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表比喻的 “仿佛”

李勝梅

（河北大學文學院，河北，保定071002；南昌大學客贛方言與語言應用研究中心，江西，南昌330031）

1.引言

修辭學所論 “比喻詞”，指聯(lián)系本體和喻體表示兩者相似關系的詞，也稱 “比喻語詞”?！跋瘛笔乾F(xiàn)代漢語中的典型的表示比喻關系的詞， “仿佛”則是常用比喻詞之一。陳望道《修辭學發(fā)凡》稱為 “譬喻詞語”，列舉了 “好像”、 “如同”、 “仿佛”、 “一樣”、 “猶”、“若”、 “如”、 “似” 等。 而詞匯學所論 “比喻詞”，指以比喻的方式構成的復合詞，如“龍眼、木耳、紙老虎、鴨舌帽……”。兩個“比喻詞”，同音同形異義，本文討論的是前者，不討論后者。

本文分析現(xiàn)代漢語中的 “仿佛”，盡管各義項之間有內在聯(lián)系，但限于篇幅，不討論古代漢語中的 “仿佛”，不討論其不沿用于現(xiàn)代漢語中的義項。 “仿佛”是聯(lián)綿詞，曾有多個異體 （如文言文中的 “彷彿”、 “髣髴”等），如晉代陶淵明 《桃花源記》： “山有小口，髣髴若有光。”此 “髣髴”， “似有若無貌；隱約貌”，意思是 “隱隱約約，形容看得不真切的樣子”。此類異體和義項，本文不討論。

考察客觀語料和實際語感，我們對 《現(xiàn)代漢語詞典》和學習型 （外向型）詞典的 “仿佛”釋義提出過具體修改建議并作了示例調整（李勝梅，2011）：

【仿佛】①副似乎：他干起活來～不知道什么是疲倦。│春天的風非常溫和， ～是母親的手。②動像：微風過處，送來縷縷清香， ～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似的。│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胸前的那個布包上， ～抱著一個幾世單傳的嬰兒。│這兩棵樹靠在一起， ～一對正在戀愛的年輕人。③動差不多；類似；近似：他的模樣還和十年前相～。

“仿佛”不用于比喻句的情況，本文不討論。具體說來，作為副詞的 “仿佛” （表示“似乎”，不確定判斷，主觀推測），可分解出兩種情況：一是用于表示比喻關系的動詞 （如“是”、 “成”、 “像”、 “變成”、 “變作”等）前，在句中充當其他比喻詞的修飾成分 （如“春天的風非常溫和，仿佛是母親的手”），本文重點討論；一是用于不表示比喻關系的動詞前 （如 “他干起活來仿佛不知道什么是疲倦”），本文不討論。作為動詞的 “仿佛”，也有兩種情況：一是表示比喻關系，該義項，多數詞典未提及，是我們分解出的第二個義項，本文重點討論；一是表示 “差不多，類似，近似”，該義項，多數詞典提及，但由于在句中出現(xiàn)時有特殊搭配條件 （要與 “相”組合），使用頻率不高，語體要求明顯 （一般僅用于書面語），本文不討論。 （至于作為動詞的 “仿佛”與作為副詞的 “仿佛”在義項和句法功能方面的歷時演變關系及在現(xiàn)代漢語共時層面的并存聯(lián)系，本文可能略有涉及）

用于比喻句中的 “仿佛”，詞匯意義、句法功能和相應的修辭意義、篇章功能，可分解出兩種情形：1）直接充當比喻詞，作動詞；2）充當其他比喻詞的修飾成分，作副詞。下面分節(jié)闡述。

2.“仿佛”直接充當比喻詞

2.1 “仿佛”的詞義：表示比喻關系

2.1.1 從現(xiàn)代漢語語料和使用者實際語感看 “仿佛”可以表示比喻關系

無論是從語料所反映的運用事實看還是從人們的語感看， “仿佛”可以表示比喻關系的情形都是很常見的。

（1）微風過處，送來縷縷清香，仿佛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似的。

（2）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胸前的那個布包上，仿佛抱著一個幾世單傳的嬰兒，裹得太緊怕壓了它，太松又怕涼了它。

這兩個比喻句因收進 《語文》課本而幾乎人人熟知。前一例是 “‘仿佛’＋喻體 （NP）＋‘似的’”， 后一例是 “‘仿佛’ ＋ 喻體 （VP）”，都是 “仿佛”可以進入的典型的句式。

（3）負責這項工作的機械工程師沃里斯比喻說， “勇氣”號伸開 “兩腿”就仿佛嬰兒出生后，首次嘗試依靠自己的腿來站立。①本文語料凡引自北京大學CCL語料庫的，不再一一說明出處。

（4）李嬤嬤對襲人的嫉恨，可想而知。但又無法按 “宋太祖滅南唐之意”行事，因為作為奶母，隨著寶玉的長大，她必須隱退，而作為貼身丫環(huán)中的首領，襲人的地位則在冉冉上升。倘硬作比喻，那么她倒仿佛南唐，襲人倒頗具宋太祖的架式。

上述二例皆用 “仿佛”設喻，語言使用者對 “仿佛”可用來表示比喻關系有明確的語感。例 （3）是轉述他人比喻，例 （4）是表達者自己設喻。

2.1.2 從詞義的歷時發(fā)展看作為比喻詞的“仿佛”的固定義

“仿佛”可以表示比喻關系，有相應的句法功能和修辭功能。這種含義，跟現(xiàn)代漢語里其他幾個典型比喻詞一樣，都表現(xiàn)為固定的詞義，而不是臨時產生的含義。這種用法，也不是偶一用之，不是臨時用法。這種含義，不是僅限于修辭學的術語義，而是也存在于普通使用者共有的語感中。 （此處所說 “表示比喻關系”，更不是指一個詞在言語表達過程中 “臨時產生的比喻義”）。

從詞義的歷時發(fā)展看， “仿佛”表示比喻關系并不是現(xiàn)代漢語階段才產生的，近代漢語中這個義項即已穩(wěn)定體現(xiàn)。元代王實甫《西廂記》 “柳絲長咫尺情牽惹，水聲幽仿佛人嗚咽”中的 “仿佛”就是表示 “像”。當然，這類用法中的 “仿佛”在表示比喻關系時可能還帶有 “好像”、 “似乎”等語義成分，而清代的運用情況則更為明確地表現(xiàn)為比喻，如：

（5）竟有一等人，無故一心私念，鬧的他自己亡魂失魄，仿佛熱地螞蟻一般，行蹤無定，居止不安。 （清·石玉昆 《七俠五義》）

如果說 “‘仿佛’＋喻體 ＋ ‘一般’”結構中，表示比喻關系不是由 “仿佛”獨立承擔（“一般”也起了作用），其作為像義動詞可能還不夠典型，而在 “仿佛 ＋體詞性賓語 （喻體）”結構中， “仿佛”則完全獨立承擔了表示比喻關系。如：

（6）再往西走，見一個山峰，仿佛劈開的半個饅頭，正面磨出幾丈長一塊平面，刻了許多八分書。 （清·劉鶚 《老殘游記》）

可以說， “表示比喻關系”， 是 “仿佛”從近代漢語到現(xiàn)代漢語階段較為穩(wěn)固的主要義項和用法，可看作其固定義和固定用法。

2.2 “仿佛” 的賓語

從句法關系看，此類 “仿佛”，作謂語中心語。作為動詞，不可重疊，一般只用肯定式而不用否定式。一般來說，本體是主語，喻體是賓語。賓語的句法性質和句法功能，較為復雜。

從語義關系看，此類 “仿佛”屬 “斷事動詞”，與所帶賓語之間沒有施事、受事、用事等關系。 邢福義 （2002：73－75）曾將 “表示是非、有無、像似等意義的動詞”看作“斷事動詞”，包括三小類：1）是非類?，F(xiàn)代漢語里只有一個 “是”。2）有無類。包括“有”和 “沒有”。3）像似類。包括 “像、似、如”和雙音節(jié)的 “好像、猶如、比如”等。

2.2.1 從 句 法 性 質 看 “仿 佛 ” 的 賓 語 ：NP；VP

1）賓語是NP

賓語是名詞或體詞性偏正短語。換個角度，從語義內容看， “仿佛”所連接的喻體是形象具體的 “事物”。如：

（7）各路軍閥在帝國主義主子的直接插手下赤膊上陣，主政者仿佛走馬燈一樣一晃而過，迅速浮沉。

（8）三位男性端坐在高高的木凳上，臉對著正前方，仿佛三尊石佛。除了左邊那位偶與話機對講，其余兩人一言不發(fā)。

“走馬燈”是一個名詞， “三尊石佛”是體詞性偏正短語。這兩個喻體，指的都是形象具體的事物。前一例是 “仿佛＋NP＋一樣”，后一例是 “仿佛＋NP”，都是 “仿佛”可以進入的典型句式。

2）賓語是VP

從內部結構看，充當 “仿佛”賓語的VP，有動詞或動賓結構、以動詞為中心語的偏正結構、主謂結構等。從認知語義看， “仿佛”所連接的喻體是對形象具體的 “事件”的指稱或陳述。從比喻關系看， “仿佛”所引導的VP，充當喻體，有的是對本體 （全句大主語）自身的假設性陳述，有的是引出另外一個形象具體的 “事件”對本體加以說明。

先看賓語是動詞或動賓結構。如：

（9）每周上音樂課時，全班同學個個都樂得手舞足蹈，仿佛過節(jié)一般。

（10）走在幽深的小巷，仿佛在誦讀著一部古老的史書。

前一例有后置的比擬助詞 “一般”；后一例 “仿佛”直接帶賓語。

再看賓語是主謂結構。若從整體的句法功能看，主謂結構，有的是謂詞性的，有的是體詞性的，但從認知語義看一般都是對 “事件”的指稱和陳述，所以本文將其放在VP里加以闡述。我們觀察到，作賓語的主謂結構，其小主語與全句大主語之間的關系，有兩種情形：領屬；不領屬。

（11）他聽到這個消息，仿佛心里放下了一塊石頭。

例中 “仿佛”所帶賓語是一個主謂結構，其小主語 （“心里”）領屬于全句的大主語（“他”），這個主謂結構是對大主語加以形象說明。

這種情況下的 “仿佛”也可以出現(xiàn)在 “小主語”與 “小謂語”之間。如：

（12）聽說自己以后可以不必再去和李士群周旋了，頓感一陣輕松，心頭仿佛卸去了一塊重壓的石頭。

此時從句法表面看， “仿佛”之后是一個動賓結構而不是主謂結構，但句中的比喻關系和表義情況與例 （11）基本相同，都是直接對本體 （大主語）自身加以假設性的陳述、想象性的陳述，這是 “喻體的假設性”的一種 （李勝梅， 1997）。

與之不同的則是：有的 “仿佛”后的主謂結構的 “小主語” 與全句的 “大主語”并不一致，并無領屬關系。此類喻體是通過陳述另外一個形象的事件來說明本體（大主語）。如前文例 （3）的喻體是 “嬰兒出生后首次嘗試依靠自己的腿來站立”。再如：

（13）小墩子卻突然不再說什么，只是兩手緊緊張張地在自己的一個人造革挎包里掏騰什么，后來，掏出來一樣東西，仿佛賊娃子被迫交出贓物似的，顫抖著舉給他看。

例中喻體是主謂短語，其小主語 “賊娃子”不領屬于大主語 “小墩子”。

例 （12）是 “仿佛”直接帶賓語，無后置的比擬助詞；例 （13）有后置的比擬助詞 “似的”。

2.2.2 從比喻結構和修辭性質看 “仿佛”的賓語：喻體的臨時性和固定性

“仿佛”所帶賓語，大多數情況是喻體由說寫者臨時組合而成，上述各例即是。再如：

（14）中國江蘇省北部的農村被一片油菜花的艷黃色所淹沒，這明亮的風景仿佛農戶敞亮的心情。

例中 “這明亮的風景”是本體， “農戶敞亮的心情”是喻體，是臨時組合而成的短語， “仿佛”是把本體和喻體聯(lián)系起來的比喻詞。

值得注意的是，喻體有時是具有一定凝固性的短語。表示比喻關系的動詞 “仿佛”與現(xiàn)成的較為定型的常用喻體形成句法上的動賓關系， 二者 “語義和諧” （陸儉明，2010），共同強化，使全句的比喻特征更加突出。如：

（15）他忽然聽說母親因心臟病去世了，他仿佛五雷轟頂。

喻體 “五雷轟頂”，是一個主謂短語，結構凝固性強。 《現(xiàn)代漢語詞典》釋義： “比喻遭到巨大的打擊”。這個成語的含義就是一個比喻義。

漢語中有不少這類常用的、現(xiàn)成的喻體（有的結構凝固性強，比喻義明確穩(wěn)定，已收入慣用語等熟語詞典），使用時一般由比喻詞將其與本體聯(lián)系起來，如 “仿佛打翻了五味瓶”、 “仿佛一只破皮球，被踢來踢去”、 “仿佛落水者抓住了救命稻草”。此類用法，同時表現(xiàn)為詞匯現(xiàn)象、句法現(xiàn)象、修辭現(xiàn)象，需多角度考察，此處不詳論。

2.2.3 “仿佛” 的詞義與 “仿佛” 賓語的句法性質之間密切相關

比較上述 “仿佛”賓語的幾類情形， “仿佛”后接名詞、體詞性偏正結構以及整體功能為體詞的主謂結構時，其表示比喻關系的語義和功能，明確、顯強；而后接謂詞性的主謂結構、動賓結構、偏正結構時， “仿佛”雖然是表示比喻關系的動詞，但是表示不確定判斷這個語義也在一定程度上略有存留；在 “‘仿佛’ ＋ 喻體 ＋ ‘一般／一樣／似的’” 格式中，“仿佛”在表示比喻關系的同時稍多地存留了表示不確定判斷這個語義。

2.3 “‘仿佛’ ＋ 賓語” 結構

2.3.1 “仿佛 ＋ 賓語” 結構的類型

考察語料，我們發(fā)現(xiàn)，結構類型有兩種：1） “仿佛” ＋ 喻體 （NP／VP）。 表示比喻關系的 “仿佛”，一般直接帶喻體賓語，動賓關系明 確 ， 如 前 文 例 （2）、 （3）、 （4）、 （6）、 （8）、（10）、 （11）、 （12）、 （14）、 （15）等。 2）“仿佛”＋ 喻體賓語 （NP／VP）＋ “一般 ／一樣 ／似的”。如前文例 （1）、 （5）、 （7）、 （9）、（13）等。 這樣的框式結構，相對較少。

此處說說框式結構中的助詞 “一般／一樣／似的”。江藍生 （1999）指出，從先秦到唐宋，漢語的比擬式基本上都是全式①即前面有像義動詞， “像義動詞＋喻體＋比擬助詞”式。而簡式②即 “喻體 ＋比擬助詞”式。很少見。唐宋時期出現(xiàn)了新的比擬助詞 “相似”和“一般”。我們看到，現(xiàn)代漢語階段，比擬助詞“相似”已不用，而 “一般”繼續(xù)使用，但“詞義并未消失凈盡”。 “是的”和 “似的”是來源不同的兩個比擬助詞，現(xiàn)代漢語北方話中念作 shì·de（是的）的比擬助詞不是來自“似 ／也似 ／→ ／似的 ／也似的 （sì·de）” 系統(tǒng)， 而是來自明代表示判斷語氣的句末助詞 “是的”（江藍生， 1992）。

如此看來， “仿佛” ＋ 喻體 （NP／VP）＋“一般／一樣／似的”，是近代漢語階段比擬式在現(xiàn)代漢語的沿用和發(fā)展。該格式表示比喻關系不完全由 “仿佛”獨立承擔，后置的“一般”、 “一樣”、 “似的”等比擬助詞還殘存其源頭和發(fā)展過程中表示比擬和判斷的詞義。 “仿佛”在表示比喻關系的同時，也存留一定的表示不確定判斷的詞義。作為動詞的比喻詞 “仿佛”與比擬助詞 “一般／一樣／似的”配合使用，構成現(xiàn)代漢語中一種較為穩(wěn)定成熟的表示比喻關系的格式，從結構形式上強化了句子的比喻特征，從語義上細化了這一類比喻的表達。

2.3.2 “仿佛 ＋ 賓語” 結構的組合能力和句法功能

表比喻關系的動詞 “仿佛”與其所支配的賓語所形成的結構一般在句中做謂語而不是做定語、狀語， “仿佛＋賓語”結構的組合能力和句法功能，直接決定了 “仿佛”所構成的比喻句的結構。所以，我們可把由 “仿佛”充當比喻詞和謂語中心語的句子稱為 “表比喻的‘仿佛’ 句” （或 “‘仿佛’ 比喻句”）。

江藍生 （1999）指出，從先秦到唐宋，漢語比擬式的語法功能都是在句中做謂語?，F(xiàn)代漢語的比擬式 “像 ＋X似的 （＋NP／VP）”， 從形式上可以分解為：a“像＋X似的”和b“X似的＋NP／VP”兩式。其中，a式是漢語固有的 “D＋X·Z” 式，b式來自阿爾泰語的 “X似＋NP／VP” 的變體 （在 “似” 后加了結構助詞“的”）。從句法功能看，漢語固有的比擬式主要做謂語，阿爾泰語的比擬式主要做修飾語（定語、狀語）。

現(xiàn)代漢語中， “仿佛”是一個常用的像義動詞，既可進入江先生所說的a式，構成 “仿佛＋X似的”，也可直接帶賓語，構成 “仿佛＋X”。這兩種由 “仿佛”構成的動賓結構，都在句中充當謂語，是漢語固有的比擬式的沿用。

“‘仿佛’ ＋賓語”，在句中大多數情況是獨立做謂語。上述各例皆是。有時做連動結構的前項。如：

（16）東京地下交通十分發(fā)達。12條地下鐵路總長近200公里，仿佛經絡一般將偌大的城市有機地連為一體。

喻體 “經絡”是名詞， “仿佛……一般”將本體與喻體聯(lián)系起來。 “‘仿佛’ ＋喻體 ＋‘一般’”結構 （VP1），與后接動詞性短語“將偌大的城市有機地連為一體” （VP2），二者構成連動結構，共同充當謂語，如此通過對喻體的陳述去進一步陳述本體。從比喻的結構成分看，VP1中提供形象的喻體，VP2可看作本體和喻體的相似點①這種相似點與那種表示性質狀態(tài)的形容詞性的典型相似點不同，此處不詳論。，VP1與VP2在語義上相互配合。

2.4 “仿佛”比喻句的語篇環(huán)境

2.4.1 “仿佛” 比喻句的后續(xù)句

從句子的組織和延展看，從上下句的語篇銜接看，下文是否對由 “仿佛”所支配的賓語即所引導的喻體所指稱的 “事物”和 “事件”加以進一步描寫，有如下兩種情形：

1）下文有承前省略主語的后續(xù)句對喻體加以進一步描寫

（17）由縣婦聯(lián)組織青年婦女營造的3.9萬畝綠色工程，仿佛一頂巨大的綠色斗篷，把這座昔日的荒山遮蓋得嚴嚴實實。

這是 “仿佛” ＋NP。 “一頂巨大的綠色斗篷”，從句法上看，是 “仿佛”的賓語，也是下一句陳述的對象；從修辭關系看，是喻體，后續(xù)句 （“把這座……實實”）主語承前省略，對其展開了進一步的描述。后續(xù)句的動詞（如例中 “遮蓋”），與喻體之間的語義關系，與本體 （如例中 “綠色工程”）之間的語義關系，尚待闡述。至于 “仿佛” ＋VP，例略，分析略。

此類 “仿佛”，除了在句內聯(lián)系本體和喻體，還直接影響了下文的句子結構，對后續(xù)句有啟引作用，因而還表現(xiàn)為語篇現(xiàn)象，促進了語篇的銜接與連貫。

例 （16）表現(xiàn)為句內的連動謂語， 例（17）表現(xiàn)為語篇內的上下句，二者的區(qū)別和聯(lián)系，尚待闡述。

2）下文不再順勢描寫 “仿佛”的賓語

此類比喻句中的 “仿佛”，表現(xiàn)為句內現(xiàn)象。后續(xù)句所陳述的仍是全句的大主語，如此，上下文保持視角一致和陳述對象的一致。例略。

2.4.2 上下文中與其他比喻詞和比喻句構成同義強化

（18）青山綠水環(huán)繞中的古城集安，仿佛湖水中一片靜立的荷葉，而城中佇立了1500多年的好太王碑則似·荷葉上的一滴露珠，璀璨奪目。

（19）葉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過一樣，又像籠著輕紗的夢。

從作者的語感看，設喻者顯然是把上句的“仿佛”與下文相同句法位置上的 “似”和“像”看作同義詞來造句的。不僅上下句相同句法位置上的比喻詞之間構成同義強化，而且上下句都是比喻句，句際之間也有共同強化比喻的作用。

此處描寫的是 “仿佛”同其他比喻詞的共現(xiàn)，下節(jié)還將描寫 “‘仿佛’ ＋是／成／像”結構在語篇中同其他比喻詞共現(xiàn)的情形。兩種共現(xiàn)的修辭功能基本相同：同義強化；突出比喻詞對比喻關系的表達，突出比喻句的比喻強度；體現(xiàn)用詞活潑變化。

2.4.3 上下文中出現(xiàn)比喻自述強化比喻特征

人們在言語表達過程中陳述自己正在說寫的行為和方式，或正在說寫的話語自身，可稱為 “言語自述” （李勝梅，2004）。有時，說寫者運用 “仿佛”來組織比喻句時，也會直接點明自己的表達方式或所說寫的句子是比喻。如例 （3）上文先出現(xiàn) “比喻說”，下文再出現(xiàn)由 “仿佛”充當比喻詞的比喻句 （“勇氣”號……仿佛……）；例 （4）先出現(xiàn) “硬作比喻”，然后出現(xiàn)由 “仿佛”充當比喻詞的比喻句（“她倒仿佛南唐”）。比喻句與比喻自述這樣前后配合，構成了更大的語篇單位，形成語篇中的 “比喻自述言語塊” （李勝梅，2012）。主要作用：突出 “仿佛”表示比喻關系的表達作用，體現(xiàn)修辭功能；強化所在句子的比喻特征；促進上下句形式銜接、語義連貫，體現(xiàn)語篇功能。

2.4.4 “仿佛” 比喻句的語體特征

詞的語體特征與所在句的語體特征密切相關。 “仿佛”是一個 “語體詞”，無論是作為動詞還是作為副詞，都體現(xiàn)出較為鮮明的書面語特征，若是口語中使用，則會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其口語的文雅和書面色彩。相應地， “仿佛”所在句也體現(xiàn)出一定的書面語特征，具有一定文學色彩，多用于散文或小說中作家的敘述語言而不是人物對白。不妨比較： “像”作為現(xiàn)代漢語中的一個典型比喻詞，則通用于口語和書面語，與 “仿佛”不同。

2.5 “仿佛” 詞、 “仿佛”結構、 “仿佛”句

本文把作為比喻詞的 “仿佛”與 “‘仿佛’ ＋喻體”結構與表比喻的 “仿佛”句三者聯(lián)系起來并且放在語篇中考察，我們看到，由 “仿佛”充當比喻詞和謂語中心語的句子，其句法結構的特殊性及與后續(xù)句的銜接連貫，與 “仿佛”的賓語 （同時也是喻體）的語義、結構、句法功能密切相關；比喻詞所組成的結構和句子，與所處的篇章特點密切相關。這樣的分析，有助于我們盡可能充分地全面地認識 “仿佛”，更好地考察由比喻詞所組成的句法結構和修辭結構及所處的篇章結構。

3.“仿佛”充當其他比喻詞的修飾成分

3.1 副詞 “仿佛”的句法位置和搭配情況

從語料看， “仿佛”主要修飾表示比喻關系的動詞 “是”， 有時也修飾 “成”、 “像”、“變成”、 “變作”等。兩種格式：一是 “‘仿佛’ ＋其他比喻詞 ＋喻體”，一是 “‘仿佛’＋ 其他比喻詞 ＋ 喻體 ＋ ‘一般／一樣／似的’”。如：

（20）廬山的繁榮與凋弊，仿佛是·一支中國歷史發(fā)展的睛雨表。

（21）沙灘雖然很小，沙卻又白又細又軟，陽光照在上面，仿佛像雪一樣。

（22）瞧著那窗外的一叢迎春花，你自己也仿佛變作了它的一枝。

此類 “仿佛”，不是把本體與喻體連接起來，不是比喻詞，而是表示 “似乎”，表示不確定判斷，修飾句中 “是”、 “成”、“像”等表示比喻關系的動詞，是副詞，充當狀語。

有的學者將 “仿佛”所在的句子一律看作比喻，把不同義項和用法的 “仿佛”都看作表示比喻關系的動詞，欠妥。如： “他對她，對自己，對現(xiàn)在與將來，都沒辦法，仿佛是碰在蛛網上的一個小蟲，想掙扎已來不及了。”例中 “仿佛”被看作是明喻詞，是動詞，所連接的主語和賓語是謂詞性的。其實，稍加分析，不難發(fā)現(xiàn)，例中 “仿佛”是修飾 “是”的副詞，表示不確定判斷，而 “是”才是表示比喻關系的動詞， “碰在蛛網上的一個小蟲”是“是”的賓語，是喻體。

3.2 副詞 “仿佛”在比喻句中的修辭功能

副詞 “仿佛”雖然不直接表示比喻關系，但多方面地影響了全句的比喻表達。

由 “是”、 “成”充當比喻詞的比喻，是一種特殊的判斷，將兩個被判斷的對象聯(lián)系起來時，主觀性強，口氣硬，而表示不確定判斷的副詞 “仿佛”的修飾，使整個比喻帶有一定的主觀猜測或估計的意味，可緩和比喻詞“是”的強硬和生硬的程度。 “是”、 “成”這類側重客觀事實的判斷詞與 “仿佛”側重主觀推測的副詞相組合，二者相互補充，增強了句子表達的可接受性。

（23）這種建筑一問世，仿佛成了中國的“金字塔”，引起了人們的好奇和關注。

若直接說 “這種建筑……成了中國的‘金字塔’”，成為一個判斷句，則顯口氣武斷。而 “成”之前加 “仿佛”修飾，全句由判斷句變?yōu)楸扔骶洧賹訇愅浪?“譬喻”之一種： “暗喻”。，其口氣武斷程度也相應減弱。

從 “仿佛”的詞義發(fā)展看，表示不確定判斷 （可解釋為 “好像，似乎”）與表示比喻關系（可解釋為 “像”）這兩個義項之間有密切的聯(lián)系 （“像”義動詞，多為多義詞，其多個義項之間有發(fā)展演變關系）。 “‘仿佛’ ＋ 是／成／像”結構中， “仿佛”用作表示不確定判斷的副詞，但是與之相關的表示比喻關系這個語義也在一定程度上參與了比喻句的構建，輔助像義動詞“是／成／像”，使語義表達更細致準確。

副詞 “仿佛”可促進詞語搭配得以成立，使句子既合乎句法結構要求，又符合語義表達要求。

（24）漓江的水真綠啊，綠得仿佛是一塊無暇的翡翠。

（25）立冬小雪，正是漁民拉干貝的季節(jié)。漁船都揚起白帆，往來拉網，仿佛是成群結隊翩翩飛舞的白蝴蛛。 （轉引自張帥旗、孟昭泉，1998）

上述二例 “仿佛”若刪去，詞語之間的句法搭配不合適，句子結構難以成立，句法合格程度受到影響。

雖然 “是”也可以表達比喻關系，所構成的比喻句一般看作 “暗喻”的一種，但 “是”畢竟主要用于表達判斷 （而表示比喻關系并不是 “是”的主要義項和功能），上述二例若僅用 “是”連接本體和喻體， “是”前沒有副詞修飾限定，那么 “漁船是白蝴蛛”這樣的表達，句子的語義合適性會受到影響。換句話說，若刪去 “仿佛”，句子的語義表達、詞語之間的語義搭配都難以成立。

“是”字比喻句，受到語義和語體的限制，對搭配和上下文有一定的條件要求。 “是”前有時需要加 “仿佛”、 “像”、 “似乎” 等副詞修飾，就是搭配條件之一。此處不詳論。

3.3 “‘仿佛’ ＋ 是 ／成 ／像” 結構在語篇中同其他比喻詞共現(xiàn)

（26）巴西隊的球，仿佛是詩，浪漫而優(yōu)美；意大利的球，宛若散文，瀟灑而有風度；……

先是由 “仿佛”修飾的 “是”，接著是“宛若”，它們出現(xiàn)在上下句相同的句法位置上、相同的修辭結構成分的位置上，形成 “語篇中臨時性的同義形式” （李勝梅，2007），前后相互 “浸染”，共同強化，突出了它們對比喻關系的表達，突出了語篇中上下句的比喻特征和強度。

（27）如果說特區(qū)仿佛是·一排葡萄架，那么一幢幢大樓像是一串串葡萄，均勻地分布在綠色的長廊里。

上句的 “仿佛是”，下句的 “像是”，二者出現(xiàn)在相同語義位置、相同句法位置、相同修辭結構成分位置上，同義呼應，一方面共同強化，一方面使上下文用詞體現(xiàn)活潑變化不雷同。

例中 “仿佛”與 “像”都用來修飾表示比喻關系的動詞 “是”，這種上下文用法也可以部分地體現(xiàn) “仿佛”與 “像”在語義和功能上在表示比喻關系之外的另一種一致性：都可以表示不確定判斷，這種情況下都是副詞。

3.4 “‘仿佛’ ＋ 是 ／成 ／像” 結構的存在價值和分析意義

狀中結構 “‘仿佛’ ＋ 是／成／像” 表示比喻關系，有其獨特的存在價值：一是 “仿佛”與 “是／成／像”等的組合，性質上有別于單個比喻詞，也不是兩個比喻詞的連用。它既不同于可直接表示比喻關系的比喻詞 “像”②構成陳望道所稱 “明喻”。，也不同于可表比喻關系的動詞 “是”、 “成”以及 “變成”、 “成為”、 “變作” 等 （構成陳望道先生所稱 “暗喻”），也不同于可表比喻關系的動詞 “仿佛”。二是保證句法搭配（“‘仿佛’ ＋是／成／像”與賓語之間的搭配）的合格性；三是增強語義搭配的和諧程度；四是增強表達的可接受程度。

區(qū)分比喻表達中作為副詞的 “仿佛”與作為動詞的 “仿佛”， 并對 “‘仿佛’ ＋ 是／成／像”結構同時進行句法分析、修辭分析和語篇分析，有助于我們考察并辨析一些似是而非的相關修辭現(xiàn)象。比如 “像是”的明喻暗喻歸屬問題 （張帥旗、孟昭泉，1998）。其實 “是”前的 “像”只是充當修飾成分的副詞，并非比喻詞，由副詞 “像”修飾的 “是”充當比喻詞，其結構和語義都有一定的特殊性，尚需進一步分析。明喻與暗喻的這種糾結，說明修辭現(xiàn)象本身存在復雜性，需要具體分析而不是籠統(tǒng)地強行歸類，也說明學界明喻暗喻的分類依據和分類方法尚存在一定缺陷，需要重新探討。

4.結語

此項研究對 “仿佛”一詞及其他比喻詞的全面探討、對如何統(tǒng)一處理作為一種詞語類聚的比喻詞的詞典釋義、對相關的對外漢語詞語教學和修辭教學等，具有理論意義和應用價值，有助于詞匯學、語法學和修辭學對類似現(xiàn)象的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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