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劍釗
寫詩大概需要一點天分,但更多的,恐怕也要后天的勤奮與努力。這種努力自然包括對理論的學(xué)習(xí)和探討,那是一種必要的訓(xùn)練和高層次的把握。理論雖說是灰色的,它針對自由的生命之水筑起了一道堤壩,但沒有這道堤壩的話,那洶涌不已的意識之流恐怕就會無羈地流淌,直到泛濫成災(zāi)并最終破壞掉詩歌的整個綠色生態(tài)。這就是說,第一流的詩人必定經(jīng)受過第一流的理論之熏陶和滋養(yǎng),擁有極高的自省能力和自我規(guī)整能力,因此,一名出類拔萃的詩人必定同時是一名出色的鑒賞家。這樣的他,感性發(fā)達、理性成熟,熟悉詩歌的來龍去脈,清楚前人豎立的高度和語言內(nèi)部潛存的遠景,唯此,才能在寫作的道路上站得高、走得遠,在別人止步的地方開始自己的創(chuàng)造。正是被這樣的心理所驅(qū)使,我翻開了詩人沈葦?shù)囊徊侩S筆集《正午的詩神》。在品讀這本精美的小書時,一方面,我借助作者的文字而得以與詩歌史上的經(jīng)典人物進行一次次親密的對話;另一方面,它也讓我看到了一位當(dāng)代中國詩人在自身的成長中必然伴隨的那種隱秘的閱讀趣味。
《正午的詩神》收錄了對四十位經(jīng)典詩人的評述,作者的筆觸所追溯的最早一位詩人是荷馬,而著墨最近的則是二○一七年去世的沃爾科特和二○一三年逝世的希尼。在具體的評述中,作者非常善于使用對比的筆法,例如,在評賞古希臘詩人的時候,他如此展開:“荷馬是通向客觀的詩人:向外、敘事、宏偉;薩福是通向主觀的詩人:向內(nèi)、抒情、精致。荷馬創(chuàng)造了一個陽性希臘——英雄與神、戰(zhàn)爭與還鄉(xiāng)、大海與天空;薩福則孕育了一個陰性希臘——紫羅蘭和玫瑰的花環(huán),明月、淚滴、愛情中的女子……”在他看來,正是由于兩者的存在,由于它們相互補充、相互支持,才成全了一個完整的詩歌希臘。而到了談?wù)摪@偎沟臅r候,作者則拈取一位同時代詩人加以對比:“塞菲里斯是一個向下挖掘的詩人,埃利蒂斯是一個向上飛翔的詩人;塞菲里斯是土撥鼠和穿山甲,埃利蒂斯是海鷗和信天翁。如果說塞菲里斯用現(xiàn)實主義的犁頭向下挖掘,發(fā)現(xiàn)了歷史和神話,那么埃利蒂斯則用超現(xiàn)實主義的翅膀飛升,接近了耀眼透明的太陽——‘太陽神玄學(xué)。”正是借助于對這些詩人相同點與差異性的評點,沈葦為讀者指出了通向美的不同路徑,也確認了殊途同歸的最終歸宿。
傳統(tǒng)是每個渴望創(chuàng)新的詩人之起點,而如何對待經(jīng)典也將決定他會在哪條道路上行走。在對波斯詩人歐瑪爾·海亞姆的賞析中,沈葦表現(xiàn)出了敏銳的洞察力和翻古出新的現(xiàn)代意識,從詩人充滿享樂主義精神的詩句中讀出了一種不同于常人的憂傷:“詩人在享樂中遇見了憂傷——憂傷是閃耀的燈火和不眠的眼睛,是滴落的美和覺醒的疼——他享受的是享樂中的苦行,是享樂與苦行的合謀。”這是一種透過了表象的深層次切入,它源自作者對評述對象的整個創(chuàng)作與生平的了解與領(lǐng)會,也可能還有自身的人生經(jīng)驗感悟。這讓作者擺脫了教科書上一些武斷的定論,不是簡單地把享樂放到道德審判臺上予以否定,而是從文本的細讀中看到它的積極意義:“享樂帶來憂傷,而憂傷帶來深刻,帶來靈魂的自省、頓悟和智慧?!?/p>
十九世紀(jì)中期以降,詩歌的現(xiàn)代主義已形成了一個強大的傳統(tǒng),亟待后人作出客觀審慎的評估與確認。在這個傳統(tǒng)中,波德萊爾無疑是一個繞不過去的人物。沈葦借助前人的界定“一顆沒有氛圍的星”,展開了自己的論述,寫出了對象的孤獨和超拔,他由于前衛(wèi)性而找不到可以溝通的同道人,仿佛其自身光芒的璀璨使周圍變得荒涼與空寂。在世界詩歌史上,波德萊爾是創(chuàng)造了“新的顫栗”的先驅(qū)者,他把繆斯從空中拽了下來,不僅讓她站立于塵世,甚至還將她放到地獄中進行考驗。沈葦指出了這種“下墜”的“瘋狂和陶醉”,以及其中迸發(fā)的力量,然后重新登頂,在新的高度上“接近”并“深入”自己的時代。“病態(tài)”也可以是一種力量,它并非全然是否定的、頹廢的和厭世的,而是類似某種凈化劑,有著人道主義的底蘊,恰好與歌德的“健康”有著同樣的高度,盡管那是兩種不同結(jié)構(gòu)的高度。
同樣面對象征主義詩人,沈葦在談?wù)擇R拉美時所用的則是另一種筆墨,仿佛因此進入了某種寧靜、寡淡的氛圍,沐浴著沒有陰影的光輝。在他看來,“生活的寧靜保護了靈魂的歷險”,而馬拉美是“人類精神的偉大冒險家,他似乎只用腦袋度過自己的一生”。作為一名象征主義詩人,除了對神秘的彼岸世界的向往與追求,馬拉美似乎更有精神和文字上的潔癖,他對純粹、絕對和理性的追求影響了不少現(xiàn)代文化史的大師級人物。稍加羅列,我們便可發(fā)現(xiàn),從“星期二”的客廳里走出了王爾德、羅丹、紀(jì)德、惠斯勒、維爾哈倫、克洛岱爾、梅特林克、瓦雷里等。尤其是瓦雷里,堪稱酷肖前者。正如沈葦在書中所述:“在瓦雷里身上,有一種絢麗多彩的幻覺能力,有一種心靈駕馭萬物的出色才能,他將音樂的形式和舞蹈的節(jié)奏注入詩中,使同一主題產(chǎn)生豐富的演繹,使矛盾在不可避免的沖突后趨于和諧,并駛向澄明之境?!彼隽送呃桌飳冊姷亩x:“純詩只是處于無限中的一種極限,是語言美的強力的一種理想……但它卻是向著純粹作品邁進的一個重要方向,了解這一點很重要:所有的詩都趨向成為某種絕對的詩……”純詩是一個難以企及的目標(biāo),卻是所有詩歌寫作者努力的方向,有點類似于哲學(xué)中的絕對存在。無疑,瓦雷里的這一看法恰好對應(yīng)了馬拉美關(guān)于“世界的存在是為了成就一本書”的聲言??梢哉f,正是在馬拉美、瓦雷里等人的倡導(dǎo)下,現(xiàn)代詩鑄就了它自身的智性特征,實踐著“一首詩應(yīng)該是一個智力的節(jié)日”的斷言。就某種程度而言,詩歌的寫作與閱讀都構(gòu)成了對智力的挑戰(zhàn),為小眾化的探索奠定了理論上的基礎(chǔ)。
不知為什么,我每次閱讀里爾克,都莫名地覺得他似乎是一名流亡在德語中的俄羅斯詩人。里爾克詩歌中的陰柔成分,他的敏感與內(nèi)省,理性克制下的激情,加上那種苦行僧般的自律,似乎都在證明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給他打上了烙印。眾所周知,里爾克曾經(jīng)擔(dān)任過羅丹的秘書,雖說從后者身上學(xué)到了雕塑般的客觀性呈現(xiàn),但他始終缺乏法國人通常會有的詼諧、輕快和浪漫。這或許應(yīng)該歸功于詩人對文化上的認同感。對此,作者的判斷是“俄羅斯率先滿足了里爾克對‘第二故鄉(xiāng)的向往和渴求”,“俄羅斯精神與里爾克的靈魂有過神秘的結(jié)合”。他同時還通過傳記材料考察了詩人與傳奇女性露·莎樂美之間的關(guān)系。里爾克在給莎樂美的信中說:“我賴以生活的那些偉大和神秘的保證之一就是:俄羅斯是我的故鄉(xiāng)。”直到臨終之前,詩人還在寫給莎樂美的信中確認俄羅斯是他“體驗和接受”的基礎(chǔ),正如沈葦所認識到的那樣:“俄羅斯以啟示錄的方式,向里爾克展現(xiàn)了‘人類故鄉(xiāng)親切、人道和神圣的總和。”
寫作需要情懷、視野和抱負,這是毫無疑問的,但同時也需要與之相應(yīng)的語言敏感和藝術(shù)性的設(shè)計與操作。正是出于這種自覺意識,沈葦同樣非常關(guān)注詩歌史上那些以技藝高超著稱的詩人,如史蒂文斯、帕斯、博爾赫斯等。關(guān)于史蒂文斯,他注意到其特殊的天賦便是“開放式的感知”和“持續(xù)修為”,由此建立了一套獨特的個人化的意象符號,“這些意象新鮮、活躍、刺激、迷人,有著美術(shù)拼圖的色彩。渾然天成的音響和語言縱欲的快感,似乎是向著天邊的虛光伸出手去,抓回來大把的結(jié)晶和果實?!痹谘凶x了史蒂文斯的詩作之后,作者揭開了詩人的寫作密鑰,“想象力”“非理性”“虛構(gòu)”“比喻”和“玄學(xué)”,正是借助它們,史蒂文斯進抵了神奇之境,成為“詩人中的詩人”。他尤其對想象力、非理性和比喻作了進一步的闡述,認為想象力因其無限性而可以對“不完美”的人生進行彌補,非理性的潛力則“經(jīng)由混亂抵達藝術(shù)的秩序”,至于比喻,那是“對世界作出的敏銳反應(yīng),是更替的真實”。
中國新詩(或稱現(xiàn)代詩)自發(fā)軔、流轉(zhuǎn)、前進,迄今已有一百年了。在百年歷史中,翻譯成中文的外國詩一直起著不容低估的推動作用。這不能不讓人想起T. S.艾略特的一個著名的判斷:“如果沒有外國詩的哺育的話,每一國家和每一種語言的詩都會衰亡和消失?!蹦壳?,在全球化、互聯(lián)網(wǎng)的時代,文化血液的混雜越來越便利,為詩歌的發(fā)展提供了很好的可能性。或許,在整個人類文明的格局中,詩歌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被邊緣化,詩人也經(jīng)常會被推到某個尷尬的處境里,但它也可能是一個詩人寄身的最好的時代,去掉了功利的羈絆,詩歌正可以在或然性的推助下躍入自由之境,為混亂的世界重建一個藝術(shù)的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