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鏡花緣》對傳統(tǒng)性別觀挑戰(zhàn)的比較

姜　平

摘 要:《紅樓夢》與《鏡花緣》是清代小說中高揚女性意識的兩部杰作,曹雪芹、李汝珍都將批判的矛頭指向了男尊女卑這個傳統(tǒng)的社會制度,在肯定女子的價值優(yōu)于男子的基礎上,對傳統(tǒng)意識形態(tài)中男尊女卑的性別觀進行挑戰(zhàn)。本文主要從挑戰(zhàn)男尊女卑性別制度具體內(nèi)容的不同對《紅樓夢》、《鏡花緣》展開比較。

關鍵詞:《紅樓夢》 《鏡花緣》 男尊女卑 性別觀 比較

男女兩性不平等的地位由來已久,早在《周易·乾》就提出:“坤至柔而動也?！倍兑住は缔o》提出:“天尊地卑,乾坤定矣”,“乾道成男,坤道成女?！痹谔斓亍㈥庩?、尊卑、剛柔、清濁等二元對立思維中嵌入了“男女”這一概念,男女因而成為中國男權文化視野下的對立面。女人于是就從女媧造人、補天的神話世界中墮入凡塵,泯滅了原本勃勃的生命力,淪落到依附者的地位。漢代以后,“三綱五?！庇^念的不斷深化,使男尊女卑這個原本不合理的性別制度被法典化、合法化,嚴重禁錮了女性的人身自由和精神自由,她們不僅喪失了政治、經(jīng)濟上與男子平等的權利,甚至在精神上也喪失了自我:在長期的社會文化的熏染下,她們不自覺地將男權中心文化對女性的規(guī)范內(nèi)化為自己的行為準則,不自覺地將自己放在第二性的地位上。

《紅樓夢》、《鏡花緣》都把矛頭指向了男尊女卑這個千百年來讓女子“動輒得咎”[1](P1)的性別制度,對男尊女卑的性別制度提出了挑戰(zhàn)?！都t樓夢》借賈寶玉之口道出:“天地間靈淑之氣只鐘于女子,男子們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 [2](P143),“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得濁臭逼人?！盵2](P13)把代表男尊的陽“清”與代表女卑的陰“濁”徹底顛覆?！剁R花緣》則借助武則天的諭旨,發(fā)表了攻擊傳統(tǒng)的思想:“朕惟天地英華,原不擇人而畀;帝王輔冀,何妨破格而求?！瓫r今日靈秀不鐘于男子,貞吉久屬于坤元?！盵3](P42)肯定了女子的價值優(yōu)于男子,對傳統(tǒng)意識形態(tài)中男尊女卑的觀念進行挑戰(zhàn)?！剁R花緣》對男尊女卑性別制度的挑戰(zhàn)主要體現(xiàn)在讓女子們走到廣闊的社會上去爭取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上的平等權利,而《紅樓夢》女子生活在賈府內(nèi),她們幾乎沒有機會在社會上行走,即使有那也只不過是從一個牢籠走向另一個牢籠,根本沒有接觸社會的機會,所以她們對男尊女卑制度的挑戰(zhàn)僅限于家庭內(nèi)。這就決定了兩部小說表現(xiàn)挑戰(zhàn)男尊女卑性別制度的具體內(nèi)容有所不同。

一

《紅樓夢》對男尊女卑性別制度挑戰(zhàn)的具體內(nèi)容主要有三個方面:

第一,通過賈寶玉形象的塑造來沖擊人們意識形態(tài)里男尊女卑的性別觀念,并對現(xiàn)實社會中男尊女卑的性別秩序提出挑戰(zhàn)。

賈寶玉在賈府中可謂是集萬千寵愛于一身,與賈府中的其他公子哥相比,他顯得十分另類,主要表現(xiàn)在他對男子和女子的態(tài)度上。他一再聲稱: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他憎恨和蔑視世俗男性,親近和尊重似水的女子。在大觀園內(nèi),賈寶玉和女性的關系不是建立在尊卑概念上的。作為男性的賈寶玉與各位小姐地位是平等的,作為主子的賈寶玉視丫環(huán)、女伶為人,尊重她們,并時常將自己置于弱位,構建了一種新型的“主仆”關系,在家庭的范圍內(nèi)實現(xiàn)了男女地位的平等。賈寶玉和女性的這種平等關系也不是建立在色與性的基礎上的,賈母的一段感慨,就是最好的說明:

我也解不過來,也從未見過這樣的孩子。別的淘氣都是應該的,只他這種和丫頭們好卻是難懂。我為此也耽心,每每的冷眼查看他。只和丫頭們鬧,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愛親近他們。既細細查試,究竟不是為此。豈不奇怪?想必原是個丫頭錯投了胎不成?[2](P727)

可見賈寶玉對女性的親近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姐姐、妹妹在他的眼里天真可愛,富有才情,他真誠地贊嘆她們,關心她們的命運。他對女兒的關愛并不論高低貴賤,他同情平兒、香菱,替尤二姐擔心,在丫環(huán)面前絲毫沒有主子的架子。在外人的眼里,寶玉是尊貴的,可在有些下人的眼里,寶玉的地位竟然還抵不上他的丫鬟們:“他哪一件事不是聽姑娘們的調停?他縱依了,姑娘們不依,也未必有用?！盵2](P404)《紅樓夢》用賈寶玉的形象對現(xiàn)實社會男尊女卑的性別秩序提出了反抗,沖擊著人們意識形態(tài)里男尊女卑的性別觀,傳達出強烈的男女平等的意愿。

第二,通過女性在家庭內(nèi)當家做主來挑戰(zhàn)現(xiàn)實社會中男尊女卑的性別秩序。

儒家經(jīng)典中男尊女卑的倫理思想以及儒家禮教中君臣父子的主從秩序,使得家庭中的男性家長,享有絕對的權威。而《紅樓夢》一反傳統(tǒng)的悖謬,讓“父兄”、“丈夫”、“兒子”居于家庭權力結構的邊緣地位,卻讓賈母、王熙鳳和探春等幾位女性居于家庭的中心地位,因而擁有了某種程度上的自主身份、地位和權力。[4]這些女子雖然難以走出深閨去干一番大事業(yè),但在家庭的范圍內(nèi),她們以才識、膽量使自己從被支配的命運中掙脫出來,避免了《金瓶梅》中女人們被西門慶踐踏的悲劇,在實際的家庭生活中當家作主,占據(jù)著主導的位置,實踐著對男尊女卑性別制度的挑戰(zhàn)。

然而,《紅樓夢》女子有一個難言的傷痛,這傷痛蟄伏在探春的心里,像根針不時地扎向她的心靈,從而成為一個永遠的痛。探春是《紅樓夢》里最有理性的人物之一,對賈府內(nèi)部弊病的針砭很有見地。她聰明能干,“精細處不讓鳳姐”[2](P426),其出色的治家才能深得王熙鳳的贊賞。但是,由于封建家庭對庶出地位的輕視,使她在這個貴族家庭中處處感到壓抑,充滿壯志難酬的苦悶,在她內(nèi)心深處渴望能像男人一樣做自己想做的事,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業(yè),那時自有我一番道理”[2](P427),表現(xiàn)出強烈的社會參與意識,可是她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因為她實現(xiàn)建功立業(yè)的途徑竟然是改變自己的性別。于是乎,夢想終究只能成為一個無可與人道說的傷痛。《紅樓夢》通過探春的形象表達了女子不可能參與社會的宿命感,對此,作者給予的只能是同情。

第三,塑造了一批勇于抗爭、勇于追求自主婚姻、勇于追求獨立自主人格的女性形象,通過她們獨立的言行去表現(xiàn)其對個體生命價值,人格尊嚴的追求,體現(xiàn)了對女性的尊重、贊美和同情,從而間接地傳達出對男尊女卑性別制度的挑戰(zhàn)。

在《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金瓶梅》及才子佳人小說中,我們看到女性的形象大都是男權視角下的女性形象,她們是男人按照自己的標準塑造出來的,嚴格說來“都不是‘正常、真正的女性,女性在歷史上從未獲得過獨立、主體的地位,從未掙到過真正做人的資格”[5](P45-46)。曹雪芹的《紅樓夢》對女性的悲劇命運充滿了同情,他以現(xiàn)實主義的筆鋒描繪了封建宗法男權社會下形形色色的女性形象,刻畫了部分自我意識覺醒、追求個性與人格尊嚴的女性,如鴛鴦、晴雯、尤三姐、司琪等。這些丫鬟雖然地位卑賤,但是她們卻尊重自己的意志與個性,并不甘當任人侮辱、任人宰割的角色,可以說是文學史上獲得做人尊嚴的為數(shù)不多的女性。

司琪與她表哥潘又安自由戀愛,“繡春囊”事件被查時,她的表哥膽小逃跑了,而她并不慚愧也為她不畏懼地面對。當她表哥回來后,她媽媽拒不將她嫁給表哥,她就一頭撞死。她的剛烈成就了她的愛情,潘又安也徇情而死。相對于司琪而言,尤三姐的形象則更為光輝,她不僅有自己的擇偶條件,而且她還能勇敢地追求自己的愛情,為了自己的所愛,她立下誓言:這人一年不來就等一年,十年不來就等十年,若這人死了,再不來了,她情愿剃了頭當姑子去,吃常齋念佛,再不嫁人。[2](P528)當柳湘蓮懷疑她的清白提出退婚時,她不屑解釋,選擇了以死來證明自己的清白。她把自己的人格尊嚴看得比愛情,甚至比生命還重。

這些女子最終的命運都讓人扼腕嘆息,在她們遠去的背影中,我們卻看到了一個個“大寫”的人赫然挺立。而潘又安的殉情、柳湘蓮的出家,就是對男尊女卑性別制度的最好反擊。

二

《鏡花緣》中的女子則把眼光從家庭投向社會,追求男女政治、經(jīng)濟地位上的平等。在思想上,《鏡花緣》無疑有超過《紅樓夢》之處,帶上了近代啟蒙思想的色彩?！剁R花緣》挑戰(zhàn)男卑女尊性別制度的具體內(nèi)容主要有四點:

第一,在極力夸贊女子才能不低于男子的基礎上,讓女子走到社會上,實現(xiàn)自己在經(jīng)濟上的獨立,從而獲得與男子同等的經(jīng)濟地位。

廉錦楓的父親被遣送遠戍死于異鄉(xiāng),家財因而耗盡。由于家中經(jīng)濟困難,“母病又發(fā)”[3](P62),廉錦楓勇敢地擔起了養(yǎng)家的重任,并且日日伏缸習水性,終練得潛水絕技下海取參奉母,而只比她小一歲的弟弟對家庭卻不見有何作為。其她如駱紅渠、尹紅萸、魏紫櫻、徐麗蓉、姚芷馨、薛衡香等女子也是以自己的一技之長養(yǎng)活全家的,成為家中經(jīng)濟的支撐者。與《紅樓夢》里的丫頭、小姐們不同,《鏡花緣》海外諸國的女子們走出家庭,靠著自己的才能在社會上謀生,她們在家庭中的實際作用甚至超過了男子,在經(jīng)濟上獲得了獨立地位。

第二,作者通過武則天當政和女兒國女性當政的具體事例,提出了自己的政治理想——女子應同男子一樣有參加科舉選拔、實現(xiàn)自己人生價值的權利,表達了女子參政的愿望,這是對男尊女卑性別觀的最有力的沖擊。

李汝珍把武則天這個歷史上唯一的女皇帝搬入小說中,又設立了一個女子當政的女兒國,這本身就是對女子參政能力的肯定,是對男尊女卑性別觀最有力的顛覆。在此基礎上,他又讓《鏡花緣》中的少女們走向社會,不僅像男人一樣獲得經(jīng)濟上的獨立,同時也能像男子那樣參加科考,一掃《紅樓夢》女子的壓抑。文中濃墨重彩地描繪了武則天首開女試的盛況,表達了婦女要求走出閨門,步入社會,參與國家管理的政治理想。亭亭離開時說的一番話是女子參政意愿的積極表露:

將來若花姐姐做了國王,我們同心協(xié)力,各矢忠誠,或定樂制禮,或興利剔弊,或除暴安良,或舉賢去佞,或敬慎刑名,或留心案牘——扶佐他做一國賢君,自己也落個“女名臣”的美號。日后史冊流芳,豈非千秋佳話?[3](P395)

雖然女兒國只是現(xiàn)實男權社會的投影,不可能超越男權制度,但作者通過一個女子之口直接表達了女子參政的熱情,這是一個偉大的進步,確實需要大書特書的。比起《紅樓夢》中賈母、王熙鳳等人在家庭內(nèi)的當家作主,《鏡花緣》的女性當政、女子參加科考成就“女名臣”的設想可謂是大膽得多、也進步得多。

第三,虛構一個君子國和女兒國,通過揭露男性給女性造成的痛苦,表達對男尊女卑的反抗,傳達出對婦女命運的同情。

作者通過君子國宰輔之口,間接地描繪了纏足的痛苦,抨擊了女性纏足習俗的罪惡,批判了世人變態(tài)的審美觀。作者又創(chuàng)造了一個女兒國,設置了這樣一個情節(jié):讓林之洋被選去當王妃,讓一個男子經(jīng)歷穿耳、纏足之痛。穿耳、纏足的過程描寫得慘不忍睹,使林之洋這個未來的王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這種痛苦恰恰是千百年來婦女所一直承受的。在這個虛構的女兒國中,李汝珍用“將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方法,讓男人成為女人去體驗身為女人的痛苦。這個女兒國并沒有《西游記》中的美人妖女,它不是生理上的易位,而是男女性別的易位,是一種文化意義上的易位,男人還是男人,不同的是他穿上了女人的服裝,因而也就變成了女人。正如女性主義批評家、作家弗吉尼亞·伍爾芙在她的小說《奧蘭朵》里告訴我們的:是衣服在穿我們,而不是我們在穿衣服。這種荒謬告訴我們:女人要承受比男人多得多的痛苦,僅僅因為你是女人。林之洋從男人變?yōu)榕说倪^程,其實也就是揭示了女人是怎樣被變?yōu)榕说倪^程,這個“女人”當然不是生理性別意義上的女人,而是帶有社會、文化特征的社會性別意義上的女人?！剁R花緣》通過女兒國天才般地實踐了波伏娃《第二性》所揭示的真理: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被變成的。林之洋在變成女人的過程中所遭受的痛苦實際上就是那個時代所有女性遭受的,毫不留情地揭露了穿耳、纏足對女性身心所造成的傷害,表示了他對婦女命運的同情,顯示了人道主義的思想。對這個問題的解決,作者提出了“惟世之君子盡絕其習,此風自可漸息”[3](P58)的方案,認為改變這個惡習的責任在男子的身上,奉勸男子不要為了自己變態(tài)的審美需要就把女性推入水深火熱之中,在批判男子的同時是對女性的尊重,是女性主義意識的高揚。

第四,通過武則天頒布的恩詔,給予女性以人道主義的關懷,表達了對女性的尊重。

武則天十二條恩詔中,有五條是表彰孝悌與貞節(jié)的,這自然帶有歷史的局限性,是作者復雜女性觀的表現(xiàn)。但其余七條確確實實包含了作者對女性命運的關懷,是當時條件下作者從自身認識出發(fā)所能設想出來的改變婦女命運的方法:釋放大齡宮娥,讓其適齡婚配;設立養(yǎng)媼院,贍養(yǎng)無依無靠的婦女;設造育女堂,照顧養(yǎng)育無依無靠的幼女;關愛寡婦,每月給予養(yǎng)老費;設立女科,專為婦女看病;妥善安葬婦女,不使其身體暴露在外。這七條恩詔,雖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女性的問題,根本改變女性卑弱的地位,但是它在醫(yī)療保健和社會福利方面給了女性最大的關懷,顯示了對女性的尊重。即使從現(xiàn)在的眼光看來,它仍具有先進性。

從《鏡花緣》挑戰(zhàn)男尊女卑的具體內(nèi)容中,我們看到了其在挑戰(zhàn)男尊女卑傳統(tǒng)社會性別制度時對“男主內(nèi)、女主外”的觀念也提出了大膽的挑戰(zhàn),讓女子們從家庭中走出來,投身到廣闊的社會中,去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價值。這一點,是《紅樓夢》難以望其項背的。最后,《鏡花緣》中的女子們?nèi)炕貧w家庭,自然,她們也喪失了她們之前所追求的人生價值。從兩部作品的比較中,從《鏡花緣》女子前后命運的比較中,我們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只有從“男主內(nèi)、女主外”的限制中走出來,讓男女各施其能,在此基礎上才可能實現(xiàn)真正的平等。我們可以設想這樣的畫面:讓賈寶玉擔任大觀園、卞園的總管,安排才女們的起居等日常生活,讓薛寶釵、探春、王熙鳳以及燕紫瓊、易紫菱、魏紫櫻、孟紫芝、米蘭芬等到社會上,運用自己所長,實現(xiàn)自己的價值,那該是多么美妙的畫面。當然,我們也不能苛責古人,畢竟,他們不能揪著自己的頭發(fā)讓自己離開地球。

三

曹雪芹、李汝珍的生活年代正值資本主義經(jīng)濟萌芽得到恢復和發(fā)展的時期,從明中葉就出現(xiàn)的思想啟蒙運動得到進一步發(fā)展——與他們同時代的思想家戴震、紀曉嵐等“站在新的理性思維的高度再一次喊出了人的個性自由與解放的要求”[6](P271)。在這個思潮中,曹雪芹與李汝珍吸收了《金瓶梅》、才子佳人小說中的合理內(nèi)容,以關心這個社會的弱勢群體——婦女為切入點,對傳統(tǒng)的男尊女卑性別制度大膽地進行了挑戰(zhàn)。但在《紅樓夢》、《鏡花緣》挑戰(zhàn)傳統(tǒng)男尊女卑性別制度的比較中,我們看到二者挑戰(zhàn)的內(nèi)容有很大的不同:《鏡花緣》注重從社會政治、經(jīng)濟地位的平等方面對男尊女卑的性別觀提出挑戰(zhàn),而《紅樓夢》注重從家庭內(nèi)部地位的平等實現(xiàn)對男女尊卑制度的挑戰(zhàn)。因此,這就決定了《紅樓夢》中作者所欣賞的人物身上更多地充溢著追求個性與人格尊嚴的精神,而這卻是《鏡花緣》所缺少的?！剁R花緣》女性身上缺少這種內(nèi)在的品質,所以縱然她們獲得了政治、經(jīng)濟地位上的平等,由于缺少對個性自由與人格尊嚴的追求,于是她們又主動放棄了這種平等,如唐小山的母親征求她對自己婚姻的看法時,她反而把自己的婚姻完全交給了父母來決定;才女跟隨丈夫踏上戰(zhàn)場,丈夫戰(zhàn)死,邵紅英、林書香尚未有子女的六位才女自覺選擇了以死殉節(jié)之路。

曹雪芹、李汝珍的生活年代相差約五十年左右,為什么二者在性別觀上有如此大的差異呢?筆者認為主要有以下兩點:

第一,作者對社會的認識不同。

作者塑造的人物形象可以鮮明地反映作者對社會的認識,而這個認識的深度與作家本身的生活經(jīng)歷密切相關。曹雪芹、李汝珍寫作時都處于生活窮困潦倒之時,可以說《紅樓夢》、《鏡花緣》都屬于窮愁失志之作。曹雪芹“生于繁華,終于淪落”[7](P356),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下,他以一個因獲罪被抄檢的官宦家族子弟的身份進軍仕途,成功的機會是微乎其微的。仕途經(jīng)濟之說對于他來說只是一種屠龍術,官場也是遙不可及的。從“錦衣紈绔”、“飫甘饜肥”淪落到“蓬牖茅椽,繩床瓦灶”[2]的境地,讓他對當時的社會有了清醒的認識,他看到了社會的骯臟和黑暗,深切地感受到了人生的苦痛和世態(tài)的炎涼。再加上他性格耿直,憤世嫉俗,這些因素使他能夠自覺地遠離官場,蔑視權貴。曹雪芹的身世讓賈寶玉一出現(xiàn)就“無材補天”,看透功名,厭惡官場,棄絕仕途經(jīng)濟之道,因此他在挑戰(zhàn)傳統(tǒng)性別觀時表現(xiàn)出了對封建社會的清醒認識:女性平等地位的獲得不可能是社會主動給予的,探春的感慨就是最好的說明,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下,他只能在家庭的范圍內(nèi)為女性爭取一定的平等,可這個愿望最后也在寶玉和眾女兒形象的毀滅中而灰飛煙滅。因此他的作品不可能出現(xiàn)像《鏡花緣》中女性獲得政治、經(jīng)濟地位平等的鏡花水月般景象,而是將社會的種種黑暗展示出來,關注人在黑暗現(xiàn)實中的抗爭,把美好、純潔的人性毀滅給讀者看,從而批判了封建、傳統(tǒng)的性別觀對女性人格和精神的戕害。而李汝珍乃一介布衣,他博學多才,但厭惡八股文,所以一生沒有獲得功名,僅當過幾年治河的小吏。就像唐敖一樣,他原本是個胸懷大志有著滿腔抱負的封建士大夫,欲通過科舉取得功名,“立功于朝”[4](P29),實現(xiàn)自己的社會價值,但是官場的腐敗讓他沒有這個機會。于是他憤世嫉俗,在《鏡花緣》里寄予了自己的心志:通過虛構的“小人國”、“兩面國”、“無腸國”等將現(xiàn)實世界的假、惡、丑和種種可笑、黑暗揭露出來,同時他通過“大人國”、“君子國”、“女兒國”等來表達他理想中的世界。他的理想世界不是對現(xiàn)實世界的顛覆,而是對現(xiàn)實世界的修正,小說中百位才女的政治地位不就是通過科舉考試取得的嗎?只不過科舉的內(nèi)容不是他痛恨的八股文,而是詩賦?？梢娝皇欠磳婆e制,而是把希望寄托在改變科舉的具體方式來實現(xiàn)個人在政治、經(jīng)濟地位上的平等。他自己也清醒地認識到,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下這只能是個可望而不可及的“鏡花水月”,因此他展示給世人的只是一種先進的理念,而無法展示出更為深刻的細節(jié)。因為這個理念在現(xiàn)實世界是無法得到支撐的,所以他只能通過虛構的景象來表達。這就是《紅樓夢》和《鏡花緣》挑戰(zhàn)男尊女卑性別觀時出現(xiàn)差異的根本原因。

第二,作者的創(chuàng)作目的不同。

《紅樓夢》第一回通過空空道人說明其創(chuàng)作目的是:“大旨不過談情,亦只是實錄其事”[2],是作者“一把辛酸淚”[2]的再現(xiàn)。這就決定了《紅樓夢》是一部現(xiàn)實主義小說,曹雪芹通過人物形象的細致刻畫來表達自己對社會的認識,因此《紅樓夢》中的女性形象有血有肉,她們的性格、她們豐富的精神世界躍然紙上。而《鏡花緣》只是李汝珍“涉筆成趣”、“以文為戲”[3](P594)的產(chǎn)物,他更注重的是自己才情的展示,缺少對人物形象細致的刻劃,其筆下百名才女的形象并不豐滿,她們來世上走一遭的目的就是為了實現(xiàn)功名夢,獲得政治上、經(jīng)濟上的平等地位。可見,她們只是作者思想的傳達工具。因此《鏡花緣》中的女性是概念化的人物,是作者認為女性應該獲得社會價值,即獲得政治、經(jīng)濟地位上的改善這個觀念的傳聲筒。

《紅樓夢》中的女子追求個性與尊嚴,但她們沒有獲得她們想要的政治、經(jīng)濟上的平等地位,《鏡花緣》中的女子表面上獲得了政治、經(jīng)濟上的獨立,但她們卻喪失了自己的個性與尊嚴,最終她們都不可能得到真正的平等與幸福。由此,我們得到一個反思:在與男尊女卑這個傳統(tǒng)性別制度做斗爭時,即使社會給女性們提供了平等參與社會政治、經(jīng)濟、文化的機會,但也要有自己主體意識的覺醒,二者條件缺一不可。

注釋:

[1]陳東原:《中國婦女生活史》,北京:商務印書館,1998年版。

[2]曹雪芹,高鶚:《紅樓夢》,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

[3]李汝珍:《鏡花緣》,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

[4]注:關于這一點,筆者在《 <紅樓夢>女性當家做主及其主體雙重身份的探究》一文中論述過,這里不再贅述。

[5]饒道慶:《紅樓夢的超前意識與現(xiàn)代闡釋》,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4年版。

[6]吳根友:《中國現(xiàn)代價值觀的初生歷程——從李贄到戴震》,武漢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

[7]袁行霈主編:《中國文學史》(第四卷),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

(姜平 福州 福建兒童發(fā)展職業(yè)學院人文科學系 350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