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玲
樸槿惠被彈劾入獄后,韓國總統為何難有善終這一問題成為學者們熱議的話題,而社會文化是一個有趣的研究切人點?!罢浤z著”、“幫派文化”是引發(fā)韓國總統道德危機的直接原因,這些政治現象以韓國社會特有的“緣故”文化、“家長制”文化為土壤,難以根除。另外,韓國社會對政壇有很高的道德期待。如果青瓦臺難以在民生改善方面取得成就,總統的道德瑕疵就會引發(fā)民眾更大的憤怒。最終,往往是來自街頭和國會的兩股力量共同導致總統難有善終。
青瓦臺的道德困境
一、“政經膠著”的痼疾
韓國總統們之所以難有善終,一個重要的原因是“政經膠著”下的親信貪腐。民主化運動時期,“政經膠著”是軍政府失去合法性的重要原因。實現民主轉型后,歷屆政府雖然為反腐敗制度建設做出了不懈努力,但這一痼疾卻難以根除。
(一)軍政府時期:政府主導下的“政經膠著”
20世紀六七十年代,樸正熙集中有限的資源培養(yǎng)了一批有世界競爭力的企業(yè),這種發(fā)展模式使韓國經濟走上了超車道,但也使政府權力過多植入經濟領域。在全斗煥和盧泰愚軍政府時期,韓國的腐敗達到高潮。當時政府握有各種經濟審批權,而大企業(yè)也進入全球擴張期,需要巨額信貸和國內市場的支持。為了籌集政治資金應對民主化運動,也為了中飽私囊,總統親信的權力尋租行為非常猖獗,賄金成為企業(yè)的“準租稅”。
(二)民主化轉型后:難以清算的“政經膠著”
實現民主化轉型后,金泳三總統頒布了“金融實名制”,讓金錢流動暴露在陽光下。此后的四任總統也成立了各種反腐敗機構,不斷修訂公務員法、選舉法。但總統及親信們仍然不斷陷入貪腐丑聞。
在民主化轉型后的“政經膠著”關系里,財閥的主動性增強。財閥們在選舉中為多名候選人提供選舉資金,使選舉成為“政經膠著”的重要黏合點。金泳三、金大中和盧武鉉三位總統都在選舉過程中接受了秘密選舉資金,這也成為盧武鉉上任初期遭受彈劾的原因之一。這一怪象使得選舉越來越昂貴,也為新政府上臺后的權錢交易埋下伏筆。
政府和企業(yè)之間的人事“旋轉門”是“政經膠著”的另一個黏合點。青瓦臺每五年就會易主,相比之下,財閥作為家族企業(yè),其影響力卻是穩(wěn)定的,因此對于韓國各領域的精英都有很強的吸引力。財閥企業(yè)經常在官、法、學、輿領域里雇傭優(yōu)秀人才,并幫助他們重新回到原來的領域。財閥企業(yè)還會承諾政府官員退休后到企業(yè)任職。這種“旋轉門”使得財閥的代言人、權錢交易的中間人遍布各個領域。
二、“幫派政治”
很多國家都有與韓國相似甚至更嚴重的貪腐問題,但像韓國這樣,每屆總統都面臨司法調查的情況并不多見。這種傳統降低了政府行政效率、抹黑了整個政壇形象。韓國為什么不惜付出如此代價來審判總統?這與韓國的“幫派政治”文化有關。
韓國政壇有私人“幫派”傳統。自李承晚政府開始,他的親信就是獨占權力和財富的“光復貴族”。樸正熙發(fā)動軍事政變,倚靠的是聚集在他身邊的青年軍官,他上臺后繼續(xù)倚重“中央情報部”等軍警系統,形成了一個神秘的權力圈子。全斗煥所倚重的軍官俱樂部叫作“一心會”,“一心會”在全斗煥和盧泰愚政府期間一直是隱秘的權力核心。
實現民主化轉型后,“幫派”仍然在韓國的政治活動中發(fā)揮著巨大的動員能力。韓國的政黨表面上以共同的政治追求為基礎,實際上以少數人為核心,因此分裂、重組非常頻繁,在大選中合縱聯盟的現象也很常見。私人核心的政黨和選舉團隊衍生“任人唯親”的政府人事。韓國總統對政府、軍隊及國有企業(yè)里大約七千個領導崗位的人事任命具有影響力,每次政府輪替都意味著權力和資源在不同政治團體之間轉移,繼而帶來政壇“幫派文化”的強化?!皫团晌幕笔沟庙n國每到總統任職末期政治斗爭就會激化。
政壇痼疾的社會文化基礎
“政經膠著”與“幫派政治”現象難以清算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因為它們有著深厚的社會文化土壤。
一、“幫派政治”的基礎:“三緣”社會
(一)以“三緣”為基礎的社會資本
一般來說,工業(yè)化和城市化會伴隨著“鄉(xiāng)里”、“家族”等“集團化”“封閉性”人際關系的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原子化”“開放性”的人際關系。但韓國社會卻不同,韓國人走入城市后又進入了以“三緣”為基礎的封閉的社會關系網。
“三緣”分別是“學緣”、“血緣”和“地緣”?!皩W緣”指的是畢業(yè)于同一所學校的校友,是韓國人職業(yè)生涯中最重要的社會資本。不管在校期間是否認識,只要持有同一所大學的畢業(yè)證,校友們在踏入職場后就會相互提攜,因此職場中以“學緣”為界任人唯親的現象非常普遍。“血緣”指的是通過血親及婚姻形成的親緣關系,韓國的財閥家族與政治家、其他財閥、媒體、教育、法律界精英廣泛聯姻,形成了一個貴族權力網絡。“地緣”指的是擁有相同籍貫的人,這種關系不如“同學”和“親戚”緊密,但在選舉過程中也發(fā)揮著巨大作用。
(二)“三緣社會”的封閉性及其對選舉的影響
“政治集團”現象在很多國家里普遍存在,為什么唯獨韓國“政治集團”之間的斗爭如此激烈?其中一個原因是韓國社會的“集團”更加封閉,封閉性和排他性使得集團之間的競爭更加激烈。
“學緣網”是“半天生”和“封閉”的。“血緣網”只能通過婚姻獲取,開放性更低?!暗鼐壘W”則是完全天生和封閉的。這種“封閉性”很容易帶來集團之間的競爭和對抗。韓國選舉中特有的“地域主義”現象就很好地揭示了韓國政治文化的這一特色。韓國選民即使從未在籍貫地生活過,也會支持與自己籍貫相同的候選人。很多選民的投票是出于政治區(qū)域之間的相互敵視。
二、家長制文化
在“崔順實干政貪腐案”中,崔順實憑借與樸槿惠的私人關系隨意出入青瓦臺、干涉政府事務、與財閥進行權錢交易。青瓦臺是一個龐大嚴密的行政機構,這樣有違常理的現象為什么在四年多的時間里沒有被及時制止和曝光?韓國總統的權力設置過于集中是一個原因,除此之外,“家長制”文化也是一個重要原因。endprint
韓國人的人際關系中存在著“階序”,年長位高者處于“高階序”,年幼位低者處于“低階序”。在日?;又?,“低階序”通過尊敬語、鞠躬等方式對“高階序”表示尊重。在出現意見分歧時,“低階序”的服從和忠誠被視為美德。與此同時,“高階序”也有幫助“低階序”的義務。正是這種“家長制文化”,再加上“緣故集團”的封閉性特征,使得政治集團非常不透明,同時也缺乏內部民主監(jiān)督。
三、雙重道德標準
韓國人的道德標準具有“內外有別”的特點。在日常生活中,韓國人把“多情”視作美德,承認“親疏有別”,也把“尊卑有序”視作美德。但在政治領域里,韓國人則希望通過西方民主制度來保障公平正義。也就是說,韓國人的日常生活世界可以是“人情社會”,但要求公共領域高度制度化和規(guī)范化。這種價值觀的雙重標準經常引發(fā)制度與文化的沖突。例如樸槿惠遭到彈劾后,執(zhí)政黨中的“親樸派”就指責加入彈劾樸槿惠陣營的黨員沒有“信義”?!坝H樸派”因為樸槿惠的過失喪失了道德高地,而“非親樸派”因為彈劾樸槿惠也喪失了道德高地。
韓國人的道德標準具有“上下有別”的特點。韓國人尊重服從“高階序”,但也對“高階序”有更高的道德和責任要求。韓國的競選,比起政策競爭,候選人的個人魅力往往成為討論的焦點。雖然很多韓國人都希望躲避兵役,但總統候選人兒子逃避兵役卻是無法被容忍的。雖然韓國人認可李明博作為一個企業(yè)家取得的成就,但李明博還是要在競選前捐出自己的財產才能占領道德高地。盧武鉉因為親信貪腐而自殺后民望上升,這是因為民眾認可他作為領導人承擔責任的做法。
韓國社會的民主監(jiān)督和政治參與
韓國社會對于公平正義有很高的期待。這種期待與現實之間的差距曾經是韓國人投身民主運動的動力,在實現民主化轉型后,這種動力又推動了韓國社會的政治參與。市民社會與政治體制內的監(jiān)督機制共同發(fā)揮作用,使得“越雷池”的總統們難有善終。
一、知識分子為主導的民主監(jiān)督
知識分子是韓國民主文化的主導人群。韓國的知識分子受儒家文化熏陶而追求“大義名分”,又深受美國民主價值觀影響,兩種理想促使他們積極投身政治運動。
在實現民主化轉型之前,韓國的知識分子是民主運動的領導者。他們前仆后繼組成“入獄梯隊”,為民主運動獻出青春和生命,所表現出的理想主義和獻身精神在世界民主運動歷史上非常罕見。實現民主化轉型后,活躍在學校、媒體和市民組織中的知識分子仍然是民主制度的守門人。
二、擁有強大監(jiān)督能力的市民社會
韓國的非政府組織在20世紀90年代出現了爆炸式增長,到2005年增長到3539個。這些組織積極參與政治監(jiān)督、熱衷于討論社會發(fā)展方向,對政治領域影響很大。“落選運動”是非政府組織發(fā)揮政治監(jiān)督能力的一個很好案例。2000年,460多個非政府組織在國會選舉中組成聯合機構,對有貪污嫌疑的、反對民主改革的、煽動地域感情的候選人進行了曝光。這一機構共選出了86名國會議員候選人為“落選對象”,其中59人落選。這一事件之后,韓國選舉的清廉度得到了很大提升。
三、互聯網與街頭政治相結合的政治參與
2000年以后,韓國的政治參與進入互聯網時代。互聯網民主運動往往是從“線上”討論開始,再通過互聯網、手機等通信手段組織起示威游行等街頭活動。這種政治參與來勢迅猛,對政府形成巨大壓力。例如2002年的“反美和平燭光游行”極大地影響了韓美關系,2008年的“牛肉風波”使得韓美經貿合作一度陷入困境,而2017年的燭光游行則加速了彈劾樸槿惠的進程。
青瓦臺的施政困境
韓國總統幾乎都因為道德污點而受到民眾的審判,但道德缺陷不是他們難有善終的唯一原因,未能改善民生是另一個重要原因。
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席卷韓國后,韓國進入了經濟低增長期,通過經濟民主改革縮小貧富差距、實現均衡增長成為社會共識,然而這項工作在韓國非常艱難。韓國經濟中的財閥壟斷早已根深蒂固。韓國只有4000多萬人口,卻有17家世界500強企業(yè),前五大財閥的資產總額占韓國GDP的62.8%,是典型的“大企業(yè)對小國家”格局。在這樣的背景下追求分配均衡,就繞不開遏制財閥壟斷、扶植中小企業(yè)、穩(wěn)定雇傭市場等政策,這在韓國被稱作“經濟民主改革”。但這樣的改革某種程度上是逆自由市場主義的。韓國憲法規(guī)定韓國是自由市場國家,政府的“經濟民主改革”措施會被經濟界告上憲法法庭。政府即便有經濟民主改革的意愿,但在與財閥的博弈中并不占據優(yōu)勢。
例如2005年韓國政府為了限制財閥擴張曾出臺“金產分離法”。但三星集團拒絕執(zhí)行,并告政府違憲。面對三星的訴訟,“公正交易委員會”竟組織不起律師團應訴,原因是三星擁有龐大的司法隊伍,而韓國的律師事務所因為與三星的業(yè)務往來而不愿受理政府的委托。為了提高雇傭穩(wěn)定性,盧武鉉政府曾規(guī)定,企業(yè)在與已經工作滿兩年的“非正規(guī)職”雇傭者續(xù)簽勞動合同時,必須將勞動者轉為“正規(guī)雇傭”,但企業(yè)卻選擇在勞動期滿兩年前提前與“非正規(guī)職”勞動者解約,使得這一法律形同虛設。盧武鉉政府諸如此類的一系列改革都未見實效,在親信貪腐案件被曝光之前,盧武鉉政府早已成為“軟弱無能”政府。
進步傾向政府的經濟民主改革失敗后,保守傾向的李明博政府提出通過建設開發(fā)、企業(yè)減稅、放松市場管制等措施帶動就業(yè)。但這些措施既沒有帶來經濟高速發(fā)展,也沒能增加就業(yè)崗位。李明博政府時期的GDP平均增長率為2.9%,與世界平均水平持平。青年人就業(yè)率持續(xù)下滑,2012年為40.8%。樸槿惠在總統競選中重新扛起“經濟民主改革”的大旗。但是在她執(zhí)政的四年里,競選時承諾的18項經濟民主化公約僅實行了五項。2016年,韓國人均國民收入跌破3萬美元,家庭負債高企。
進入21世紀以來,韓國民生長期得不到改善,總統們或者缺乏經濟民主改革的能力,或者缺乏經濟民主改革的意志,這也是他們喪失民心、進而難有善終的重要原因。
結論與反思
韓國總統之所以難有善終,是韓國社會多種矛盾碰撞產生的復合作用使然。這些矛盾可以大致概括為西方民主制度與東亞社會文化傳統之間的矛盾、經濟發(fā)展與社會分配之間的矛盾。韓國已經從“發(fā)展型”社會向“分配型”社會轉型,青瓦臺需要做好資本與社會博弈的中間人角色,尋找均衡點,領導全社會達成共識。但是,在“財閥獨裁”的經濟體制下,這一工作異常艱難。同時,韓國政壇自身又難以克服“政經膠著”、“幫派政治”等道德缺陷,使得政府的公正性遭到質疑。民眾質疑政客們不關心民生,卻忙于權力爭斗和中飽私囊。在制度內外的嚴格監(jiān)督下、在政治幫派的激烈斗爭中,總統身邊難以杜絕的腐敗行為無處遁形,最終都把總統拖入了泥潭。
韓國總統難有善終,這既是制度與文化相沖突的結果,也是制度與文化相互適應的結果??偨y們的腐敗無處遁形,執(zhí)政能力遭到無情批評,這也說明韓國的政治文化在不斷進步。日前,文在寅以“公平正義”號召選民而成功當選總統,并且意欲搬離青瓦臺。韓國政治是否能夠告別痼疾,值得我們持續(xù)關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