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娉,藍 旎
(杭州電子科技大學 外國語學院,浙江 杭州310018)
艾麗斯·沃克(Alice Walker,1944-),是一位近年來在美國文壇頗有影響的黑人女性小說家、詩人和社會運動人士。她出生于美國南方佐治亞州的一個佃農(nóng)家庭,自幼家境貧寒,經(jīng)歷凄苦,親眼見證過南方黑人生活的貧困與艱苦。沃克把爭取種族平等和婦女解放作為終生事業(yè),她的作品大多反映黑人婦女為自身權利而奮斗的艱難歷程。《紫顏色》[1]是沃克于1982年創(chuàng)作的一部長篇書信體小說,該小說于1983年一舉拿下代表美國文學最高榮譽的三大獎:普利策獎、美國國家圖書獎、全國書評家協(xié)會獎。小說講述女主人公西麗先后遭受繼父、丈夫的凌辱和欺壓,在女性朋友的幫助下,逐漸學會自尊、自愛,從墨守成規(guī)到自我解放的過程。對于那些正在種族歧視和性別壓迫的社會里備受煎熬的黑人婦女來說,此書可謂是肉體上的支持,精神上的鼓舞。小說一出版便成了暢銷書,在贏得大眾讀者的同時,也深深打動了導演史蒂文·斯皮伯爾格[2]。1985年,斯皮伯爾格將其進行改編,拍攝成同名電影。影片總時長達154 分鐘,自上映后即引起強烈的反響,并獲得奧斯卡11 項提名。
本文擬將電影《紫顏色》和小說《紫顏色》展開對比,探討電影改編過程中合理增刪、情節(jié)重組的創(chuàng)造形式和聲畫結合、時空綜合的藝術特點。
影片放映的時間一般為一百分鐘到一百二十分鐘,而劇情的展示時間卻是主人公西麗的一生。如何在這么短的時間內,敘述完人的一生?這就需要電影創(chuàng)作者有技巧地對小說進行處理。導演斯皮伯爾格在吃透小說核心內容的基礎上,對故事情節(jié)采取個別細節(jié)強化,適當適量刪略的方法,來渲染某些特定的場景或人物形象。例如,信箱是故事里的一個重要意象,它承載著西麗所有的希望,也是聯(lián)系姐妹感情的唯一紐帶。小說《紫》里能讓讀者悉知西麗無法靠近這個信箱的最明確的信息是妹妹(耐蒂)寄給西麗的信以及西麗寫給上帝的信中所提及的:
“我想講的話實在太多了,我簡直不知道從何講起——況且,你也許還是收不到這封信。我相信還是只有艾伯特才能從信箱里取信?!?/p>
“你一直沒收到過她的信?她又問?!?/p>
“沒有,我說。每天某某先生去信箱拿信回來,
我總希望有點消息,可是總沒有信。她死了,我說。”[3]
而電影《紫》將此轉化為西麗和丈夫艾伯特的對話:
西麗:有耐蒂寫的信嗎?
艾伯特:沒有你的東西,我不準你去碰那個信箱,那是我的。
我裝的信箱所以我知道是否有人碰過,懂嗎?[4]
電影還對小說中的信箱進行特寫,打造出這樣的信箱形象——廢舊破爛的鐵質信箱掛在一棵矮矮的枯木上。西麗的眼神和視線時常落在這個信箱上,因為它寄托著西麗對妹妹的等待和愛。“枯木”代表著腐朽;“鐵制的”又象征著堅固而隱形的枷鎖,就是這樣一個小小的信箱,居然成為西麗一生的禁區(qū),真是可笑亦可悲。導演對信箱的刻意特寫取得了超越小說的藝術效果。
另外,在英語中,紫色的象征意義跟帝王將相和宗教有關[5],即象征著自由、獨立和高貴。小說名為《紫顏色》,而在內容表現(xiàn)中,“紫色”這一象征意義并未生動形象地展現(xiàn)出來。對此,導演斯皮爾伯格在影片中做了大膽的處理,加入令人印象深刻的三幕“紫色”畫面,以突出這一細節(jié)。影片開頭,西麗和耐蒂在一片一望無垠的紫色花叢中玩耍,艷麗奪目的紫色與兩個青春少女的光芒相互照映,襯托出兩姐妹自由自在的生活;第二幕是當西麗自我覺醒之后與莎格在紫色花海中談論起上帝和自然,感嘆大自然的美妙與神奇,此刻的紫色是西麗學會自尊和思考的隱喻;第三幕出現(xiàn)在影片結尾,西麗與盼望已久的親人團聚,周圍環(huán)繞著盛開的紫色花朵是她走向獨立自主的重要象征。
又如,在小說中,艾伯特的兩個妹妹在哥哥面前夸贊西麗持家之德,要求艾伯特待她好些,卻反被艾伯特批評一通,最后流淚退場的情節(jié)連同這兩個人物在影片中被一并刪去。雖然她們也是沃克筆下對男權有所反抗的角色,雖然她們也曾幫助過西麗,可是她們的所作所說對改變西麗的命運并無助益,所以在時間有限的情況下,將此情節(jié)、人物刪掉,并無不妥??傊?,對原作無論是進行增補還是刪減,應當以突出主旨為目標,使形象更集中,從而達到豐富原作的效果。
情節(jié)重組是指改編者在充分理解原作的基礎上,將部分情節(jié)或是畫面通過特定的電影手段重新組合,以達到強化的效果。
影片中最為顯著和具有代表性的一幕是三人合一的場景:西麗在知道艾伯特隱藏妹妹耐蒂的來信時,憤怒不已,正巧艾伯特要求她為他剃須,此時的西麗心中油然生起一股難以遏制的殺氣,再沒有什么可以阻擋得了她對艾伯特的憎恨了。她拿起剃須刀,在布條上不斷地打磨,只希望可以將手中的刀磨得再鋒利些,好讓她發(fā)泄出心中所有的憤恨。正當西麗要把刀割向艾伯特的喉嚨時,畫面又切換到耐蒂在非洲的生活場面:他們正在觀摩當?shù)貧埲痰某扇藘x式,即對年輕姑娘和小伙進行紋面,把傷痕作為種族的標志留在孩子們的臉上,血腥的場面簡直慘不忍睹。而此時,影片又呈現(xiàn)另一人的活動——莎格坐在小河邊看書,從孩子們口中得知西麗正在給艾伯特剃須,她不安起來,預想到西麗會做出什么傻事,于是疾走如飛,在千鈞一發(fā)的時刻將西麗攔下。三個人物的活動被框定在同一個畫面中,展現(xiàn)出同時發(fā)生的緊迫感。背景音樂停止了,觀眾只聽到:西麗磨刀的茲茲聲,非洲土著的擊鼓聲,莎格疾馳的喘息聲。世界安靜得似要窒息,觀眾們屏住呼吸,直到最后一刻,莎格穩(wěn)住西麗,救下艾伯特,觀眾懸著的心終于松了下來。這就是情節(jié)重組疊加的效果。相比之下,小說原文的敘述要零散得多,西麗的殺氣也只是通過她與莎格的對話直接表述出來,使用剃刀殺掉艾伯特只是她內心突如其來的想法或者說是待實施的計劃,耐蒂在非洲所見的成人割面儀式也是在整本書的后半部分才出現(xiàn)。諸如此類的差異,都展示出電影與小說作為兩種敘事藝術的不同:表現(xiàn)形式不同,效果更為相異。
關于耐蒂的信,小說中占據(jù)將近二分之一的篇幅,而電影中,斯皮爾伯格對這一部分的內容進行了巧妙構思,將耐蒂冗雜的非洲之旅重新組合,融入西麗的生活中。從西麗詳讀耐蒂的來信這一場景展開,西麗邊走邊讀,想象著耐蒂信中字里行間描繪的非洲生活,仿佛已身臨其境,穿梭在非洲的熱土之上。僅此幾幕,導演已盡可能地將其搬上屏幕。不但使讀者感受到非洲異域文化,還使故事沿著“西麗的一生”這條主脈絡行進,集中突出了西麗通過解讀和學習耐蒂的來信,從以往狹小無知的封閉自我中破繭而出,發(fā)展成新女性的歷程。
法國著名電影理論家巴贊認為,自有聲電影問世以來,電影就是一門視聽結合的藝術[6]。畫面賦予聲音以形態(tài),聲音賦予畫面、可視空間以深度范圍,兩者結合起來給人以完整的真實感。
與畫面相結合的電影中的聲音包括三個方面:人聲、音響和音樂。
人聲除了劇中人物的對白之外,還包括人物的喘息聲、呼吸聲,以及人群的嚷鬧聲、交談聲等等。影片中較為明顯的一幕就是蘇菲亞拳打白人市長的那一段:當白人市長被蘇菲亞打倒在地時,周圍的白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圍了過來,口中嘰嘰喳喳,而并沒有清晰的臺詞。導演作此處理,是利用群眾場合的嘈雜人聲,來為蘇菲亞營造一種慌亂、無助的局面。斥責的聲音像蜜蜂一樣嗡嗡作響,鋪天蓋地,而反抗的聲音卻只有蘇菲亞一個,此種音效上的強烈對比既能引起觀眾內心對蘇菲亞的同情,也會促進觀眾對種族歧視現(xiàn)象的關注與深度思考。另一段令人難忘的感人畫面則是耐蒂因抗拒騷擾激怒艾伯特而被他強行驅逐,與西麗長久分離的場景。在這短短的2 分47 秒里,銀幕上呈現(xiàn)的是艾伯特連拖帶拽地趕走耐蒂,我們聽到的是西麗與耐蒂的哀求、哭啼與抽泣??奁曀盒牧逊?,叫人心痛不已。
音響,大約占聲音總和的三分之二,能夠帶給觀眾不同的藝術感受。例如,在莎格生病時,艾伯特把她帶回到家,而且還嘗試親自為她下廚。此時,廚房里傳來“咣當、噗咚、轟”的聲音,不僅使觀眾感覺到已置身于廚房之中,還反襯出艾伯特的手忙腳亂以及他對廚房家務的生疏??伤质侨绱藞?zhí)著,愿意為莎格屈尊下廚,體現(xiàn)了莎格的女性魅力,以及她在作者心目中的完美形象。又如,莎格出場前的突然變天,電閃雷鳴,馬奔犬吠。這樣的場景設置預示著即將發(fā)生驚天動地的變化。滾滾雷聲迎來了莎格,一個改變西麗人生的重要人物。觀眾則會隨著閃電和雷聲來期待下一段劇情。
聲音的第三個元素是音樂。在影視作品中,音樂在表達人物的心理活動和表現(xiàn)故事的發(fā)展節(jié)奏中所起到的作用是無可取代的。例如,影片開頭出現(xiàn)的西麗和耐蒂一起邊拍手邊哼唱的那首歌謠,在劇中總共出現(xiàn)過四次:開頭一次,在艾伯特家相聚時一次,被艾伯特強行分開時一次,電影結尾兩人重聚時又一次。這歌謠裝載著西麗與耐蒂的美好回憶,既是姐妹間相親相愛的心靈暗語,又是表達她們內心喜悅的一個象征。談到音樂,這里也不得不提及莎格在哈波酒吧演唱的“西麗小姐之歌”,一首以西麗名字為標題的歌曲。此曲表達了莎格對她的喜愛,也讓西麗第一次感受到被人關注的滋味,為她今后走向自我解放奠定了基礎[7]。
隨著有聲電影的成長與發(fā)展,“聲畫合一”的配合已經(jīng)滿足不了電影導演的創(chuàng)作,他們更注重的是“聲畫分立”,其依據(jù)為客觀的聲音不等于感覺到的聲音。電影創(chuàng)作者正是利用了人們的心理感受和心理選擇來反映劇中人的心理狀態(tài),達到刻畫人物心理的目的。西麗看到妹妹的來信時興奮不已,一直沉浸在閱讀耐蒂信的喜悅中,甚至察覺不到艾伯特在喊她。教堂里,人們齊聲做禱告,只有西麗神思游離,仿佛信中耐蒂的聲音比整個教堂的人聲還響亮。這正是運用了“聲畫分立”和“心理選擇”的原理,從而突出主人公的心理,體現(xiàn)西麗對耐蒂的萬分思念,以及對耐蒂信中描繪的有趣畫面的無限遐思。影片開頭的一長段西麗的經(jīng)歷,自我獨白與畫面播放,也是巧妙地運用了音畫分立的創(chuàng)作手法。通過西麗的自我獨白,讓觀眾在較短的時間內了解到西麗嫁給艾伯特之前所發(fā)生的一切。
除了“于無聲處尋有聲”外,還有一種關于聲音的“用法”,即“此時無聲勝有聲”。電影《紫》的結尾,當西麗發(fā)現(xiàn)遠處走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她朝思暮想的妹妹還有她的一雙兒女時,她的喉嚨似乎被什么東西卡住了,發(fā)不出聲;她的雙腳也像是被什么重物壓著了,挪不出步。影片中沒有任何聲音,空氣似乎凝固起來,整個場景只是人物的相互凝視,表露出親人之間驚喜到不知所措的心境,也正是因為西麗等這一刻等了太久,幸福的瞬間降臨使得她此刻的心情反而無以言表。
時空結合的藝術是電影區(qū)別于其他藝術的最具代表性的、最重要的特點之一。較電影而言,小說的敘述顯現(xiàn)的是線性特征,而電影則是可以通過各類手法將事件無限伸展,形成圓潤的空間。所以在銀幕上,不但可以通過鏡頭(畫面)表現(xiàn)出具體可見的畫面,而且,通過畫面的運動可以表現(xiàn)出時間的流程。格利高里·巴夫洛維奇·查希里楊在《銀幕的造型世界》一書中說:“時間仿佛是以一種潛在的形態(tài)存在于一切空間展開的結構之中?!保?]所以它們的關系是:時間是空間的潛在形式,空間是時間的外在表現(xiàn)。
在電影里,要表現(xiàn)時間的長短,必然離不開空間的變化。小說《紫》里描述:某日某某先生來請求父親阿方索將耐蒂嫁給他,而阿方索說不行,要娶也只能娶西麗。這件事拖了整整一個春天的時間,西麗才嫁給某某先生。而電影中是通過時空結合的藝術來表現(xiàn)的。這一段記錄分成了三個場景:首先是艾伯特來到西麗家中請求阿方索將耐蒂嫁給他;一番對話之后,場景切換到一片雪地里:一匹馬,一個某某先生,一頭牛,一個西麗,而他們的服裝也有所變化;最后一個場景是來到了某某先生的家里。這種不同場面的穿插方式,會在觀眾的心理上產(chǎn)生已經(jīng)過了一段時間的感覺,造成時間推移的感覺和電影效果,從而達到與書中語言描述的同等效果:艾伯特考慮了許久,才決定再次到阿方索家中來迎娶西麗。再如,艾伯特收到莎格的來信,得知她即將離開,便收拾一番準備去找她。當西麗問及是否有耐蒂的信時,艾伯特怒聲斥責并警告她不許靠近信箱。西麗委屈流淚,回房讀起耐蒂教她的文章來。此時電影穿插了一段畫面——莎格演唱會的宣傳海報從四面八方飄來。接下來畫面又切換回西麗在房間朗讀。同一個場景,同一篇文章,同一個人物身份,而聲音和容貌變化了,即影片中的西麗長大了。這樣的人物形象變化,所造成的時間感覺相應地也較長。這也正體現(xiàn)了電影在時間上優(yōu)于小說,可以隨著空間的變化而流動,空間也可以隨著時間的延續(xù)而變化的這一特點。如此處理方式,使得故事自然發(fā)展進入下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從而開始敘述成年后的西麗人生。
小說和電影畢竟屬于不同的藝術類型,因而電影改編對原作有所厘革也在所難免??陀^上講,時間限制和觀眾導向是影響電影改編的重要因素;主觀上看,導演的生活積淀、創(chuàng)編風格、解讀角度也是不可輕視的影響要素。另外,電影這門藝術,是群策群力完成的,在展現(xiàn)于銀幕之前,還需經(jīng)過表演、攝影、剪輯、配樂等繁雜程序,因而集合了眾多因素在內,產(chǎn)生差異也就不可避免了。不能否認的一個事實是:無論是小說《紫顏色》還是電影《紫顏色》都在各自的領域受到讀者抑或觀眾的熱烈回應。這便是小說與電影的關系:前者催發(fā)后者,后者推動前者,兩者相互促進,共同豐富人類的精神文化。
[1]Alice Walker.The Color Purple[M].Wilmington:Mariner Books,2003.
[2]詹姆斯·羅伯特·帕里什.史蒂文·斯皮爾伯格[M].龔姚東,譯.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7:119-123.
[3]艾麗斯·沃克.紫顏色[M].陶潔,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8:80-81.
[4]史蒂文·斯皮爾伯格.紫顏色[EB/OL].[1985-12-18].http://www.tudou.com/listplay/o6i1aYzTbRI/oL5lh2mZGvw.html.
[5]黃超楠.淺談中西文化中顏色詞匯的象征意義[J].湖南科技學院學報,2005(12):192-194.
[6]汪流.電影劇作概論[M].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1997:25.
[7]趙燕.愛的救贖:《紫顏色》中西麗的自我解放之路[J].重慶科技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13):105-108.
[8]格利高里·巴夫洛維奇·查希里楊.銀幕的造型世界[M].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1983: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