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應(yīng)紅
李輝說:“一個人的歷史,以這樣一種方式在這樣一些泛黃的紙頁上具體呈現(xiàn)出來,每次翻閱都讓我感到一陣震撼,蒼涼是揮之難去的感覺?!保ā读粼诩埳系纳n涼》,收入《一紙蒼涼》,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4年)當作者將一大批文藝大師呈現(xiàn)在他筆下的時候,我們何曾沒有這種“揮之難去”的感覺?這也是李輝的作品能吸引我們的重要原因。
《平和與不安分:我眼中的沈從文》李 輝著大象出版社2018 年版
閱讀李輝的人物傳記,我們在羨慕他與巴金、冰心、沈從文、蕭乾、汪曾祺、臧克家、黃永玉、胡風、賈植芳等一大批已經(jīng)蔚然成為文壇風景的老人能有機會“聊天”的同時,也感謝李輝用文字和照片留住了這些老人們往昔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留住了一個個有溫度的生命的跌宕起伏的歷史影像。
穿越滄桑歷史,當這些我們“熟悉而陌生”的文化老人們順著李輝的筆向我們款款走來的時候,在文字的鏡像中,我們看到了這些家喻戶曉的文化老人們被他們的文學作品定格的形象的另一面?!镀胶团c不安分:我眼中的沈從文》就是這樣一部書寫一代文學大師—沈從文先生鮮為人知的生活狀態(tài)和心路歷程的作品。關(guān)于沈從文先生,李輝“聽”了六年,“寫”了三十年,沈從文的音容笑貌躍然紙上的時候,沈從文的精神、靈魂也會隨著這些虔誠的書寫而持續(xù)地發(fā)光散熱。
作為現(xiàn)代文學史上一位享譽國內(nèi)外的偉大作家,沈從文對大多數(shù)讀者來說,多識其文而鮮知其人?!吧驈奈摹边@個名字在我們的心目中更多是一個鄉(xiāng)土作家的抽象符號。在《邊城》營造的藝術(shù)世界中,山清水秀的茶峒、精神矍鑠的“外公”、善良清純的翠翠、古道熱腸的儺送等,每一個讀者都會浸淫在《邊城》清新、淡遠的田園牧歌情調(diào)中,在領(lǐng)略古樸而絢麗的湘西風俗畫卷的同時,因為一個美麗、凄婉的愛情故事而欲罷不能。《邊城》的審美理想往往會形成對作者沈從文本人形象的臆想:一個憂郁、多情、敏感、文弱、面容清秀的湘西少年。這種臆想雖然是朦朧的,卻是堅定的。
臆想畢竟是臆想,由于沈從文先生的作品散發(fā)出的巨大光輝也讓更多的讀者對其人產(chǎn)生了無盡的好奇和疑問:寫出這樣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的作者到底是怎樣一個人?這也就是我們愿意跟著李輝先生去看他“眼中的沈從文”的原因。
在《平和與不安分:我眼中的沈從文》中,我們會發(fā)現(xiàn),李輝和沈從文先生近距離交往了六年,在這六年中,李輝不僅經(jīng)常和沈從文及其夫人張兆和“聊天”,話題從生活到文學,從文友到文壇,涉及面很廣泛,而且也與沈從文的至交巴金先生及沈從文的學生汪曾祺先生“聊”有關(guān)沈從文的話題。在這些看似隨意地“東拉西扯”的聊天記錄中,一個平和單純、可敬可愛、重情重義、是非分明、博學多才、癡迷藝術(shù)以及對生活充滿熱情的文學大師的偉岸形象躍然紙上。雖然沈從文一再宣稱“我實在是個鄉(xiāng)下人”,但正如秦林芳所說:“事實上,經(jīng)歷過五四啟蒙,已成為現(xiàn)代都市知識者的沈從文不可能再是嚴格意義上的‘鄉(xiāng)下人,但自稱‘鄉(xiāng)下人的角色認知,卻一方面使他依戀對‘鄉(xiāng)下人生活的體認和再現(xiàn),從而使之成為湘西生活的自覺的敘述者,另一方面又使他在打量自己躋身期間的都市生活時自覺保有‘鄉(xiāng)下人的目光和評判尺度?!?其實,通過閱讀李輝對沈從文先生的記錄,我們會發(fā)現(xiàn),沈從文不僅自稱是“鄉(xiāng)下人”,而且也用“鄉(xiāng)下人”的單純、直率汲取著“鄉(xiāng)下”的“營養(yǎng)”來經(jīng)營著他的藝術(shù)世界和現(xiàn)實生活。李輝在這部書中記錄了這樣一件事,張兆和先生曾在和他“聊天”的時候說,沈從文喜歡聽肖邦、貝多芬的交響樂,更喜歡家鄉(xiāng)的戲曲—儺堂戲,一個難忘的場景就是:“沈老一聽到‘儺堂兩個字突然咧開老太婆似的嘴巴,快樂地哭了,眼淚一會兒就順著眼角的皺紋,淌了下來。”
在一九八四年四月二十九日上午,李輝與沈從文夫人張兆和的聊天中,張兆和說:“我們有好幾盤地方戲和民歌的錄音帶,但不敢放給他聽,怕他太激動?!?/p>
就此情形,李輝曾好奇地問過沈老,沈老的解釋是:小時候就愛聽民歌、地方戲,天生就喜歡那些音樂中保留的原始的、淳樸的感情,現(xiàn)在八十歲了,可一聽見少時熟悉的音樂,馬上就想到家鄉(xiāng)的山水,家鄉(xiāng)的風俗,小時候的生活??蔀槭裁戳鳒I,他,也說不清。
在《聽沈從文張兆和聊天》這一節(jié),李輝用日記的方式客觀展現(xiàn)了八次與沈從文先生“聊天”的場景(這種客觀從“聊天”文本的呈現(xiàn)上就可以看出來,李輝除了在括號內(nèi)記錄當時“聊天”的環(huán)境外,沈老說什么他就記錄什么,怎么說就怎么記),在他們的談話中,我們知道了《邊城》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中國古代服飾研究》的創(chuàng)作、出版情況,編輯《大公報》文學副刊的經(jīng)歷,在西南聯(lián)合大學的教學狀況,以及和巴金的“爭吵”、與蕭乾的“矛盾”還有與丁玲“剪不斷理還亂”的關(guān)系等“實情”。這些聊天記錄,或李輝問沈從文答,或沈從文對一個問題進行“跑題式”地延伸。我們細究沈從文的這些言語,就會發(fā)現(xiàn),他提到的每一件事,其實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都是一個值得深究的課題。其中記錄了與當時未結(jié)婚的巴金一起創(chuàng)作,讓沒考上西南聯(lián)大的蕭珊住進自己家租的房子,對汪曾祺文學寫作的指導這樣一些事情,讓我們體會到了這個來自湘西的“鄉(xiāng)下人”的古道熱腸。在這些記錄中,最難忘的是沈從文半身不遂后,沈夫人陪他走路鍛煉的情景:
(夫人張兆和扶沈老在房間散步,有時讓他自己走。沈老拄著拐杖來回慢慢走。房間一半鋪著草席,空出約一米寬的水泥地,上面有紅漆。)
張:這是他每天的散步道。每天走五個來回。
沈:(走了兩個來回)夠了吧?
張:沒有,剛剛兩次。他就愛偷懶。
(沈老笑。他剛走一次,便說:這是第四次了。)
張:別騙人。剛剛?cè)?。他每次都想哄人?/p>
(最后走完五次,沈老沒走到頭,便噓了一口長氣?!鞍?,完了吧?”便往座位上走去。)
張:你總愛偷工減料。(二老笑)
這一記錄,讓我們看到了兩個暮年的老人,在經(jīng)歷了風云變化的動蕩歲月,相攜而行的溫馨情景。他們用純粹到天真的“可愛”生動闡釋了“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的詩意誓言。
可能因為從小生長環(huán)境的影響,沈從文在性格上既有平和淡遠的一面,也有憤激不安分的一面。李輝認為:“沈從文并不像通常所講,僅僅是一個性格淡泊、甘于寂寞、成日埋頭于文學作品創(chuàng)作的人。他有一顆不安分的靈魂,在文學之外,他時常也沉溺于對蕓蕓眾生、大千世界的思考。這種思考,總是深深地帶著他特殊的對抽象人生的憂慮,并且由于個人色彩太深以至于不合時宜?!边@種矛盾的性格是李輝在與沈從文的交往以及長達三十年的研究中發(fā)現(xiàn)的。這一發(fā)現(xiàn)與一般研究沈從文的學者對沈從文的“把握”有很大的區(qū)別,前者是從生活和作品兩個方面把握,而后者只是從沈從文的作品這一單方面進行論述、推演。
讀《破碎的將軍夢—沈從文胞弟沈荃之死》一文,我們了解到作為一個聲名顯赫的靖軍將領(lǐng)的后代,沈從文的身上從小就寄托著父親未曾實現(xiàn)的“將軍夢”,而漢、苗交互的湘西,因為戰(zhàn)爭頻繁,為尚武的湘西男兒提供了一個實現(xiàn)“將軍夢” 的土壤,李輝如是寫道:
將軍夢不只是沈家的夢,小小的鳳凰城里,這種夢是五光十色的。
湘西是一個特殊的區(qū)域,而鳳凰更是一個特殊模式的構(gòu)成,沈從文稱之為“古怪地方”,人們則更視為偏僻而近乎蠻荒之地。它處在漢、苗兩民族相交之處,自清朝鎮(zhèn)壓苗民起義、派兵駐扎此地以后,血與火、野蠻與殘酷,從未間斷過,給這座小小的邊城籠上了悲涼的氣氛。這里的人們,似乎血液里應(yīng)該擁有尚武的成分,特別是于那些祖先曾做過將軍的家庭來說。
命運或許就是這樣陰差陽錯,沈從文終究辜負了父親的殷切期望,他走出湘西,走入北京的時候,“登上的不是將軍府榮耀的臺階,而是文學的神圣殿堂”。沒有當成將軍,但沈從文的心胸之內(nèi)燃起的“尚武”烈焰未曾熄滅,他用文學的方式呈現(xiàn)著這種潛藏心底、融入血液的“不安分”。這一點,我們在他的作品中確實能感覺到,如在《紳士太太》《八駿圖》《某夫婦》《大小阮》《有學問的人》等作品中,他是那樣犀利地鞭笞著病態(tài)世界中的亂象。但是,如果沒有李輝的書寫,我們就難以找到這種“不安分”的生活基礎(chǔ)。在《紳士的太太》一文的開頭,沈從文寫道:“我不是寫幾個可以用你們的石頭打他的婦人,我是為你們高等人造一面鏡子?!边@面“鏡子”映照出社會中道德淪喪的種種面影的同時,也用“自然人性的道德尺度鞭撻了衣冠社會人性的墮落和扭曲”。讀這些作品,我們看到了一個熏陶于五四啟蒙精神與湘西男兒“尚武”精神共融同鑄于一體的沈從文,這與《邊城》《三三》等作品中書寫幽靜、溫婉、羞澀、童貞的沈從文判若兩人。
沈從文的這種“不安分”不僅在文學作品中表現(xiàn)出來,而且也表現(xiàn)在現(xiàn)實生活中。最熟悉的是在其當時主編的《大公報》文藝副刊第九期發(fā)表了《文學者的態(tài)度》,文中指責“在上海賦閑”的作家商業(yè)化的“玩票白相精神”。這場論爭迅猛、激烈并涉及很多作家,最終以魯迅“老爺勸仗,各打一棒”的總結(jié)式批評告一段落:“要言之,不過‘京派是官的幫閑,‘海派是商的幫閑而已。”
我們姑且將這種“不安分”也納入文學領(lǐng)域。因為性格中的“不安分”,沈從文也會對社會現(xiàn)象“指手畫腳”,例如他對文物部門“外行領(lǐng)導內(nèi)行”的現(xiàn)象極度不滿,曾在和李輝聊天時說:“什么也不懂,還要瞎指揮,能人就是上不去。會拉關(guān)系的就容易上去,連搞打砸搶的反倒能上去,專業(yè)好的卻不行?!边@一個方面,我們可以從《聽汪曾祺談沈從文》中看到,當李輝請汪曾祺先生用一個詞來概括沈從文的這一性格特點的時候,汪曾祺毫不猶豫地說:“好管閑事。對凡是不合他的意的,他就要發(fā)些議論。譬如,他并不了解中國婦女運動的背景,就出來談?wù)撘环K氖甏幸淮卧谏虾?,我見到巴金和李健吾,巴金就對我說:你告訴從文,別再寫那些文章。寫自己的小說就行了?!?h3>三
由于李輝和沈從文先生長達六年的交往,李輝以文學人的情懷和新聞人的素養(yǎng),用文字為我們呈現(xiàn)出沈從文先生的多彩人生。沈從文先生遺留給我們的優(yōu)秀文學作品在繼續(xù)滋養(yǎng)一代又一代讀者的同時,我們在李輝的傳記中保持住了沈老在文學背后的鮮活形象。正如在開卷中李輝所說的:“沈先生離開我們已經(jīng)快三十年了,他的文學經(jīng)典作品從來沒有離開。一次又一次地閱讀,我仿佛總能感受到沈從文在用他那溫暖的目光注視著他的讀者……”
因為這種特殊的交往經(jīng)歷,李輝更加理解沈從文,沈從文本人以及其文學作品散發(fā)出來的光輝在感染著李輝的同時,也促使其向社會傳遞著這一束光輝。從一九八二年認識沈從文到現(xiàn)在,李輝從其人、其文、其親朋好友等多個角度出發(fā)理解、書寫、懷念、講解、傳遞著沈從文先生而樂此不疲。他曾在瑞典斯德哥爾摩大學東亞系演講《沈從文與瑞典》,幫助沈從文的家人整理出版《從文家書》,編選沈從文與黃永玉及黃家的文章和書簡—《沈從文與我》,以事實為依據(jù)展現(xiàn)沈從文與丁玲之間從友好、冷淡、隔膜到相互攻擊的交往歷程—《沈從文與丁玲》,正如其所說的“不做簡單的是與非的評判,為人們描繪史料中呈現(xiàn)出的性格和有意味的話題,這便是我寫作時所想達到的目的?!?/p>
正是一種情懷,一種責任,一種對遠去的文學大師的追慕,李輝熱情地書寫著他眼中的沈從文,也維護著經(jīng)歷了滄桑歷史的一代文學大師的尊嚴和公正。在《紀實,還是編造—關(guān)于〈沈從文和丁玲的情緣〉》這篇文章中,李輝不惜筆墨,對附加在沈從文先生身上的流言蜚語進行了犀利的批判。他用非虛構(gòu)的事實來批駁某些人對沈從文和丁玲之間關(guān)系的“極不嚴肅、極不負責任的編造”。他寫道:
《情緣》一文的作者,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卻隨心所欲地采取真真假假、胡亂剪接、肆意捏造、無中生有地渲染等手法,按照自己的情調(diào)和趣味,將沈從文與丁玲所存在的歷史恩怨作了一番“精心打扮”,寫出了一篇頗能吸引人的“桃色故事”。
晚年的沈從文與張兆和
如何書寫這兩位文學大師之間的關(guān)系呢?他說:“應(yīng)有的態(tài)度是,必須嚴格從史料出發(fā),來不得半點臆想和編造。如今在當事人都已經(jīng)故去的情形下,更應(yīng)謹慎地根據(jù)可以證實的史料和他們本人的回憶來考證和辨析,不可疏忽和隨意?!?/p>
緊接著,李輝用翔實的史料以及相關(guān)“證人”的口述對這篇文章進行了逐一反駁,有力駁斥了文中所涉及的近乎荒唐的“添油加醋”,恢復了當事人的清白和尊嚴。讀這些文字,我們不僅為李輝擁有厚實的文學史料而嘆服,也為犀利地批判這些附著于已經(jīng)故去的兩位先生身上的流言蜚語而大快人心。這些語言,不管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還是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李輝是少有的。而在這些語言的背后,我們看見了一個為了維護歷史的真實和文學大師的尊嚴而甘愿擋箭的勇士形象。他在這篇文章的結(jié)尾道出了正義的宣言:“對于這樣一篇不可多得的編造出來的‘紀實,實在有予以戳穿、予以澄清的必要。不能讓樂于編造并以此獲得某些利益的人在那里輕松得意地欣賞讀者墜入他所設(shè)置的‘陷阱,不能讓類似的文風敗壞歷史紀實的名聲?!?/p>
從這些“對質(zhì)”中,我們不僅看到了一個傳記作家對傳主的深情厚誼,也見證了一個有良知的知識分子對社會公理和歷史真相的堅守。李輝帶著“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勇氣和堅定書寫著沈從文,執(zhí)著地傳播沈從文這樣一個文學大師,這樣一個有溫度的靈魂,其唯一的目的就是讓沈從文溫暖的目光盡可能在更大范圍內(nèi)投射到讀者的心田。
從一九八二年六月二十五日與沈從文先生相見后,李輝就深深地迷戀著這個偉大的靈魂,他回憶著沈從文,解讀著沈從文,維護著沈從文,傳播著沈從文。這或許就是沈從文這個“可愛”的“鄉(xiāng)下人”的魅力所在。
一個文學大師本身就是一道亮麗的風景?!镀胶团c不安分:我眼中的沈從文》用文字的鏡頭呈現(xiàn)出沈從文別樣的人生,我們在閱讀這本書的時候,沈從文先生也一定在用“溫暖的目光注視著”我們這些仰視他的讀者。當我們重新閱讀完沈從文的《邊城》《長河》《三三》等作品,掩卷沉思的時候,若能看一眼李輝筆下保存的沈從文先生的音容笑貌,那將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他依舊坐在他的藤椅上,
同幾年前相比,顯得更加蒼老。
或許因為沒有戴假牙的緣故,臉龐也更為消瘦。
……
有時候說到高興處,說著說著,
他便抿嘴想笑,又笑不出來,
得憋上好久,才呵呵地笑出聲來。
那神情,真是一個可愛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