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謝謝

有時候巴不得她去死我才安心。

蹦出這個念頭時，我正站在高高的主席臺上，挺直了腰桿，準(zhǔn)備發(fā)言。烈日毒辣，汗水糊了視線，明亮的光斑中，仿佛看見他們并肩而立，而她笑容落拓，不帶一絲不甘和抱怨。所有的得不到和為什么，都化為了一張具體的臉，往事就這樣如電影一般一幀一幀地放映在眼前。

我剛從農(nóng)村中學(xué)升入這所全市一流學(xué)府時，活像林妹妹進賈府，縮手縮腳，目光畏葸。有些記不清他究竟以什么姿態(tài)闖入我的生活，到底是穿著我不敢覬覦的AJ板鞋，還是月牙白的短襯衫。只依稀記得少年變聲期的音色，好聽得如同伏天田里的西瓜被一刀切到底時，擦著沙瓤紅色果肉所流露的質(zhì)感。他看了看我因為緊張而不斷蠕動的老北京布鞋，禮貌地笑著，一板一眼地說：“一教在我左手邊男廁所的后面?！睕]有任何貶低的意思，我心里升騰起一股濃濃的暖意。

找到了教室，放下布挎包，就遇上了我一輩子的對手——夏扶桑。也算不上美，只是那股清純勁兒輕松駕馭了松松垮在我身上的肥大校服，生生穿出大家閨秀的風(fēng)范。臉色蒼白，鼻翼兩側(cè)有淡淡雀斑，透著一股機靈勁兒，仿佛智商滿溢，泅透了面皮。用我當(dāng)年匱乏的語言只能這么形容。自卑感瞬間就像洪水猛獸般吞噬了我，讓我覺得自己粗鄙至極，心中的酸澀如墨汁倒入清水一樣千絲萬縷地暈染開來。

把所有燃著暗火的情緒摁滅，不露出一絲陰霾，臉上掛上一絲討好的笑：“同學(xué)你好，我叫木葉。”她不答話，只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前方。順著她的目光望去，竟然看見了在校門口遇見的少年。他仿佛察覺到了背后炙熱的目光，回頭青澀地笑笑。周圍同學(xué)大聲起哄：“謝雨霖和夏扶?？墒恰嗝分耨R呀！”“謝嫂你好！”

謝雨霖，好清涼的名字，縈繞在心頭，迫使心的溫度降了下來。女孩終于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新同桌，禮貌地笑著：“你好，夏扶桑。”我盯著她紅似艷陽的臉，牽強地笑了一下。

初來乍到，出生農(nóng)村，行為鄙陋，不討人喜。只有“好”同桌夏扶桑，似乎并不嫌棄我，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教導(dǎo)：“鋼筆吸完墨后不要往窗簾上蹭墨漬，畢竟是公共財產(chǎn)……”“木葉，我說你別拔狗尾巴草掏牙，我們用牙簽好嗎？”我知道這是一個大小姐對鄉(xiāng)巴佬的同情和責(zé)備，但這種好心的憐憫，恰好刺傷了我青春期膨脹的自尊心。我不客氣地打斷她：“大小姐，求您別啰嗦行不？”她有些委屈地低頭，臉色更顯蒼白。這時班上那些心中充斥著保護欲的同學(xué)就圍了上來：“我們謝嫂太善良了，居然幫一只亮牙齒咬人的土狗！”無從爭辯，我踉蹌走開，一種上進的情緒在心底暗自發(fā)酵，蔓延開來。

我是一只井底的蛤蟆，困在小小的格局里，以為只要弄死對方，就是這世界的王。不愿耽擱一分一秒學(xué)習(xí)時間，一下課我就沖出教室跑回家，卻在路過操場時多看了打球的謝雨霖一眼，摔了個狗啃泥。一咬牙，我拍拍身上的灰，爬起來就拖著崴到的腳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卻突然被一雙溫暖有力的大手扶住。吃驚地抬頭，倏爾就看見了逆光下他俊朗的輪廓，讓人心動得不得了。他的聲音有著不容拒絕的堅定：“拿好書包，我送你回家?！鄙砗笥心猩闹虼蠛埃骸爸x謝，別走啊，有你這么重‘色輕友的嗎？”

原來不論夜晚是如何寒冷漫長，那些光線，那些日出，一樣會準(zhǔn)時到來。就這樣，我遇上了一生難忘的陽光。

坐在出租車?yán)铮业谝淮坞x他這么近，又這么遠。近到可以聞到他校服散發(fā)的淡淡香皂味和夾雜著的汗水咸味。又遠到讓他聽不見我心跳如雷，亦不曾知曉我惶惶不安的心事。是這樣的，為了方便我讀書，媽媽在城里租了一個單車棚開小賣部，那么，他，會不會因此看不起我？最后是謝雨霖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沒頭沒尾地來了句：“其實扶桑是個超善良的女孩子，你別誤會她?！彪S即又好像怕我不相信似地補了一句：“我和她從小一塊兒長大，我了解她。”眼中的光暗淡下去，我輕輕“嗯”了一聲。

出租車停在小賣部門口，謝雨霖先付了錢，扶我下車。我媽一臉不悅地走過來，沖著他一頓吼：“你誰呀？”完了又對我喊：“錢發(fā)脹了是吧？打車回來！”那一刻，我真覺得她丟人極了，活像一只尖叫不止的鄉(xiāng)下雞婆。我甚至可以想象早上她去買菜和菜販子為一毛兩毛爭執(zhí)不休時旁人厭棄的神情。謝雨霖禮貌地微笑說：“阿姨您好，我是謝雨霖，木葉的同班同學(xué)?！薄芭丁眿寢屚祥L了尾音，臉上瞬間陰轉(zhuǎn)晴，殷切地笑起來，臉上的皺紋都擠成了黃土高原：“可不就是家長會上老師老表揚的謝同學(xué)嘛！阿姨也姓謝，和你是本家?！闭f罷，便近乎諂媚地拉他進小賣部，端出一盤花花綠綠的糖，朝我努努嘴：“傻愣啥呀，招待同學(xué)。”我雙手環(huán)臂，冷冷地諷刺：“已經(jīng)過期了吧？”“你這孩子……”謝雨霖卻仿佛絲毫不覺尷尬，沖我咧牙一笑，剝開包裝袋，糖黏在上面扯了無數(shù)細絲。我拼命咬著唇上死皮，看他面不改色一口吞了下去。媽媽殷勤地湊上來說：“好崽崽，聽說你爸爸是大領(lǐng)導(dǎo)吧？”自尊心像被冬蟲夏草吞噬般剝離得一干二凈?！皼]有啦，只是在單位里當(dāng)個小官?！蔽业闪藡屢谎?，急急地將他推出門：“謝謝。今天麻煩你了，讓你見笑了?！彼辉谝獾負]揮手，邊走邊大聲說：“養(yǎng)好腿傷！”我躲在門后，死命點頭。眼淚在鏡片后，化成一片疼痛的霧。

“我也很想跟夏扶桑一樣有資格和你并肩而立……”沒人知道有這么一條河流，一條名叫不甘和抱怨的河流，流淌在我的心上。誰不想出身錦衣玉食，一摸一手好牌？但我出發(fā)的地方冥冥中決定了我要走的路。很想是一種愿望，明知無法實現(xiàn)，卻依然會朝著它的方向義無反顧，如同向日葵追著陽光。

躲在房間里，都快要溺死在這條充滿嗆鼻硫磺味的河流里。夏扶桑，我一定要比你更努力地站在這個傾斜的世界上。這場戰(zhàn)役，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高二文理分科，我毫不猶豫地追隨夏扶桑死磕文科。而謝雨霖，則轉(zhuǎn)去了理科班萬丈光芒。

明明是葉子的命運，偏要學(xué)著人家做著開花結(jié)果的夢。不舍不棄，默默積蓄，終于在某天，疼痛綻放。

每天玩命地學(xué)習(xí)，模仿夏扶桑的一言一行。終于有一天，我也不再被別人用有色眼鏡看待，而“木葉”也漸漸成了一個被反復(fù)議論的名字。

從班級中游到年級前三，青云之勢直逼夏扶桑的第一王座;從備受排擠到扮演諧星，談?wù)摪素?蓄起那團亂蓬蓬的烏雞窩似的短發(fā)，束上和夏扶桑一般無二的高馬尾;每天堅持做眼保健操而摘掉眼鏡露出了大眼睛……那么，謝雨霖，我有沒有，蛻變成你心目中的理想型呢？有小女生跑來對我說：“你太像扶桑學(xué)姐了，我都有點兒分不清。

“你們——不過都好好看的?！蔽逸p輕地笑笑，不知是該慶幸，還是悲傷。

我已經(jīng)變優(yōu)秀了，干嘛還眼紅夏扶桑呢？不應(yīng)該啊?？墒嵌始蛇€是這樣生根了，然后每天汲取陽光茁壯成長：她始終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而我本質(zhì)上只是“扶桑2.1”;在數(shù)學(xué)課上老師拋出一道高難幾何題，在我擔(dān)驚受怕地答不上來時，她站起來漂亮地甩出幾種解法;她被班主任偏愛，被夸獎了多才多藝和諸多方面，而我只得到了一個字——穩(wěn)，就是笨，細心的笨;在她成套成套地看全英文《暮光之城》時，我還在傻傻地刷著一套又一套英語真題，一遍遍用她施舍的mp3聽著聽力。仿佛在她眼中，我從來不是對手，是不是她根本不屑，認為我不配與之匹敵？

嫉妒筑就的心臟容器里被日益灌注進黏稠的墨汁。而謝雨霖，無疑是那個讓墨汁溢出來的人。每天大課間他都會穿越重重班級找她，而夏扶桑則像一只快樂的小鳥般飛出去，嘰嘰喳喳地叫著“謝謝，謝謝”。然后他們就在走廊上熱烈而興致勃勃地談?wù)撔鲁龅男泛蛧怆s志。我偷偷地瞟著好一幅金童玉女的畫面，如同盛夏反射著陽光，明晃晃的玻璃渣子一批批扔在我臉上。他們的歡聲笑語和同學(xué)們的吵鬧起哄凝結(jié)成了冰雹，一顆顆砸在我身上，劃傷了原本澄澈的青春。更糟糕的是，我尖銳的目光與他撞個正著，搞得我心虛得跟小偷行竊一樣。

嫉妒燒腦，我寫了匿名舉報信揭發(fā)他們早戀。校長大發(fā)雷霆，畢竟大家都心照不宣這事，而夏扶桑“謝嫂”的名號也早已傳開。只是我未曾料到謝雨霖的父親作為教育工作領(lǐng)頭羊極愛惜羽毛，在被校長約談后立馬為他轉(zhuǎn)學(xué)，聽說轉(zhuǎn)去了一所校風(fēng)極嚴(yán)的寄宿學(xué)校。

多謝故事在這里停更，好像他們抬手，放了我一馬。

臨走時，謝雨霖托那個和他一起打球的哥們給我送來一個盒子。打開，赫然是那雙初見時便喜歡上的AJ。他——送給我了？心頭千絲纏繞，我裝作不經(jīng)意地問他：“謝雨霖有捎話給我嗎？”“哦，謝謝讓我告訴你，這款A(yù)J系列叫‘幻影之光?！薄肮?？”

仿佛懷抱至寶，我忐忑地將鞋拿出來，卻發(fā)現(xiàn)了下面墊著的一張紙條：我知道舉報的是你，但我不會告訴扶桑，我希望這是最后一次幫你了。

可為什么，他從頭到尾都是別人的風(fēng)景，卻看濕了自己的眼睛？

原來我可笑的暗戀就像文科班里的一節(jié)物理課。講課的人飽含深情滔滔不絕，辛苦到最后滿頭大汗，沒人能記得住你講的內(nèi)容。你只是，講給自己聽。但這也無妨吧，畢竟你曾滿心歡喜地站在了講臺上。

這個我默默喜歡的男孩到底也不是同我一個世界的人，但他卻贈予了我一個美好的世界，一個能暢然歡笑、肆意歌唱、隨心奔跑的世界，在這樣的世界里，未來隨時可能有愛情款款降臨。

聯(lián)考接踵而至，扶桑發(fā)揮失常掉到了十多名。而我，自然一躍而上，完成鯉魚躍龍門的蛻變，爭得了文科唯一一個保送名額，于是有了資格站在今天這高臺上。但我并沒有想象中的欣喜，因為這仿佛也是夏扶桑施舍的一樣。

被黏膩汗水浸濕的手緩緩握住話筒，我清楚地聽到自己的聲音在校園上空回響：“重回十六歲，我要感謝一個男孩，還有——一個女孩。我曾在他們的故事里客串了惡毒女配，好在，我最終還是活成了自己劇中的主角。下面請允許我引用《說木葉》中的一段話：‘桑葉是春夏之交受雨潤澤的繁密的葉子，而木葉屬于風(fēng)不屬于雨，屬于爽朗的晴空而不屬于沉沉的陰天。其實，縱使不幸卑微成一片葉子，通過自己的努力，也可以讓命運改道，活出另外一番景象。謝謝，謝謝。”臺下掌聲雷動，而我，早已淚雨滂沱。

與荒蕪對峙，與和煦對峙，與酸腫發(fā)脹的青春對峙。但還是敗給了時間，我最終學(xué)會了和并不優(yōu)秀的自己和解，和內(nèi)心的那個她和解。

終于爬出懸崖，終于縫好胸膛。不記得有多久沒有這般輕松快意地回家，媽媽迎出來，我笑盈盈地說道：“媽啊，我被保送了！”媽媽連忙把手在圍裙上蹭干，激動得一把拉住我：“有獎學(xué)金吧？”“有的，媽?！蔽夷椭宰诱f道。

轉(zhuǎn)眼到了開學(xué)季，媽媽執(zhí)意要送我去機場。上飛機前，我同她道別。她別別歪歪地走來，這一輩子她耗費心血，把女兒“盤出來”，自己的生命卻猛地被掏空，就像一小塊半干的海綿被一雙粗糙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好讓水分抽干，好讓疲憊蝕刻上她的靈魂。

她那寬松的眼袋盛接了歲月不居中不曾流下的淚水，她的臉像一截蠟燭，蒼白中泛著蠟黃。大概日后她會搬回農(nóng)村，如同許許多多鄉(xiāng)下的空巢老人一樣，守著沒什么出息的丈夫，安然待子歸吧！

我回頭看了她最后一眼，再也沒有嫌棄，只有悲憫。我揮手大喊：“謝謝，謝謝！”

飛機呼嘯而過，快得讓人看不清周遭的風(fēng)景。一如我的十六歲，回不去的那年。

馮雅欣：湖南省湘潭市湘鋼一中學(xué)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