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差序格局是理解中國社會人際交往模式的重要本土概念。過去十幾年學界的理論研究極大拓展了對于該概念內涵的理解。但是,如何基于理論思辨建構操作變量,以勾連差序格局的理論洞見與社會學的經(jīng)驗探索卻鮮有研究。差序格局中的“差”關注的是個體社會網(wǎng)絡的“差等”結構,而“序”則強調了在此結構下個體行為或態(tài)度的“級序性”。利用項目反應理論和線性回歸模型分析針對不同類型對象的信任問題題器,可以“厘差定序”,建構個人層面上差序程度的測量。通過考察當代中國社會個體差序程度的社會學-人口學特征,以及差序程度如何影響個體的養(yǎng)老主體選擇模式兩個經(jīng)驗示例可以看出,這種測量方案具有經(jīng)驗的適用性和解釋力,能夠為經(jīng)驗研究提供新的方法論工具。
關鍵詞:差序格局;項目反應理論;回歸模型;經(jīng)驗測量
中圖分類號:C912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257-5833(2018)01-0064-11
作者簡介:胡安寧,復旦大學社會學系教授 (上海200433)
一、問題的提出
差序格局這一概念,是理解中國社會本土人際關系特征的重要工具,也是費孝通先生最具影響力的理論遺產(chǎn)之一。差序格局理論不僅啟發(fā)了后續(xù)關于人際交往模式(例如“人情”與“面子”理論)、人際群體劃分(例如對自己人/外人的區(qū)分)等諸多重要社會學研究①,更是被大量的經(jīng)驗研究用來解釋各種具體的社會現(xiàn)象②。雖然《鄉(xiāng)土中國》學術散記式的行文風格采用了一種比喻的方式來闡釋差序格局的含義③,但是這種“模糊性”恰恰成為后人對差序格局的內涵進行進一步闡述與發(fā)展的契機④。無論是立足于社會學與人類學的理論源流,還是立足于本土文化傳統(tǒng)倫理和家庭制度,已有的理論研究都極大深化和拓展了我們對于差序格局內涵的理解。廉如鑒:《差序格局概念中三個有待澄清的疑問》,《開放時代》2010年第7期;馬戎:《“差序格局”——中國傳統(tǒng)社會結構和中國人行為的解讀》,《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2期;吳飛:《從喪服制度看差序格局——對一個經(jīng)典概念的再反思》,《開放時代》2014年第1期;閻明:《差序格局探源》,《社會學研究》2016年第5期;張江華:《卡里斯瑪、 公共性與中國社會有關 “差序格局”的再思考》,《社會》2010 年第5期;周飛舟:《差序格局和倫理本位——從喪服制度看中國社會結構的基本原則》,《社會》2015年第1期。
社會學概念的一個重要特征在于勾連理論與經(jīng)驗。因此,對于差序格局這一經(jīng)典概念,我們在努力厘清其理論內涵之外,還需要關注如何提升這一概念在社會學經(jīng)驗研究中的相關性與操作性。對于這一點,已有文獻卻鮮有研究。雖然差序格局常常被社會學經(jīng)驗研究者引用為理解中國特定社會現(xiàn)象的文化因素Shun Ching Cheris Chan, “Invigorating the Content in Social Embeddedness: An Ethnography of Life Insurance Transactions in China”,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Vol.115, No.3, 2009, pp.712-54;Yusheng Peng, “Kinship Networks and Entrepreneurship in Chinas Transitional Economy”,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Vol.109, No.5, 2004, pp. 1045-74.,但是這種引用往往大而化之,缺乏對差序格局在具體社會情境下的直接測量,這無疑限制了差序格局這一概念發(fā)揮其對社會學經(jīng)驗研究所具有的潛在價值。例如,在缺乏差序格局直接測量的情況下,我們無從理解不同個體在差序水平上所具有的異質性,亦不能直接探討中國社會變遷是否帶來了差序格局水平的變化沈毅:《“差序格局”的不同闡釋與再定位——“義”“利”混合之“人情”實踐》,《開放時代》2007年第4期;肖瑛:《差序格局與中國社會的現(xiàn)代轉型》,《探索與爭鳴》2014年第6期;卜長莉:《“差序格局”的理論詮釋及現(xiàn)代內涵》,《社會學研究》2003年第1期。。
在此背景下,本文試圖對經(jīng)驗量化社會學分析中的差序格局測量進行探索性的研究。之所以說是探索性的,是因為這一研究論題目前尚無前人研究可資借鑒。故而,本文所采取的研究進路是從已有的關于差序格局“差”與“序”含義的討論出發(fā),先厘定何為“差”與“序”,進而將這一概念與經(jīng)驗調查題器結合,嘗試提出一種測量的方案。這一測量方案的優(yōu)點在于,其所利用的經(jīng)驗分析材料和題器可見于目前大多數(shù)的調查,且計算過程簡單,具有一定的便利性。最為重要的是,通過本測量方案,研究者可以構建出一個個體層面上的差序程度的測量變量,從而可以與其他個體層面上的變量結合,進行主題廣泛的經(jīng)驗分析。
二、理論背景
現(xiàn)有社會學理論研究關于差序格局的討論,大多強調了 “差”與“序”的區(qū)分。這一區(qū)分可以追溯到潘光旦對于中國社會“倫”的含義的經(jīng)典討論潘光旦: 《說“倫”字》 , 載潘乃谷、潘乃和選編《潘光旦選集》第1卷,光明日報出版社1999年版, 第 352 頁。。按照翟學偉的分析,所謂的“倫”有兩層含義,“一是類別序次, 一是關系行為。前者為靜態(tài), 后者為動態(tài), 而后者須建立在前者的基礎上”翟學偉:《再論 “差序格局” 的貢獻 、 局限與理論遺產(chǎn)》,《中國社會科學》2009年第3期。。這一主張也得到了其他學者的支持卜長莉:《“差序格局”的理論詮釋及現(xiàn)代內涵》,《社會學研究》2003年第1期;廉如鑒:《差序格局概念中三個有待澄清的疑問》,《開放時代》2010年第7期;童星、瞿華:《差序格局的結構及其制度關聯(lián)性》,《南京社會科學》2010年第3期。。本文亦采納這一主張,認為差序格局中的“差”重在描述個體社會網(wǎng)絡的結構特點,即以個體為中心,向外輻射出不同的圈層。圈層越遠,個體與圈層中特定對象的距離也就越遠。故而,所謂的“差”,針對的是一種靜態(tài)的人際關系網(wǎng)絡結構,與目前社會網(wǎng)絡分析中的同心圓模型有異曲同工之妙羅家德:《中國企業(yè)的差序格局》,《北大商業(yè)評論》2007年第 6 期;張江華:《卡里斯瑪、 公共性與中國社會有關 “差序格局”的再思考》,《社會》2010 年第5期。。與“差”相比,“序”則強調在這一社會網(wǎng)絡結構下,個體動態(tài)的行為模式,亦即,處于中心位置的個體如何對待不同圈層中的對象。舉例而言,個體的社會網(wǎng)絡中有父母、朋友、同學、陌生人等不同的對象。就結構而言,這些對象處于個體社會網(wǎng)絡的不同位置。有些對象或可構成所謂不同的“圈子”羅家德:《關系與圈子——中國人工作場域中的圈子現(xiàn)象》,《管理學報》2012年第2期。。這種形成差等的網(wǎng)絡結構即為“差”。而一個個體對待這些對象的不同方式則反映了行為模式上的異質性。例如,個體可能最信任父母,其次是好友,最不信任的是與自己沒有直接聯(lián)系的陌生人。這種信任態(tài)度上的差異即為“序”。需要說明的是,行為的模式所體現(xiàn)出來的“序列”并不必然與網(wǎng)絡結構的“差等”一一對應。例如,即使結構上朋友與個體的距離更近,有些個體也有可能認為朋友之間的關系還不如與陌生人之間的關系來的可靠。從結構與行動區(qū)分的角度,我們也能更好地理解費孝通先生和梁漱溟先生之間在公德與私德問題上的討論。二人在“差”的問題上并無爭議,其主張的分野之處在于如何看待“序”,即面對差等的社會網(wǎng)絡結構,人們的行動所體現(xiàn)出的“序次”是偏向于費老所講的“自我主義”還是偏向梁老所講的“互以對方為重”廉如鑒、張嶺泉:《“自我主義”抑或“互以對方為重”——差序格局和倫理本位的一個尖銳分歧》,《開放時代》2009年第11期。。
對于“序”的含義,閻云翔有一個頗有新意的詮釋。他認為所謂的“序”應指涉社會的尊卑結構閻云翔:《差序格局與中國文化的等級觀》,《社會學研究》2006年第4期。。這一思路雖然將傳統(tǒng)社會的等級制度納入到差序格局的分析框架中,但很難說這是費孝通先生的本意。正如吳飛所言,將“序”詮釋為社會等級結構“應該是閻云翔在受到差序格局的啟發(fā)之后,發(fā)展出來的思想”吳飛:《從喪服制度看差序格局——對一個經(jīng)典概念的再反思》,《開放時代》2014年第1期。。本文更加贊同翟學偉翟學偉:《再論 “差序格局” 的貢獻 、 局限與理論遺產(chǎn)》,《中國社會科學》2009年第3期;翟學偉:《倫:中國人之思想與社會的共同基礎》,《社會》2016年第5期。、馬戎馬戎:《“差序格局”——中國傳統(tǒng)社會結構和中國人行為的解讀》,《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2期。和廉如鑒廉如鑒:《差序格局概念中三個有待澄清的疑問》,《開放時代》2010年第7期。等學者的主張,認為差序格局“分析的核心對象是單個的人,討論的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馬戎:《“差序格局”——中國傳統(tǒng)社會結構和中國人行為的解讀》,《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2期。 ,“序不應該上升到社會尊卑,而應當回歸到級差的含義”翟學偉:《再論 “差序格局” 的貢獻 、 局限與理論遺產(chǎn)》,《中國社會科學》2009年第3期。。在這種意義上,差序格局中的“序”所體現(xiàn)出的序列不應當是社會中已經(jīng)制度化了的等級結構,而應當是個體對待不同類別的交往對象所呈現(xiàn)出的“遠近親疏”上的差異。當然,很多人的“遠近親疏”模式組合起來,便構成了社會上的一種秩序。但就差序格局的定義而言,我們對于“序”的理解仍應是以個體為基本出發(fā)點的。
區(qū)分了結構上的“差”與行動上的“序”,我們便能夠基于二者描繪出個體交往關系的一個二維模型。這一二維模型超越了傳統(tǒng)的一維社會網(wǎng)絡同心圓模型。具體而言,傳統(tǒng)的同心圓模型如圖1(a)所示。很明顯,這一模型基本上描畫的是個人的社會交往結構,亦即所謂的“差”,因此正如閻云翔所批評的,其忽視了“序”這一行動維度。此外,現(xiàn)有研究在談到同心圓模型的時候,往往將其視為一種啟發(fā)式的圖示 Shun Ching Cheris Chan, “Invigorating the Content in Social Embeddedness: An Ethnography of Life Insurance Transactions in China”,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Vol.115, No.3, 2009, pp.712-54.,而非對現(xiàn)實經(jīng)驗狀況的模型抽象。這樣操作的一個結果便是,幾乎所有的同心圓都被勾畫成一種等距同心圓。反映在“差”這一維度上,便形成一種“一維等差模型”,即圖1(a)在差(結構)維度上的等距線段。無疑,設定不同圈層的個體彼此之間形成等距的“波紋”是比較牽強的。舉例而言,假設個體A的社會網(wǎng)絡中有三類人,分別是家人、朋友和陌生人,那么一個等差模型會將A和家人的社會交往距離賦值1,和朋友的社會交往距離賦值2,和陌生人的社會交往距離賦值3 當然,對于這三類個體的賦值也可以是a,2a,和3a,其中a為任意正數(shù)。這種賦值保證了這三類個體兩兩之間的差值相等。。但是,我們并沒有理由認為,我們和陌生人的社會距離一定是和家人距離的3倍。因此,一個更為合理的模型應當是異差結構的,如圖1(b)所示。相較于圖1(a),圖1(b)的同心圓結構映射到差(結構)維度上的線段彼此之間是不等長的,以此反映出個體對于不同對象的異質化的社會距離。當然,這里僅就差序格局中的“差”而言,且異差結構如何對不同的對象賦值仍需經(jīng)驗分析來確定,具體的方法論討論置于下一節(jié)。
基于一種異差結構,我們進一步引入“序”的維度,以考察個體對待不同類型個體的行為模式所體現(xiàn)出的遠近親疏。這里所謂的行為模式是一個很寬泛的概念,可以指代提供經(jīng)濟支持的力度、信任水平、日?;宇l率,等等。在“差”-“序”的二維模型下,這些有級序的行為模式反映為在序(行動)維度上的不同取值,這些取值與差(結構)維度結合,便形成如圖1(c)和圖1(d)所示的多個柱狀圖。其中,不同柱子之間的高度差異反映的是主體對不同類型的對象所具有的差異化的對待方式(如具有不同的信任水平),而柱子之間寬度不同,則是由于上文所述的結構維度上的“異差”所致?;谶@樣一個二維模型,我們便能夠利用柱子高度的變動的趨勢來衡量個體層面上差序格局的程度,或曰差序程度。這種差序程度所反映的是,當從處于個體社會網(wǎng)絡的中心位置向外圍位置變動的時候,主體的行為模式會有何種變化。變化很快,則說明個體對于內群體成員(處于個體社會網(wǎng)絡中心位置的對象)和外群體成員(處于個體社會網(wǎng)絡外圍位置的對象)有很明顯的區(qū)分,故而體現(xiàn)出比較強的差序性。相反,如果變化不明顯,說明該個體對于處于社會網(wǎng)絡中的不同位置的對象有著近似的對待方式。對于這些人,他們的差序性自然比較弱。這種變動程度的區(qū)別由圖1(c)和圖1(d)中變動箭頭的斜率不同表現(xiàn)出來。這種斜率的變化可以稱之為“跨越差等的級序變化程度”。之所以可以這樣操作,原因在于決定這種斜率水平因素只有兩個:“差”與“序”。
圖1“差”、“序”測量的思路
總結上述討論,現(xiàn)有文獻指出,差序格局中的“差”關注的是個體社會網(wǎng)絡的“差等”結構,而“序”則強調了在此結構下,個體行為或態(tài)度的“級序性”。結合二者,我們將個體的人際關系模式概括為一種二維結構模型。其中,“差”不必等差,而“序”則在差的基礎上呈現(xiàn)出某種序次分布。以此,我們便能夠用“跨越差等的級序變化程度”來衡量一個個體的差序程度。
三、測量方法
基于上一節(jié)的討論,我們厘清了差序格局中“差”與“序”的各自含義。在這一節(jié),我們將具體討論在常規(guī)的調查研究中,如何利用特定的題器來測量一個個體的差序程度。我們這里采用的方法可以簡稱為“厘差定序”。所謂“厘差定序”,是指首先通過特定的分析手段,確定個體的社會網(wǎng)絡結構,即個體針對不同對象所具有的差等距離。之后,立足于這一差等結構,進一步測量個體行為“序次”的變動程度,也就是圖1(c)和圖1(d)中的斜線斜率,以此來確定差序程度的強弱。需要說明的是,“厘差定序”的測量策略和已有文獻是一致的。例如,翟學偉明確指出,“類別決定著關系,即沒有類別就無所謂關系,或者說,關系一定是先確定了類別,才可以由此發(fā)生相互影響、相互聯(lián)系;靜態(tài)是表述一種類別的品質或者屬性,動態(tài)則是兩個類別之間實現(xiàn)了辨識性的、自覺性的交往”翟學偉:《倫:中國人之思想與社會的共同基礎》,《社會》2016年第5期。??梢?,只有首先“厘差”才可以進而“定序”。
那么,接下來需要解決的問題便是,采用什么測量題器來厘差定序呢?針對這一問題,本文采用的是常見的關于信任的組測量題器。這類測量問題在問卷調查中很常見,即列舉一系列的對象(如家人、朋友、鄰居等),然后詢問被調查者對這些對象的信任水平。從“序”的角度來講,采用這些題器的好處是,信任程度代表了一種最基本的人際交往特征,也是個體外在行為取向的最基本的反映。很多常規(guī)的人際交往行為(例如交往頻率、支持意愿等等)都立足于對特定對象的信任水平之上。因此,采用信任水平作為個體“序”的測量是適當?shù)?,其基本發(fā)現(xiàn)對于其他交往行為也具有啟發(fā)價值。從“差”的角度來講,在一組有關信任的問題中,所涉及的各種對象之間具有比較強的互斥性(如家人、朋友、陌生人等),其分別對應個人社會網(wǎng)絡中的不同位置。因此,通過詢問被調查對象對自身社會網(wǎng)絡中的這些不同對象的信任程度,我們便能夠估計出其基本的社會結構的“差等”特征。更為重要的是,這些被問及的對象(如家人、朋友、同學等)在中國社會具有比較強的典型性,因此各種社會背景的被調查者都能夠勝任回答這些問題。利用信任題器進行差序分析的思路,參見圖2,其對應于圖1(c)和圖1(d),含義比較明確,因此不再贅述。
下面我們就具體介紹,如何利用這些題器進行厘差定序。
(一)厘差
厘差的過程是通過擬合項目反應理論中的相關模型完成的。項目反應理論所關注的是被調查對象在調查項目上的反應如何與他們自身以及題器本身的特點相關。和常規(guī)的統(tǒng)計分析相比,項目反應理論的優(yōu)點在于可以將調查題器置于一個連續(xù)型潛在變量之上,以此幫助研究者確定不同題器之間的相對“距離”。
具體而言,項目反應理論認為,某個變量特定取值(例如正值)的概率設為“答對的概率”,其取決于兩個因素,一個因素可以稱之為被調查對象的“答題能力”,另一個因素則是所采用的題器的“容易程度”。很明顯,答題能力越強,或者題目越容易,這個題目被答對的概率也就越高。對于本研究而言,厘差的過程關注的是在控制了答題者的答題能力以后,不同信任題目的“難易程度”。如上文所言,在一組信任問題中,不同問題代表了不同類型的信任對象。那么,通過項目反應理論分析得到的不同題目的“容易程度”也就是答題者對不同類型信任對象的相對信任水平。它們之間的差異也就構成了個體社會網(wǎng)絡中不同對象之間的“距離”。
具體而言,本文依照前人研究慣例,擬合了兩個模型。 Stephen Raudenbush, Christopher Johnson, Robert J. Sampson, “A Multivariate, Multilevel Rasch Model with Application to Self-Reported Criminal Behavior”, Sociological Methodology, Vol. 33, No. 1, 2013,pp.169-211. 一個模型是Rasch 模型,也被稱為1PL 模型,如模型一所示:
PXsi=1|θs,βi=exp (θs+βi)1+exp (θs+βi)(模型1)
在模型1中,Xsi代表了個體s對于信任對象i的信任水平。θs 是個體s的答題能力,βi 就是我們所關心的針對信任對象i的回答容易程度,或者說,個體對于對象i信任的容易程度。觀察模型1的形式可以發(fā)現(xiàn),其預測變量本質上是兩個固定效應,分別對應被調查對象和測量題器。由于被調查對象的固定效應已經(jīng)得到控制,我們估計出來的信任對象i的“信任容易程度”便是凈效應。此外,由于這些凈效應的系數(shù)是被置于同一個潛在尺度上的,因此,我們可以依據(jù)估計出來的βi 來確定個人對自身社會網(wǎng)絡中不同位置的個體的相對距離。
模型1是基本模型,在其基礎上,我們進一步擬合了2PL模型。與1PL模型相比,2PL模型增加了一個新的變量——區(qū)別分數(shù)αi。其模型形式如下:
PXsi=1|θs,βi,αi=exp [αiθs+βi]1+exp [αiθs+βi](模型2)
區(qū)別分數(shù)起到了一種斜率的作用,它決定了在潛在的尺度上,信任容易程度變化區(qū)間的長短。如果不同信任對象的區(qū)別分數(shù)差別過大,我們可能無法將不同的信任對象進行簡單排序。在下面的分析中,我們對1PL模型和2PL模型通過Log Likelihood,AIC和BIC進行對比。
(2)定序
在厘差以后,下面的工作就是定序。從圖1的(c)和(d)以及圖2不難看出,我們希望能夠確定斜線的斜率,就需要在“差”與“序”之間擬合簡單線性回歸模型,其中“差”這一變量的系數(shù)就代表了回歸線的傾斜程度,也就是我們希望得到的差序程度。令我們需要擬合的簡單回歸模型形式如模型3所示:
y=xβ+ε(模型3)
其中,y代表了個體對不同信任對象的信任水平,x代表了不同的信任對象與個體的社會距離,也就是“厘差”過程中確定的“信任容易系數(shù)”,ε 是服從正態(tài)分布的隨機擾動項。
這里我們舉一個簡單的例子。假設基于“厘差”的結果,我們對四類信任對象家人、朋友、一般好友和陌生人的容易系數(shù)分別為1,3,6,7。假設個體A對于這四類對象的信任水平分別為10,9,8,7,個體B對這四類對象的信任水平分別為10,7,4,1,那么很直觀,我們會認為個體B的差序程度更強,因為和個體A相比,個體B對于不同對象的信任水平下降速率更大。這一直觀的結論可以通過我們的測量方案得出。利用常規(guī)的線性模型估計方法,我們能夠估計出βA=-0.46,βB=-1.38。這里之所以估計出來的系數(shù)為負,是由于我們對于“差”的編碼是從距離個體最近的家人再到距離個體最遠的陌生人。如果我們把編碼方式逆轉,所得到的系數(shù)便是正數(shù)。針對本文的研究問題,一個更加簡便的做法是取回歸系數(shù)的絕對值。由于|βB|>|βA|,我們的結論是,個體B的差序程度要大于個體A。對于這個例子的圖式可以參見下頁圖3。
針對每個被研究個體,我們都能夠采用這里的分析方法來計算其差序程度。需要說明的是,如果被研究對象很多(如下一節(jié)的經(jīng)驗示例),我們需要對被估計出來的差序程度值進行標準化處理。比較常用的標準化手段是極差標準化。即每一個取值減去整體取值的最小值,然后除以極差。假設在一個調查中,所有個體的差序程度估計值的最小值是βmin,最大值是βmax,那么個體i的差序程度βi極差標準化后的取值為βi-βminβmax-βmin。
四、經(jīng)驗示例
在這一節(jié),我們將通過具體的調查數(shù)據(jù)來展示上述測量個體差序程度的方案。具體而言,我們所使用的數(shù)據(jù)來自于中國綜合社會調查2010年的數(shù)據(jù)。在這一年的調查中,被調查對象被問及針對不同類型個體的信任水平。我們選取了其中比較具有典型性的四類對象,分別是家人、親戚、朋友和同事。這四類對象通常被認為處于個人社會關系網(wǎng)絡的不同位置。為了衡量這一點,也為了估計出被調查對象對于這四類個體的平均“差距”,我們擬合了1PL模型和2PL模型,結果如表1所示。
通過表1可以發(fā)現(xiàn),在1PL上增加區(qū)別分數(shù)之后,可以提升模型對數(shù)據(jù)的擬合效果,但是這種提升并不十分顯著。這反映在2PL模型的Log Likelihood,AIC和BIC的取值都小于1PL模型的對應取值,但是取值之間仍很接近。具體看1PL模型,按照估計出的對不同對象的信任容易系數(shù),對家人的信任是最容易“得高分”的,也就是說他們是最容易被信任的,其后分別是親戚、朋友和同事。也就是說,在個體的社會網(wǎng)絡中,家人距離最近,其次是親戚,再次是朋友,最后則是同事。但是,2PL模型則認為,在增加了區(qū)別分數(shù)之后,朋友的信任容易程度要高于親戚的信任容易程度。這兩個模型估計系數(shù)排序上的差異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人們對于親戚和朋友這兩類個體在社會關系網(wǎng)絡中定位的模糊性。正因為如此,我們需要對兩個模型所反映出的信息都予以考慮。因此,基于常規(guī)的等差結構、1PL模型結果與2PL模型結果,我們建立了三種“差等”結構的編碼方式。
具體而言,等差結構的編碼方式如上文所述,為“家人=1;親戚=2;朋友=3;同事=4”。1PL模型估計的系數(shù)為負,為了后續(xù)分析的便利,我們對這些系數(shù)進行了以對家人的信任容易系數(shù)為基礎的相對化,即將對家人的信任容易系數(shù)加上7.304,從而調整為1,相應地,后續(xù)各個對象的信任容易系數(shù)也增加7.304,分別變?yōu)?.773、5.470、和7.080。這樣操作只是在“差”結構這一維度進行右移7.304個單位,不會對分析結果產(chǎn)生實質影響。這樣,1PL的編碼方式為“家人=1;親戚=3.773;朋友=5.47;同事=7.08”。按照同樣的方式,我們對2PL模型估計出的系數(shù)統(tǒng)一增加6.84個單位,得到2-PL的編碼方式“家人=1;親戚=3.16;朋友=2.42;同事=6.577”。
在完成“厘差”工作以后,后面的“定序”即針對不同的編碼方式,擬合模型3。其中,按照等差結構估計的差序程度命名為差序程度1,按照1-PL模型結果編碼估計的差序程度命名為差序程度2,按照2PL模型結果編碼估計的差序程度命名為差序程度3。
首先分析差序程度的基本社會學人口學特征。我們分別針對三個生成的差序程度測量擬合了線性回歸模型,其中預測變量包括年齡、民族(1=漢族;0=少數(shù)民族)、教育水平(1=無正式教育;2=小學;3=初中;4=高中;5=??疲?=本科)、log(家庭年收入)、地區(qū)(1=農(nóng)村; 0=城市)、性別(1=女性;0=男性)、戶口(1=農(nóng)業(yè);0=其他)以及省份的固定效應。具體的分析結果參見下頁表2。通過表2可以發(fā)現(xiàn),三種差序程度的測量體現(xiàn)出一致的社會學人口學特征。其中,年齡和地區(qū)(農(nóng)村)的回歸系數(shù)顯著為正,這或許可以歸因于現(xiàn)代化過程對于年輕人以及城市居民有更大的作用,從而減弱了他們“自己人”和“外人”之間的界限。教育水平和收入均能夠增強個體的差序程度。這一發(fā)現(xiàn)的一個解釋在于,在整個社會的收入差距日漸拉大的情況下,社會階層地位較高的個體有可能對“外人”傾向于不信任 Anning Hu,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Subjective Inequality and Generalized Trust”, Research in Social Stratification and Mobility, Vol.49, 2017, pp.11-19.。最后,女性的差序程度要高于男性。一個可能的解釋是,社會接觸有助于提升個體對不同類型對象的信任水平 Yi Zhou, Anning Hu, “The Radius of Generalized Trust in Contemporary China”, Chinese Sociological Review, Vol.46, No.2, 2013,pp.63-90;胡安寧:《社會參與、信任類型與精神健康:基于CGSS 2005的考察》,《社會科學》2014年第4期。,由于女性的生活空間范圍小于男性的生活空間范圍,其對于自身社會網(wǎng)絡中的不同對象便更有可能持有較強的“內外之分”,從而表現(xiàn)出顯著的差序程度。
雖然這里分析的差序程度的基本社會學人口學特征僅僅涉及有限的變量,但是類似的分析卻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正如很多后世學者所詮釋的那樣,費老所談及的差序格局更多是希望是與西方的團體格局進行對比。因此,從今天的社會學研究方法角度來說,費老論述的差序格局特征代表的是中國人的“平均情況”。這種分析的角度如果是用于國際比較是可以的,因為我們需要一個最為簡單的模型來“代表”中國(當然,也需要一個簡單的模型能夠代表國外情況)。然而,如果我們將差序格局定義為個人特征,并希望進一步了解不同類型的個體其差序“程度”有何差異,那么我們關心的便是社會群體意義上的“異質性”。此時,如果依舊將關注點置于平均情況上面,則會掩蓋潛在的異質性。面對轉型期的中國社會,筆者相信,類似這種異質性的分析是非常重要的。
在分析完差序程度的社會學人口學特征之后,我們的經(jīng)驗示例將分析差序程度這一測量是否對特定的社會現(xiàn)象具有解釋力。我們這里選取的被解釋對象為養(yǎng)老責任的分擔。在中國綜合社會調查2010中,有一個問題問到“您認為有子女的老人的養(yǎng)老應該主要由誰負責?” 針對這個問題,我們將答案限定為兩個,編碼為0=主要由政府負責;1=主要由子女負責。選取這一被解釋變量,主要是關照差序格局本身與中國傳統(tǒng)孝道觀念之間的聯(lián)系童星、瞿華:《差序格局的結構及其制度關聯(lián)性》,《南京社會科學》2010年第3期。。這還要從費老對中國人私德問題的討論談起。費老指出,“中國傳統(tǒng)社會里一個人為了自己可以犧牲家,為了家可以犧牲黨,為了黨可以犧牲國,為了國可以犧牲天下”費孝通:《鄉(xiāng)土中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5年版,第27頁。本文無意對此論斷進行理論上的討論,相關研究可以參見廉如鑒、張嶺泉(2009)。。但是,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基本構成單位不是個體,而是個體所在的家,按照翟學偉的分析,“中國人不可能‘為了己, 犧牲家, 而是‘為了家, 犧牲己”翟學偉:《再論 “差序格局” 的貢獻 、 局限與理論遺產(chǎn)》,《中國社會科學》2009年第3期。。因此,如果說中國人有私德的話,這個私德中的“私”應該是私人家庭,而非私人個體。按照這一思路,差序格局更多地體現(xiàn)的是家人與外人的內外有別?;蛘哒f,差序格局是與中國家庭本位主義文化一致的,甚至是后者在人際關系特征上的體現(xiàn)胡安寧、周怡:《再議儒家文化對一般信任的負效應——一項基于2007年中國居民調查數(shù)據(jù)的考察》,《社會學研究》2013年第2期。。具體到養(yǎng)老問題,這種與差序格局相一致的“私德”又是和傳統(tǒng)孝道倫理結合起來,因此,如果一個人差序程度強,該個體會傾向于傳統(tǒng)的以子女為主體的家庭養(yǎng)老模式,而更難接受政府提供的機構性養(yǎng)老模式。
為了檢驗這一假設,我們針對每一個差序程度的測量,擬合了logistic回歸模型。結果參見表3。雖然具體的系數(shù)估計值有所不同,但是無論采用哪一種測量,差序程度都能夠顯著地促進個體支持子女養(yǎng)老的概率。這一發(fā)現(xiàn)表明,在討論養(yǎng)老問題的時候,我們不僅應當關注制度性因素,還應關注諸如差序格局這樣的文化因素對于人們選擇養(yǎng)老模式的影響。
五、結語
在過去的十幾年中,差序格局這一概念一直得到社會學界的高度關注。學者們從不同的角度對這一概念的理論內涵進行了闡述和拓展。然而,在提升該概念的理論清晰度的同時,如何建構差序格局的操作定義,以便將其應用于具體的經(jīng)驗調查實踐卻得到較少的關注。這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尤其是考慮到差序格局是理解中國社會人際交往模式的重要本土概念,其理應在具體的經(jīng)驗分析中占據(jù)一席之地。在此背景下,本研究在系統(tǒng)梳理已有理論討論的基礎上,區(qū)分了差序格局中“差”與“序”的不同內涵,利用項目反應理論的相關模型和線性回歸模型進行“厘差定序”,建構了個人層面上的差序程度測量?;谶@一分析路徑,本研究進一步分析了2010年中國綜合社會調查中一組信任問題的測量變量,展示了當代中國差序程度的基本社會學人口學特征以及差序程度如何影響個體在不同類型的養(yǎng)老主體之間的選擇模式。這些經(jīng)驗示例表明,本文所建構的差序格局的測量方案具有經(jīng)驗的適用性和解釋力,從而能夠為經(jīng)驗社會學研究者的理論檢驗實踐提供新的方法論工具。
正如本文開頭所述,這里所建構的測量差序程度的方案是探索性的。未來的研究可以從多個角度對其予以擴展。首先,雖然本研究的經(jīng)驗示例采用了四個信任對象的題器,但為了確定一種“差”與“序”的線性關系,四個數(shù)據(jù)點的確太少。因此,一個比較理想的情況應該是盡可能多地涵蓋個人社會關系網(wǎng)絡中處于不同位置的信任對象。這類對象越多,我們通過項目反應理論建構的“差等”就越精確,擬合的線性回歸模型也就越穩(wěn)健。其次,本文的經(jīng)驗示例所分析的“差”代表了一種平均水平。一種更為精細的研究策略可以首先根據(jù)特定的變量(例如性別、城鄉(xiāng)等等)對被研究對象分組,然后在組內擬合1PL模型和2PL模型。通過對比組間差異,可以展現(xiàn)出更多的異質性特征。第三,雖然本文的基本理論取向認為差序格局中的“序”不是社會的等級差異,但是本文所提出的測量方案完全能夠將涉及社會尊卑等級的變量囊括進來。具體而言,我們可以建構一個三維體系,即在本文的二維模型之上增加一維“尊卑等級”。例如,我們可以調查被研究對象對于不同級別官員的信任水平。利用項目反應理論,我們可以測出個體對于不同級別官員的“信任容易程度”。之后我們所擬合的線性模型就不再是簡單線性模型,而是多元線性模型。其中包括個體社會關系網(wǎng)絡的不同對象和社會等級關系中的不同對象這兩個預測變量。之后我們得到兩類差序程度的度量,一個代表了一般人際關系中的差序程度,一個代表了尊卑關系中的差序程度。二者的相互關系以及其決定因素無疑具有重要的理論和經(jīng)驗價值。
(責任編輯:薛立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