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舒婷
摘 要: 美國自然主義作家西奧多·德萊塞在首部小說《嘉莉妹妹》中將兩位主人公從家庭中抽離出來,創(chuàng)造了一種 “家庭”的缺失。通過對這種缺失的描寫,作者揭示了19世紀晚期美國都市生活中人們的家庭觀被物質(zhì)主義侵蝕,家庭成員彼此疏遠,終成為無家可歸者的殘酷現(xiàn)實。
關(guān)鍵詞: 《嘉莉妹妹》 自然主義 家庭缺失 物質(zhì)主義
西奧多·德萊塞(1871—1945)被視為美國杰出的自然主義作家,其首部也是最成功的小說《嘉莉妹妹》(1900)出版于自然主義運動早期,被譽為“美國都市小說中最偉大的作品”[1]。該作品中有一個有趣現(xiàn)象,即“家庭”元素的缺失,主人公嘉莉和赫斯特伍德與家庭的紐帶均被割斷,亦未能建立起新家庭。本文旨在探索作者如何通過家庭缺失的描寫,揭示19世紀晚期美國都市生活中人們的家庭觀被物質(zhì)主義侵蝕,與家庭疏離,成為無家可歸者的殘酷現(xiàn)實。
一、“家庭”的缺失
(一)嘉莉與家庭
先后淪為德魯埃與赫斯特伍德的情婦之前,嘉莉先后在兩個家庭生活過——父母家和姐姐家,而她與這兩個家庭的紐帶均被割斷。
1.父母與鄉(xiāng)下老家
嘉莉父母與鄉(xiāng)下的家似乎被有意忽視,甚至省略,僅在嘉莉離開家鄉(xiāng)投靠芝加哥的姐姐時被簡略而模糊地提及:
“和媽媽吻別時,她就掉下了眼淚?;疖嚳ㄋㄋ伛傔^爸爸白天工作的面粉廠時她又哽咽了。看著車窗外不斷向后退去的村子里熟悉的一草一木,她傷感地嘆了口氣,那維系著她與她少女時期和故鄉(xiāng)的紐帶就這樣無可挽回地割斷了?!盵2]
當姐姐在火車站接到嘉莉時,這種省略則更明顯:
“怎么樣,家里人還好嗎?”她姐姐開始問,“爸爸媽媽好嗎?”嘉莉邊回答邊向后張望[2]15。
自這次簡短詢問后,對老家和父母的描寫就寥寥無幾了。當嘉莉因鞋廠的機械勞作累垮之時,“她又想到了哥倫比亞城和在家快樂的時光”[2]61。當她失去鞋廠工作而沒法找到新工作時,姐姐姐夫逼著回她老家,一想到要“重新過那種狹隘的舊生活——她幾乎要厭惡地叫出聲來”[2]100。
相繼淪為德魯埃與赫斯特伍德的情人后,除了一些凄涼痛苦的回憶外,嘉莉從未想起過父母和老家。“家”與“父母”是“辛苦勞作”與“貧窮”的代名詞,這正是她一心想要逃離的東西。在她留下一張小紙條就離開姐姐后,書中并未出現(xiàn)她父母尋找年僅18歲的小女兒的描寫,可見他們對嘉莉并不關(guān)心。對于這種冷漠的父母與家庭,嘉莉即使成名后也從未想過接濟。
2.漢森夫婦
迫不及待地離開鄉(xiāng)下老家和父母后,嘉莉又與城里的姐姐家決裂了,但這次是出于無奈。剛到芝加哥,嘉莉滿懷對都市生活與“新家”的憧憬,但她發(fā)現(xiàn)第二個“家”只是一套“狹小和乏味”[1]49的公寓,簡直是城市版的鄉(xiāng)下老家,她一心想要投靠的姐姐和姐夫簡直是城市版的鄉(xiāng)下父母。這一點,她一下火車、感受到姐姐米妮敷衍的擁抱時就察覺到了:
“嘉莉立刻感覺出情感氛圍的變化。置身于這困惑、喧囂和新奇中,她感到冷酷的現(xiàn)實正抓著她的手。那是一個沒有光明和快樂的世界,沒有樂趣的生活。從姐姐身上能看出為生活奔波的艱辛和勞苦。”[2]15
米妮埋頭于無休止的家務(wù),順從丈夫且被剝奪所有形式的娛樂,她根本沒有精力履行一位姐姐的責任?!八埣卫騺?,不是因為想念,而是因為嘉莉?qū)霞业纳畈粷M,并有可能會在這里找到工作,有錢付在這里的食宿費”[2]21。她丈夫是個沉默、憂郁又多疑的男人。除了向嘉莉收房租外,漢森夫婦對這位妹妹毫不關(guān)心:
“她從漢森的舉止和米妮被壓抑的神色看出這整個公寓的氣氛,這里的思想保守,除了辛勤勞動之外的一切都不屬于這里……他們希望她做些什么呢?她明白她得先找份工作,讓自己安定下來,好有錢每個月交食宿費……”[2]19
嘉莉與姐姐姐夫的關(guān)系僅靠房租得以維系,她在第二個“家”中只感覺出“生活的貧困勉強”[2]17與親人間的冷漠。失業(yè)后,她被無情地趕出了第二個“家”。這標志著她與家庭的最后一條紐帶也斷裂了,此后,漢森夫婦就未在她生命中出現(xiàn)過。
(二)赫斯特伍德與家庭
作為嘉莉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赫斯特伍德與嘉莉同病相憐——未能擁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嘉莉和家人都在貧窮中掙扎,但赫斯特伍德不一樣,他是“美國上層社會里很受歡迎的一個人——僅次于頂級富豪”[2]67。可他和妻子朱麗亞、一雙兒女共同生活的豪宅并不溫馨:
“溫馨的家庭氛圍是世界上最溫柔最嬌貴的一種花,沒有什么能像它一樣陶冶人們的品性,使他們變得堅強正直……赫斯特伍德的家庭就沒有這種溫馨氛圍,它缺乏寬容體諒和漠視家庭的存在。”[2]126
這個豪宅代表的只是一個體面的偽家庭,赫斯特伍德的愛情與親情在此處無處安放:
朱麗亞是個冷漠虛榮的女人,一心想“成為上流社會的一員”[2]128,夫妻間并無愛情可言。她不擇手段地讓丈夫把財產(chǎn)寫在她名下,這讓赫斯特伍德既無法離婚又無法保留自己的財產(chǎn)。她總想著通過女兒的婚姻“提升她自己的地位”[2]128,或憑借兒子的成功事業(yè)“在人前炫耀一番”[2]128。得知丈夫出軌后,她并不傷心,而是通過威脅起訴他,讓他名譽掃地而失去工作,從而敲詐他一大筆錢。赫斯特伍德的女兒是個虛榮的17歲女孩,性格“冷漠獨立”[2]127,“滿腦子就想著戀愛,想著過富貴的生活”[2]127。他二十歲的兒子“相當?shù)奶摌s,喜歡尋歡作樂”[2]128,“并不讓家里任何人了解他內(nèi)心愿望,他也沒發(fā)現(xiàn)家里人對此特別關(guān)心”[2]128。
與妻子“同床異夢”[2]132,與兒女話不投機,赫斯特伍德視這個家為枷鎖,而家人卻很享受這種只有他掙的錢而沒有他的愛的生活。后來他不顧一切跟嘉莉私奔就不足為奇了。離家后,他唯一一次想起家人是在紐約混得不好的時候,抱怨家人不配揮霍他的積蓄,而他的家人當時卻繼續(xù)在豪宅里過著舒服日子,從未想起過他。對赫斯特伍德的家人來說,只要有錢,他在或不在,生活都一樣繼續(xù)。endprint
(三)徒勞的家庭追求者
相遇之前,嘉莉和赫斯特伍德都未有過溫暖的家庭,走到一起后,兩人都希望建立起一個新家庭,卻失敗了。
嘉莉?qū)彝サ淖非篌w現(xiàn)在她對婚姻的執(zhí)著。與德魯埃同居后,她為這種不正當?shù)年P(guān)系良心不安。她要求德魯埃娶她,對方不斷拖延讓她很生氣。后來,盡管已愛上赫斯特伍德,她仍明確提出:“如果你不娶我,我是不會和你在一起的?!盵2]1225得知對方無法娶她時,仍苦苦追問婚期。評論家托馬斯.P.瑞吉歐(Thomas P. Riggio)在《嘉莉的憂傷》(Carries Blues)一書中指出:“她對婚姻的欲望如此強烈,這讓她選擇無視他重婚的事實,這種壓抑的心理讓赫斯特伍德(包括很多讀者)很難理解……但她這輩子第一次覺得自己安定下來了,且在世人眼中是正當?shù)拇嬖?。”[3]嘉莉?qū)橐龅膱?zhí)著實乃對家庭的渴望。她與兩個男人的復雜關(guān)系其實是她對“家庭”義無反顧又絕望無助的朝圣之旅。雖不像嘉莉那樣熱衷于婚姻,但赫斯特伍德渴望與嘉莉一起生活,與她建立起新家庭,為此他甘愿放棄辛苦打拼出來的一切。
但兩人對家庭的追求終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嘉莉終未能成為赫斯特伍德合法的妻子,而后者甚至在冬夜都沒有一張可以睡的床鋪,就更別提幸福的家庭了。
二、德萊賽的意圖
在首部小說中設(shè)計這種家庭的缺失,作者的意圖值得探索。
(一)金錢腐蝕家庭
其實嘉莉與赫斯特伍德對家庭的追求注定失敗,因為他們執(zhí)著追求的不過是假象。嘉莉以為德魯埃是個可以托付終身的男人,可他只是貪圖美色而“不想結(jié)婚受任何法律的束縛”[2]202的男人。與赫斯特伍德在一起后,嘉莉又以為錢勢將永遠伴隨這個男人,當他在紐約潦倒時,嘉莉才意識到她錯了。赫斯特伍德則把嘉莉當成純真女孩,尤其是當她在舞臺上扮演勞拉,深情地說出以下臺詞時:
“不管你所傾心的女人是富有智慧還是愛慕虛榮,不管她是漂亮還是普通,貧窮還是富有,只有一樣東西她真的可以給你或者不給你——是她的心?!盵2]280
“她的美貌,智慧與成就,她可以把這些全賣給你。但她的愛是財富,無法用金錢來衡量。”[2]280
可嘉莉并不單純,她的信條是“金錢,就是別人擁有,我也必須擁有的東西”[2]95。兩人所看到的對方都不真實,這預示著他們共同組建家庭的計劃必將失敗。
《嘉莉妹妹》中的家庭均被當時盛行的物質(zhì)主義所侵蝕。生活中的一切都基于金錢,親情也不例外。嘉莉?qū)霞液透改傅幕野涤洃浭且驗楦改副仨毑煌谧饕蕴铒柖亲?,根本沒有時間精力關(guān)心女兒。在城市中勉強度日的漢森夫婦一心想攢錢改善生活,所以除了房租外,嘉莉的一切他們都不關(guān)心。家庭中的愛被金錢代替,人們失去了愛親人的能力。
除了貧窮的家庭外,富有的家庭也難逃物質(zhì)主義的魔掌。赫斯特伍德掙的錢并不能讓妻子兒女滿足,他們總是想要更多錢。貪婪破壞了家庭生活中本應(yīng)有的溫馨氛圍,家淪為一個空殼。
物質(zhì)主義亦無情地吞噬了嘉莉與赫斯特伍德一心想要組建的新家庭。他倆自以為已建起一個基于愛情之上的家庭,一個與之前家庭截然不同的幸福家庭,但這只不過是夢一場。隨著赫斯特伍德因為年老和之前偷竊的丑聞而無法在紐約立足時,那個光鮮亮麗、魅力十足的男人形象徹底崩塌了,嘉莉的愛也消退了。作為補償,赫斯特伍德開始為嘉莉分擔家務(wù),可這卻讓嘉莉更絕望。隨著嘉莉外出工作并向赫斯特伍德支付生活開銷,兩人在家庭中的關(guān)系也發(fā)生了巨變。他們彼此之間的冷漠像極了他們與之前家庭中家人的關(guān)系。自私和虛榮的嘉莉開始把所有的錢留給自己,而且她越來越希望赫斯特伍德不要在她日漸有起色的生活和事業(yè)中礙手礙腳。她先是離開了赫斯特伍德的床,之后直接離開了他的房子,從而給他倆的關(guān)系畫上了悲傷的句號??梢?,嘉莉的愛情是有價碼的,這個姑娘并不能在逆境中與赫斯特伍德相濡以沫。她的離去讓赫斯特伍德建立溫暖家庭的夢想破滅。
(二)無家可歸者
創(chuàng)造出如此多無愛的家庭與無家可歸的流浪者,作者的意圖可在故事發(fā)生的年代背景中一探究竟:
“德萊賽所關(guān)注的問題之一是人類在都市環(huán)境中的生活和行為。當他在1899年開始創(chuàng)作這部小說時,他把故事的背景往前推了十年,也許是因為他意識到美國現(xiàn)代生活已經(jīng)被當時很多事物改變,而這種改變無法變更?!都卫蛎妹谩分泄适掳l(fā)生的兩個城市——芝加哥和紐約在那個年代都經(jīng)歷了翻天覆地的發(fā)展;正如德萊斯所認為的,這種發(fā)展之所以重要并不僅因為它讓城市變得更大,而因為它讓美國人口結(jié)構(gòu)從以農(nóng)村人口為主轉(zhuǎn)變?yōu)榱艘猿鞘腥丝跒橹??!盵4]
可見德萊斯把人物放置在19世紀末美國都市這一環(huán)境中是為了觀察他們的“生活方式與行為”。城市化讓農(nóng)村與城市的差距變大。在嘉莉出生和成長的農(nóng)村,貧窮與焦慮取代了平靜的田園生活,曾經(jīng)自給自足的農(nóng)民被迫尋找新出路。城市對勞動力的巨大需求使得農(nóng)村大批單純而精力旺盛的年輕人涌入城市,離開了鄉(xiāng)下老家和家人:
“1889年的芝加哥……吸引了許多具有冒險精神的人們前往此處,其中不乏一些年輕姑娘。這里大量已有和潛在的工作機會使之名聲遠播,這股強大的吸引力吸引著四面八方的人,有的躊躇滿志,有的孤注一擲……這是個人口超過50萬的城市,有著成為人口百萬大都市的野心、勇氣和行動?!盵2]22
正如嘉莉,這些年輕人是懷著非要在城市打拼出財富、地位和一個更舒適的家庭的決心和野心進城的,可至于以什么途徑實現(xiàn),他們并無頭緒。一心想要往上爬的年輕人被盛行于大城市的物質(zhì)主義腐蝕的同時并未意識到自己已失去了可愛的家庭及與生俱來的愛人的能力。正是洞察到了這種病態(tài)的社會價值觀,德萊賽在《嘉莉妹妹》中刻畫了一系列典型“病人”——難以抵抗物質(zhì)誘惑的嘉莉、冷漠無情的漢森夫婦及赫斯特伍德貪婪虛榮的妻子兒女。
三、結(jié)語
通過分析《嘉莉妹妹》中兩位主人公嘉莉與赫斯特伍德與之前家庭的決裂,以及兩人共同建立新家庭的失敗,本文探索了德萊賽如此設(shè)計的意圖——通過描繪“家庭”缺失批判19世紀美國都市盛行的物質(zhì)主義與病態(tài)的社會價值觀。這一主義在當時扎根于人們心中,不管是窮人還是富人,不管在農(nóng)村還是城市,人們與家庭疏離,終成無根無家的流浪者。
參考文獻:
[1]Donald Miller. City of the Century: The Epic of Chicago and the Making of America[M] . New York: Simon & Schuster,1996:45.
[2]西奧多·德萊賽.嘉莉妹妹:中英對照全譯本[M].上海:上海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1.
[3]Thomas P. Riggio. Carries Blues[M]. Beijing: Peiking University Press,2007:103.
[4]Maureen Reed. Interpretive Notes on Sister Carrie[M]. New York: Simon & Schuster Paperbacks,2011:99.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