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嬌艷
(北京師范大學 外國語言文學學院, 北京 1008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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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失的“大地母親”
——從原型批評視域看赫蒂的女性悲劇
方嬌艷
(北京師范大學 外國語言文學學院, 北京 100875)
對于《亞當·比德》中的赫蒂·索雷爾,主流觀點將其視為虛榮自戀、放縱墮落的悲劇女性,并將其視為維多利亞女性標準的反面。然而,從原型批評理論切入,發(fā)現(xiàn)赫蒂的悲劇是社群的偏狹與孤立,是雙重母親拋棄下的產物:正是由于社會母親的缺失,赫蒂轉向了過度自戀和在林中陰影的釋放;又由于向自然母親尋求庇護無果,導致赫蒂最終在絕望之下,無知地在田野里犯下了弒嬰的罪行,辛辣地反諷了“大地母親”原型。赫蒂的悲劇透露出艾略特的身份焦慮和含有男權思想陰影的女性觀,以及其對維多利亞時代墮落女性所面臨的自我的創(chuàng)傷以及社會群體對其偏見和拒斥的反思。
赫蒂·索雷爾;“大地母親”;原型批評;女性悲劇
在1858年11月16日的日記中,喬治·艾略特曾追憶《亞當·比德》的靈感源于她的衛(wèi)理公會教徒的姨姨的一件秩事。在日記中,艾略特轉述了她的姨姨的故事:“她曾造訪過一個判了刑的罪犯,一個非常無知的女孩,這個女孩謀殺了自己的孩子卻拒絕認罪;她……陪著這個女孩祈禱了一整夜,最后這個可憐的孩子痛哭流涕,終于認罪。”[1]這個女孩便是《亞當·比德》中的赫蒂·索雷爾的原型。小說一經(jīng)發(fā)表便取得了巨大成功,而赫蒂從此被視為維多利亞時代殺嬰母親的墮落女性典型,其虛榮自戀、冷漠自私的負面形象也被定格。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艾略特將赫蒂殺嬰的地點設定在田野中,而此處涉及的“母親”“大地”(田野可視為大地的象征)的意象,令人不禁聯(lián)想起原型理論中經(jīng)典的原型形象—大地母親(Mother Earth),并與之形成強烈的反差。事實上,除了“大地母親”這一顯見的自然原型之外,在描寫赫蒂墮落的過程中,艾略特貫穿了赫蒂與野外自然的關系:引誘偷情發(fā)生在樹林里,而逃亡殺嬰則在田野中,這兩處象征野外自然力量的場所與赫蒂最終成為迷失“大地母親”的悲劇命運緊緊相關,并成為其墮落毀滅的見證。
盡管國內外學者曾就多方面探討過赫蒂的女性悲劇,尤其是集中分析了赫蒂的殺嬰行為所代表的維多利亞時代墮落女性的悲慘宿命,然而對于為何艾略特將赫蒂的命運轉折放置于野外的環(huán)境中,即對赫蒂這一母親角色與野外自然的隱喻性關系還沒有做出細致研究。事實上除了赫蒂之外,《弗洛斯河上的磨坊》中的瑪吉、《織工馬南》中的莫莉無不如此。喬治·艾略特通過把這些維多利亞時代的標準下的“墮落女性”放置在野外自然環(huán)境中(在情節(jié)的高潮轉折部分尤其如此),使其在野外自然中走向墮落或者死亡的敘事現(xiàn)象,無疑存在著某種規(guī)律性、隱喻性的關聯(lián)。這種野外敘事現(xiàn)象所對應的自然世界與人類文明社會的世界有著明顯的反差,而這種反差不僅體現(xiàn)在對艾略特小說中人物的生存環(huán)境和活動范圍的影響上,往往還影響甚至塑造了小說人物,尤其是女性人物在維多利亞時代對女性束縛壓抑的背景下所呈現(xiàn)的潛意識世界和命運抉擇。
在這一點上,原型批評針對自然世界中諸如水、大地、天空、日月等元素和母題,在結合人類文明史和神話傳說的基礎上,提出了文學結構原理意義上隱喻式的聯(lián)想和剖析,這對揭示艾略特小說中以赫蒂為代表的維多利亞時代“墮落女性”的悲劇宿命有極大的啟發(fā)意義。因此,本文擬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借助原型批評理論的視角,以樹林和田野為兩個自然坐標系來分析《亞當·比德》中的原型特征,尤其是赫蒂所象征的負面“大地母親”原型,以此來考察赫蒂在社會母親和自然母親的雙重拋棄下,從墮落到毀滅的女性悲劇歷程,從而揭示出艾略特在塑造赫蒂這一女性人物時的身份焦慮和含有男權思想陰影的女性觀,以及對維多利亞時代墮落女性所面臨的自我的創(chuàng)傷以及社會群體對其偏見和拒斥的反思。
赫蒂從一個漂亮虛榮的農場姑娘最終淪落為流放而亡的殺嬰罪犯,與其母親的缺失密切相關。但此處的母親是雙重的:“一個母親是真實的、人間的母親;第二個母親是象征意義上的母親”。[2]正是由于社會母親的缺失,赫蒂轉向了自我的過度自戀;又由于向自然母親尋求庇護無果,導致赫蒂最終在絕望之下,無知地犯下了弒嬰的罪行,并辛辣地反諷了“大地母親”的原型。在這期間,赫蒂所遭受的引誘、迷失直至墮落的悲劇歷程,都在自然的冷漠窺視之下。而小說中的自然,無論是樹林還是田野,顯然超越了自然環(huán)境本身的存在意義,更多地包含了與赫蒂這一人物的重大抉擇和命運轉折息息相關的深層含義,即自然作為一種對立于社會群體壓力的力量,在幫助釋放赫蒂在群體中受到的壓抑的同時,也對赫蒂的受誘和墮落實施了監(jiān)視和制裁。
在小說前半部分,赫蒂被描繪成一個令人憐愛的漂亮姑娘:“這是一種諸如小貓的美,諸如一只用她那柔嫩的小嘴發(fā)出輕柔嘎嘎聲的毛茸茸的小鴨的美,或是諸如剛剛蹣跚學步、剛會有意頑皮的小娃娃的美——你永遠無法對這種美生氣,卻總會為之傾倒而無法自拔。赫蒂·索雷爾擁有的就是這樣一種美?!盵3]73這種與生俱來的美,不但使赫蒂成為所有男人的焦點,也助長著她膨脹的虛榮心。這種美逐漸地被她視為操控男人的秘密武器,使她不放過任何一次賣弄風情、迷倒男人的機會,以彰顯她壓倒群芳的優(yōu)越感和虛榮心。在小說中,艾略特不僅多次著墨于赫蒂的納西索斯式的自戀場景,甚至使她幾乎定義了自戀本身[4]。然而,這只是赫蒂的悲劇人格的表象。在更深層次的原因上,實際上是周圍環(huán)境的壓抑、孤苦無依和冷淡的親緣關系,尤其是社會母親的缺失,使她難以融入集體而轉向自我。在小說中,艾略特用“無根的植物”來形象地比喻赫蒂的身世:赫蒂父母早逝,從小寄養(yǎng)在舅舅家中,舅媽對她更像是對待一個房客,一個使女,而不像是外甥女,經(jīng)常對其漠然視之或大聲責罵和使喚,對自己的小公主托蒂則極盡溺愛,而赫蒂只能忍耐和接受。在舅舅、舅媽對待赫蒂與亞當?shù)挠H事的態(tài)度上也是如此:“要是赫蒂是他們的女兒,那當然另當別論??勺屢粋€一文不名的外甥女嫁給亞當,他們打心底覺得是件很般配的事”。[3]86赫蒂不僅缺乏親生母親的關愛,同時舅媽——她的“代理母親”——也疏于對她的關心,反而常常厲言相待、指責斥罵。也正是在這樣自幼缺乏家庭關愛的環(huán)境下,赫蒂由于從社會母親身上滿足不了內心對愛和保護的需求,內心便與舅舅一家愈加疏遠,對身邊的人愈加冷漠,同時轉向了全心全意地自憐自戀,在外部環(huán)境中所受到的壓抑,在她每次的顧影自憐中得到了替代性的補償和滿足。赫蒂空洞的靈魂,正是源于可依循的母親模范的缺失,尤其是從來沒有被真正撫養(yǎng)關愛的經(jīng)歷,把她推向了鏡子中的自己。[5]121久而久之,赫蒂的天生麗質被她視為珍貴的財富,每當一有機會照鏡子或梳妝的時候她都要孤芳自賞,專注于每一次“自己獨特的膜拜儀式”,[3]133也在每一次男性傾慕的目光中得到了滿足和補償。
這種自戀性的滿足和補償不僅欺騙性地填補了赫蒂內心對母親的愛的渴望,更喚醒了赫蒂人格中的“陰影”部分,使其在樹林中充分釋放。赫蒂和被赫蒂美貌所誘的亞瑟日益陷入“使人欲罷不能的愛情”之后,由于赫蒂農場工的角色與亞瑟的土地繼承人的身份之間的懸殊差異,二人只能選擇在脫離社會群體監(jiān)視的小樹林里密會與偷情。小說中的樹林看似只是掩蓋二人奸情的場所,但倘若依照弗萊的用以發(fā)現(xiàn)文學中的原型結構“向后站”方法[6]198來看,可以發(fā)現(xiàn)它實際上已經(jīng)成為引誘墮落的黑暗力量的象征:赫蒂在林中密會中喪失了道德判斷及寶貴貞潔,而亞瑟的難抵誘惑使其失去了他人的信任并誘發(fā)自身良心的痛苦拷問。而樹林的這種負面象征含義,在小說中又與人性的“陰影”密不可分。依據(jù)榮格的理論,“陰影”是每個人的人格中的消極面,是個體所要隱藏的不愉快特征及人性中卑劣、原始的方面,“但是如果它被壓抑,并與意識隔離開來,它就永遠不會被修正,從而就傾向于在潛意識的某一時刻,突然地爆發(fā)出來。從各方面來看,它形成了一個潛意識的障礙,阻礙了我們最沒有惡意的意圖。”[7]赫蒂由于備受壓抑而導致的陰影的爆發(fā)正是出于這種機制。雖然赫蒂道德感薄弱,但她僅存的羞恥感讓她明白,過分的自戀和對亞瑟的奢想無異是不齒于人的,因此她每次照鏡打扮都背著別人(尤其是舅媽)偷偷進行,并在自我陶醉的同時也不斷被一種害怕被發(fā)現(xiàn)的恐懼和不安所侵擾。她也分明知道偷嘗禁果、最后被教區(qū)收容的下場是不堪忍受的恥辱。然而,赫蒂內心中的陰影最終被喚醒,并不是羞恥感的缺乏,而更在于母親模范的缺失[5]122—在赫蒂身陷迷茫和誘惑之時,沒有人給她指導和保護,無怪乎身世飄零的赫蒂最終選擇放縱自己人格中所有稱之為陰影的部分:自戀自私、貪圖享樂、道德淪喪。而樹林無疑是釋放赫蒂人性陰影的絕佳場所。事實上,樹林的這一負面改造的象征寓意并非首創(chuàng),霍?!缎』镒硬祭省分械闹魅斯祭室舱窃谝黄掷锸チ藰酚^天真的人生觀,而代之以人性惡的認識和對人生的厭棄。而與在森林里被吞噬了人性善人生觀的布朗所不同的是,赫蒂在樹林中得到的更多的是壓抑的釋放和幻想的可能。確切地說,在小說中,赫蒂與亞瑟躲進的是杉樹林(fir-tree Grove),因此有的批評者敏銳地指出了Grove的異教意義的指涉——Grove在《圣經(jīng)》中曾是異教崇拜的林中祭壇。[8]也正是在這個充滿異教意味的世界中,赫蒂釋放了被壓抑的陰影,構建出了想象中的異教樂園,并將自己和亞瑟視為異教的神祇:樹林使赫蒂暫且忘記卑微的身份和慘淡的現(xiàn)實,在樹林的掩蓋下,赫蒂可以逃開現(xiàn)實——她不再是一個卑微的農場女,而是亞瑟眼里的林中女神、美麗少女“普賽克”, 亞瑟則是她眼里的“奧林匹斯山上的神祇”和愛神。她可以放任幻想,尋求自然給它的“舞臺”,實現(xiàn)她長久以來擺脫貧困、躋身上流的夢想,即使付出名聲與貞潔也在所不惜。值得一提的是,赫蒂和亞瑟在林中密會的時間通常接近夜晚,靜謐的夜晚和幽密的樹林更加強化了赫蒂所面臨的幻想自我與壓抑欲望的釋放,因為“當夕陽西沉后,人內心的‘力比多’卻似巨人般醒來,而白晝時光天化日,常常是人們欲望的黑暗”。[6]227在這里,樹林與使赫蒂所備受壓抑的道德規(guī)范的人類社會相對立,代表了群體監(jiān)察力量的松懈,[9]46從而使得赫蒂本已脆弱的社會自我進一步削弱,而幻想自我日益膨脹,以至赫蒂在社會母親的拋棄下、在掩飾和錯誤的自我認同迷霧中與毫不留戀的群體愈行愈遠,而在欣喜若狂的幻想中逐漸沉淪。
在赫蒂的陰影釋放的過程中,還有一個人物起著推波助瀾的作用——亞瑟,并且在艾略特的筆下,該人物在面臨著樹林的引誘和改造的過程中,不僅自身在自私自利和道德鞭撻的矛盾中鑄下大錯,更將赫蒂推向了悲劇命運的深淵。相較于道德麻木的赫蒂,引誘者亞瑟顯然更容易受道德感鞭撻,并且有過更多的顧慮和不安。亞瑟的既自私自利又喜歡以恩人自居的性格特點和土地繼承人的身份地位,使其格外注重別人,尤其是佃戶農民等階級下層人對他的評價。這一點并不奇怪,因為按照榮格的理論,亞瑟戴上的正是財富與階級上層所賦予他的角色所應有的“人格面具”(persona),他需要通過來自他人的評價來確立他的地位優(yōu)勢和身份認同,這與赫蒂被陰影所主導的心理視域截然相反。但即便如此,他的“人格面具”卻依然不足以壓抑他的欲望——他一面十分明白自己的地位不適于與赫蒂產生私情,另一方面卻無法抵抗對赫蒂的情愛之欲,這反映了他社會自我和欲望自我的掙扎和矛盾,也即人格面具與陰影的爭斗。這種雙面自我的矛盾也恰恰映照在他對樹林的矛盾感受上:他既把樹林看做是山中仙女經(jīng)常出沒的神圣之地,是他沉浸在與赫蒂之間如同愛神與普賽克般甜蜜愛欲的世外桃源,又隱隱感受到樹林的不祥魔力——在這個令他“虛弱無力”甚至“魔鬼附身”[3]122的樹林中,他一再在行動上推翻他在樹林外下定的拒絕赫蒂的決心,直至每次走到樹林盡頭,他的社會自我才會清醒,他才會重新戴上“人格面具”,讓他重新以得體紳士的身份用禮貌的說辭勸慰送走赫蒂。然而亞瑟顯然更深層地沒有認識到其意識和行為的矛盾性,更妄論倫理道德覺醒之后在行動上的懸崖勒馬。每次密會后,除了自責外,亞瑟似乎將罪責更多歸咎于樹林的魔力和赫蒂的誘惑,而忽略自身固有的性格弱點,更深層的動因則在于他隱性的權利階級優(yōu)勢。在處于階級和財富上層的亞瑟看來,他犯下的任何錯誤都可以用物質來彌補,“要是他偶然毀了一個女人的一生,他會買些昂貴的糖果,親自包裝好送過去作為補償”,[3]110對于處于另一個極端——經(jīng)濟貧困并缺乏父母關愛和保護的赫蒂,他也抱有這種輕慢的態(tài)度,他送給赫蒂的耳環(huán)便是明證。這樣的心理動機無一不助長他風流輕佻、自私自利的行為,使其一次次放縱與赫蒂偷情,并使赫蒂在幻想中無法自拔,為她的悲劇下場埋下禍根。
然而,赫蒂的人性陰影的釋放,盡管受到了極大的鼓舞,但還是遭遇到了來自另一股代表人類理性力量——亞當——的及時的干涉和阻礙。如果說赫蒂和亞瑟均陷入了樹林的“魔咒”當中,那么,同樣與樹林密切相關的人物——亞當——則顯然呈現(xiàn)出樹林的掌控者的姿態(tài)。亞當不僅充當了二人偷情丑聞的揭露者,更因其失去赫蒂的愛情而成為受害者。然而值得注意的是,亞當是作為自力更生的木匠和樹林的監(jiān)工的身份來揭露的。在他的眼里,樹林中的樹木是他建房取材的上好資源,完全可以為人所用,即可受人類的理性操控,這充分體現(xiàn)了他把握和改造自然的自信感;同時他對赫蒂的感情也是冷靜而理智的,二者形成了對人性沖動欲望和誘惑的一種可控性的隱喻,這和猶疑不定、難抵誘惑的亞瑟形成鮮明對比。如果說亞瑟代表自然中幫助釋放赫蒂在群體中所受的壓抑和自由幻想的一面(陰影的“同謀”),那么亞當則象征著對赫蒂受誘和墮落的警示和監(jiān)察的自然法則的力量和控制欲望的典范。這兩種力量彼此抗衡,左右著赫蒂的抉擇和行為。
然而赫蒂的悲劇命運卻并沒有停止,艾略特反而將赫蒂的悲劇推進了戲劇性的一步。即使當亞當偶然發(fā)現(xiàn)二人的密會后迫使亞瑟與赫蒂斷絕私情,即使當赫蒂萬念俱灰之下違心接受了誠心追求的亞當?shù)那蠡?,錯已釀成,為時已晚。赫蒂“面對快速逼近的恥辱,就像一只傻乎乎的迷途羔羊,不諳世事,獨自在荒野中越走越遠,正品嘗著生命中最大的苦楚,卻不知去哪兒找尋庇護之所?!盵3]325她不得不再次逃離。社會母親的缺失將她推向樹林里迷幻的陰影世界,而這一次,自然母親的再次拋棄將她引向了田野上的迷途和徹底的墮落和毀滅。
從第5卷開始情節(jié)急轉直下,艾略特開始徹底解構“田園神話”和“阿卡狄亞敘事”[8],通過受誘懷孕及無知弒嬰的悲劇選擇,將赫蒂推向了在自然的冷酷窺視下的“一個夢魘與替罪羊的世界,一個備受束縛、痛苦不堪、混亂無序的世界”。[10]赫蒂在被社會母親遺棄之下,逃向田野——自然母親尋求庇護和慰藉,然而,她再次面臨拋棄。如果說在小說前半部分中,被社會母親遺棄的赫蒂所面對的樹林已經(jīng)顯露出自然母親黑暗邪惡的一面,那么從赫蒂的逃亡之旅開始,田野則將自然母親完全負面的猙獰面目畢現(xiàn)無遺。
按照弗萊對原型意象的劃分,此時的赫蒂顯然處在一個充滿絕望痛苦和毀滅的魔怪世界中:赫蒂與亞瑟在林中的密會一次次接近夜晚,在荒野迷失持續(xù)了一個個黑夜;如此看來,靜謐的夜晚、幽密的樹林、無人的荒野和最后的牢獄、歸途中的死亡,都指向了赫蒂處于魔怪世界的險境當中。而這一切無不與原本象征著生命與希望的田野緊密相聯(lián)——前半部分不祥的樹林被后半部分無人的荒野置換,訴說著從莎士比亞到哈代以來作品中的女性悲劇宿命。赫蒂本想從田野(自然母親)中得到庇護,然而“她不僅沒有找到避難所,反而走到了一個新的荒原邊緣,沒有任何的指望”。[3]337自然母親不僅沒有給予她庇護和慰藉,還在其冷漠的監(jiān)察下,剝奪了她最后的希望,將她逼上了殺嬰的絕路。
在艾略特的筆下,田野不僅被反諷性地賦予魔怪意象的指涉含義,更是在與“母親”這一極富情感色彩的角色的象征性結合下,將赫蒂墮落毀滅的悲劇宿命推向了高潮。從遠古至今,土地像女性的子宮一樣孕育了人類的千萬年文明,因而被親切地稱為“大地母親”。不僅如此,“大地母親”也常常作為一個經(jīng)典原型出現(xiàn)在人類文學藝術當中,并指向神圣生命力、溫暖、多產、保護的母性特質。榮格就曾在《母親原型的心理學面向》中把諸如大地、森林、月亮等可以激發(fā)虔誠或者敬畏感的事物視為母親的象征,并稱頌了母親原型所具有的與大地緊緊相聯(lián)的品質:“母親的關心與同情……超越理性的智慧與精神升華;……親切、撫育與支撐、幫助發(fā)展與豐饒的一切”。[11]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喚起人類深層依戀的“大地母親”原型,在《亞當·比德》中,成為被徹底解構的反諷對象:一方面,在赫蒂的整個逃亡過程中,極度絕望之下的赫蒂所面臨的田野——自然母親,其所承載的原始的“大地母親”的保護與溫暖的母性特質不僅蕩然無存,反而漠視著赫蒂的流浪與毀滅,呈現(xiàn)出猙獰、恐怖的一面;更重要的是,由于社會母親的缺失和拋棄,赫蒂不僅天然地缺乏母性本能,更對母親的職責麻木不仁,以至于在象征著豐產與生命力的田野上無情弒嬰—赫蒂自己似乎已經(jīng)化身為“大地母親”,展現(xiàn)的卻是拒斥她的自然母親所投射在她身上的“大地母親”邪惡恐怖的一面。
自然母親的冷漠是顯而易見的,并貫穿了赫蒂逃亡以致弒嬰的始終,帶給她無盡的絕望和痛苦。在逃向亞瑟和流浪荒野的過程中,隨著自然景觀越來越荒蕪,田野—自然母親—愈發(fā)凸顯出其冷漠的一面,而赫蒂—逃亡的“大地母親”—也越來越絕望。從逃離群體的那一刻起,她滿懷希望地奔向田野——她原本既希望田野—自然母親能給予她庇護,隱匿她的恥辱,又祈盼田野能像樹林一樣,讓她遠離社會群體的監(jiān)視和懲罰。然而,她一直追尋的“夢想中的那片田野”,原來只是一個被人類廢棄的“野灌木叢罷了”。[3]343正如Fisher Philip所指出的,赫蒂尋找并抵達的無人的荒野,實際是人類放棄的擺脫遠離的自然環(huán)境,正如赫蒂釋放陰影、選擇墮落的同時所擺脫和遠離的社會自我[9]50——赫蒂貞潔的秘密喪失象征著她的社會性死亡。[5]150自然母親不僅未能提供避難所,甚至還將赫蒂暴露在人類群體的冷漠拒斥和監(jiān)視之中:即使是在這荒無人煙的荒野中,赫蒂也無處可逃:發(fā)現(xiàn)她的可疑行蹤的村夫的“冷酷奇怪的眼神使得現(xiàn)在活著就像死了一樣可怕——甚至更加可怕。她被這種恐懼牢牢地拴住了她不斷地退縮,就像從黑暗的池塘邊逃走一樣,但是她找不到一個可以藏身的地方。”[3]347村夫的眼神代表著社會群體對墮落后的赫蒂的嚴厲拒斥。于此,田野成了赫蒂眼中的罪惡與痛苦之地:“我再也不愿走進綠色的田野了,我恨它們讓我遭受如此的痛苦”。[3]404在“對寒冷、黑暗、孤獨—與世隔絕的孤獨—的恐懼”[3]344中,赫蒂從一個漂亮體面的美人墮落成村夫眼中的“野女人”、[3]346“受傷的野獸”[3]347甚至是可怕的“蛇發(fā)女怪美杜莎”。[3]343她也曾想在水塘—自然母親的懷抱中結束自己恥辱的生命(水也是母親的典型的原型意象),但求生的意志讓她放棄了自殺。在原本象征著生命與希望的田野上,在被社會母親、自然母親的雙重拋棄下,無依無靠的赫蒂雖然肉體尚存,但狀如行尸走肉,“就像被一個惡魔勾了魂……她體內女性的靈魂都枯萎了,只剩下堅硬的固執(zhí)和絕望?!盵3]386就像她的名字所埋下的像野草一樣無依無靠并且苦澀地迷失的命運伏筆所預示的那樣,[12]赫蒂最終在荒野中無助地迷失,再也無法被群體接納。
這種在雙重母親的拋棄下在荒野中的絕望迷失,最終將赫蒂引向了弒嬰的不歸路。不論是社會母親還是自然母親,似乎都給赫蒂糟糕的母親示范——母親對她而言只是冷漠、偏狹、自私、拒斥的代名詞,并且艾略特早在刻畫赫蒂的美時就意味深長地運用了大量“低級化”動物性的意象:在與小貓、小鴨、金絲雀、小狗、蝴蝶、孔雀等等小動物的類比化渲染下,一方面顯示出赫蒂與自然的千絲萬縷的關系,另一方面也不斷透露出的赫蒂心智的幼稚與不成熟,更妄論成為一個合格的母親。因而赫蒂漸漸地被她人格中的“陰影”吞噬,由社會和自然的棄兒蛻化為邪惡可怖的“大地母親”,并最終將自己的嬰兒無情地掩埋。值得注意的是,赫蒂在被發(fā)現(xiàn)坐在田野上嬰兒的尸體旁邊時,“她的腿上還放著一大塊兒面包”。[3]390這一幕充滿了象征意義:饑餓的赫蒂通過掩埋的方式進行的弒嬰,恰如榮格的學生埃利?!ぶZ伊曼所分析的那樣,象征著邪惡母神像饑渴的土地一般吞噬了自己的孩子以增強自己的肥沃。[13]在冷漠絕望的赫蒂看來,嬰兒是恥辱的標志,也是她極力擺脫的社會紐帶,為了擺脫累贅、恥辱,她可以不惜無情地殺死自己的孩子——她甚至只顧饑餓地啃食著面包,也不愿多看死去的孩子一眼,正如她所遭受的來自社會母親、自然母親的雙重遺棄那樣。這充分展露出“邪惡母親”的消極面向和可怕破壞力。通過赫蒂的弒嬰悲劇,艾略特反諷和粉碎了“大地母親”所具有的包含溫暖、保護等情感指向,同時借助“大地母親”的邪惡指向,揭露了赫蒂在“雙重母親”的拋棄下的人倫悲劇。
最終,弒嬰的罪刑使逃離群體監(jiān)視的赫蒂被迫以屈辱的身份回歸集體,并接受道德和法律的雙重審判。雖然在幡然醒悟的亞瑟的爭取之下,弒嬰后的赫蒂免于絞刑而被判放逐,但赫蒂仍然未能免于死于歸途的悲劇下場。赫蒂的悲劇性墮落固然展現(xiàn)出墮落女性的道德悲劇和邪惡母親的破壞力,卻也是對男權社會的的強烈控訴。赫蒂無疑成為男權社會的替罪羊:一方面她要為引誘者亞瑟所代表的擁有階級財富優(yōu)勢的男權背負罪名,使之能夠重歸集體——亞瑟不僅沒有受法律懲罰,反而在自我放逐多年后被群體再次接納,而赫蒂最終刑滿死于回歸的途中,這令人不禁質疑赫蒂受到的過重的懲罰;另一方面,為了更新凈化以亞當和黛娜為代表的新群體新秩序以及社會,她必須作出犧牲(因此她最終未能活著回到集體當中)。而這兩點,都被掩蓋在赫蒂所引發(fā)的母愛本能、母性缺失的道德聲討和法律審判之下。然而,不能忽略的事實是,赫蒂作為財富和階級底層,終究無法反抗亞瑟所代表的優(yōu)勢男權的引誘、剝削和奴役,[14]因此只能淪落為男權的玩物和犧牲品;而同時,她所表現(xiàn)出的對情感和道德的貧乏,實際上也反映了社群對個人自我的漠視所導致的道德悲劇,因此是整個社群保守與偏狹的縮影。赫蒂僭越了干草坡所代表的英國社會的道德傳統(tǒng),尤其是挑戰(zhàn)了男權主導下對正統(tǒng)女性的道德規(guī)范,因此必然被驅逐以致死亡。最后,赫蒂的死,換來了亞瑟在群體中的重生;同時,黛娜在赫蒂死后放棄了象征其獨立女性身份的布道,作為比反叛女性規(guī)范的赫蒂更合適的人選,[15]與亞當結合,并以養(yǎng)兒育女、為人妻母的賢良形象構建了新的和諧完滿的秩序。這種群體秩序的更新和凈化無疑是排斥性的—赫蒂不像《紅字》當中的海斯特那樣通過自我改造而被重新接納和包容,而是以戴罪和死亡的方式消失。這種排斥性凈化說明了,赫蒂所代表的墮落女性終究只能淪為男權社會的替罪羊和犧牲品。這種安排,似乎暗暗反映了喬治·艾略特的身份焦慮和含有男權思想陰影的女性觀。
艾略特一生都被身份焦慮困擾著,這也不免影響了其文學創(chuàng)作,尤其是對女性命運的書寫。一方面,她想要在文學領域中占有一席之地,卻受男權權威所限,只能屈于規(guī)范,以男性筆名創(chuàng)作,而在公布真名后更是受到了輿論的質疑與傷害;其次,艾略特為了和精神伴侶喬治·路易斯在一起,不惜冒著通奸的風險與之同居,但在路易斯逝世后,艾略特最終下嫁給了小自己二十歲的約翰·克勞斯,艾略特仍舊被迫用符合時代規(guī)范的正當婚姻換回了其兄長的原諒及社會的再度接受。也許正是艾略特受男權思想壓抑、一生無所適從的人生經(jīng)歷使其對筆下女性命運的設置采取了一種既釋放又束縛的方式,因此命若浮萍的赫蒂得以在林中釋放受壓抑的人格陰影,但她和艾略特自身一樣,無法逃脫時代對女性逾矩的捆綁。而通過對“大地母親”的反諷演繹所折射的人倫悲劇,以及赫蒂最終不得不以死亡的方式成為男權社會的替罪羊的事實,更是透露出艾略特對時代的深層的焦慮和反思。
綜上所述,赫蒂·索雷爾在社會母親和自然母親的雙重拋棄下,走向了詭秘而冷酷的野外自然以尋求安慰和解脫,卻以失敗告終——樹林以斷送社會自我的代價釋放了她壓抑的人格陰影,田野則將她推向了弒嬰受刑的悲劇命運,從而顛覆和解構了“大地母親”這一原型意象。通過原型理論的視角發(fā)現(xiàn),這兩處野外自然環(huán)境見證甚至推動著赫蒂從墮落到毀滅的歷程,突顯了赫蒂作為男權社會的犧牲品和替罪羊的悲劇宿命,也折射了迷失、墮落的女性所面臨的自我的創(chuàng)傷以及社會群體對她的偏見和拒斥。榮格曾在《論分析心理學與詩的關系》中說道,偉大藝術感人在于它能借激活古老原型而發(fā)出一千人的聲音,藝術家“把他正在尋求表達的思想從偶然和短暫提到永恒的王國之中。他把個人的命運納入人類的命運?!盵16]的確,喬治·艾略特自身在反抗身份焦慮與男權女性觀的枷鎖時,也通過揭示赫蒂的悲劇,發(fā)出赫蒂、甚至艾略特自身在內所代表的維多麗亞時代及世世代代背負著男權鐐銬最終墮落的悲劇女性的聲音。赫蒂的悲劇無疑是“時代的罪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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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 珂
The Lost of“Mother Earth” ——Analysis of Hetty’s Woman Tragedy in Light of Archetypal Criticism
FANG Jiaoyan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5 China)
It is the mainstream view to regard Hetty Sorrel inAdamBedeas tragic woman who embodies vanity, narcissism and degradation, and thus, represents the rebel of Victorian woman by standard. However, by decoding through Archetypal Criticism, it is find that Hetty’s tragedy results from the parochialism and isolation of the surrounding community, especially as discard of both social mother and natural mother: it is the absence of the social mother that leads to Hetty’s excessive narcissism and release of her shadow in the woods; it is then vain effort of seeking shelter from natural mother that finally arouses desperate Hetty’s impulsive murder of her child on the field, which becomes an irony to “Mother Earth”. Through Hetty’s tragedy, it is to see George Eliot’s anxiety of gender and her view on women shadowed by patriarchy, and her reflection on the scarred identity of Victorian fallen women upon which community showers its bias and rejection.
Hetty Sorrel; “Mother Earth”; archetypal criticism; woman tragedy
10.3969/j.issn.1674-117X.2015.02.016
2014-06-15 作者簡介: 方嬌艷 (1989-), 女,福建永安人,北京師范大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
I106.4
A
1674-117X(2015)02-0074-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