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國川
“做一個大學校長,就要爭自己的歷史地位,”李嗣涔先生說,“個人成就事小,學校成就為大?!?/p>
大學作為學術的“象牙塔”,曾經備受社會尊敬。但是近年來學術丑聞、校園腐敗等一系列問題的不斷出現,讓內地大學成為社會的批評對象。人們對大學校長的整體評價很低,中國呼喚真正的教育家。
今年62歲的李嗣涔,曾擔任八年臺灣大學校長,直到去年才卸任。在他任期內,臺灣大學躋身多家國際權威的大學排行榜前列,并位居兩岸三地大學的首位。
日前,在北京參加“覺性科學論壇”期間,李嗣涔接受《財經》記者專訪,暢談大學自治、大學功能等公眾關心的問題。
“‘大學自治就是讓大學自主,除非大學有違法的行為?!崩钏娩拐f,“政府不能干涉學術,教學和研究都是大學自主的事務?!?/p>
在李嗣涔看來,隨著時代的變遷,大學一直在改變,任務不斷加重,“大學在現代社會的功能就是:教育、研究、服務、創(chuàng)新”。
李嗣涔和大陸教育界交流很多,他看到現在內地大學不缺錢了,學術成果也多起來了。不過,他也注意到內地的大學里存在行政化問題。
而在臺灣大學,人們把教學研究當做最主要的事情,找行政主管要靠拜托,“因為這影響教授的學術研究。教授在世界同行之間被認可是因為學術,而不是行政職位?!?h3>注重自己的歷史地位
《財經》:最近北京大學、清華大學等大陸名校相繼公布了章程,成為教育界的新聞,引起了社會上的熱議。那么,臺灣大學也有章程嗎,它的主要內容是什么?
李嗣涔:當然有,我們稱為“組織規(guī)程”,因為臺灣地區(qū)的“大學法”里規(guī)定,大學必須要有組織規(guī)程。各校自己擬定,校務會議通過后,送“教育部”批準?!敖逃俊睂彶橛袥]有違反憲法和法律之處,文字是否妥當,發(fā)現問題要求大學修改。一旦批準,“組織規(guī)程”就是大學的憲法,必須遵照執(zhí)行。
臺灣大學的“組織規(guī)程”規(guī)定了組織結構,校務會議產生原則,校長、院長、主任的產生方式,等等。在“組織規(guī)程”之下,我們還會制定一系列的細則。
《財經》:那么,臺灣大學的“組織規(guī)程”是什么時候開始制定的?
李嗣涔:20多年前就制定了,后來修改了好幾次。例如,我的前任陳校長上任后進行了修改,明確臺灣大學校長可以連任三屆,每屆四年。其他大學多是兩屆。
《財經》:臺灣大學校長是通過什么程序產生的呢?
李嗣涔:“大學法”對此有規(guī)定,各大學在不違反“大學法”的前提下制定出詳細程序,載明在“組織規(guī)程”里。
以我本人來說,當選校長經過了三個階段:第一階段,由校務會議投票選出一個15人的“校長遴選委員會”,做初步篩選。有意擔任校長者把自己的資料送該委員會,過半數通過。當年與我一起的有八人,遴選通過了六人;第二個階段,校務會議投票,校務會議有幾百人,也是過半數才通過。我們六人有兩人通過;第三階段,報送“教育部”,“教育部”再組織一個遴選委員會,從大學報送的人選里選一個出來,我就是這樣被選上的。
去年到我卸任的時候,臺灣大學又根據“大學法”修改了校長產生的程序。第一階段的“遴選委員會”擴大了,由學校的老師、社會公眾人士、校友、職員和學生組成,“教育部”也派三個人來參加,共同組成為21個人的委員會。他們選出來以后再交給校務會議,三分之一通過即可,然后送“遴選委員會”最后投票選出一個,所以基本上算是兩個階段。現任校長就是這樣產生的。
《財經》:在臺灣大學的歷史上,有沒有“教育部”指定校長的情況?
李嗣涔:20多年之前,也就是在臺灣還沒有民主化以前,臺灣大學校長都是“教育部”指定的。
《財經》:“教育部”指定校長人選,如果學校不滿意怎么辦?臺灣大學歷史上是否發(fā)生過學生排斥或者驅逐校長的事件?
李嗣涔:也沒有,因為臺灣大學是很敏感的,“教育部”一定要東想西想,確定可以接受的才會派過來,指定來的人多少也是有點身份地位的。
臺灣民主化之后,臺灣大學是第一個用校園民主方式產生校長的大學。陳維昭先生是第一任民選校長,我是第二任。
《財經》:您是電機工程學學者,也是國際電機電子工程學會會士(IEEE Fellow),在該領域有一定聲望。您當校長八年,對自己學術上也是很重大的損失吧?
李嗣涔:沒錯,當校長確實太忙了,不可能去上課,學術研究會受到很大影響。但是校長是有歷史地位的,值得做出犧牲。研究也要做,否則等校長下來,學術也就全完了,非退休不可。我因為沒有中斷過,所以卸任后還是繼續(xù)做學術研究。
《財經》:在中國大陸有這種情況,大學校長利用職務的便利,侵占學術資源。
李嗣涔:在臺灣大學很難,所有眼睛都看著你,我要公平地支持所有的人,不能徇私舞弊。
當校長的心態(tài)、眼光是完全不一樣的。個人成就事小,學校成就為大。我希望學校好,如果整個學校搞不好,人家說你校長做得不好。做一個大學校長,就要爭個歷史地位,一定要盡力做好,盡量幫助教授發(fā)揮所長,取得好的成績,這才是校長的職責。自己好沒有用,校長做得很爛,還做校長干嗎?!做教授就可以了。
《財經》:我理解,這是出于一種教育家的責任感。
李嗣涔:是的,當校長就要像個校長,就要帶著學校往前走。
臺灣大學的校長地位很高。當過臺灣大學校長的,絕對不會去當部長。臺灣大學校長的聲望地位遠高于部長。
《財經》:這也是“學術高于行政、學生高于政治”的一個表現嗎?
李嗣涔:可以這么講。這也是知識界的一個共識。endprint
《財經》:但是對正處于轉型時期的大陸來說,很難理解這一點,因為大家還是熱衷于“官本位”,有權力才有資源、有力量。
李嗣涔:我們的校長一旦卸任,趕快就回到原位或者退休了,因為你的歷史已經結束了。
《財經》:你去年卸任校長,對于過去八年的臺灣大學您怎么評價?
李嗣涔:非常好,突飛猛進。在過去八年里,臺灣大學整個都動了起來。為此我采取了很多改革的措施,當然也遇到了很多阻力和壓力,但主要依靠充分溝通來化解。我總會說服他們,大家都往前走。
《財經》:據了解,從2004年開始,臺灣大學開始實行“邁向頂尖大學計劃”。什么是“頂尖大學”?為什么要實施這一計劃?
李嗣涔:“頂尖大學”就是大陸所說的“世界一流大學”。臺灣教育部門五年投入500億元新臺幣,每年100億元新臺幣,支持臺灣大學和成功大學“邁向頂尖大學”。這是參考大陸的“985工程”、“211工程”,日本從2002年開始也實施了類似計劃。
《財經》:當大量的錢進入高校以后,怎么樣有效利用恐怕是個問題。
李嗣涔:對,首先要定出目標和策略。我們的策略叫做“均衡發(fā)展、重點突破、國際交流”?!熬獍l(fā)展”是基礎,要把所有層面都照顧到,大家都覺得有希望就會去努力;“重點突破”就是少數重點研究項目獲得大經費,做得好的推動它更好;“國際交流”就是引進國際的合作,盡快提升水平。
我們制定評估制度,評審委員會五年評估一次,業(yè)績優(yōu)秀的就獎勵,評估兩次通不過的就解雇?!敖逃俊币惨獊砜矗磕暧小敖逃俊苯M織的評審委員會來看。評審委員會的成員都是海內外的院士級學者,成效不好就砍你錢。官員不會進入評審委員會,他們只能是在旁邊看。
《財經》:在你看來,“頂尖大學”或“世界一流大學”的主要標準是什么?臺灣“邁向頂尖大學計劃”的實施效果怎么樣?
李嗣涔:一所大學要成為世界“頂尖大學”,要看它在多少學術領域里位居世界第一。臺灣大學第一期的目標是10個-15個學術領域世界第一,第二期是15個-20個世界第一。這些目標都達到了,進入了“世界百大”。
在權威的英國《泰晤士報》高等教育專刊公布的“2013全球聲譽最佳大學報告”中,臺灣大學排名在第51名到60名間,上海交通大學“2014世界大學學術排名”中,臺灣大學是第125名,都是兩岸三地第一。我們的現在目標是要進入“世界五十大”。
《財經》:臺灣大學屬于公立大學,由政府財政支持,它怎么處理和政府的關系?換句話說,政學關系是怎樣的?
李嗣涔:首先是預算?;A經費各校差不了多少,預算都有公式,根據人頭、校舍分配,所以每年的經費增減有限,變化不大。關鍵是競爭性的經費,就憑本事了,大學各顯神通,表現得好就能爭取比較多。
其他就是制度問題。“大學法”有規(guī)定的就依照去做,如果覺得“大學法”不合理,就爭取送“立法院”修改。如果“教育部”制定的一些制度不合理,我們有“大學校長聯盟”,大家就聯合起來向“教育部”抗爭。
舉例來講。前些年臺灣“教育部”曾想把專任教授的退休金收回去,這意味著沒有退休保障了,實質薪水下降,我們一看這不得了。我是“國立大學校院協(xié)會”理事長,就聯絡四十幾個公立大學校長簽名,我交給“教育部”部長,說大家都反對,最后這一不合理的決定就撤銷了。
《財經》:作為教育主管部門,臺灣“教育部”有沒有肆意干涉大學內部事務的情況呢?
李嗣涔: 以前會有一些,現在基本不敢了,因為大學有“組織規(guī)程”,除非沒有依照“組織規(guī)程”執(zhí)行。
“大學自治”就是讓大學自主,除非大學有違法的行為。你們“教育部”的科員怎么比得上我們這些教授的經驗和能力?教育經驗比不上我們,豈能來指導我們怎么做?那是不可能的事,越管越亂。
《財經》:作為一位大學校長,你怎么理解大學自治?
李嗣涔:大學有組織規(guī)程,學校的事務就照“組織規(guī)程”辦理,政府唯一能干預的,就是組織規(guī)程不對的地方,或者學校違反組織規(guī)程。如果大學照組織規(guī)程做事,政府就沒有干預的理由。
20多年前轉型以后,大學自治的原則就確定了,政府不能干涉學術,教學和研究都是大學自主的事務。例如,課程設置是學校的權限,要開什么課,什么是必修課,什么是選修課,學校通過就行了,“教育部”是不能管的。大法官曾經釋憲,如果“教育部”干涉就是違憲。
《財經》:在內部管理上,臺灣大學如何運作?
李嗣涔:校務會議是最高決策機構,選舉產生,成員有系主任代表、行政單位代表、職員代表、學生代表,教授代表要超過半數。校務會議一個學期開兩次,如有重大事情面臨決策也可以臨時召集。
校務會議討論學校重大政策,雖然主要是行政單位在做事,但是有些政策方向,如果教授們不認同的話,就會提案修改。只要二十分之一的教授聯署,就可以在校務會議上提案。校務會議通過的事項,校長不敢不執(zhí)行。
《財經》:這樣就能保證教授在學校里面的發(fā)言權。
李嗣涔:對,教授治校,教授可以表達任何意見。
《財經》:在臺灣大學里,教授們愿意擔任行政職務嗎?比如對系主任之類的職位,教授們的動力大嗎?
李嗣涔:不大,一般是要靠拜托,因為這影響教授的學術研究。
教授在世界同行之間被認可是因為學術,而不是因為行政職位。雖然系主任只有三年任期,但由于怕耽誤自己的學術,所以我們要找行政主管不是那么容易。
《財經》:在當代社會,大學的功能是什么?
李嗣涔:要了解大學存在的目的,我們先看看大學的歷史。
2500年前,孔子收學生,“弟子三千,賢者七十二”,算不算大學呢?孔子說:“自行束以上,吾未嘗無誨焉?!敝祆浣忉尅笆笔侨飧?,你只要帶了學費來我就要教,這太離譜了。有位專家說,漢朝以前15歲以上的男孩就把頭發(fā)束起來,意味著成人了,這就是“束”。孔子所謂“束以上”就是指15歲以上的男子。如果這樣理解,那么孔子辦的就是大學了。所以,孔子的時候就有大學的雛形了。在西方,古希臘時期柏拉圖、亞里士多德有一個學園 (Academy),只要懂幾何的人都可以進來學習,這也是古代的大學。endprint
最早的近代形式的大學是愛資哈爾大學,公元970年左右出現在埃及開羅,是一個宗教型的大學,傳授宗教禮儀、保持文化傳統(tǒng)。
11世紀末期,歐洲出現了第一個具有現代制度的大學——博洛尼亞大學,在北部意大利。此后,牛津、劍橋等大學相繼成立,它們的目的主要是教育和文化禮儀傳承。
文藝復興時代以后,科學開始發(fā)展,大學除了教育之外,也開始做科學研究。19世紀以來,隨著近代的國家形成,公立大學開始出現,拿人民納稅錢,就要替公眾解決社會問題,所以就多了“服務”職能。
20世紀末期新經濟開始了,大學作為知識最密集的地方,創(chuàng)新、創(chuàng)業(yè)開始成為大學的新功能。
《財經》:看來,大學的社會功能一直在隨著時代的變遷而變化。
李嗣涔:是的,大學一直在改變,任務不斷加重。在現代社會,大學的功能就是:教育、研究、服務、創(chuàng)新。
教育是大學的根本,大學首先是人才培育;研究是提升學術水平,使一所大學邁向世界頂尖大學的重要手段;服務社會,解決社會面對的重大問題,能夠提出解決的方案,這是大學應有的責任;社會發(fā)展的過程中,要靠受高等教育的人去維持創(chuàng)新,改善社會,推動社會的發(fā)展。
《財經》:但是現在大陸社會對于大學功能的認識出現了較大分歧,因為隨著大學招生人數越來越多,高等教育從精英化走向大眾化。您怎么理解高等教育精英化?
李嗣涔:高等教育以前都是精英教育,只有少數人能夠享有。既然是精英教育,大學培養(yǎng)出的人將來是要管理國家、帶領國家向前走的,所以實行低學費甚至免費政策。
但是隨著經濟的發(fā)展,公眾對教育的需求越來越高,大學就逐漸變成大規(guī)模的普及教育。一旦變成普及教育,就必須要用高學費政策來支撐大學的發(fā)展。一個大學有經費不見得辦成好學校,沒有經費一定辦不好。
我認為,大學不能太多,太多會出大問題。臺灣教育20多年前犯的一個最大錯誤,就是把職業(yè)學校、技術??茖W校都升等成為大學。以前“臺北工業(yè)??茖W校”能培養(yǎng)臺灣最好的技術人員,畢業(yè)生可以拿到很好的薪水,可是現在變成“臺北技術大學”,一流的工專變成了三流的大學,現在想把它改回去很困難。
《財經》:大陸在十幾年前也出現了類似情況,人們諷刺說是大學的“大躍進”。
李嗣涔:整個國民教育平均水準提高不是很好嗎?但是大學生畢業(yè)后都希望做白領階級的工作,不愿意做藍領技術工人,可是高薪水的白領階級沒有那么多工作崗位,所以大學生起薪很低,或者失業(yè),一片抱怨。
社會價值觀要改,一個社會是均衡的,不能每個人都去當“大腦”,否則社會就出問題了。
《財經》:在現代社會,大學不但可以收取較高學費,而且可以從市場上找很多錢,由此帶來一個問題,即大學怎樣在市場社會里保持它的獨立性?
李嗣涔:這的確是一個問題??梢援a學合作,如果企業(yè)捐了錢還想干涉校政策,絕對不可以。大學要保持獨立性,要堅持自己的操守。
《財經》:在大陸,許多官員爭相到大學讀博士,臺灣有沒有這種現象呢?
李嗣涔:有,學位是中國人最看重的,每個人都想拿一個學位。因此學校要小心,不能放水,不能賣博士帽子。不過在臺灣,政府一般不允許官員隨意去讀書,即使去讀書也有很嚴格的制度限制,不能既占缺又要拿薪水。對學校來說,官員入學的條件和其他人一樣嚴格。
《財經》:你這些年經常到大陸來,和大陸教育界交流很多,你對大陸的大學有什么觀感?
李嗣涔:第一個是錢越來越多,現在大陸的大學不缺錢了。八年前我當校長的時候,臺灣大學和清華、北大的經費是差不多的,現在這些學校的經費已經是我們的兩三倍了。清華特別厲害,已經遠遠超過我們,所以我們感到壓力很大。我們努力尋找一些新研究方向,然后組織團隊往那個方向去走。
第二是學術成果多起來。錢多以后就可以挖人才、買設備,很多領域都進得去,進步也快。
《財經》:作為一個旁觀者,你認為大陸的高等教育存在哪些問題?
李嗣涔:我沒有很深入地了解,也不好批評。
據說大陸的大學里存在行政化問題,大家喜歡當主管。前面我說過,在臺灣大學不容易找到主管,因為大家把教學研究當做最主要的事情,當主管對教學研究一定會有影響。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