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定旺
追逃記
彭定旺
一雙腳在田埂上留下了很深的印痕,踩進泥里的草莖從腳印里松脫開,留下兩汪水漬和不易察覺的油菜花瓣,再往前,絆根草太密,沒有腳印了,但有半干的泥屑留在草梢。
“絕對是姜道明?!备櫟男び蕾F說,“只有左眼瞎了的人,重心才偏左?!瘪R雞子很崇敬地蹲下來,把手里的馬刀橫在雙膝上,去看左腳印。肖永貴揮了揮駁殼槍,意思是不必看了。
野草遍地,荊棘叢生。田間小路穿過油菜花叢,在花海的盡頭冒出來,連接到河堤。
姜道明弓著身子穿行,臉上沾滿黃色的花粉,被露水打濕了的長衫,涼涼的還裹住了雙腿,他好想脫下來,又怕成為手中的累贅,再說哪有讀書人不穿長衫的呢。他每走一段就抻抻下擺,再伸出頭,看看是否到了盡頭。他沒去想身后跟蹤他的人已經(jīng)到了哪,反正他不能讓跟蹤他的人陰謀得逞。
“到打鑼場還是關(guān)沮口?”他不曉得是誰在說話,回過頭去找說話的人。
高高的油菜叢里,密不透風(fēng),只有枝蔓發(fā)出的窸窸窣窣的聲音?!翱偛荒茏叩侥睦锼隳睦锇??!彼匝宰哉Z著,他發(fā)現(xiàn)說話的就是他自己。
天亮的半個時辰前,他從自家前院的棗樹上溜出來,待肖永貴帶著李重甲的兵搜完整個屋子,他早已溜進了油菜田。在經(jīng)過寶光寺時,他聽見前殿帷幔中和尚自鏡的鼾聲,本想交代自鏡明天一定要照護好在寺里讀私塾的學(xué)童們,又怕弄出了聲響,他便悄悄地把瓦礫里藏了好久的快慢機別在了腰間。
“他現(xiàn)在從小路拐進了這條壟溝,鞋底的泥巴結(jié)得像個木屐?!毙び蕾F指著姜道明腳上脫落的泥塊說,“他走得非常急,以為在草上留不下腳印,但他來不及清理這些泥巴?!?/p>
馬雞子蹲下去,看到有鞋形的泥塊留在分岔到壟溝的地方,像是既同意判斷又執(zhí)行命令地立起身,果決地用馬刀砍斷溝兩邊的枝蔓。
“打狗也要看主人,是他的人先動的手,這回怪不得我們了?!瘪R雞子砍著枝蔓,就像砍著那個用腰間的繩索打中他顴骨的人。
姜道明貼著另一壟溝邊,把丹田之氣提起來,盡量使身體的重量不落在腳上,輕飛如燕的步履,沒有碰落油菜花瓣,甚至連露珠都沒灑下。
跟蹤的人已被假象引入歧途了,他心里這樣想著,拐上另一條雜草茂密,踩下去不見泥的小路。他吮一下牙齒,啐了一口痰,如釋重負地吐在旁邊的野刺叢里。
“高臺子的人太彪悍,還是關(guān)沮口打鑼場靠得住?!彼孟衤牭搅撕蜕凶早R的聲音。
“無論是關(guān)沮口還是打鑼場,高臺子都是必經(jīng)之路?!彼麑ψ早R說。
“我們上當(dāng)了。”肖永貴說,“那個泥巴是迷魂陣!姜瞎子果真是在武昌城讀過書的人,把我們弄得筋疲力盡,他可能早已逃到高臺子了?!?/p>
馬雞子回頭望著說話的人,心里一陣發(fā)怵,“高臺子是黃學(xué)會的地盤。他們第一學(xué)的佛堂就設(shè)在那的吳王廟,那幫人可是些活閻王,他們活埋過李耀祠?!?/p>
肖永貴對他的話非常不滿意,瞪他一眼,用駁殼槍在空中點了點,說:“黃學(xué)會不過一群烏合之眾,有這么可怕嗎?李耀祠是什么?是土匪!我們可是政府維持會的人,和他能比!再說不是你惹出事,挨了姜瞎子手下的打,蝕了肖家祠堂的臉面,我還不愿接李重甲這個活呢!”
馬雞子嘿嘿訕笑著說:“捉住了姜瞎子,砰!”他空握三個手指,作了個放槍的手勢。
肖永貴憋著火,半天不響。他們開始往回撤,撤到小路時,他們找不到蹤跡了。馬雞子撅起屁股在草地上嗅,肖永貴抬起腳朝他的屁股狠踹了一下,吼道:“雞子!我告訴你,姜瞎子在武昌城上大學(xué)時,刺殺過李重甲,早晨抓他時還可以動動他,現(xiàn)在他逃出來了,連根汗毛都不能動!他是我們送給李重甲的厚禮!”
馬雞子趔趄著倒在雜草上,顧不得理會屁股上挨的一腳,指著草間的泥屑,急急地說:“老大老大,姜瞎子往這邊跑了?!?/p>
肖永貴蹲下來,只瞥了一眼,就立起身,對馬雞子說:“那是瞎子故意撒下的!”
小路連到堤坡腳下的低洼,姜道明終于到了盡頭。齊腰深的草叢里有個探出頭的窩棚,在灰暗而明凈的晨曦里飄搖著屋頂?shù)母?,棚架從四壁的破草里露出來,刺向空中,將倒未倒?/p>
打濕的長衫厚重如鐵,他把下擺塞在腰間,小心地觀察著窩棚。窩棚是夏季照看瓜田的,不應(yīng)有門,現(xiàn)在卻有塊床板遮著門洞,似乎有一縷青煙從里面飄到晨霧里,潮濕里夾雜著人的氣息。他覺得有危險襲來,急步?jīng)]進草叢,當(dāng)床板挪開時,他已經(jīng)躲閃不及了。
肖永貴說:“姜瞎子干的真是漂亮,竟然還有人接應(yīng)。姜道明比瞎子早到半個時辰,那個時候正是我們走岔路的時候,正是人們起床后打著哈欠屙尿的時候,也是放雞鴨出籠去找野食的時候?!?/p>
馬雞子愣愣地看著他的主人,俏皮地補充道:“也是得勝街的早堂面館起第一鍋面條的時候?!?/p>
肖永貴不搭茬,咬著牙,腮幫子隆起來,恨恨地嘀咕了句什么。好像是在說馬雞子無知且無聊。
“自鏡,你來干什么?”姜道明說。
“得勝街巴府的事是我惹的,馬雞子該打,但我不該用奪命索,至少不該打他的臉?!焙蜕姓f。
姜道明心里想,宜昌不保,李重甲退到了荊都,日本人又破了荊都的防線,得勝街被劃成了日本人的軍事禁區(qū),所以有人要興風(fēng)作浪,哪里關(guān)你和尚的事!
灰蒙蒙的黎明,寒氣逼人,他們爬上堤坡,河風(fēng)把姜道明的下擺從腰間吹脫,像一面旗似的鼓起來。他們不敢在堤埂上停留,迅速閃到了堤的另一邊。
河床上長著古怪的槐樹林,纏繞著細細的藤蔓垂落到水里,鴛鴦似的水鳥在水草叢里鳧水,波紋從暗處漾來,死蛇一樣泛著寒光。他們時不時踩到綠草下的虛坑,滑滑跌跌地沿著河流向高臺子方向走去。那些坑是日本飛機炸的。
“太陽還沒出來?!毙び蕾F跟著坡上的蹤跡往上爬,他現(xiàn)在有些惱火了,“誰惹高臺子都得死!李耀祠仗著幾條漢陽造,幾十個人馬,居然還以高臺子為據(jù)點,搶劫東西不說,還禍害人家姑娘。高家旺高家寶兩兄弟那是好惹的嗎?人家搞了一百多條槍劃子,用獵槍和土銃,把他們?nèi)麐尩霓Z死了!”
“老大,李耀祠不是轟死的,是被活埋的?!?/p>
“對!活埋的。”
姜道明在槐樹林里疾走,到高臺子還有很長的路,趁著趕路的時候,說著一些故人舊事,有如肖永貴講到李耀祠,或許旁的事物可以在難捱的時間里化解內(nèi)心的不安,他講的是自鏡想問而未問的一個人,他趕著路說著話,又好像自鏡不存在一樣。他說:“賀彼得打扮成仆從模樣,登上停在武昌站的列車,然后拎著包袱準備混進李重甲所在的車廂,被門口的衛(wèi)兵所阻,雙方拉拉扯扯的時候,列車正接駁行李車廂,強勁的慣性推動客車劇烈晃動,炸彈從包袱中脫落,賀彼得一腳將炸彈踢向車廂,被門擋住,滾落到車下爆炸了,混亂中,我躍上站臺,掏出二十響快慢機,舉槍射向車廂,卻沒有一粒子彈打響。刺殺未遂不說,還眼睜睜地看到賀彼得被生擒,我躲過圍捕,又在小巷里把賀彼得從押解他的士兵的槍下救了出來,我的左眼就是焙制火藥時抾瞎的。情形大致就是這樣的?!?/p>
他說這些話,像有事相托似的,但又不面對自鏡。他掏出那把二十響快慢機,是德國克虜伯,他左右擺弄著,接著說:“賀彼得說是在黑市上買來的,后來又說是找朋友借來的。也許是朋友憐惜他的卿卿生命,也許是無意中出現(xiàn)的故障,反正撞針出了問題。那時組織成分較復(fù)雜,個個都自稱革命。當(dāng)然也有很純粹的革命者,他們只是想以暗殺和以身殉國的方式來警醒國人,使革命的訴求得以伸張,純粹者就是這么簡單?!?/p>
他對自鏡只講了別人隱約曉得而又不太詳盡的事情,沒有講后來他被四處追殺的情形,也沒講他奉命潛回姜尕臺以私塾先生的身份和涵蔭草堂作掩護,在隱秘中發(fā)展隊伍并在警界、學(xué)界、商界已有了滲透的事。他能講出這些的話,就已經(jīng)覺得自鏡是個可以信賴的人了。
“賀彼得當(dāng)年是武昌城的少爺?”自鏡緊跟著他的腳步,身上有熱氣散出。
“李重甲來荊都了,他也到了荊都,現(xiàn)在是得勝街的水運商人。”他靜默了好久答道。
他們不再說話,只聽得到他們在草皮上的腳步聲。
“高臺子快到了吧?”他不曉得自己是在問自鏡還是自言自語。
自鏡說:“高臺子高家旺高家寶兩兄弟,共產(chǎn)黨國民黨都接觸過他們,但他們誰的邊也不沾,他們只打土匪不參加黨派,相信黃學(xué)會的刀槍不入,不相信什么信仰。他們說,我們只護家不革命。你是黃學(xué)會請去的軍事教官,你比我更曉得他們。”
兩人不語,繼續(xù)往前走。過了一會,自鏡覺得他的話還未說完,“他們?nèi)绻嫦嘈诺稑尣蝗?,那還請您干嘛?雖然關(guān)沮口和打鑼場犄角呼應(yīng),高臺子居中控制,三者之間又有御湖為天然屏障,加上黃學(xué)會裝神弄鬼,似乎好有陣勢,但是白天日軍騷擾,晚上土匪打劫,日疲夜擾的,他們既要種田打魚又要站崗放哨,經(jīng)費還是自籌,真是難以為繼了。他們絕不做漢奸,國民黨又盛氣凌人,你說誰還可以做主心骨?我看請你做教官,不僅僅是仰慕你的文才武略這么簡單,只怕是有所圖的。”
他回頭認真地看了看自鏡,第一次覺得自己留下的和尚還有些意思,他在某種深意里找尋時,似乎有了一些悲戚,心里翻涌出“風(fēng)聲起于水面,月色印在波心。”的句子,這是他在心里默念了好多回的暗語,他好希望接下半句“云來云往風(fēng)引路,樹高樹低鳥爭晨。”的人出現(xiàn)。他回頭去找,什么也沒有,只有自鏡低頭追著他的腳步。
“或許賀彼得一開始就是李重甲的人?!彼犌宄诉@話是闊步趕上他的自鏡說的。
“也許吧?!彼辉偃ハ胭R彼得,只是時刻盼望著接頭人早日出現(xiàn),好按上級指示,把高臺子關(guān)沮口和打鑼場這幫人帶入坦途。
天邊露出溫暖的陽光,陰翳的槐樹林里,霧靄漸漸散去。肖永貴估摸著時辰,曉得前邊的人已經(jīng)到高臺子了。他索性在堤坡上坐下,撩起衣襟扇了扇臉上的汗,馬雞子也不問緣由,跟著坐下來。
“本來是想半路攔截的,卻不想有人接應(yīng)了他。盡管他的武功高超,他一人還是敵不過我們兩個人的,何況我手上還有槍呢。既然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高臺子,那么我們遲到早到也就沒有關(guān)系了。他是那些人的教官不假,但那些人未必照他的買。如果他們不給李重甲的面子,他們難道不怕日本人?何況姜瞎子與他們根本就是不太相干的人,還怕他們不交出姜瞎子不成?我是公事公辦,我怕什么!充其量他不過是個赤匪罷!現(xiàn)在李重甲退到御湖口西邊的后港,荊都地界之外了,他要在荊都辦個事,還要找我肖某人呢?!?/p>
馬雞子把頭從兩腿之間揚起來,說:“但他的秘密老巢還在荊都。據(jù)我所知姜瞎子那幫迂腐子吟詩作賦的涵蔭草堂就是他青年干訓(xùn)班的秘密所在?!?/p>
肖永貴沒有搶白馬雞子,反而還順應(yīng)著,“真是有意思,涵蔭草堂原來是瞎子的窩點,現(xiàn)在又成了李重甲的密所。賀彼得你以為他真是個商人?其實也在暗處盯著我們呢,所以李重甲那里我們小覷不得,吃罪不起呀。我們曉得的事情千萬別瞎說,不到萬不得已時,不要輕易透露給日本人。”
“我覺得李重甲這個時候抓姜瞎子,比日本人都小氣?!瘪R雞子說。
“他的兵好像是說請姜瞎子,不是抓,你沒聽見?”
“我沒聽見。請不到就抓唄!”馬雞子說,“他們沒抓到,就撂給我們,他們辦事回來,我們還沒抓到姜瞎子怎么辦?”
“反正他們回到后港也是要經(jīng)過高臺子的,我們只要把瞎子堵在高臺子就行,讓他們自相殘殺好了。”
姜道明從樹林的罅隙里看到堤埂上有人急急地向這邊走來,近至眼前時,他看清楚是自鏡回來了。自鏡窩在草叢里,對他說著從高臺子馬王廟打探到的情況。
“看樣子他們是抓住了李光華。那人身穿長布衫,頭發(fā)綰在頭頂上,白白凈凈的臉皮,看上去文質(zhì)彬彬,紳士派頭。聽人說這人明為鄉(xiāng)賢,暗地里卻聚集一批地痞,勾結(jié)土匪偽軍和日本人,明搶暗偷,奪人妻室,逼人為盜,誘良為娼。說他還是維持會成員,持日偽證件,連日本人的關(guān)卡,都可自由出入。聽說抓他的時候,他正在張家溝的茶館里打麻將。黃學(xué)會的人走到他面前,二話不說綁起來就走,押到了高臺子的馬王廟,對他進行公決。黃學(xué)會那陣勢還真有些瘆人呢!先是燒香拜佛,擒魔拿妖,再擂鼓吶喊,刀槍開路。
馬童在香案上擺出一堆物件,一個坩堝,一個長柄鐵夾,一根帶有橡皮套頭的金屬攪棒,一個鐵架臺,一個金屬漏斗,一個污濁的玻璃瓶里面裝著蓖麻油,一張油皮紙上面托著一坨煉化后凝結(jié)而成的動物脂肪,撕爛的錫皮牙膏袋,還有其他一些雞零狗碎。他把鐵架臺架到煤油燈上,調(diào)好了位置,再夾住坩堝放在火頭上,把豬油似的東西和錫皮放在鍋內(nèi),一會兒鍋內(nèi)有茲茲的聲音,有香香的味道飄出,味道就要焦糊時,又把玻璃瓶里的蓖麻油加進了一些,他像煉丹師把握著時辰,大廚子掌控著火候,又像中藥鋪掌柜拿捏著分量。錫皮化開了,他用金屬攪棒在坩鍋內(nèi)攪了攪,化開的錫皮像水銀一樣在湯汁里晃動。
高家旺高家寶倆兄弟把李光華架起來,綁到椅子上。李光華開始抖抖索索,間或翻著白眼珠,臉白得像紙,額頭上冒著熱氣。
馬童把坩堝放到李光華的頭頂上,鍋內(nèi)的錫水翻滾沸騰,灼熱的鍋底烤著他的頭發(fā)嘶嘶作響。清香、鐵腥和焦臭混在一起。馬童閉著雙目,一手舉堝,一手的大拇指在其他手指上掐掐捏捏,嘴里咕咕喃喃著咒語,好像要布下了天羅地網(wǎng),在急煞收聲后,坩堝突然上揚,滾燙的錫水倒入漏斗流到了清水盆里。噗地一聲,錫水在水里化淌開來,在冷水的浸濯下又迅速收縮凝結(jié)成張牙舞爪的生姜形狀,有的爪瓣肉坨坨像娃娃的腦袋,有的像冬天枯草上結(jié)成的冰棱,滿是棱角和毛刺。
馬童舉起那塊生姜,滿臉煞氣地說,這就是李光華的魂魄!說完,要緊不忙地取出毛筆和墨盒,在黃黃紅紅的紙條上畫著像彈簧一樣的符號,四處貼上,然后接過撲騰著的公雞,一扭雞脖子,雞頭塞進雞翅膀里,雞一動不動。他在雞脖子處揉了揉,然后突然拔掉一撮毛,非常熟練地用刀劃過,血飆出來,用手指蘸了血把雞毛彈向紙條。嗖嗖,好有力度,準確得要命。
接著主旗手舉著黃色隊旗,左右搖擺,尖兵手舉大刀緊隨其后,太極道一手舉小旗,一手舉寶劍,其他人身背馬刀,手握紅纓槍龍蛇一般尾隨。在擂鼓吶喊中,他們把李光華押到了白廟子堤那個方向去了,我就趕了回來,現(xiàn)在李光華可能已經(jīng)被處決了。”
肖永貴在堤上聽到遠處的鼓聲,馬雞子也聽到了,他們互相望了一眼,看樣子高臺子不是有人抓周就是有人祝壽,抓不到姜瞎子能有酒喝,也不枉忙了一個大清早!他們立起身,向高臺子挺胸疾走,那樣子有些像爬坡的鴨子。
河汊的淺灘上,汨汨的流水聲和睡著的人發(fā)出的鼾聲一樣,水草有節(jié)奏地抖動,像是要擺脫羈絆,又像奔涌著歡快,河水在陽光下如覆蓋的錦緞,不時卷起的漩渦把落葉聚在窩心,有如孩童手里的風(fēng)車。
兩個穿著粗布衫的人,露著胳膊在淺灘里,用名叫竹罩的捕魚器在抓魚。他們舉著竹罩瞅準藏著魚的草叢,一把罩下去,然后從收有緊口的上端伸進手去。
“看來已經(jīng)到了高臺子的地界了?!毙び蕾F說。馬雞子對河里喊:“喂,兄弟,看到兩個人過去了嗎?其中一個是瞎子。”
河里的兩個人聽不清馬雞子說什么,只看見一張一閉的嘴巴像個黑洞,再說那人的樣子油滑得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沒有理會岸上的人。
寒風(fēng)吹來,他們打了一個冷顫,馬雞子先是笑了笑,說:“還刀槍不入呢,狗屁?!苯又行┎桓吲d地嘀咕道:“聽說他們連槍都打不死,不曉得是真是假?!?/p>
肖永貴說:“你試一下不就曉得了?!?/p>
馬雞子愣了一下,接過肖永貴的槍,瞄了一下。肖永貴在一旁,舉著手,展開食指,做著打槍的樣子,嘴里“砰!”了一聲。槍真的響了,其中一個偏瘦的人倒在了竹罩上。
“毛瑟C96?!甭牭綐屄?,姜道明脫口而出。自鏡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纏著的奪命索。他們折轉(zhuǎn)身,向河汊這邊往回趕。
“難道是肖永貴的槍走火了嗎?隔這么遠,沒道理向我打槍呀!”他趕到河汊時,槐樹林的遠處有一陣樹葉抖動,他舉槍向那個方向打了一槍,有樹葉嗖嗖的飄出。
姜道明跳到河里,自鏡趕著下去,他們把中槍的打魚人抱起來,放到了岸上,還好,打到了肩甲,不過嚇得也和死了一樣;那個沒挨槍的,面如土灰,半天講不出話。
他撕下自己的長衫下擺,自鏡接過來在河水里擺了擺,沖去了泥漿,他們?yōu)橹袠屇莻€止住了血。沒中槍的醒過神來,拉著姜道明的手說:“謝謝你呀,姜先生。不是你把他們趕走,只怕我也要挨一槍了?!?/p>
白廟子方向傳來了號聲、鼓聲和殺喊聲,處決完李光華的那撥人聽到槍聲趕了過來。見到如此情形,要追要殺的喊成一片,為首的高家旺高家寶倆兄弟弄清楚情況后,說:“追是追不到了的,追到得勝街又如何?那是日本人的軍事禁區(qū)。好在姜先生及時趕到,這位兄弟沒傷到性命,算是萬幸了。本來為慶賀今天除掉地方一害,也是要擺酒的,恰逢姜先生救了本村兄弟一命,還有平時姜先生教我等兄弟軍事操略,也是要感謝的,這三好并一好,不如我們請姜先生去喝一杯。”眾人齊喊:“喝酒,喝酒!”
那顆子彈飛過來,落在了肖永貴的肩頭,距離很遠,早沒了殺傷力,他抓過彈頭,余熱已不能燙手了。他們聽不到追趕的聲音,鼓聲也消失了,應(yīng)該是安全了,這才放緩腳步,長出了一口氣。肖永貴看見馬雞子還握著那把槍,一把奪過來,用槍點點馬雞子的頭,惱火地說:“你,你,怎么還真開槍?”馬雞子委屈地說:“事情全裝在你的肚子里,我怎么曉得?!?/p>
酒席剛開始,從關(guān)沮口和打鑼場來了幾個當(dāng)家理事的漢子,他們說:“聽說抓了李光華我們就往這邊趕,半路又聽到槍聲,就更是擔(dān)心,趕緊趕過來,這不,恰好趕到了這個飯點上了,呵呵?!敝t讓一陣,剛坐下,屁股像是坐在了釘子上一樣,站起來,“姜先生也在呀,得罪得罪,正說要拜請姜先生,也去我們關(guān)沮口打鑼場指導(dǎo)指導(dǎo)。我們做個火藥,還是一硝二磺三烰炭,用碓窩子沖出來的,你看高臺子,您老人家金手指一點,用玻璃罐罐像兌酒一樣就可以弄出火藥來,高!高人啊!”自鏡聽得一愣,原來馬童裝神弄鬼的那些道具想必是姜先生的教具。
獨眼的姜道明顯得心事重重,臉上不好看,加之他德高望重,那幾個漢子不敢輕易造次??碗S主便見了生分,喧賓奪主才見真情,他們只好拿自鏡說事,自鏡說:“哪有和尚喝酒的?”他們說:“寶光寺都被日本人炸塌了,和尚跑了,寶光寺成了姜先生的私塾,你不過是姜先生的書童罷了。喝!喝!”
姜道明心思完全不在眼前,他在心里對眼前的這些人說:“日本人的飛機先是在上空盤旋,后是狂轟濫炸,得勝街你們曉得吧?章華寺你們曉得吧?到處是一片恐怖和凄涼呀!”念叨至此,噌地站起來,腰間的那把克虜伯在長衫里鼓出了槍形,那些人知道他是個有來歷的人,一時全都愣住了。他用獨眼環(huán)視一周后,站立好久,這才緩緩地坐下來,臉上雖然平靜了許多,聲音里卻仍然有些激越,“各位鄉(xiāng)鄰,天下興亡匹夫有責(zé)。日本人自占領(lǐng)荊都以來,除把得勝街劃為禁區(qū)外,還設(shè)立了青龍觀、太師淵、塔兒橋、金龍寺、馬王廟這五道關(guān)卡,經(jīng)商做工、集市貿(mào)易都不能正常進行。偷關(guān)越卡的輕者體罰,重者處死!你們高臺子飽漢不知餓漢饑,只想過自己安寧日子,這就大錯特錯了。日本人不來,李耀祠會如此猖獗嗎?李光華會如此膽大包天嗎?肖永貴會如此游戲我們的生命嗎?傾巢之下安有完卵!我們的軍隊在浴血奮戰(zhàn),你們卻偏安一隅,喝著小酒。不趕走日本人,今天殺個李光華,明天還會有劉光華王光華,是永遠成不了大事的,長此下去與肖永貴何異!”
那些人的情緒被帶動起來,有人說,是呀是呀,為打日本人,李重甲的部隊都損兵折將了三分之一。前不久,有一架國軍的飛機被日本人擊傷,跳傘的飛行員據(jù)說還是個大隊長呢。有人說,那天我親自看見了的,那個黑點從冒著黑煙的飛機里一閃而出,越變越大,落到了三湖那邊去了。新四軍打死了好多搜捕的日本人,把這個大隊長給救了。
正說得熱鬧,幾個短衣打扮,腰里別著家伙的漢子闖了進來,嚷嚷著要討杯酒喝。高家旺高家寶倆兄弟一看原來是李重甲的兵,為頭的是個排長,此人臉瘦眼狹,賊相畢露。他們經(jīng)常便衣出去辦事,路過高臺子;高家兄弟為打土匪,也沒少到后港駐地去求李重甲,因此兄弟倆與這些兵有些臉熟。
大家起身讓進這些人,排長眼尖,一眼發(fā)現(xiàn)穿長衫的獨眼書生未動一下身子,當(dāng)下明白,此人就是今天清晨由肖永貴帶路沒有抓到的姜道明。他上前抱拳道:“姜先生,今天真是好運當(dāng)頭,我們?nèi)メ愚k事順當(dāng)不說,回來趕上了高家兄弟的酒也不說,在這里碰到你姜先生,這就不得不說了。實話告訴你,當(dāng)年刺殺我們李長官的主兇,可能就是你等著的接頭人吧,早已被我們正法了。你現(xiàn)在表面是個先生,暗地里也沒閑著。說這個也沒什么意思了,現(xiàn)在國難當(dāng)頭,正是用人之際,李長官大人大量,既往不咎,也不會為難你了,我想你也不會為難我等弟兄。你吃完飯,再等我們也弄飽肚子,然后就跟我們到后港去見李長官,我們也只是當(dāng)差的?!?/p>
姜道明鎮(zhèn)靜自若地吃飯,其他人都看著他,高家兄弟臉上掛不住了,哥哥對排長說:“兄弟,對不住了,在我們高臺子抓人,叫我們臉往哪兒放?我們不成了賣友求榮的人了嗎?”排長說:“你們曉得個屁!早晨我們?nèi)フ埥壬び蕾F那個漢奸是準備趁亂打死姜先生,好栽贓我們李長官的,破壞國共合作。姜先生從樹上潛到油菜田里,你以為我們不曉得?那是我們故意放他一馬的!”
旁邊有人附和高家哥哥,“姜先生是我們黃學(xué)會的教官,你抓了我們的教官,那還不是賣友求榮,那是賣主求榮!無論排長兄弟如何說,我們絕不容許敗壞了高臺子的名聲?!?/p>
雙方黑下臉來,高家弟弟似乎也早已在門外安排了人手。坐著吃飯的姜道明,看在眼里,急在心里,雙方一交手,我姜瞎子真成瞎子了不說,生生地害了別人性命,那就豬狗不如了。他立起身,曲一只腿踏在長凳上,右手撩開衣襟,從腰間取出那把克虜伯,交到高家哥哥手里,“這是把好槍,你收好,到時用得著?!闭f著示意排長快點吃完,好隨他去見李重甲。
肖永貴躲在得勝街的肖家祠堂不敢出門,馬雞子幾次匯報說,沒見高家兄弟追殺的影子。他幾乎忘記了姜道明,按李重甲殘暴乖張的性格,那個瞎眼的可憐人應(yīng)該早成了李重甲的槍下鬼了。他的心情漸漸好起來,那天他穿著府綢的睡衣,正與姨太太上下其手,管家輕叩門環(huán),稟報:“有位先生求見。”肖永貴一個激靈,心想,果真來了!
不待他應(yīng)聲,房門被推開,一只腳跨進來,那腳上的長衫下擺短了一截,露著虛邊。
彭定旺,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湖北省荊州市某中學(xué)副校長,湖北省骨干教師;業(yè)余從事小說創(chuàng)作,作品散見《文學(xué)界》《長江文藝》《芳草》《百花園》《三峽文學(xué)》等刊,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家宏來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