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鍾書六朝文章論的承續(xù)與超越﹡

吳 冠 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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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鍾書六朝文章論的承續(xù)與超越﹡

吳 冠 文

近年來，研究者常常將錢鍾書與陳寅恪等現(xiàn)當代學(xué)者比較，并對他們的文字的思想性、學(xué)理性和系統(tǒng)性等進行短長較量。由于對相關(guān)問題缺乏客觀評判標準，這類大而化之的比較可能會變成各執(zhí)一詞。其實，錢先生論著涉及的很多議題發(fā)端自清人，也為近現(xiàn)代以來的學(xué)人所共同關(guān)注。如在六朝文學(xué)研究范圍內(nèi)，可以將其對于六朝文本和相關(guān)“文筆”、駢散和南北朝文學(xué)高下等范疇的論述，置于清代以來的學(xué)術(shù)發(fā)展背景中，在微觀分析的基礎(chǔ)之上作一些宏觀考察，以更客觀地把握錢先生學(xué)術(shù)研究的價值和意義，切實體會他的六朝文章論在學(xué)術(shù)史上的承續(xù)和超越。

錢鍾書； 六朝； 文章； 學(xué)術(shù)史； 超越

曾經(jīng)頻頻自陳欣賞六朝文人及文章的周作人*陳平原：《現(xiàn)代中國的“魏晉風度”與“六朝散文”》，《千年文脈的接續(xù)與轉(zhuǎn)化》，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10年，第29—94頁。，晚年追憶青年魯迅讀古書時，一再提到，不但是專收駢文作品的《六朝文絜》式選本，連“筆”體之作的《水經(jīng)注》、《洛陽伽藍記》，甚至譯經(jīng)，魯迅都是先作為六朝文章閱讀，他對六朝文的喜愛明顯勝于秦漢文*周作人：《魯迅的國學(xué)與西學(xué)》和《魯迅讀古書》、《魯迅的文學(xué)修養(yǎng)》等篇中還有類似的表述，《魯迅的青年時代》，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57年，第49、60、68頁。?，F(xiàn)當代文學(xué)史上，如周氏兄弟般肯定甚至提倡六朝文的學(xué)人比比皆是，對關(guān)涉六朝文的“文筆”、“駢散”等范疇進行評議的也所在多有，他們幾乎都摒棄了文以載道的傳統(tǒng)思路，主要從文章學(xué)的角度賞析或批評。細究之下便會發(fā)現(xiàn)，對六朝文的這種批評思潮，可以上溯自清代中期阮元父子門生等人引導(dǎo)的駢、散之爭及“文”、“筆”之論，其后的劉師培、黃侃和郭紹虞等諸多學(xué)人，均對六朝文章的是非功過有過各種角度的闡述。

或許由于錢氏家族的學(xué)術(shù)淵源，早年便得以躋身這一學(xué)術(shù)風會之內(nèi)的錢鍾書先生，在他的文章尤其是其后期的《管錐編》等著作中，有大量的文字涉及清代中期以來熱議不斷的文筆論、駢散文和南北朝文觀等六朝文章諸種批評范疇。近年來已有論文涉及他對《文選》的評價和其駢文觀，他對六朝文學(xué)的述評也有論文予以初步董理*如陳延嘉《錢鍾書文選學(xué)述評》(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11年)、金程宇《論錢鍾書先生的駢文觀》(《文學(xué)遺產(chǎn)》2013年第3期)、莫山洪《論錢氏父子的駢文流變觀》(《廣西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2014年第3期)以及黃碩《錢鍾書的六朝文學(xué)研究》(山東大學(xué)2014年碩士學(xué)位論文)。。本文希望能在此類研究基礎(chǔ)之上，將散附于錢先生各篇論文札記中的論述進行概括和辨析*錢先生關(guān)于六朝文章的論述大多集中在70年代成書的《管錐編》一書中，他在早年所撰的《中國文學(xué)小史序論》、《近代散文鈔》等文中關(guān)涉六朝文章的一些論述，在《談藝錄》、《管錐編》等后來的論著中多有變化甚至棄而不談，可以想見，他的相關(guān)思考和論述應(yīng)是在其后期論著中比較成熟，因此，本文論述主要圍繞他后期的《管錐編》等論著和文章。，比照之前的一些重要學(xué)者的相關(guān)討論，并將他們置于清代中期以來六朝文論重新盛行的學(xué)術(shù)背景上進行考量。

由于錢先生的駢散文和南北朝文觀基本是由其文筆觀引申而出。因此，下文先從錢先生的文筆論述入手。

一

我國古代文章發(fā)展至六朝時期已是蔚為大觀，論者為流別區(qū)分之便，應(yīng)運而生了經(jīng)史子集四部、詩賦銘誄等諸體、“文”與“筆”、駢和散、南朝文與北朝文等種種分別。其中的文筆、南北朝文、駢散文之辨，在六朝時期雖不斷有人提及，卻未引起較大范圍的討論，直到清代中期卻被有心之人重拾起來，才引發(fā)了廣泛持久的爭議。

清代聲勢較大的桐城派提倡《左傳》、《史記》式雅潔的散文之風，阮元等人為了對抗這種文論，復(fù)提“文筆”之辨，借重新詮釋六朝劉勰*劉勰云：“今之常言，有文有筆，以為無韻者筆也，有韻者文也?！睏蠲髡眨骸段男牡颀埿Ｗⅰ肪?《總術(shù)》篇，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278頁。、梁元帝*蕭繹的說法如：“吟詠風謠，流連哀思者謂之文……筆退則非謂成篇，進則不云取義，神其巧惠，筆端而已。至如文者，惟須綺縠紛披，宮徵靡曼，唇吻遒會，情靈搖蕩?！笔捓[：《金樓子》卷4《立言》，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75頁。和蕭統(tǒng)*蕭統(tǒng)：《文選序》中明確提出其選文標準是“沉思”、“翰藻”，蕭統(tǒng)：《文選》，韓國：影印奎章閣藏六臣注本，1983年。諸人一些論文舊話，宣揚經(jīng)、史、子三部均不可名之為“文”，必須“沉思翰藻”者方可稱“文”*見阮元：《書梁昭明太子文選序后》等文，《揅經(jīng)室三集》卷2，《四部叢刊初編》影印涵芬樓藏原刊本。，將“文”的基本標準定為用韻和駢偶*參劉奕：《乾嘉經(jīng)學(xué)家文學(xué)思想研究》第二章第四節(jié)，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33—162頁。。阮元之論直到20世紀初仍有承續(xù)發(fā)揚者，如劉師培雖然在具體梳理南朝載籍時承認其時“非偶語為文，單語為筆”的創(chuàng)作事實，但在總論中基本接受了阮氏諸人“非偶詞儷語，弗足言文”的觀點，執(zhí)著于為“文”正名*參見劉師培：《中國中古文學(xué)史講義》，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09、2頁。。其后，章太炎批判了阮、劉等人偏狹的偶語韻詞方可言文的觀點，認為凡著于竹帛者均為文。黃侃又對章、劉之說作了折中，認為章、劉之說分別代表了文學(xué)史不同階段*參周勛初：《黃季剛先生〈文心雕龍札記〉的學(xué)術(shù)淵源》，《當代學(xué)術(shù)研究思辨》(增訂本)，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3年第3版，第1—16頁。。另外，郭紹虞也就“文”、“筆”等概念的內(nèi)涵外延及其歷史衍變等問題作過比較全面的梳理和辨析，他認為：“‘文’，可以指有韻之文，可以指駢儷之文，而同時也可以指散行之文，只須其‘事出于沉思’，只須其‘情靈搖蕩’，便不得不以‘文’目之。”“所謂‘筆’，本與駢散無關(guān)，故可以兼有駢散二體。”*郭紹虞：《文筆再辨》，《語文通論》，上海：開明書店，1941年，第63頁。

以清中期以來“文筆”說的學(xué)術(shù)發(fā)展為背景，再來看錢鍾書先生的“文筆”論。錢先生的論述集中體現(xiàn)在他對范曄《獄中與諸甥侄書以自序》、任昉《奏彈劉整》、邢邵《蕭仁祖集序》以及闕名《為閻姬與子宇文護書》等文的批評中，他處散見的關(guān)于《焦氏易林》、《文賦》、《洛陽伽藍記》等先唐作品的論議中也時有涉及。大體上說，錢先生的“文筆”論可以概括為以下三點。

(一)“文”與“筆”的格體特性*按，錢先生在1930年代曾經(jīng)論到，文筆之“筆”就是一種“家常體”，系魏晉六朝駢體之外橫生出來的一種“不駢不散，亦駢亦散，不文不白，亦文亦白，不為聲律對偶所拘，亦不有意求擺脫聲律對偶，一種最自在，最蕭閑的文體”，異于通常所界定的散體“古文”，也“絕非唐以來不拘聲韻的“古文”，主要存在于筆記小說和書函里。(錢鍾書：《近代散文鈔》，《寫在人生邊上的邊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第229—230頁)。這種比較狹義的“筆”體觀，錢先生在其后來的論文札記中似已棄而不提。

綜合考察錢先生具體論文之語可以發(fā)現(xiàn)，他是將《焦氏易林》、《史記》、《宋書》、《水經(jīng)注》、《洛陽伽藍記》等經(jīng)、史、子類作品作為“筆”體之作，將書信、誄、碑等作品歸入“文”體。他闡述過“文”體需“錯比藻翰”、“貴麗事”，也發(fā)揮過范曄“文患其事盡于形，情急于藻，義牽其旨，韻移其意”*錢鍾書：《管錐編》，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1275—1276,1420,1420,1278頁。之說。對于“筆”，錢先生的論述較為詳細。他指出，旨在記事的“筆”體之作“當即事”，如效法“文”體濫用典故，一味求典雅效果，便無法切中題旨，令人越讀越迷惘：

至于記事以“文”，尤用違其器?！拔摹辟F“麗事”，記當即事；借古申今，非對不發(fā)，典故縱切，事跡失真，抽黃對白，以紫亂朱。隔靴搔癢，隔霧看花，難徵情實，轉(zhuǎn)滋迷惘。且楚材晉用，詞皆依傍，趙冠秦對，指遂游移……故以沈約、蕭子顯之老于“文”,而撰《宋書》、《南齊書》，復(fù)不得不以“筆”為主也。*錢鍾書：《管錐編》，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1275—1276,1420,1420,1278頁。

“麗事”即“儷事”，指用古代的典故與所敘寫的今事構(gòu)成對仗，借與典故的并舉或?qū)εe，表現(xiàn)今事，這是注重華詞麗藻形式美的書信、誄、碑等“文”體作品特別講求的。與倚重典故等表現(xiàn)手法的“文”體相對，記事的“筆”體重在直書其事，如若此類記事的“筆”體也大量使用典雅故實，很難恰切精準地陳述所記事實。這是“文”體興盛的六朝人已然認識到的一個問題。如沈約、蕭子顯等人雖頗擅“文”體寫作，但在他們史書的“筆”體之作中，還是堅持以直書其事的表現(xiàn)手法為主。單就六朝“筆”體而言，錢先生品第為三等。上品“史傳，如《宋書》、《南齊書》、裴子野《宋略》、昭明《陶淵明傳》、江淹《自序傳》”，中品“稗官小說，如劉敬叔《異苑》、吳均《齊諧記》，流品已卑”，等而下之的訴狀屬于下品*錢鍾書：《管錐編》，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1275—1276,1420,1420,1278頁。。

(二)文韻和筆韻

韻的問題自六朝“文”、“筆”之辨產(chǎn)生之日起便已涉及，但都與“文”掛鉤，即劉勰“有韻者文”之說。但起初“有韻者文”之韻一般指腳韻，后來阮元《文韻說》明確提出這個“韻”除指歷來所理解的韻腳外，還包括“章句中之音韻，即古人所言之宮羽，今人所言之平仄也”*阮元：《揅經(jīng)室續(xù)集》卷3，《四部叢刊初編》影印涵芬樓藏原刊本。。桐城派不少學(xué)人提到了散文之音節(jié)。20世紀初劉師培等人也有涉及文章音節(jié)之論，劉氏認為古來優(yōu)秀文章，無論駢文散文，“誦之于口，無不清濁通流，唇吻調(diào)利”。如《史記》、《漢書》等書中均存在很多這樣的文字*詳見劉師培：《漢魏六朝專家文研究》，《中國中古文學(xué)史講義》，第133—136頁。。錢先生明確主張“筆”有筆韻，“筆”體行文中存在宮商清濁的音節(jié)問題，即“桐城家言所標‘因聲求氣’者是”，他在闡述筆韻問題時，詳細列舉了劉大櫆、姚范等桐城派諸人的相關(guān)論述，指出他們所論，“均指散文之音節(jié)(prose rhythm)，即別于‘文韻’之‘筆韻’矣”*錢鍾書：《管錐編》，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1275—1276,1420,1420,1278頁。。

從錢先生所論筆韻的性質(zhì)——宮商清濁和因聲求氣等來看，大致與劉師培歸納的“清濁通流”、“唇吻調(diào)利”、“文氣與音節(jié)”之語相同。而作為“文選派”中人，劉師培在文章之音節(jié)上明顯舍棄了該派創(chuàng)始人阮元的“平仄”說。因此可見，無論錢、劉，他們在具體論文時，都是結(jié)合文學(xué)的實際情形對前代文論予以客觀甄別和承續(xù)，并未被狹隘的“文選派”或其他派別之名所囿。

(三)“文”、“筆”之區(qū)界

盡管在適用典故與華辭麗藻上“文”、“筆”有異。但是，“文”、“筆”二體各自均有一些表現(xiàn)手法可被對方活用。有時候“文”體可用“筆”語，“筆”體也可用“文”詞。

先看錢先生對“文”體可用“筆”語的論述。北齊文中有一篇闕名《為閻姬與子宇文護書》，在講求文飾的時風中以平直敘說的寫作別具一格。僅以該信中兩段文字為例：

天地隔塞，子母異所，三十余年，存亡斷絕，肝腸之痛，不能自勝。想汝悲思之懷，復(fù)何可處。吾自念十九入汝家，今已八十矣。既逢喪亂，備嘗艱阻。恒冀汝等長成，得見一日安樂，何期罪釁深重，存歿分離。吾凡生汝輩三男三女，今日目下，不睹一人，興言及此，悲纏肌骨。

禽獸草木，母子相依。吾有何罪，與汝分離，今復(fù)何福，還望見汝。言此悲喜，死而更蘇。世間所有，求皆可得，母子異國，何處可求。假汝位極王公，富過山海，有一老母，八十之年，飄然千里，死亡旦夕，不得一朝暫見，不得一日同處，寒不得汝衣，饑不得汝食，汝雖窮榮極盛，光耀世間，汝何用為？于吾何益？吾今日之前，汝既不得申其供養(yǎng)，事往何論。今日以后，吾之殘命，惟系于汝，爾戴天履地，中有鬼神，勿云冥昧，而可欺負。*嚴可均：《全北齊文》卷9，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3875頁。

對于這篇文字，錢先生評價很高，譽為北齊文字第一，他具體論道：

此篇之體為“書”，則“文”也，其詞“直說不文”，則“筆”也；亦猶《洛陽伽藍記》以體言，當屬于“筆”，而以詞言，則綺偶居多，粲然“文”也。雖非錯比藻翰之“文”，而自是感蕩心靈之文；“筆”雖非“文”而可為文，此篇堪示其例。*錢鍾書：《管錐編》，第1513,1498,1498,1509,1397,1507—1509頁。

在錢先生看來，“文”體非必擁有錯比藻翰的形式，完全可以用平實無華的“筆”語，只要這“筆”語具有感蕩心靈的力量*錢先生發(fā)表于1933年的《中國文學(xué)小史序論》中便已提出，“文章要旨，不在其題材為抒作者之情，而在效用能感讀者之情”。專就感動讀者而論，他分為深情厚意的題材內(nèi)容和純粹形式兩者(錢鍾書：《寫在人生邊上》，第44頁)。到了幾十年后成書的《管錐編》中，錢先生論闕名《為閻姬與子宇文護書》這篇“文”體之作時，顯然是主要著眼于其題材內(nèi)容的感蕩人心。。無名氏的這篇《為閻姬與子宇文護書》，便是使用直說的筆語獲致感蕩心靈作用的典型例子。

再看錢先生關(guān)于“筆”體也可用“文”詞的相關(guān)論述。《洛陽伽藍記》一書本屬“筆”體，但在錢先生看來，其中時見綺偶的絕妙好辭。如該書卷2《正始寺》節(jié)錄姜質(zhì)《亭山賦》時用作引子的一段文字：

其中重巖復(fù)嶺，嵚崟相屬，深谿洞壑，邐逶連接。高林巨樹，足使日月蔽虧；懸葛垂蘿，能使風煙出入。崎嶇山路，似壅而通；崢嶸澗道，盤紆復(fù)直。是以山情野興之士，游以忘歸。*錢鍾書：《管錐編》，第1513,1498,1498,1509,1397,1507—1509頁。

對于本屬“文”體的姜質(zhì)《亭山賦》，錢先生批評其“甚拙”，上述一段“筆”體記文與之相比，堪稱“斐然好詞”，“雖秦女之媵、楚珠之櫝，未足以喻”*錢鍾書：《管錐編》，第1513,1498,1498,1509,1397,1507—1509頁。。對于本屬“筆”體的《洛陽伽藍記》，錢先生常常稱贊其文勝的一面，認為該書“雍容自在，舉體朗潤”*錢鍾書：《管錐編》，第1513,1498,1498,1509,1397,1507—1509頁。。

不過，細究錢先生論文札記，有些“文”、“筆”之體雖可靈活互用一些表現(xiàn)方法，如上文所舉“書”體可用“筆”語，“記”體之文常可活用“文”語之例。但是，并非所有的“文”、“筆”之體均有活用的空間，如“令”一類公文，便需謹守該體直書其事的寫作原則。如梁元帝《耕種令》“況三農(nóng)務(wù)業(yè)，尚看夭桃敷水；四人有令，猶及落杏飛花……不植燕頷，空候蟬鳴”等語，錢先生便指出：“此《令》直似士女相約游春小簡，官樣文章而佻浮失體……若‘看夭桃、及落杏’等語，真所謂‘娛耳目’也。”*錢鍾書：《管錐編》，第1513,1498,1498,1509,1397,1507—1509頁。

二

以“文”、“筆”問題的精思熟慮為前提，錢先生對始于南北朝末年的南、北文學(xué)的高下優(yōu)劣問題，也有自己獨到的見解。他明確提出，其實在南北朝人心中，便已形成了南方“文”勝的認識。

邢邵《蕭仁祖集序》：“昔潘、陸齊軌，不襲建安之風，顏、謝同聲，遂革太原之氣。自漢逮晉，情賞猶自不諧；江北、江南，意制本應(yīng)相詭?！卑粗^北勝、南強，文風有別。已開《隋書·文學(xué)傳·序》：“江左宮商發(fā)越，貴于清綺；河朔詞義貞剛，重乎氣質(zhì)。氣質(zhì)則理勝其詞，清綺則文過其意。理深者便于時用，文華者宜于詠歌。此南北詞人之大較也?！?《北史·文苑傳·序》全本此)?！端鍟烦捎诼释烈唤y(tǒng)之世，無南無北，遂作大公一視之論，不偏不頗；顧稱北以“理勝”，即謂北之文遜，言外微旨，無可諱飾……南北朝文同風合流，北士自覺與南人相形見絀，不恥降心取下，循轍追蹤；初非夷然勿屑，分途別出……邢邵曰“相詭”，實即北學(xué)南而未至，五十步之于百步，其走也同；《隋書》曰“質(zhì)勝”，以短為長，猶因背傴而稱謙態(tài)鞠躬、頰腫而贊貴相頤豐也。*錢鍾書：《管錐編》，第1513,1498,1498,1509,1397,1507—1509頁。

無獨有偶，劉師培《南北文學(xué)異同論》也節(jié)錄了《隋書》該段文字，但劉氏之評顯然異于錢先生之論：

后代承之(指《隋書》該段文字——引者)，亦有謂中國因南北地理不同，文體亦未可強同者。然就各家文集觀之，即殊不然。《隋書》之說，非定論也。試以晉人而論，潘岳為北人，陸機為南人，何以陸質(zhì)實，而潘清綺？后世學(xué)者亦各從其所好而已。若必謂南北不同，則亦只六朝時代為然……其時南北之所以不同者，北方文句重濃，南方文句輕淡，自東晉以降，北如五胡十六國，南如晉、宋、齊，大抵皆然。揆厥所由，則以晉承清談之風，出語甚雋。宋、齊踵繼，余韻猶存，及齊、梁之際，宮體盛行，則又加以綺麗……北方經(jīng)五胡之亂，名理弗彰，文遂變?yōu)橘|(zhì)實。元魏、北齊、北周大都如是。及庾信入周，乃始溝通。*劉師培：《漢魏六朝專家文研究》，《中國中古文學(xué)史講義》，第153頁。

劉師培對不分時段一概稱南人“清綺”、北人“質(zhì)實”不以為然，但卻認為六朝時期的南北文學(xué)是可以用“清綺”和“質(zhì)實”作截然兩分的評價的。這與錢先生所持的北方“文”并非在氣質(zhì)上“質(zhì)實”，而是在創(chuàng)作實踐上遜于南方的觀點截然不同。但是，“文”體之作遜于南方的北方，在錢先生眼中自有其擅長處，即“筆”語：

或者不察“質(zhì)勝”之言，舉《水經(jīng)注》、《洛陽伽藍記》、《顏氏家訓(xùn)》為北文別開蹊徑之例。渾不知文各有體，擬必于倫。此等著作是“筆”，以敘事為宗，不得不減損雕繪，非北人與南立異；南方“筆”語亦較去華近樸，如梁元帝《金樓子》、鐘嶸《詩品》……《水經(jīng)注》寫景無以過吳均……其余?？喙P舌蹇澀?！顿に{記》雍容自在，舉體朗潤，非若《水經(jīng)注》之可惋在碎也。魏收《魏書》敘事佳處，不減沈約《宋書》；北方“筆”語，當為大宗，而為“穢史”惡名所掩。*錢鍾書：《管錐編》，第1507—1509頁。

錢先生由文筆之辨引申出的對南北朝文學(xué)的這一類認識，無疑為人們客觀科學(xué)地看待北朝文學(xué)指明了道路。因為如劉師培那樣重視六朝文者，卻因概謂北朝文“質(zhì)實”而忽略之，對于北朝文學(xué)價值的認識來說無補于事。與其南北朝文觀相應(yīng)，在劉氏論著中，除《水經(jīng)注》、《洛陽伽藍記》等少數(shù)作品外，幾乎只關(guān)注南朝作品，即使在專論南北之文時，也很少關(guān)注元魏、北齊等北朝文，更遑論從正面去論述北朝作品了。

三

再來看錢先生對駢、散體文字的看法。駢體、散體在清代中期分別為“文選派”和桐城派各執(zhí)一端。桐城派論文主張向《左傳》、《史記》等先秦兩漢簡潔的散體文字學(xué)習(xí)，嚴戒行文中有六朝駢偶語。阮元為代表的“文選派”則反之，認為六朝駢偶文體才是真正的“文”，其他經(jīng)、史、子類散體文字連“文”都不是，將“文筆”與駢、散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后來即便是“文選派”擁護者也已認識到這種將“文”、“筆”與駢、散分別劃等號的做法存在問題。如上文論“文筆說”時所提，劉師培雖在總體論文時仍持這一偏狹的看法，但在具體梳理南朝載籍時，還是意識到當時實際創(chuàng)作中非必偶韻為文、單散為筆。近現(xiàn)代的章太炎、郭紹虞等學(xué)者對這個問題都有過細致的辨析，認識到六朝時候“文筆”與駢、散無關(guān)，無論是“文”體還是“筆”體，在寫作中都可以兼用駢、散兩種表達形式。由于前代學(xué)者已廓清了這個問題，錢先生便只是在文章表現(xiàn)手法的層面上對駢、散體作分析。

他的駢體文、駢偶語論述集中體現(xiàn)在對徐陵《與齊尚書仆射楊遵彥書》的評論中。他首先給予此文很高的評價，認為該文屬于徐陵集中壓卷之作，僅此一文，徐陵便可以如李陵、楊惲般，各憑《答蘇武書》和《報孫會宗書》名世。借論徐陵此文，錢先生就古文派攻擊駢文之論作了針鋒相對的駁斥。他指出，古文派所斥“詞費”之病，其實并非都緣于“詞偶”，“因為古文之瘠意肥詞者夥矣”。所謂駢體說理論事，無法盡意、快意之評，更是是非顛倒，連古文派推崇的歐陽修、朱熹等人，都承認駢偶語“常說得事情出”：

駢體文不必是，而駢偶語未可非。駢體文兩大患：一者隸事，古事代今事，教星替月；二者駢語，兩語當一語，疊屋堆床。然而不可因噎廢食，止兒之啼而土塞其口也。隸事運典，實即“婉曲語”之一種，吾國作者于茲擅勝，規(guī)模宏遠，花樣繁多。駢文之外，詩詞亦尚。用意無他，曰不“直說破”，俾耐尋味而已……末流雖濫施乖方，本旨固未可全非焉。至于駢語，則朱熹所謂“常說得事情出”，殊有會心。世間事理，每具雙邊二柄，正反仇合；倘求義賅詞達，對仗攸宜……故于駢儷文體，過而廢之可也；若駢語儷詞，雖欲廢之，烏得而廢哉？*錢鍾書：《管錐編》，第1474—1476,1527—1528,1473—1474,1414頁。

但是，錢先生雖然堅持認為駢偶儷詞有其存在的意義，但在具體評六朝作家作品時，即使是對南朝駢文大家庾信，他也常指出其文中駢偶儷詞濫施乖方之弊。例如，他批評庾信碑志類作品兩大慣技之一，即是“駢文儷事”*錢鍾書：《管錐編》，第1474—1476,1527—1528,1473—1474,1414頁。。由于這類碑銘多為應(yīng)酬之作，作者很少真切的情感體驗，篇幅多為生造硬湊，串聯(lián)大量的古典以成篇，但在形成套路后擬于未倫者觸目即是。

上文在敘述錢先生關(guān)于駢體文字的總體看法時，曾經(jīng)提及，錢先生主張判斷文字優(yōu)劣不應(yīng)著眼于“奇偶”。因此，他不但對力排駢偶文字，一味追求散體作風的古文家的很多論議不以為然，對古文家的一些散體創(chuàng)作也時含譏諷*錢鍾書：《管錐編》，第1474—1476,1527—1528,1473—1474,1414頁。。不過這并不意味著他對散體文字有成見，從而忽視散體衰歇、駢體風行的六朝時期的散體文創(chuàng)作。他在評六朝文章時，對其中比較優(yōu)秀的散體文字總是贊賞有加。在評論江淹《詣建平王上書》等作品時，錢先生便指出：

齊梁文士，取青妃白，駢四儷六，淹獨見漢魏人風格而悅之，時時心摹手追。此書出入鄒陽上梁孝王、馬遷報任少卿兩篇間?！杜c交友論隱書》則嵇康與山巨源之遺，《報袁叔明書》又楊惲《與孫會宗》之亞；雖于時習(xí)刮磨未凈，要皆氣骨權(quán)奇，絕類離倫。*錢鍾書：《管錐編》，第1474—1476,1527—1528,1473—1474,1414頁。

齊梁文士大多頗擅駢體文字，而在散體文字寫作上則顯得生疏許多，因此向慕漢魏散體文字，且時時心摹手追的江淹，得到了錢先生很高的評價，他認為，江淹有一些可與漢魏散體杰作相媲美的作品，“氣骨權(quán)奇，絕類離倫”等評語足可見出他對江淹散體文字的大力表彰。

總體上說，錢先生的駢、散體文觀均是建立在悉心體會六朝駢、散體文字實際表現(xiàn)效果的基礎(chǔ)之上，其具體而微的評語是以駢文盛行的六朝文學(xué)整體作為參照，因此也就比較能凸顯所論作家或作品在文學(xué)史上的價值和意義。

四

綜上所述，錢鍾書的六朝文章論雖有承續(xù)傳統(tǒng)的一面，在批評思路或角度上，仍有沿襲傳統(tǒng)“文”、“筆”之辨的一面；若細究起來，他在具體的批評論述中，如對“筆韻”、駢散體等問題的看法便有契合古人，甚至同時代學(xué)者之處。但毋庸置疑，他的很多見解與傳統(tǒng)的六朝文章論相比，超越前人、給予后人啟示之處頗多。

第一，跳出馮班之類論文保守之士與“文選派”、桐城派論文局限，具體而微地評判六朝文，既可以充分欣賞六朝“文”體作品，也可以客觀對待六朝“筆”體作品。錢先生不但發(fā)掘出《水經(jīng)注》、《洛陽伽藍記》、《魏書》等六朝重要筆體著作最有價值的一面，還發(fā)現(xiàn)了其他鮮有論者注意的“筆”體作品。如他對南朝以“筆”體創(chuàng)作名世的任昉《奏彈劉整》中范氏告狀一段文字的評價，《文選》編撰者在錄該彈文時，將任昉原文中大段直白的訴狀之詞徑行刪去，注者李善遺憾于編者刪該文太略，故詳細引錄，以便與任昉彈文相應(yīng)。李善補錄之文中有一段出自劉整嫂子范氏的狀詞：

謹案、齊故西陽內(nèi)史劉寅妻范，詣臺訴，列稱：出適劉氏，二十許年，劉氏喪亡，撫養(yǎng)孤弱。叔郎整，恒欲傷害。侵奪分前奴教子、當百，并已入眾。又以錢婢姊妹弟溫，仍留奴自使，又奪寅息逡婢綠草，私貨得錢，并不分逡。寅第二庶息師利，去歲十月，往整田上。經(jīng)十二日，整便責范米六斗哺食。米未展送，忽至戶前，隔箔攘拳大罵，突進屋中，屏風上取車帷準米去。二月九日夜，婢采音偷車欄夾杖龍牽，范問失之意，整便打息逡。整母并奴婢等六人來，共至范屋中，高聲大罵，婢采音舉手查范臂。求攝檢，如訴狀。*蕭統(tǒng):《文選》卷40，第961頁

對于范氏平實無華的訴詞，《文選》編撰者刪去不顧的態(tài)度其實代表了大多數(shù)論者的意見，李善之所以予以補錄，也只是因為任昉彈文過于簡潔，無此段文字對照，難以精確理解彈文。近現(xiàn)代即使是崇尚六朝文章的學(xué)者，也未關(guān)注過這段文字。如劉師培曾提及任昉此作，但也只是將其作為當時“質(zhì)直序事，悉無浮藻”的世俗之文的例子提及*劉師培:《中國中古文學(xué)史講義》，第109頁。。錢先生則不然，他不但辨析了這段敘述中很多文字的含義，還將它與《漢書》、《晉書》中著名的類似文字相提并論。

昉彈文中劉寅妻范氏上狀，陳訴夫弟搶物打人，瑣屑覼縷，全除典雅對仗時習(xí)。蓋訟而為“文”，詞終不達，婦人爭貓，豈可效博士買驢哉……劉妻述打罵處，頗具小說筆意，粗足上配《漢書·外戚傳》上司隸解光奏、《晉書·愍懷太子傳》太子遺妃書。稗史傳奇隨世降而體漸升，“底下書”累上而成高文，此類敘事皆可溯譜牒而追贈誥封也。*錢鍾書：《管錐編》，第1420—1421,1276,1473頁。

諸如此類直指文心的論文思路，足以啟發(fā)我們重新發(fā)覆六朝“筆”體作品的文學(xué)史價值。

第二，錢先生對北朝“文”、“筆”的批評，揭橥出一個空間較大的研究視角。

正如一些學(xué)者所指出的，北朝文學(xué)直到20世紀80年代初仍為論者和各種文學(xué)史著作所忽略，除關(guān)涉《水經(jīng)注》、《洛陽伽藍記》的少數(shù)學(xué)術(shù)論著外，幾乎一片空白*曹道衡：《南朝文學(xué)與北朝文學(xué)研究》，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286頁。。形成這種局面主要緣于人們對北朝文學(xué)的一種偏見，即認為除了《水經(jīng)注》和《洛陽伽藍記》這幾部較富文采的作品外，質(zhì)木無文的北朝幾乎沒有什么值得討論的文學(xué)現(xiàn)象。但在70年代出版的《管錐編》中，錢鍾書先生對向來流傳的南北文學(xué)異同論等問題進行重新辯證，隆重推出了北朝的“筆”體之作，也即今天很多學(xué)者所謂的北朝散文。之后很多的論文或論著在書寫北朝文學(xué)時其實均采用了這樣的論述思路，除了將北朝少量“文”體作品與南朝作比較外，重點強調(diào)北朝“筆”體作品的創(chuàng)作成就。

第三，錢先生常在全面觀照現(xiàn)存文本的前提下，重新考察歷來爭訟不已的學(xué)術(shù)問題，沖破種種名實不符之局面。

如就本文所涉及的文筆、駢散等問題來看，錢先生雖對“文選派”和桐城派的相關(guān)言論時有參照。在辨析“文筆”之“文”時，他便注明需參照阮元、宋翔鳳和侯康等清人相關(guān)論述*錢鍾書：《管錐編》，第1420—1421,1276,1473頁。，他處論“文筆”、駢散等問題時也常引及阮元等人之論，而在闡釋“筆韻”時，他又參考了桐城派人的論點。但是，他對兩派很多觀點又是有所保留，甚至激烈批判的，對雙方學(xué)人“執(zhí)著一先生之言”*錢鍾書：《管錐編》，第1420—1421,1276,1473頁。的行為很是不屑。他之能對六朝“文”、“筆”之作有非常融通的見解，正是因為完全摒棄了阮元等人狹隘的“文”體，即經(jīng)、子、史不得為“文”的觀點。在《管錐編》總論《焦氏易林》“文”的一面時，錢先生提出：

《易林》之作，為占卜也。詔告休咎，不必工于語言也。章學(xué)誠《文史通義》內(nèi)篇一《詩教》下所謂：“焦貢之《易林》、史游之《急就》，經(jīng)部韻言之，不涉于詩也。”顧乃白雉之筮出以黃絹之詞，則主旨雖示吉兇，而亦借以刻意為文，流露所謂“造藝意愿”。已越“經(jīng)部韻言”之境而“涉于詩”域，詩家只有愕嘆不虞君之涉吾地也，豈能痛詰何故而堅拒之哉！卜筮之道不行，《易林》失其要用，轉(zhuǎn)藉文詞之末節(jié)，得以不廢……文學(xué)亦然；不須遠舉，即拾……《水經(jīng)注》為例也可。酈書刻劃景物佳處，足并吳均《與朱元思書》而下啟柳宗元諸游記，論者無異詞……顧輿地之書，模山范水是其余事，主旨大用絕不在此。則言文而及酈《注》者，亦將被訶為“直不解文，非但不解《水經(jīng)注》”歟？山膏善罵，竊恐似仰空而唾、逆風而溺，還汙著于己身耳！議論類馮氏者(筆者按，馮班所謂詩、賦、銘、誄等文體截然畫界之論)不少，如阮元《揅經(jīng)室三集》卷二《書梁昭明太子〈文選序〉后》，即力言經(jīng)、史、子不得為“文”。蓋皆未省“詩”與“文”均可由指稱體制之名進而為形容性能之名。名義沿革，莫勿如是。*錢鍾書：《管錐編》，第539—540頁。

《易林》系經(jīng)部之書，記述占卜之詞，此類書籍本無需潤飾，但其遣詞造語刻意文飾之處頗多。卜筮之道在后代失去要用后，該書本也可能被淘汰，但陰差陽錯，它卻因文詞優(yōu)美而得以流傳下來。因此，客觀地說，諸如此類的文體越界其實不必一味撻伐。由此連類而及“文”、“筆”之間的越界現(xiàn)象。錢先生以“筆”體《水經(jīng)注》模山范水佳處堪比同題材“文”體經(jīng)典作品為例，說明阮元等人固守經(jīng)、子、史不得為“文”，其實是沒有意識到古人所稱的很多“名”，往往只是論文時“特舉大概而言，為稱謂之便”*見錢鍾書：“詩分唐宋”，《談藝錄》(補訂本)，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2頁。的提法，且這些“名”也在不斷發(fā)展衍變，到一定程度，會由原來的體制之名變?yōu)樾稳菪阅苤?/p>

對于阮元等“文選派”借以斷言經(jīng)、子、史非“文”的蕭統(tǒng)《文選序》“若夫姬公之籍，孔父之書……孝經(jīng)之準式，人倫之師友，豈可重以芟夷，加以剪截”等語，錢先生認為它們實是蕭統(tǒng)對經(jīng)、史、子類文章敬而遠之的遁詞，其實不能作為后世談藝的“圣證”，因此，阮氏“奉昭明之遁辭，為談藝之圣證……斷言‘經(jīng)、史、子三者’之非‘文’。于癡人前真說不得夢也”*錢鍾書：《管錐編》，第1183頁。按，錢先生針對蕭統(tǒng)《文選序》相關(guān)表達提出“遁詞”一說，清代至今很多論者對于這段話都有自己的闡釋，限于篇幅，此處無法一一羅列述評。不過，無論是前人“遁詞”還是其他，都不應(yīng)成為后世論文“圣證”。。如后人再迷信阮元等人之說，以他們的標準去閱讀評論文章，所在都是“捍格難通”之處*錢鍾書：《管錐編》(增訂)，第174頁。，純屬自縛手腳。其實不但蕭統(tǒng)《文選序》，在錢先生看來，《詩經(jīng)》等后世無比宗奉的載籍也都不可以作為后人論述的“圣證”。諸如此類“只求正名，渾忘責實”的行為，極易令人陷入困局，難免膠柱鼓瑟，遭到錢先生大力撻伐。

錢先生論文時這種不偏執(zhí)某家某派，不輕心輕信的學(xué)術(shù)態(tài)度，使他常能敏銳地辨別中國歷史上種種名隨實變的現(xiàn)象，他隨文揭示的種種“名”局之幻，正是我們今天的研究中應(yīng)該時時自省的。隨著學(xué)術(shù)研究的不斷積累，今人的學(xué)術(shù)分工越來越細，個體研究者所從事的往往是某一文體、某一時段、某一地域，甚至“宮體”、“徐庾體”等小范圍文學(xué)現(xiàn)象的研究工作，它們多屬于人為圈定的研究領(lǐng)域，且用以分析論證的材料常常又十不存一，研究者如果畫地為牢，只顧自圓其說，其研究結(jié)論乃至整個研究成果便很可能如錢先生所譏的，“癡人前真說不得夢也”。

第四，有些學(xué)者曾經(jīng)指出，錢先生在批評以訓(xùn)詁論文的風氣時，是在同清代的相關(guān)權(quán)威學(xué)者爭論*艾朗諾(Ronald Egan)：脫胎換骨——〈管錐編〉對清儒的承繼與超越》，汪榮祖：《錢鍾書詩文叢說》，臺灣：國立中央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第211—225頁。。其實錢先生在論述文筆、駢散等問題時，不但辨正了清代中期相關(guān)爭論的代表人物，還對陸游、《隋書》編撰者、邢昉、裴子野、蕭統(tǒng)、劉勰，甚至陸機等人的早期言論進行重新思考。但耐人尋味的是，文筆和駢散問題是直至錢先生寫《管錐編》的當代都在不斷討論的問題，且近現(xiàn)代以來有影響的論者和論文很多，如劉師培、章太炎、黃侃和郭紹虞等。錢先生的具體論議中不無契合諸人之處，但他在論述相關(guān)問題時只及清人文論，只字未提近現(xiàn)代以來諸人之說。

【責任編輯：張慕華；責任校對：張慕華，李青果】

2015—06—05

上海市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規(guī)劃課題“謝靈運詩文編年校釋”(2014BWY002)

吳冠文，復(fù)旦大學(xué)古籍所(上海 200433)。

10.13471/j.cnki.jsysusse.2016.05.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