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苦·療救·呼告

涂文萍

摘要：魯迅筆下生成了許多的人物類別，病態(tài)人物是特殊的一類。療救意識的生成機制，與魯迅的個人體驗緊密相聯(lián)。小說中被賦予特殊內(nèi)涵、顯露出獨具一格審美風貌的疾病書寫，是魯迅借以表現(xiàn)個人精神主張的文學符號，其象征意義和隱喻的所指是更切近魯迅寫作根本旨歸的文學表達。

關鍵詞：魯迅小說；疾??；人物；隱喻

在魯迅小說中，不論是身處荒原、茫然無措的知識分子，還是精神麻木、亟待啟蒙的農(nóng)民，他們通常以身體的疾病或者精神意志的混亂作為存在的表象。通過對魯迅小說中的疾病書寫進行整體觀照，剖析疾病在魯迅小說中的隱喻意義，有助于窺見魯迅作品中的豐富內(nèi)涵，從而拓展出魯迅小說闡釋的另一種維度和可能。

一、療救意識的生成機制

魯迅是棄醫(yī)從文的，他曾寄希望于用醫(yī)學救治人們?nèi)怏w上的病痛，更確切地說，是用習得的醫(yī)術解救像父親一樣被誤診的人，這是生理層面的療救，而幼時常替久病的父親抓藥，往來于“質(zhì)鋪”與“藥鋪”之間的經(jīng)歷，卻是魯迅最早且最深的和疾病、醫(yī)治打交道的記憶。在《父親的病》中，魯迅用頗具諷刺意味的筆調(diào)對中醫(yī)和中藥的“治病”過程展開敘述，恰如李歐梵所說：“魯迅用這個插曲來表明一種心理的‘詛咒，并把它和后來去日本學西醫(yī)的動機聯(lián)系起來?！盵1]原初的影響在無意識中成為魯迅塑造病態(tài)人物的動力源和人物內(nèi)涵生發(fā)的起點。魯迅在創(chuàng)作中始終以精神界啟蒙者的姿態(tài)出現(xiàn)，特別是在抽離了進行身體療救的醫(yī)科學生身份之后，魯迅致力于對病態(tài)社會中的“沉睡者”進行精神療救。

伽達默爾認為：“如果某個東西不僅被經(jīng)歷過，而且它的經(jīng)歷存在還獲得一種使自身具有繼續(xù)存在意義的特征，那么這東西就屬于體驗，以這種方式成為體驗的東西，在藝術表現(xiàn)里就完全獲得一種新的存在狀態(tài)?！盵2]一個人的早期經(jīng)歷，特別是童年體驗常會隱匿在意識之下。魯迅家庭的敗落雖和其父的久病難愈構不成直接關系，但魯迅從小康墜入困頓卻和父親的病有著時間上的同構?！凹膊　迸c魯迅若即若離，使魯迅將其置入自己的作品中，并將自己的人生理想由關注個體生理的健全轉(zhuǎn)向關注精神乃至靈魂的健全，再到以身體的殘損和衰弱來隱喻精神的孱弱，這就形成了一個極有趣味的、呈閉合狀態(tài)的循環(huán)結(jié)構。

除卻年少時的生命體驗，魯迅自己與疾病的博弈幾乎貫穿了他的一生。一個堅毅的抗爭者，卻不能不時常向疾病作無奈的妥協(xié)。病痛侵擾著魯迅的生命，也損耗了他的許多精力。在致友人、母親的多封書信里，魯迅都提到了自己的病況，如果將它們集結(jié)起來看，即可見一個病著的魯迅。正如馮雪峰回憶魯迅：“暗暗地他在感覺到只有一個敵人能夠壓服他，能夠奪去他的工作，這就是病以及由病而來的死的預感?！盵3]不論魯迅有著怎樣的“硬骨頭”，面對病痛，他也不得不作出讓步。

疾病摧毀了魯迅少年時期的家庭，國民千百年來的舊疾刺痛了魯迅敏感的神經(jīng)。他以小說的形式來喚醒沉睡的國民，以病態(tài)社會現(xiàn)實的呈現(xiàn)引起療救的注意，創(chuàng)生了以疾病為突破口的文學性表達。

二、疾病的文學書寫

病態(tài)是受疾病影響產(chǎn)生的一種萎靡、孱弱的非正常狀態(tài)，不論是疾病被治愈，還是難以治愈最后歸于生命的完結(jié)，都是魯迅借以傳達其思考與痛楚的小說人物的典型特征。

“對人的精神狀態(tài)、人的靈魂的關注，這首先是一種靈魂的關注，是抓住了文學的本質(zhì)的；而對精神病態(tài)的特別關注，則是顯示了魯迅‘精神界之戰(zhàn)士的特點?！盵4]在《狂人日記》中，患上受迫害妄想癥的狂人始終認為自己身處吃人的環(huán)境中：趙貴翁、佃戶、大哥、小孩子們，甚至連同趙家的狗……他們異樣的目光使“狂人”時時刻刻面臨著被“吃”的威脅，而他自己是否也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吃了肉？這肉還是死去的妹子的肉。在他人看來，狂人發(fā)了狂，精神不正常，是人群中的異類，對周圍的一切都持有一種疑懼，但魯迅卻讓狂人十分清醒地思考、判斷、分辨，甚至最后寄希望于下一代：救救孩子。同樣，陳士成，這個《白光》里的人物也瘋了。再次落榜后，在陳士成看來連雞也在笑他。這笑無形中加速了陳士成的頹敗，與《狂人日記》中“吃人”的眾人一樣，一種符合“病”的環(huán)境被制造出來。連從地里掘出的下巴骨，竟也在重復著：“這回又完了！”如果說狂人是在疑懼中時刻遭受“被吃”的威脅，那么陳士成則是在布滿嘲笑的聲音中追索縹緲的“白光”，最終走向自身的毀滅。他們同樣患有精神方面的病癥，在病態(tài)的呈現(xiàn)上也大致相似，但最后的結(jié)局迥異：一個病愈了，回到曾經(jīng)與之對抗的環(huán)境中去，順遂了大哥在內(nèi)的多數(shù)人的心愿，成為一個“正常人”，陷入吃與被吃的無限循環(huán)；一個死了，抵擋不了一次又一次希望的落空，隨白光而去，如煙消散。

論及魯迅小說中對精神病患的書寫，《孤獨者》中的主人公魏連殳不可被忽略。魏連殳被認為是“異類”，總是令人“出乎意料”地行事。他受過新式教育、愛發(fā)無忌憚的言論，僅這些就足以令魏連殳遭到聯(lián)合“絞殺”。充斥這整篇小說的“冷”，正是備受壓抑的靈魂映射出的幽冷和孤獨?！八蜌殹睍r讓“看客”無戲可看，在結(jié)束了封建愚昧的喪葬儀式后才痛哭祖母，開始的抗爭與最后的嘲弄現(xiàn)實。魏連殳不是死于“病”，而是死于“清醒”之后的自棄，他走入了魯迅所說的“無物”之陣，死于自我對自我的瘋狂折磨。精神棄絕理論對肉體的救治，轉(zhuǎn)而加速了軀體的滅亡，從這一意義上講，魏連殳死于生的無望，死于現(xiàn)世的孤獨，他是精神上的孤獨癥患者。

除了在精神方面的病癥，魯迅小說中還呈現(xiàn)了身體上的疾病?！爸挥行∷ㄗ诶锱诺淖狼俺燥?，大粒的汗，從額上滾下，夾襖也帖住了脊心，兩塊肩胛骨高高凸出，印成一個陽文的‘八字。”[5]在《藥》中，魯迅只是通過敘述小栓的咳嗽來證明人物的在場。在華小栓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出場中，魯迅用近乎冷漠的筆調(diào)直接而簡潔地刻寫了一個普通的病人，與日漸溫情的環(huán)境描寫相對的是華小栓日漸加重的病情，浸著烈士鮮血的饅頭最終沒有留住小栓的命?！睹魈臁分械膯嗡纳┳訌奈捶艞墝殐?，身邊的人也看似十分關心寶兒的病情，但寶兒微弱的生命體征都在暗示行將死去。圍繞著寶兒的死，魯迅繼續(xù)用平緩的書寫病象，表現(xiàn)生的艱難。通過對肌體的疾病的觀照，魯迅表露出濃重的生命意識。生命的隕落悄然無聲，而喧嘩之后的虛空則更為沉重。

三、病態(tài)人物群像的厚重內(nèi)涵

對疾病的多重書寫，潛在地構成了魯迅筆下別樣的文學景觀，病態(tài)人物的內(nèi)涵深刻而宏闊。

（一）魯迅式的象征——絕望的反抗

在絕望中反抗是魯迅獨異的抗爭姿態(tài)，魯迅塑造的人物或多或少地間接傳達了魯迅本人的精神內(nèi)核。病態(tài)的人物不僅僅需要引起療救的注意、是被療救的對象，在一定意義上，這一人物未必是真的病了，而是黑暗世界里的踽踽獨行者。他洞悉一切真相，卻也因為對真相的知曉而莫名地成為“瘋子”。

在《狂人日記》中，人人都吃人，人人也都被吃。在這個循環(huán)往復里，參透了“吃”的本質(zhì)的狂人也只是吃人鏈條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袢税l(fā)出的呼喊：救救孩子，莫不是魯迅受進化論思想的影響，將希望寄寓于下一代的的吶喊和近乎絕望的呼告?？梢哉f，魯迅筆下的狂人形象正是另一個“魯迅”?？袢耸且蓱值模瑫r也是絕望的，這個狂人暗合了魯迅靈魂中絕望的反抗。魯迅的精神高度，不僅僅在于他獨立的人格，更在于他在審視他者的同時，從未忽略對自己的審視。林賢治評價魯迅：“他反叛社會，反叛所在的階級，反叛集體，直至反叛自己?！盵6]這樣看來，狂人在拒斥“吃人”行徑的同時，不忘自問是否自己也在無意間吃了自己妹子的幾片肉，是否不讓別人“吃人”的自己也曾“吃”過別人，就有了合理性。魯迅也罷，狂人也好，亦或是六順，他們在一片混沌的世界中，卻保持著異常的清醒。這種不被世人接受的所謂“瘋癲”是旁人強加給他們的，正是因為“瘋子們”破壞了，或試圖破壞現(xiàn)有的、延續(xù)了千百年的古老秩序。清醒的“狂人們”被眾人排斥、阻拒、壓制、囚禁?！捌獮椴辉敢馑钕氯サ娜藗兌钕氯ァ钡奈哼B殳既是失敗的，然而又是勝利的，這種悖論式的自白恰是魯迅的生命之哲學。魯迅偏要向“黑暗”與“虛無”作絕望的抗戰(zhàn)。這種抗戰(zhàn)的姿態(tài)是明知不可為仍為之的悲壯。魯迅的絕望與抗戰(zhàn)，在糾纏中如大蛇，既纏住了他自己，也纏住了他筆下的人物。

（二）國民性的隱喻——艱難的啟蒙

“國民性”是魯迅作品中的重要語詞。批判“國民性”是魯迅的創(chuàng)作特征，也是魯迅對中國社會進行“療救”的方式。魯迅站在民族整體性的視角上，試圖叫醒那些在“鐵屋子”里沉睡的人們。

“疾病”是國民劣根性的生動隱喻。機體已然失去往日蓬勃的生機，呈現(xiàn)積重難返之勢，療救深藏在國民精神上的痼疾成為第一要務?！凹膊　笔囚斞感≌f中慣常涉及的內(nèi)容，但就整體看來，病的要緊之處并不是身體，而是精神。民族精神中的弊病是阻礙中國社會前進的最大障礙，《藥》中的“人血饅頭”，這救命的“藥”，是魯迅含淚的嘲諷。啟蒙民眾、反抗專制的先行者被愚昧、粗暴的庸眾二次扼殺。在小說《藥》和《明天》中，魯迅沒有著意敘述病人的具體形象，而是將病人的病作為敘述的原點，全面、系統(tǒng)地描摹出圍繞在病人周邊的其他人物的行動以及行動的環(huán)境。魯迅用簡潔的文風和爽利的筆致勾勒出由“病”引發(fā)的群體效應，從而揭示出國民的劣根性。病患的離世并不是因為周圍人的冷漠無情，而是因為周圍的人以自以為是的方法去解救病人，試圖通過“人血饅頭”、“求簽”來使病人痊愈，卻加速了死亡的來臨。

疾病，對于魯迅而言有著特殊的個人化的情結(jié)。當文學被附上改良社會的功能標簽時，魯迅小說中的疾病書寫也就不僅僅是簡單的生理表象。疾病書寫不是目的，或許通過對疾病的書寫，揭開國民不以為意的傷疤，刺痛麻木的靈魂，展開對健全、健康生命的期待，才是魯迅的根本旨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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