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外國語大學 中國外語教育研究中心/國家語言能力發(fā)展研究中心 戴曼純
語言與國家安全:以蘇聯(lián)語言政策為例*
北京外國語大學 中國外語教育研究中心/國家語言能力發(fā)展研究中心 戴曼純
在多語言、多文化、多民族的蘇聯(lián),提高人民的文化水平和交際能力、培養(yǎng)政治思想統(tǒng)一的國族是國家語言政策的主要任務。蘇聯(lián)語言政策具有本土化和俄羅斯化兩大特點,帶有政治色彩的語言政策歷經巨變,反映出二者之間的沖突。除少數語言外,絕大多數小族語言經歷過拉丁化和西里爾化,體現(xiàn)了國家建設中的俄羅斯化決心。但是,政策的反復,尤其是強制推行的語言俄羅斯化,雖然產生了積極作用(如民族整合),但也帶來了負面影響,滋生了不利于團結的民族主義思想。語言被分裂型民族主義者利用,成為民族分裂工具,危害國家安全。蘇聯(lián)語言政策的效果表明,多語言、多文化、多民族的語言政策不可操之過急,語言融合是一個受諸多因素制約的、循序漸進的自然過程。
國家安全;蘇聯(lián);語言政策;俄羅斯化
語言與國家安全問題近些年引起了國內學界的關注。有關研究主要圍繞語言政策、國家語言能力對國家潛在安全的影響。例如,戴曼純(2011)分析了語言規(guī)劃的安全價值,從國家安全角度論述提高國家語言能力的理據并提出建議。王建勤(2011)以語言問題安全化為切入點,闡述了美國關鍵語言政策對我國軍事利益、經濟利益和意識形態(tài)帶來的威脅,探討我國外語能力不足可能造成的潛在威脅,并就此提出了語言規(guī)劃對策。黃德寬(2014)探討了國家安全語言戰(zhàn)略、國家語言能力、母語和外語教育以及民族語文教育等對國家安全的影響,從維護國家安全的角度指出了我國語言文字工作當前存在的問題,對全球化、信息化背景下加強我國語言文字工作提出了諸多建議。這些研究主要揭示國家安全受到外部因素或語言能力缺乏這一內部因素的制約或威脅,沒有以具體事例論述語言規(guī)劃不當可能帶來的國家安全問題。
語言在多民族、多語言、多文化國家屬于涉及民族團結、政治穩(wěn)定和國家安全的重要問題。語言常被帶有分裂傾向和意識的民族主義分子利用,成為分裂型民族主義的發(fā)酵劑。例如,加拿大魁北克法裔民族主義者以語言為借口掀起獨立運動;蘇聯(lián)許多加盟共和國搶占先機,首先通過語言立法確立國語,掀起解體風潮;烏克蘭東部假借俄語未能成為烏克蘭官方語言開始分裂運動(戴曼純2012)。語言與國家安全的現(xiàn)實例證不勝枚舉,應當引起我們的重視。
本文以蘇聯(lián)不同階段反復善變的語言政策和規(guī)劃為例,論述語言政策及規(guī)劃與國家安全的關系。文章首先介紹蘇聯(lián)語言政策的任務及實施成效,然后闡述語言政策變遷及其動因,揭示蘇聯(lián)語言政策在民族整合過程中的得失,尋找可資借鑒的啟示。
語言具有政治價值,是民族整合、提高全民素質、促進經濟和社會發(fā)展等國家建設的工具。國家建設是一個形成認同的過程,其中包括通過語言和教育政策來培養(yǎng)教育公民(Robinson 2012),語言在國家建設中占有重要的位置。但是,如果語言的政治價值被放大或夸大,就有可能出現(xiàn)或帶來嚴重的后果。
語言在蘇聯(lián)乃至蘇聯(lián)解體后的許多獨立國家承載了極重的政治負荷。以蘇聯(lián)時期的立陶宛為例,語言意識形態(tài)一直服務于政治意識形態(tài),政府用語言政策動員各階級和民族從事國家建設。語言在蘇聯(lián)承載政治價值觀和道德價值觀,用于社會關系和語言關系的再生產,創(chuàng)造社會主義新文化和新的勞動階級。例如,20世紀60年代的語言政策旨在調節(jié)國家和公民之間的社會關系和語言關系。70年代語言政策轉向調節(jié)公民之間的社會、語言關系。80年代,立陶宛開始重新評價日常語言,老百姓的語言獲得至高無上的地位,政治關系出現(xiàn)了深刻的變化(Balo?kaité 2014)。然而,蘇聯(lián)時期賦予語言的政治價值并不恒定,寬松或嚴苛語言政策交替反復,造成思想混亂,甚至滋生分裂型民族主義思想。
語言是民族主義運動最有效的政治工具。語言民族主義有兩大類別,功能不一。整合型語言民族主義以統(tǒng)一民族語言為手段謀求民族解放或超民族共同體的建立;而分裂型語言民族主義給多語言多民族國家?guī)碚挝:Γ瑐€別族群以語言為借口發(fā)動民族運動,謀求自治或獨立(戴曼純、朱寧雁 2010: 118)。分裂型語言民族主義是蘇聯(lián)解體的思想準備。
有學者指出,蘇聯(lián)解體是民族主義和民族自我意識覺醒的結果(Khilkhanova &Khilkhanov 2004)。由于語言在滋生民族主義思想、促使民族自我意識覺醒方面扮演了極為重要的角色,語言政策往往是探討蘇聯(lián)演變、蘇維埃思想與社會實踐之間關系的重要內容之一(Safran 1992)。因此,研究蘇聯(lián)語言政策及其對民族關系與社會政治的影響有著非常重要的意義。
語言政策和規(guī)劃是政府、機構、家庭或個人改變語言行為的所作所為,帶有語言目標、政治目標和社會目標(戴曼純 2014)。在這一社會文化過程中,社會發(fā)展對語言政策起著極其重要的作用。政府根據專家學者關于語言的研究,研制適應時代變化和社會發(fā)展的語言政策和規(guī)劃方案。建國后的蘇聯(lián)經歷巨大的社會變革,語言、民族、國家、人民等形成新的關系。國家試圖通過自上而下的方式調節(jié)這些關系,力圖使其為建設新社會發(fā)揮出最大的積極作用。
關于蘇聯(lián)語言政策的早期研究往往缺少實證數據和檔案材料,一般倚重本身存在問題的普查數據。蘇聯(lián)解體后,不少歷史檔案和數據解密,學者們充分利用這些材料解讀其語言政策及規(guī)劃實踐,證實了前期研究所得結論,即1917年建國以后實施語言政策的目標均圍繞小族語言本土化(nativization)和語言自主權(linguistic autonomy)兩大問題,俄語則作為通用語在中央政府和軍隊中廣為使用。為了創(chuàng)造新的國家形象,建設新國家,布爾什維克需要將自己的思想快速傳播給操百余種不同語言、有著不同文化和生活方式的人民(Pavlenko 2006)。建國之初,9歲至49歲的人口中七成以上是文盲,個別地方幾乎全部人口目不識?。℅renoble 2003)。因此,蘇聯(lián)早期語言政策的近期目標旨在為半文盲、多方言、多語言的蘇維埃社會提供一個可靠的交流手段,提高革命思想的傳播速度,為將來建設以俄語為唯一國語的社會主義打好基礎(Chown 2010)。早期發(fā)展民族語言與后來主推俄語的政策迥異,但是政治目標相同。早期的小族語言本土化掩蓋了背后的俄羅斯化這一政治主題。當主推俄語成為顯性目標時,沖突不可避免。
20世紀20年代的蘇聯(lián)語言政策出于政治需要而支持、發(fā)展民族語言,因為使用各自熟練的語言有利于充分理解和接受新生政權的各項法令和政策,便于溝通交流。支持和發(fā)展小族語言工作主要通過語言工作者進行文字改革,實施語言標準化,翻譯世界文學作品,提高民眾讀寫能力,以保證地方政府、法院、學校能使用地方語言(Pavlenko 2006)。蘇聯(lián)此時的語言選擇、是否維護或阻礙小族語言發(fā)展,實質上超越了政治整合(political integration),涉及到民族文化的合法性和政治制度存亡的意識形態(tài)問題;此階段影響蘇聯(lián)語言政策的因素不是擔心政治主權,而是對意識形態(tài)缺乏安全感(Safran 1992)。就新政權建立統(tǒng)一國家形象這一政治目標而言,少數民族語言的本土化與語言自主權似乎與他們后來不得不接受俄羅斯化的語言社會實踐產生了矛盾。
蘇聯(lián)的語言政策經歷過巨大的變化,20世紀20年代實行多元政策,30年代轉向同化和俄羅斯化(Pavlenko 2006)。這種富含政治目標和任務的語言政策既有矚目的成績,也有由于操之過急而給社會政治帶來的負面影響,致使不利于團結的民族主義借勢抬頭。
蘇聯(lián)語言政策及規(guī)劃成績主要表現(xiàn)在掃除文盲方面。識字運動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績。1897年沙皇時期僅有24%的人識字,1939年大幅上升至81.2%,其中農村地區(qū)的識字率升幅更大(Grenoble 2003: 46)。與掃盲成績相比,語言政策對于整合民族、培養(yǎng)蘇維埃國族所起的作用則不如人意,可以說語言政策沒有達到整合民族的目的,更不用說培養(yǎng)團結一致的蘇維埃人民。
從語言政策與民族團結歷史角度看,列寧時期相對寬松的多元化語言政策(各民族語言文化得到生存和發(fā)展空間,民族語言文字改革為語言發(fā)展提供了條件)轉變?yōu)樗勾罅謺r期相對嚴苛的政策(在大力推廣俄語的環(huán)境下,部分民族語言受到壓制),再到后斯大林時期的單邊雙語制(即少數民族除學習本族語言外還需掌握俄語,而俄族無需學習少數民族語言),最終演變成20世紀80年代末與90年代初十幾個加盟共和國(如愛沙尼亞、立陶宛、拉脫維亞、塔吉克、摩爾達維亞、哈薩克、吉爾吉斯、烏茲別克、烏克蘭、白俄羅斯、土庫曼、俄羅斯等)在中央政府尚未正式頒布語言法的情況下競相為各自共和國進行語言立法。
雖然1991年10月中央政府也頒布了語言法,提出保障各民族使用本族語言的權利,但是沒有首先掌握話題權,“各加盟共和國的語言法已經先入為主, 中央政府制定頒布的語言法根本沒有產生什么大的影響。從政治意義上講, 各加盟共和國的語言立法是蘇聯(lián)民族分離運動中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 它為之后展開的共和國主權運動做了很好的輔墊”(周慶生 2011:91)。這種鋪墊早已有之,蘇聯(lián)的小族語言復興與始于20世紀60年代的全球性民族復興運動有著密切的關系(Khilkhanova &Khilkhanov 2004),語言成為民族主義者確立民族身份和地位的政治手段,給蘇聯(lián)的民族整合帶來極大的困難,致使數十年的努力也未能使各族人民形成真正意義上的國族身份。
列寧在蘇維埃國家建立之前就論述了自己的民族政策,強調民族絕對平等,包括語言自由和平等;他在多次論述中指出,雖然民族主義和馬克思主義不可調和,但是蘇聯(lián)各民族擁有自決權,政府必須極其謹慎地處理民族問題。1917年11月的《俄國各族人民權利宣言》正式頒布了各族人民享有平等權利的政策,賦予人民自決權(Grenoble 2003: 36)。從歷史和憲法的角度看,蘇維埃新社會政策曾以各民族和語言平等為宗旨,充分體現(xiàn)列寧的民族及語言政策。就民族關系而言,最明顯的一點就是語言平等。首先,新建立的蘇維埃國家不規(guī)定官方語言,憲法沒有規(guī)定俄語為官方語言或官方語言之一,各加盟共和國也沒有規(guī)定官方語言;其次,每個人都有權利在私人和公共領域使用自己的語言,如會議發(fā)言、通訊、法庭呈堂證供;第三,每個人都有權利接受母語文化教育。由于這一政策過于理想化,在實際實施過程中遇到許多困難,致使在某些情況下不得不部分放棄這一目標(Comrie 1981)。下面分四節(jié)就蘇聯(lián)語言政策變遷及其動因進行解讀。
蘇聯(lián)疆域廣袤,語言眾多,民族差異大,同一語言政策很難符合所有人的要求,或取悅所有人,所以初期語言政策有一定的普適性和寬容度,大族語言和絕大多數小族語言均經歷了文字改革。例如,1918年俄語書寫稍作簡化,清除某些不反映發(fā)音差異的拼寫成分。又如,建國初期中亞地區(qū)突厥語言主要使用阿拉伯字母。由于阿拉伯字母不能適應突厥語言和東北高加索語言的發(fā)音差異,語言機構試圖設計出簡化的阿拉伯文字。但是,簡化的阿拉伯字母很快被放棄,有關機構決定為蘇聯(lián)所有語言(除已具備有效書寫手段的東斯拉夫語言、亞美尼亞語、格魯吉亞語及其他少數語言外)引入拉丁字母,理由是此舉不會造成語言、文化及宗教上俄羅斯化的印象。因此,選擇拉丁字母是無法選擇阿拉伯字母或西里爾字母而妥協(xié)的結果。期間也曾有過關于用拉丁字母代替俄語西里爾字母的討論,但是沒有拿出任何具體方案(Comrie 1981)。1926年在阿塞拜疆巴庫舉行的第一屆突厥語言學大會(the First Turcological Congress)宣布所有突厥語言使用拉丁字母,1928年至1929年間,伊斯蘭民族的語言完成拉丁化。至30年代初期,拉丁化幾乎涉及蘇聯(lián)境內的所有語言,使用阿拉伯文字者被視為反動的階級敵人(Grenoble 2003: 49)。此時語言政策放大了語言的政治功能。
書寫字母拉丁化并不是一個平順的過程。十月革命勝利后,關于是否保留、修訂阿拉伯文字,或實行拉丁化,曾有過相當大的爭議。例如,穆斯林教士和地方知識分子要求保留阿拉伯文字,認為西里爾字母使人聯(lián)想到沙皇俄羅斯化政策和皈依基督教,因此不能用西里爾字母作為突厥語言的書寫系統(tǒng);地方新聞出版也經常強調俄文字母有俄羅斯化的聯(lián)想,而拉丁字母無此感情色彩。也有人圍繞阿拉伯字母是否適合突厥語展開爭論,指出其缺少足夠的輔音符號。還有人以語言國際化為由推崇拉丁字母,認為拉丁字母方便俄族和其他民族學習突厥語,這樣有助于增進各民族間的相互理解。歷時八天的第一屆突厥語言學大會還專門就保留阿拉伯文字的好處與改用拉丁字母的益處及成本展開辯論,最后拉丁化支持者獲勝,蘇聯(lián)正式宣布實施突厥語言書寫系統(tǒng)拉丁化政策(Sebba 2006)。選擇拉丁化的理由除官方宣稱滿足人民意愿之外,還包括以下幾條:1)俄語是沙皇壓迫階級的語言,有必要消除這種壓迫感,從阿拉伯字母直接轉向西里爾字母可能被解讀為赤裸裸的俄羅斯化;2)拉丁字母的實際用途和教學價值優(yōu)于西里爾字母;3)學者馬爾(Marr)認為社會主義發(fā)展與采用拉丁字母有關系;4)拉丁字母便于國際交流(Grenoble 2003: 50)。很顯然,從今天的角度看,有的理由比較牽強或是臆想出來的說辭。
半數以上的蘇聯(lián)語言受過拉丁化的直接影響,但也有許多小族語言的書寫系統(tǒng)無疾而終,有的甚至從未付諸實踐。由于有的小族語言使用群體小,語言失去社會功能,使用者逐漸融入俄語群體。雖然蘇聯(lián)語言教育的基本特點是父母有權為子女選擇學習的語言,但是推行雙語制產生的結果是,非俄族雙語者比例(42.6%)遠高于俄族雙語者(3.1%)(Comrie 1981)。雖然拉丁化統(tǒng)一了不少語言(如突厥語言)的文字,便于交流,以便形成團結意識,但是,理想目標與語言生活實踐及政治目標存在相當大的距離。實施語言絕對平等的政策很難克服多語社會語言復雜性問題,不利于提高交際效率。
由于語言政策受政治因素的影響,特別是政府擔心鼓勵語言平等和民族自決有可能給語言帶來毀滅性影響,滋生資產階級民族主義思想,20世紀30年代初期,蘇聯(lián)政府宣布拉丁字母是反無產階級的書寫系統(tǒng),廢除拉丁字母,改用西里爾字母(Ornstein 1959: 2-3)。推行西里爾字母和當年推行拉丁化的理由異曲同工,語言文字改革以政治為導向。俄羅斯化再一次成為語言政策的主旋律。從國內語言生活及社會政治角度看,為了便于民族交流,蘇聯(lián)人民需要一種通用語。在各民族語言中,俄語占有明顯的優(yōu)勢,文學著作豐富,科技文化詞匯健全,影響面大。因此,培養(yǎng)人民掌握好俄語成為蘇聯(lián)的主要教育目標之一;對個人而言,掌握俄語是走向成功的鑰匙。俄語影響之大,致使蘇聯(lián)境內絕大多數語言(除波羅的海三個共和國的語言外)轉向使用西里爾字母(Comrie 1981)。這一政策導向早在20世紀20年代后期就已露出端倪,蘇聯(lián)將俄羅斯語言及文化作為創(chuàng)建蘇維埃社會的最佳手段來推廣。民族語言本土化不再視為最終目標,政府大幅縮減這方面工作,并最終徹底放棄本土化。這樣的政策轉向與蘇聯(lián)國內的政治形勢變化密切相關。隨著30年代初期斯大林鞏固了自己的權力地位,國家政策發(fā)生了根本性變化,由關注民族自治轉向政府及經濟方面的中央集權(Grenoble 2003: 44-45)。語言政策轉變還與國外的語言規(guī)劃形勢有關,有著文化淵源的土耳其與中亞地區(qū)加盟共和國同時實施拉丁化,引起了莫斯科的警覺。語言政策的轉變與土耳其成功實現(xiàn)拉丁化有一定的關系,因為在20世紀30年代初土耳其成功推行拉丁化后,蘇聯(lián)就正式決定境內突厥語采用西里爾字母。
國內外的政治因素致使拉丁化剛剛結束,旋即推行字母西里爾化政策。西里爾化速度之快令人吃驚,從1935-1936年少數語言試行,到1937年全面推廣,截至1940年,蘇聯(lián)境內幾乎所有語言(亞美尼亞語、格魯吉亞語、卡累利亞語、意第緒語等除外,波羅的海國家此前尚未成為蘇聯(lián)一部分)全部使用西里爾字母,統(tǒng)一各民族的政治意圖十分明顯(Grenoble 2003)。
西里爾化的目標和理念、群眾的參與程度與拉丁化不同。拉丁化旨在統(tǒng)一突厥語書寫系統(tǒng),而西里爾化意在幫助中亞人民學習俄語、接受俄羅斯文化;拉丁化使用了統(tǒng)一的字母表,突厥語的西里爾字母表卻不十分統(tǒng)一;西里爾化使中亞地區(qū)的不同方言變成了不同語言;雖然拉丁化備受爭議,不無問題,但地方知識分子和民眾自愿參與其中,而西里爾化幾乎總被人形容為一種強加的政策(Sebba 2006: 103-104)。
廢除拉丁化、改用西里爾字母帶來了一定的語言和政治影響。從語言發(fā)展角度看,采用西里爾字母的突厥語言更便于吸收俄語詞匯,況且政府有規(guī)定要求小族語言中的俄語借詞必須保留俄語原文拼寫。其結果是大量俄語詞匯涌入突厥語言。這種語言接觸結果與俄語的發(fā)展及強勢地位有相當大的關系。從政治角度看,涉及拉丁化和西里爾化的語言政策無不反映支持者與反對者的民族意識及民族團結意識、文化意識和政治理念。使用拉丁字母的突厥語言便于境內外相同民族的溝通而不利于國內的跨民族文化交際,與之相反的是,使用西里爾字母便于國內的語言接觸和跨民族文化交際,而跨境民族的語言交流面臨文字障礙??梢哉f,每一次正字法之爭都無法繞開跨文化交際、文化傳承和民族團結問題。
在推行拉丁化或西里爾化政策期間,過去被認為折射沙俄沙文主義的俄語不再被人為地賦予負面的政治文化色彩,俄語重獲強勢地位。俄語地位的提升得益于多種契機。首先,小族本土語言的發(fā)展受諸多因素制約,如語言規(guī)劃任務繁重,人力財力有限(Grenoble 2003),致使不少小族語言的規(guī)劃無法有效實施(關于這一點下文有詳細討論)。其次,俄語在政治、經濟、文化、教育領域顯示出明顯的優(yōu)勢,奠定了其作為族際交際語的地位。再者,二戰(zhàn)使俄語成了神圣的話題,俄羅斯人民被描寫為培養(yǎng)愛國主義和民族自豪感、熱愛祖國、忠于共產主義理想的群眾。第四點,也許是最重要的原因:斯大林在其著名的《馬克思主義和語言學問題》(1950年)中確立了新的標準,以自己兒時習得格魯吉亞語、長大后習得俄語為例,提出非俄語公民應當努力學習俄語和地方語言,成為雙語者(Pavlenko 2006: 82)。政治領袖的意志在很大程度上左右了蘇聯(lián)的語言政策,特別是推廣俄語的政策。
雖然斯大林重視民族語言,但是更強調俄語對豐富少數民族語言的作用,這種觀點事實上將俄語置于更高的地位。斯大林否定了左右蘇聯(lián)數十年語言規(guī)劃的馬爾學說1馬爾系20世紀前期蘇聯(lián)語言學領導者,1934年離世。他提出了大量未經檢驗的武斷理論,例如他把語言分為四類,即四個發(fā)展層級,有的語言(如少數民族語言)處于發(fā)展的低層次,而俄語處于發(fā)展的最高階段,有發(fā)展為世界語言的前景。馬爾視語言為馬克思主義上層建筑的要素,因此,創(chuàng)造一個社會主義世界經濟必然產生出一門世界語言(參見Elliot Goodman.1956.The Soviet design for a world language.Russian Review 15 (2): 85-99.)。,將以往語言學及語言教學中出現(xiàn)的問題歸咎為馬爾學說帶來的不良后果,斯大林堅持俄語豐富少數民族語言是一個自然過程,因而為繼續(xù)推行俄羅斯化確定了理論依據(Ornstein 1959: 4)。尤其是1934年初,斯大林在蘇共十七次全國代表大會上宣布,非俄羅斯民族主義比大俄羅斯沙文主義構成的威脅更大。其結果是,少數民族語言的生存空間被壓縮,俄語推廣力度增強,例如截至1937年,俄羅斯共和國的烏克蘭語學校被關閉,從1938年開始蘇聯(lián)所有共和國極其重視俄語學習。這一俄羅斯化進程在二戰(zhàn)后得到進一步加強。斯大林的繼任者赫魯曉夫上臺后,也極力推行俄羅斯化(僅在1956年短暫出現(xiàn)過自由政策,1958年開始繼續(xù)推廣俄語),大量增設俄文學校,盡管這種明顯的俄羅斯化遭到阿塞拜疆、拉脫維亞、愛沙尼亞等加盟共和國的強烈抵制(Bilinsky 1968)。
有學者指出,雖然確定俄語在教育和社會中的政治作用并將其制度化(例如要求博士論文用俄語寫作)主要在赫魯曉夫和勃列日涅夫執(zhí)政期間完成,但是推廣俄語的思想和政策早已有之(Vardys 1982)。
推廣俄語的意圖早在民族語言本土化階段就已顯現(xiàn)出來。俄羅斯、阿塞拜疆、烏茲別克的有關檔案材料顯示,蘇聯(lián)的語言政策一直有兩大使命:本土化與俄羅斯化,即使在多元化政策占主流的時期,一元集中趨勢也很明顯,所以在20世紀20年代民族語言本土化過程中,有關部門越來越關注(非俄羅斯族)俄語水平低下問題,出現(xiàn)了推廣俄語、改進俄語教學的大運動(Pavlenko 2006)。Grenoble(2003)指出,蘇聯(lián)試圖在包容政策下將少數民族語言俄語化,政府一方面鼓勵教育界、出版界和新聞媒體使用少數民族語言,另一方面直接推行俄語正字法和拼寫方案,努力向本土語言滲透大量俄語詞匯、搭配和語法結構。尤其是到了30年代,斯大林看待民族和語言的方式發(fā)生了變化,1934年初他在蘇共第十七次代表大會上的發(fā)言終結了本土化運動(Grenoble 2003: 54)。
Pavlenko(2006: 81-82)認為,俄語的推廣傳播受益于小族語言拉丁化遭遇的種種困難。草率的標準化和語言改革帶來了混亂,因此,政府機構開始考慮將俄語作為鞏固政權、工業(yè)化、集體化所需的語言。由于擔心民族資產階級的態(tài)度,20世紀30年代語言規(guī)劃重心發(fā)生了轉變。語言宣傳開始贊美俄語的偉大力量,暗示其他語言不夠標準。接下來的俄羅斯化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1)1935年正字法要求所有使用拉丁字母的蘇維埃語言改用西里爾字母(由于剛剛引入拉丁字母,語言生活所受影響不大),這一點標志著語言態(tài)度的重大轉變,改用西里爾字母實際上促進了俄語學習;2)地方語言的標準化以俄語語法為基礎,俄語詞匯作為地方語言新詞的唯一或主要來源,使大量俄語詞匯涌入地方語言,尤其是政治、經濟和科技詞匯;3)最為重要的是,所有過去可以使用地方語言的領域必須使用俄語。教育部門推行明顯的俄羅斯化政策,例如1938年頒布的法令要求所有加盟共和國學校必須開設俄語,并頒布統(tǒng)一的標準和大綱,增加了俄語課時,優(yōu)先出版俄語教材、培訓師資。如此一來,俄語成為事實上的官方語言,成了蘇維埃公民的必備條件。
當然,語言推廣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俄語滲透和推廣初期也面臨過不少困難。例如,語言教學標準難以貫徹,教育部報告顯示俄語在非俄文學校的教學狀況令人擔憂,教材不符合要求,教師俄語水平低下(Smith 1998: 166)。政府開始采取另一俄羅斯化策略,即:將俄語使用者不斷移民至非俄語區(qū),擴大俄語輻射范圍,如二戰(zhàn)后大量俄族移民涌入波羅的海三個加盟共和國(Pavlenko 2006)。移民雖然改變了這些地區(qū)的人口結構,推廣了俄語,使其成為占主導地位的官方語言,壓縮了小族語言生存空間(戴曼純、劉潤清 2010),但也沒有達到民族整合目的,例如波羅的海國家的分裂型民族主義思想不斷發(fā)酵,最終立陶宛于1990年3月11日率先宣布獨立,拉脫維亞和愛沙尼亞隨后跟進,屬于最早脫離蘇聯(lián)的加盟共和國。
俄羅斯化的語言政策在很大程度上受歷史因素的影響,俄羅斯化并非蘇聯(lián)時期才出現(xiàn)的新生事物。Safran(1992)指出,沙皇時期的俄語是帝國維系其政治體制的工具,語言用以維護其三大政治利益:獨裁統(tǒng)治、東正教思想及俄羅斯民族主義,所以沙皇帝國壓制波蘭、拉脫維亞、猶太及其他少數民族語言和文化。布爾什維克推翻沙俄后,試圖通過聯(lián)邦制使邊緣化的少數民族及偏遠地區(qū)團結在新政權周圍,因此,在不違背推行社會主義制度的情況下,需要維護非俄羅斯地區(qū)的語言文化利益,保留其特色。這一策略(而不是原則)偏離了正統(tǒng)的馬克思主義思想(即民族意識是妨礙階級斗爭的錯誤思想),隨著社會主義在全球范圍的最終勝利,民族差異、民族界限不再有任何意義。但是,由于世界革命沒有實現(xiàn),俄羅斯顯然在新的政治體制中占有統(tǒng)治地位,所以列寧的少數民族文化理論(即民族的形,社會主義的魂)在實際運用中出現(xiàn)了問題,導致出現(xiàn)前后自相矛盾的政策。民族語言政策大致分為三個不同階段:1)多元化階段(20世紀20年代維護少數民族語言文化的本土化);2)雙語制階段(20世紀30年代開始要求強制學習俄語,此時仍有一定程度的多元化做法,例如父母可以選擇送子女上俄文學校還是民族語言學校);3)單語制階段(社會主義發(fā)展至更高級階段出現(xiàn)一種超越現(xiàn)有任何一種語言、融合不同語言、結構上和形態(tài)上接近俄語的蘇維埃新語言,即列寧的語言、十月革命的語言)(Safran 1992: 402-403)。但是第三階段的目標并沒有真正實現(xiàn)。
(推崇俄語的)第三階段的目標在不同時期政治領袖的思想中均有明確的表述。例如,斯大林關于《民族問題與列寧主義》的論述將民族定義為歷史形成的、穩(wěn)定的人民社團,擁有共同的語言、共同的領土、共同的經濟生活及共同的民族文化心理(Stalin 1929)。蘇聯(lián)試圖將不同民族融合為一個新的民族(即蘇維埃人民)無法繞開語言統(tǒng)一問題。通過語言統(tǒng)一達到民族融合的政治目標歷經數十年也沒有變化。1979年全蘇聯(lián)科學理論大會在烏茲別克召開,勃列日涅夫沒有出席會議,但他在致辭信中指出:“在發(fā)達的社會主義狀態(tài)下,國家經濟發(fā)展成一個經濟綜合體,國家出現(xiàn)新的歷史實體——蘇維埃人民,俄語將客觀地發(fā)展為共產主義建設中培養(yǎng)新人的族際交流語言。全體蘇維埃人民自愿接受俄語這一共同歷史遺產,流利地掌握俄語,加上自己的母語,將有助于進一步加強蘇維埃人民的政治、經濟和思想團結”(Bilinsky 1981: 317-318)。
雖然全國范圍內的單語制沒有最終成為現(xiàn)實,但是語言政策上的變遷充分體現(xiàn)了這一政治目標,產生了深遠影響。有些地方民眾對其民族語言持否定態(tài)度,認同俄語的優(yōu)越地位。例如,塔塔爾斯坦境內的非塔塔爾族師生對強制學習塔塔爾語持不滿和否定態(tài)度,認為在當前俄語當道的塔塔爾斯坦,塔塔爾語課不重要,課時太多,合格教師太少,有的教師甚至認為影響了其他課程的學習(Veinguer &Davis 2007)。
由寬松多元化轉向引導一元化的語言政策變遷除產生了有利于推廣俄語為族際交際語的作用外,還為地方民族語言的反彈埋下了伏筆。非俄語地區(qū)相繼出現(xiàn)回歸拉丁化現(xiàn)象。書寫系統(tǒng)的反反復復與其說是語言政策善變不如說是以語言為借口的政治博弈。
不同時期語言政策推行的拉丁化與西里爾化給蘇聯(lián)不少民族地區(qū)帶來很大的政治影響,俄羅斯化在對民族融合、國族建設產生積極影響的同時也產生了一定的負面作用,尤其是地方民族主義勢力通過語言為民族分裂做準備。尤為突出的是,十月革命前沒有語言界限的中亞民族地區(qū)如今出現(xiàn)了嚴重的民族主義意識,許多人用語言劃分民族界限(Sebba 2006: 104)?;貧w拉丁化正是民族主義傾向在語言政策方面的具體表現(xiàn)。
自20世紀50年代以來,蘇聯(lián)出現(xiàn)過數次西里爾字母改革及其相關討論,西里爾書寫系統(tǒng)在中亞地區(qū)延續(xù)數十載,直至蘇聯(lián)后期。此時的中亞突厥語地區(qū)決意回歸拉丁字母,顯示出使用突厥語的民族與突厥世界溝通的意愿,而西里爾化與蘇聯(lián)或俄羅斯聯(lián)邦的完整與統(tǒng)一密切相連?;貧w拉丁化可能割裂后代與歷史的關系,影響民族統(tǒng)一,例如,如果塔塔爾斯坦自治共和國的2百萬人使用拉丁字母,而生活在俄聯(lián)邦其余地區(qū)不受塔塔爾斯坦語言政策影響的4百萬塔塔爾族人民不使用拉丁字母,同一民族將失去文字的統(tǒng)一性(Sebba 2006: 104)。
80年代后期與90年代初,中亞大多數使用突厥語的共和國成立了文字委員會,建議回歸拉丁化。新的語言法重新界定地方語言與俄語的關系,制定了引入拉丁字母的時間表,然而,實踐證明10年改變文字的目標并不現(xiàn)實。蘇聯(lián)其他地區(qū)也出現(xiàn)回歸拉丁字母的趨勢,例如,1989年東南歐北部的摩爾多瓦也正式將書寫系統(tǒng)從西里爾字母改回拉丁字母,使摩爾多瓦書面語與羅馬尼亞書面語完全相同(兩個名稱,實為一種語言)。但是,新的拉丁化運動沒有過去表面上的統(tǒng)一,也沒有新的統(tǒng)一標準,例如烏茲別克斯坦、卡拉卡爾帕克斯坦(現(xiàn)為烏茲別克斯坦行政管轄的自治共和國)、土庫曼斯坦、哈薩克斯坦引入不同版本的拉丁字母,不但參照了突厥語基本字母,還參考了與突厥語字母完全不同的字母表(Sebba 2006)。各語言采用并不統(tǒng)一的拉丁字母表,因此,所謂統(tǒng)一突厥語書寫系統(tǒng)是為了便于交流只不過是一個借口而已,回歸拉丁化實質上是這些地區(qū)去俄羅斯化在語言上的表現(xiàn),是民族分裂的探路石。
在回歸拉丁化的語言政治環(huán)境下,當今的俄聯(lián)邦要求統(tǒng)一使用西里爾字母的政策引起了很大爭議。21世紀初,俄羅斯杜馬批準的語言法要求俄羅斯境內的所有語言必須采用西里爾字母,俄羅斯電視臺報道稱杜馬議員認為統(tǒng)一文字能加強國家團結。莫斯科政府及其支持者認為塔塔爾語拉丁化對俄羅斯國家安全及完整構成威脅。反對者批評政府虛構國家安全受到威脅轉移視線,壓制民族語言和民族認同,破壞統(tǒng)一,聲稱即使沙皇,甚至伊凡雷帝也不曾侵害過人民的書寫系統(tǒng)。俄聯(lián)邦堅守西里爾字母的法律在不少地區(qū)引起軒然大波,甚至激起人們的憤怒,尤其是自治共和國塔塔爾斯坦,因為正是塔塔爾斯坦放棄西里爾字母、改用拉丁字母才導致了俄聯(lián)邦新語言法的出臺。正字法明顯帶有象征意義,正字法之爭實為國族身份、地區(qū)身份和民族身份之爭(Sebba 2006)。例如,1991年10月獨立的阿塞拜疆通過立法確定了阿塞拜疆語的國語地位,恢復使用以拉丁字母為基礎的阿塞拜疆語字母表,在教育、新聞媒體、政府公文、公共標示全面展開。新的法律要求更改地名、單位名、商標名等,原來受俄羅斯化影響的人名姓氏恢復為突厥語特色的名字 (Garibova & Asgarova 2009)。毫無疑問,已經獨立的前加盟共和國在去俄羅斯化的過程中不可能再接受俄羅斯堅守西里爾字母的政策,俄羅斯和鄰國的跨境語言將出現(xiàn)使用不同書寫系統(tǒng)的現(xiàn)象。語言依然被當做政治工具加以利用。
蘇聯(lián)語言政策歷經變化,承載了不同的政治意圖,實施效果既有正面的也有負面的。變化的政策也不乏一致的理念和主題。例如,語言和民族聯(lián)系在一起,語言被看作民族屬性的重要標準,語言認同等同于民族認同。官方承認一門語言就等于承認一個不同民族的存在,且承認其有自己的書寫方式。其結果是蘇聯(lián)境內創(chuàng)造出(過去沒有的)幾十種書面語言,但是大多數形同虛設,沒有真正成為鮮活語言文化的一部分,其用途無非是用于翻譯蘇維埃/俄羅斯政治文件,翻譯俄語及其他語言的文學作品(Grenoble 2003: 45)。蘇聯(lián)語言政策最大的成績是提高了全民識字水平。最大的負面影響是,不同時期的語言政策充滿著矛盾沖突,造成思想混亂,給分裂型民族主義創(chuàng)造了機會,危害了國家安全。
語言政策對民族整合有著重要的引導作用。語言教育和語言接觸在不同地區(qū)對不同民族和社會階層產生不同的影響。Safran在討論蘇聯(lián)、法國和以色列語言政策的共同特點和問題時指出,1)出于政治交流和追求上進的利益目標,小族語言精英階層過快地用大族語言取代小族語言;2)少數民族認可自己語言地位低下、質量較差的觀點;3)大族語言和小族語言分擔不同的交際功能,小族語言僅限于特殊的、亞文化功能;4)小族語言價值觀和導向作用被拋棄(Safran 1992: 407)。時至1985年戈爾巴喬夫執(zhí)政期間,蘇聯(lián)的語言狀況與列寧時期已大不相同,年青一代均接受過一定的俄語教育,雙語使用者比例非常高。雖然不少人發(fā)生了語言轉用(language shift),但也有地方依然懼怕俄羅斯化。語言及民族政策在1989年之前雖然沒有發(fā)生本質變化,但是中央政府不再重視這些問題,而此時不少加盟共和國正醞釀著改變、打破全國統(tǒng)一的語言政策(Grenoble 2003: 63),表現(xiàn)出分裂先兆。遺憾的是,中央政府在關注政治、經濟、社會其他重要問題時沒有意識到語言政策問題的嚴重性,更沒有搶占先機出臺制約措施。
誠然,語言與政治忠誠沒有必然關系,說同一語言卻分屬不同國家者有之,使用數十種語言乃至數百種語言的統(tǒng)一國家有之。從蘇聯(lián)的角度看,說俄語不等于忠于蘇維埃,因為烏克蘭南部許多操俄語者投票贊成烏克蘭獨立(戴曼純2012)。少數民族放棄自己的語言,轉而接受大族語言也不能保證他們在政治團體中被完全接受。成功推行與國家建設思想密切相連的主流語言也不能保證這一思想能得到堅持。語言政策可以形式多樣,因地制宜,因時制宜。如果主流語言滲透至私人領域,小族語言使用者將不得不適應主流語言文化。這種適應往往令人不安,帶來政治怨恨(Safran 1992: 408-410),甚至引發(fā)沖突。中央政府必須重視語言與國家安全的關系,把語言問題當作社會政治的風向標,洞察出分裂型語言民族主義傾向,引導民族情緒朝積極的方向發(fā)展。
因為語言可以賦予政治、文化和身份價值,成為民族或社會階層的身份象征,語言分界容易成為群體沖突的常見要素。當民族語言群體與民族文化群體一致時,現(xiàn)代思想和民族主義一般根據語言來解讀文化,所以俄羅斯文化和俄語必然難以避免這種關系。語言與沖突的關系就像民族與沖突的關系,在現(xiàn)代主義的民族及民族主義范式下,現(xiàn)代化用同質化手段將底層文化納入高層文化,形成文化制度,將其變成國族文化。如果相互競爭的文化出現(xiàn)碰撞,民族群體就可能動員大眾加入群體沖突(Mabry 2010)。如果放任這種文化碰撞和沖突,必將危及社會穩(wěn)定和國家安全。
蘇聯(lián)對語言及民族問題不一致的認識,后期對語言問題放松警惕,及其反復多變的政策不但沒有預防或從根本上解決潛在的民族及語言沖突問題,反而帶來更嚴重的后果。即使到了俄羅斯化政策已推行數十年的20世紀70年代,民族問題依然困擾著蘇聯(lián),建國初期的矛盾沖突一直沒有得到解決。善變的政策,尤其是強制推行的俄羅斯化政策反而加深矛盾、使民族關系更加惡化。語言政策對許多公民而言不但創(chuàng)造他們的國族身份而且還培養(yǎng)他們的民族身份意識,妨礙了蘇維埃統(tǒng)一文化的建設,激發(fā)了反俄羅斯及反蘇維埃情緒。俄語傳播和文化教育領域取得的成績讓蘇聯(lián)政府付出沉重的代價,在追求這些目標的過程中所激發(fā)出的敵意成為國家解體的關鍵因素之一(Grenoble 2003: 209-210)。盡管1981年勃列日涅夫在蘇共代表大會上宣稱已經勝利地創(chuàng)造出一個統(tǒng)一的蘇維埃民族(Grenoble 2003: 59),幾年后的解體證明了這一斷言的臆想性質以及語言政策的失敗。
從蘇聯(lián)語言政策反復善變及強制實施的結果來看,多民族、多語言國家的語言政策不可操之過急。正如何俊芳(2011)指出的那樣,語言使用方面的統(tǒng)一是一個自然發(fā)展過程,是少數民族自愿接受族際交際語的循序漸進過程,國家通過行政行為強制推行只能適得其反。國家推行恰當的語言政策必須建立在維護國家安全穩(wěn)定的基礎之上,不能帶有浪漫主義或理想主義色彩。
Balo?kait?, R.2014.On ideology, language, and identity: Language politics in the Soviet and post-Soviet Lithuania [J].Language Policy 13: 41-61.
Bilinsky, Y.1968.Education of the non-Russian peoples in the USSR, 1917-1967: An Essay [J].Slavic Review 27 (3): 411-437.
Bilinsky, Y.1981.Expanding the use of Russian of Russification? Some critical thoughts on Russian as a lingua franca and the “Language of Friendship and Cooperation of the Peoples of the USSR” [J].Russian Review 40 (3): 317-332.
Chown, K.2010.Linguistic determinism and the history of early Soviet language planning [J].Russian Linguist 34: 139-141.
Comrie, B.1981.The Languages of the Soviet Union [M].New York: CUP.
Garibova, J.& M.Asgarova.2009.Language policy and legislation in post-Soviet Azerbaijan [J].Language Problems & Language Planning 33 (3):191-217.
Grenoble, L.A.2003.Language Policy in the Soviet Union [M].Boston: 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
Khilkhanova, E.& D.Khilkhanov.2004.Language and ethnic identity of minorities in post-Soviet Russia: The Buryat case study [J].Journal of Language, Identity and Education 3 (2): 85-100.
Mabry, T.J.2010.Language and conflict [J].International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32 (2): 189–207.
Ornstein, J.1959.Soviet language policy: Theory and practice [J].The Slavic and East European Journal 3 (1): 1-24.
Pavlenko, A.2006.Russian as a lingua franca [J].Annual Review of Applied Linguistics 26: 78-99.
Robinson, N.2012.Why not more conflict in the former USSR? Russia and Central Asia as a zone of relative peace [A].In M.Sussex (ed.).Conflict in the Former USSR [C].New York: CUP.118-145.
Safran, W.1992.Language, ideology, and state-building: A comparison of politics in France, Israel, and the Soviet Union [J].International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13 (4): 397-414.
Sebba, M.G.2006.Ideology and alphabets in the former USSR [J].Language Problems & Language Planning 30 (2): 99-125.
Smith, M.1998.Language and Power in the Creation of the USSR, 1917-1953 [M].New York: Walter de Gruyter.
Stalin, J.1929.The national question and Leninism: Reply to comrades Meshkov, Kovalchuk, and others [A].In J.Stalin.Works Vol.11 [M].Moscow: Foreign Languages Publishing House.348-371.
Vardys,V.S.1982.Language, Lenin and politics [J].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the Sociology of Language 33:119-127.
Veinguer, A.& H.Davis.2007.Building a Tatar elite [J].Ethnicities 7 (2): 186-207.
戴曼純,2011,國家語言能力、語言規(guī)劃與國家安全 [J],《語言文字應用》(4):123-131。
戴曼純,2012,烏克蘭語言規(guī)劃及制約因素 [J],《國外社會科學》(3):72-81。
戴曼純,2014,語言政策與語言規(guī)劃的學科性質 [J],《語言政策與規(guī)劃研究》(1):5-15。
戴曼純、劉潤清,2010,波羅的海國家的語言政策與民族整合 [J],《俄羅斯中亞東歐研究》(4):17-24。
戴曼純、朱寧雁,2010,語言民族主義的政治功能:以前南斯拉夫為例 [J],《歐洲研究》(2):115-131。
何俊芳,2011,國外多民族國家語言政策與民族關系 [J],《中南民族大學學報》(4):11-15。
黃德寬,2014,國家安全視域下的語言文字工作 [J],《語言科學》(1): 10-14。
王建勤,2011,語言問題安全化與國家安全對策研究 [J],《語言教學與研究》(6): 31-37。
周慶生,2011,羅斯化與俄羅斯化: 俄羅斯/蘇聯(lián)語言政策演變 [J],《世界民族》(4):84-94。
(責任編輯:李艷紅)
戴曼純,博士,北京外國語大學教授, 博士生導師,中國外語教育研究中心及國家語言能力發(fā)展研究中心專職研究員。主要研究領域:語言政策、外語教育、二語習得、句法學等。電子郵箱:daimanchun@bfsu.edu.cn
* 本研究獲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歐洲轉型國家語言政策研究—語言權利與小族語言保護問題”(項目編號:14JJD740013)及北京外國語大學“中青年卓越人才支持計劃”(項目編號:2015-ZYXSDTR-001)的資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