近。
其二曰負調節(jié)。當目的語與源語在用詞、線性搭配、修辭手段、借用形象的文化心理習慣諸方面相抵牾時,為了使交際成功,文化共核便退往一旁,讓目的語文化模式取代源語文化模式,從而在接受者那里產生有限度的等值,但同時亦使源語在語言交際層面留下了文化虧損的遺憾。如將“as poor as a church mouse”譯成“一貧如洗”,將“我只會馬走日,象走田”譯成“I only know the most basic moves”。譯語無疑在效果上與源語產生了一定的等值,使交際順利,然則源語中那種充滿情趣的西方教會文化形象與中國象棋文化神采卻蕩然無存了。
柳、鄭:正調節(jié)無疑有助于使翻譯目的語與源語在語言層面上達到向最大限度的等值,而負調節(jié)的結果不免令人遺憾了。
錢:應當看到,文化共核作用于翻譯而產生的正調節(jié)以及負調節(jié)中的有限度等值完全能夠對翻譯形成一種激勵機制,引導并促使人們在理論上、實踐上將翻譯的目標和過程變得更為科學、實用和完美。至于負調節(jié)中的另一種情形即目的語與源語不可能在語言層面上形成等值亦同樣可以產生一種提示,即提示人們不要為了避免文化虧損而強求一一等值。換言之,人們不必追求無解的東西;承認無解才是一種科學的態(tài)度,因為其本身就是一種解。
柳、鄭:您曾經提出過在翻譯實踐中有語境、附著的符合束、智力等三個干涉。請您先談談如何處理翻譯中的“語境干涉”。
錢:所謂語境干涉,系指語言背景(上下文、上下語)和非語言背景(自然物、社會文化背景)對話語意義的影響。如魯迅的《阿Q正傳》中有這樣一段對話:
“我們的少奶奶……”吳媽還嘮叨說。
“我和你困覺,我和你困覺!”阿Q忽然搶上去,對伊跪下了。
對話中無疑存在著一種語境的干涉。如果沒有語境,吳媽便無法知道阿Q此話是從何說起。事實是阿Q曾在小鎮(zhèn)上被小尼姑咒為“斷子絕孫”,從此他便開始想女人。而談話發(fā)生的當晚,吳媽在閑聊中談起了老爺要買的一個小的,這無疑引起了阿Q的沖動。
對于語境干涉的翻譯,譯者必須自然且充分地借助原作中的語境,從而給目的語讀者帶來享受這種語境的方便,斷不能節(jié)外生枝,另辟蹊徑。
如楊憲益、戴乃迭伉儷英譯的《阿Q正傳》,便明顯地具有這種特點。如他們以直譯或曰異化的方法將上述對話英譯為:
“Our young mistress…” Amah Wu chattered on.
“Sleep with me ! ” Ah Q suddenly rushed forward and threw himself at her feet.
柳、鄭:顯而易見,楊戴的譯文比較成功地處置了語境干涉。那么,翻譯中的“附著的符合束干涉”又如何處置呢?
錢:所謂附著符號束干涉,系指伴隨物、面相身勢、聲氣息等三項干涉。伴隨物不是語境中的自然物體,而是說話人正在運用中的或者自覺地準備著參與談話的東西。對方其所以能明白說話人的意思,正是依仗這些伴隨物的參與或曰干涉。
如《阿Q正傳》中的:
天色將黑,……(阿Q)走近柜臺,從腰間伸出手來,滿把是銀的和銅的,在柜臺上一扔說,“現錢!打酒來!”
例中的伴隨物是“滿把的銀錢和銅錢”。一向靠賒欠,因而被未莊小酒肆與未莊人瞧不起的草根人物這次居然能神氣十足地吆喝著打酒,就因為手上有了銀的和銅的硬通貨。此時銀錢和銅錢不再是其本身,而是成了阿Q抬高自己的象征。
面相身勢與聲氣息干預的情形亦復如此。兩者都具有傳達意向含義的基本功能,且都是言語的生命意識與現象。不妨仍以魯迅的《阿Q正傳》為例:
阿Q自己也不說,獨有和別人口角的時候,間或瞪著眼睛道:“我們先前比你闊多啦!你算什么東西!”
例中的面相身勢“瞪著眼睛”無疑是對罵人語“你算什么東西”的參與或曰干涉。再舉一例:
“啊呀!”吳媽愣了一息,突然發(fā)抖,大叫著往外跑,且跑且嚷,似乎后來帶哭了。
例中的聲氣息現象如“大叫”、“嚷”、“帶哭”同樣也是對吳媽驚愕心理的參與或曰干涉。
對于上述附著符號束(伴隨物、面相聲勢、聲氣息)干涉的翻譯,譯者必須清醒地認識到,這些干涉在源文本創(chuàng)作之初就已經體現,作為源本衍生物的譯本只需按照源本的面貌忠實地再現其干涉即可,而不必別出心裁地對其另作創(chuàng)造(不排除有前提的點滴改造)。
柳、鄭:翻譯中,譯者如果能夠細致地處理由伴隨物、面相身勢、聲氣息等三項干涉構成的附著符號束干涉,譯文一定能夠達到理想的效果。那么,翻譯中的“智力干涉”又如何處置呢?
錢:所謂智力干涉,系指聽話人運用最基本的事理邏輯,對世界的認識與記憶及人際關系,推斷出說話人詞語里的隱含意義的一種過程。這個過程亦可稱之為“合適感覺”的選擇過程?!栋正傳》中亦能找出這樣的例子:
地保進來了。
“阿Q,你的媽媽的!你連趙家的用人都調戲起來,簡直是造反。害得我晚上沒有覺睡……”
聽話人阿Q對地保話語含義的理解過程為:造反,該罰;害得地保晚上睡不成覺,也該罰;于是便順理成章地有了“送地保加倍酒錢四百文”的下文。
對于智力干涉的翻譯,情形或許要繁復一些。首先是譯者對話語的理解需要智力推理或曰干涉。如處理得當,譯本便會體現相應的準確與流暢;反之,就難免出現暴力交流(violent communication),造成譯本“千瘡百孔”。其次是譯本讀者的智力推理或曰干涉,但這是讀者自身的事情。其完全可以調動自身事理邏輯的智力,憑借自身的知識結構或圖式對譯本進行“合適感覺”的選擇,或產生共鳴,或出現抵觸,這都是譯者無法把握或預料的。
柳、鄭:您還提到,在我國外語院校和相關研究機構,存在著兩種“翻譯”教學與研究。尚不知具體何所指?
錢:第一種,指作為兩語互譯技術的翻譯教學與研究。我以為,翻譯方法與技巧,是實踐之知,不但為了真理本身,還要提高翻譯技術。它是應用之學,屬于術。第二種,作為哲學的翻譯教學與研究,有如下兩種情形:(1)翻譯是(西方)分析傳統(tǒng)的語言哲學課程與研究的中的一個議題(problem),以及(2)翻譯是哲學學派譯學理論。因此,作為哲學的翻譯教學與研究,是理論之知,為真理而真理,不改變事情本來的樣子(正如研究了天體運動規(guī)律并不改變天體運動一樣),基本不觸及如何在實踐上提高翻譯技巧。學理之學,屬于學(-ology)。
柳、鄭:您的見解的確不同凡響。那么,這兩種教學與研究之間的關系如何呢?
錢:這兩種“翻譯”教學與研究(實踐技巧與哲學理論),雖然有如上所述的明顯區(qū)別,但不是高低貴賤的區(qū)別,是目的、任務、內容、論述及推理方式上的區(qū)別。自不待言,這兩者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君不見,幾多從事翻譯理論研究的教師,跳過來參與翻譯實踐,就是一個“得來全不費工夫”的證明。
柳、鄭:這種現象確實存在。您剛才提到,翻譯是西方分析傳統(tǒng)的語言哲學課程與研究的中的一個議題(problem)。您能對此說明得更仔細一些嗎?
錢:先說說作為哲學的翻譯教學與研究的第一類情形:在講授分析傳統(tǒng)的語言哲學時,翻譯是必然遭遇到的一個議題(下見蒯恩(Quine),塔爾斯基例子)。如廣東外語外貿大學的教育部文科基地,面向全體博士生開設的一門課程,其名目是“(the) philosophy of language”,教材選取了Frege系列的十幾位分析哲學家的論文和專著。文科基地還培養(yǎng)了語言哲學方向的博士生。最近一些年來,其他高校外語學院也紛紛開始語言哲學課,培養(yǎng)語言哲學博士生。與此同時,在我國其他高校的哲學系,也開設了(西方)分析哲學,當然也必然論及翻譯這個議題。
近代語言哲學家的典型代表人物蒯恩反復論證,翻譯具有不確定性。有兩個核心概念是他提出來的:除了Indeterminacy of translation (翻譯的不確定性),還有一個是Radical translation (原初翻譯)(錢冠連,《后語言哲學之路》 193)。原初翻譯的提出,是為了支撐翻譯的不確定性。原初翻譯,是他對人類的第一本翻譯手冊是怎么誕生的一次想象,一次還原推測。他想象,一位人類學家與一群與世隔絕的土著人相遇。這位人類學家試圖從原初狀態(tài)翻譯出土著語言(即第一本詞典),其辦法是,用土著人的語言表達式(例如喊出一聲“gavagai”)激起處在各種環(huán)境中(比如在野兔出沒的環(huán)境中)的土著人表態(tài),看看他們是首肯(assent)呢還是持異議(dissent)。比如,當兔子出現的時候,對“gavagai”首肯;兔子沒出現的時候,持異議。人類學家用“gavagai”這一表達式去試探土著人,以便看出“gavagai”是否意謂兔子。有意思的是,蒯恩指出,即使是兔子出現的時候,土著人一律表態(tài)認可“gavagai”這個表達式,但“gavagai”也可能意謂兔子身上不可分割的某一部分(兔子耳朵、尾巴、毛色、眼睛等等)而不是兔子。上例中,除了人類學家用土著人的語言試探,也可以是,當兔子出現的時候,土著人主動喊出一聲“gavagai”,兔子沒出現的時候他們就不這樣喊。頗為耐人尋味的是蒯恩最后的那個結論:喊出“gavagai”也可能意謂兔子身上不可分割的某一部分而不是兔子。這又是為何?答曰:刺激是不確定的(非三言兩語能說清楚,此處不展開。還有其他原因),引起詞語的指稱-意義就是不確定的。這兩個概念(Indeterminacy of translation + Radical translation)均在哲學界引起經久不衰的反響,以至言必稱蒯恩,言必稱Radical translation。
另一位分析傳統(tǒng)的語言哲學家塔爾斯基,提出消解“撒謊者悖論”的方案是,區(qū)分工具性語言(a metalanguage)與對象性語言(an object language,把對象語言放在括號中),我們用工具性語言來討論對象性語言。我們得到Convention T(常規(guī)T):“It is snowing” is true iff (if and only if) it is snowing.最后得到的T-sentences(T-句子)是:x is true iff p. Tarski的最后目的是找到“為真”的語義概念并奠定語義學的基礎(第二段對話中已提及)。這是一個很深刻的思想,給語言學家極大的啟示。后來我提出工具性語言的擴展公式(錢冠連,《語言學自選集》 144-145),順理成章地提出了翻譯的界定:“翻譯就是工具性語言擴展式的一種,一般工具性語言與翻譯所不同者僅在于,前者是在一門語言內進行,而翻譯是在兩門語言內進行?!?/p>
研究的問題,是不是哲學的,就看它是不是觸及哲學的typical questions(典型問題)。以西方哲學而論,它的典型問題分成兩個階段。在Ontology(存在論或本體論,其中,希臘詞根on-就是英語中的 being,to be)階段,典型問題是What is there?(何物存在于彼?請?zhí)貏e注意此處的to be用斜體,重讀)在Epistemology(認識論或知識論)階段,典型問題是How can we know anything at all? (我們究竟是怎樣知道何物、何事的?)What justification have we for our claims to knowledge?(當我們宣稱知道何物、何事時,憑什么可以驗證?)
柳、鄭:您剛才的解說,即蒯恩提出的Indeterminacy of translation (翻譯的不確定性)以及Radical translation (原初翻譯),以及您根據語言哲學家塔爾斯基的理論,提出的翻譯界定:“翻譯就是工具性語言擴展式的一種,一般工具性語言與翻譯所不同者僅在于,前者是在一門語言內進行,而翻譯是在兩門語言內進行”,令我們大開眼界,深受啟發(fā)。另外,您能否談談翻譯與詞語意義之間的相互關系?
錢:一個很有意義的事實是,談論翻譯,就一定要談論詞語的意義,翻譯與詞語意義捆綁在一起,這是常識。詞語意義往往(并非總是)和詞語的指稱聯系起來,指稱往往指向世界中某一實體,不過,談論虛體、指稱虛體的詞語也是有意義的(在此不討論),這一點認識極為重要,它導致了詞語的意義與指稱成為語言哲學的核心問題。一個詞語以自己的意義與指稱,一旦直接與世界的某物、某事、某過程的存在(being, to be, to exist, existence )掛起鉤來,即詞語一旦密切關乎外部世界的存在,那它就是哲學問題了。所以,以語言哲學的眼光考慮,詞語不過是談論世界與人的思想的入口。語言既然是談論事情的入口,那么,出口就在世界與人的思想那里。總而言之,翻譯就是用兩種語言的詞語(盡管最后的翻譯成品是一種語言)去談論世界與人的思想,兩種語言的詞語都與世界的某物、某事、某過程的存在掛起鉤來,密切關乎外部世界的存在,那么,翻譯理論就屬于哲學之議了。
柳、鄭:您的上述翻譯理念不僅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同時也具有特別的實用價值。語言哲學可能是翻譯理論的一處源頭的提法,無疑能拓展人們的思維視野,啟發(fā)人們在更寬泛的領域中對翻譯進行研究,從而使翻譯理論能不斷向前發(fā)展并且有所創(chuàng)新。由文化共核而衍生出的正負兩種調節(jié),首先在說法上就是對“直譯與意譯”、“歸化與異化”這類術語的一種標新立異,換言之,也是一種創(chuàng)新。其次,在實際的翻譯運作中,能鼓勵譯者靈活地運用兩種調節(jié)機制進行有效的移譯。能以正調節(jié)處置的絕不換以負調節(jié),旨在杜絕文化虧損;不能以正調節(jié)處置的,則應毫不惋惜地采用負調節(jié),旨在保證交際通暢。三個干涉的標舉則進一步彰顯出語言學家研究翻譯的另一種優(yōu)勢。這種現象一方面可以激勵翻譯理論研究擺脫傳統(tǒng)譯論的束縛,不斷從新的領域或者視角對翻譯進行多方位、深層次的探索;另一方面也可以促使從事翻譯實踐的人們更細致地對源作進行解讀,更充分地發(fā)揮自己的智力優(yōu)勢,以目的語進行表達,從而得到目的語讀者乃至雙語讀者的認同與贊許。
錢:非常感謝你們的鼓勵。翻譯研究其實是一個十分復雜的問題,我只不過是作了另外一種嘗試而已,但愿能給你們和其他翻譯理論研究者甚至翻譯實踐者提供些許借鑒。
引用文獻【Works Cited】
錢冠連:從文化共核看翻譯等值論?!吨袊g》.4(1994):13-14。
[Qian, Guanlian. “The Cultural Co-core and Translation Equivalence.” Chinese Translators Journal 4 (1994): 13-14.]
——:《錢冠連語言學自選集》。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8。
[---. Qian Guanlians Anthology on Linguistics. Beijing: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 2008.]
——:《后語言哲學之路》。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15。
[---. On the Way to Post-Philosophy of Language. Shanghai: 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 2015.]
責任編輯:翁逸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