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邊緣心態(tài)與感傷體驗

摘要：現(xiàn)代作家的感傷傾向，很大程度上來自于他們創(chuàng)傷性的體驗，尤其是童年時期的缺失－性體驗，形成了一種潛在而固定的心理結構。如果說感傷記憶主要帶有個人色彩，那么邊緣體驗則更多地烙上了時代的印記。伴隨著國家危機和社會的急劇轉型，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政治地位、社會地位被快速邊緣化，這是現(xiàn)代感傷生成的一個深層因素。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感傷還與中國的現(xiàn)代性追求緊密關聯(lián)?，F(xiàn)代性的建立過程，也是傳統(tǒng)價值和美感不斷受到?jīng)_擊的過程，當傳統(tǒng)的美感正無可挽回地遠去時，挽歌般的感傷情調也就不可避免地產生了。

關鍵詞：感傷；創(chuàng)傷記憶；邊緣體驗；挽歌情懷；生成機制

中圖分類號：I206.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1－4608(2009)03－0150－06收稿日期：2008－12－12

作者簡介：陳亞平，博士，揚州大學文學院副教授225009

現(xiàn)代中國的感傷，源于時代的大變動與生活在這個時代的個人對它的承受能力。在中國文學現(xiàn)代化的歷史進程中，啟蒙、革命和救亡無疑處于主流話語的地位。但是，作為一個特殊而敏感的人群，作家對時代的感受必然是復雜的。在啟蒙與革命的潮起潮落之間，必然會有一些作家基于自我內心要求去抒寫他們對人生和生命的獨特感受，從而在創(chuàng)作中表現(xiàn)出與主流話語的游離。在辛亥革命、五四運動、大革命、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的峰谷之間，我們都可以清晰地看到感傷潮流的涌動。蘇曼殊、郁達夫、沈從文、師陀、蕭紅等作家以其感傷情懷和獨特書寫，構成了現(xiàn)代中國一道別有意味的文學景觀。

文學的感傷是主體對現(xiàn)實的感應。它既與作家個人的生活經(jīng)歷、個性氣質、審美趣味緊密關聯(lián)，也與時代的影響密不可分。本文擬從創(chuàng)傷記憶、邊緣體驗、挽歌情懷三個方面，剖析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感傷心態(tài)和獨特的情感體驗，探究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感傷的深層動因。

一、創(chuàng)傷記憶

文學的感傷源自主體心靈的感傷。弗洛伊德曾經(jīng)用大量的例證說明，創(chuàng)傷記憶對于藝術家后來的創(chuàng)作起到十分重要的作用。他認為，“一種經(jīng)驗如果在一個很短暫的時期內，使心靈受一種最高度的刺激，以致不能用正常的方法謀求適應，從而使心靈的有效能力的分配受到永久的擾亂，我們便稱這種經(jīng)驗為創(chuàng)傷的?！比说挠洃浲y以耐住自然遺忘，一切記憶都要屈服于這一磨滅過程。但例外的創(chuàng)傷記憶卻以驚人的鮮明程度和情感強度頑固地存在下來，無意識和共時性地存在于人類的文化心理結構之中，影響著每個時期的生命主體，尤其是對藝術主體構成了強大的心理壓迫。

在各種創(chuàng)傷記憶中，來自童年的創(chuàng)傷體驗是人生最初的、也是最深刻的體驗，心理學家稱之為缺失性經(jīng)驗?！八^缺失性經(jīng)驗，即他的童年生活很不幸，或是物質匱乏，或是精神遭受摧殘、壓抑，生活極端抑郁、沉重。”童年的經(jīng)歷和苦難記憶，把他們對社會的悲憤、對人生無奈的傷感印燙在了早年的意識底片上，從而形成了他們以悲涼、感傷的眼光觀照社會人生的潛在心理。創(chuàng)傷性記憶平時處于潛隱或準備狀態(tài)，一旦遇見類似或相關的信息，便會刺激創(chuàng)作主體的心理隱痛，產生一種與審美對象“同病相憐”的感傷，并把存積的情感傾注到審美對象中，產生強烈的創(chuàng)作動機?？梢哉f，壓抑和違反青少年身心正常發(fā)育的家庭環(huán)境及生活，在不同程度上造成了作家的心理創(chuàng)傷，但同時又為他們具備作家應有的敏感氣質和孤獨的個性心理提供了條件。當這種感傷的潛在意識被“激活”之后，感傷情緒就會化成洪流?？剂楷F(xiàn)代感傷作家，幾乎都曾有過心靈的創(chuàng)傷體驗。下面僅以蘇曼殊、郁達夫為例，探究來自家庭和童年的創(chuàng)傷性體驗是如何化為傷感的記憶印燙在作家記憶的深處，又是如何因現(xiàn)實的感觸而將這種感傷訴諸于文字的。

蘇曼殊短暫的人生充滿了悲情。他的“落葉哀蟬”般的身世曾使研究者陷入迷障，他亦僧亦俗的傳奇經(jīng)歷以及浪漫感傷的文學創(chuàng)作都使研究者倍感興趣。愛的缺失和生活的貧困是他成長過程中最深切的體驗；痛苦、孤獨是他最難以磨滅的記憶。據(jù)其同父異母的妹妹蘇惠珊回憶道，“時或嬸嬸輩言語不檢，有重此輕彼之分，使三兄感懷身世，抑郁不安，聞他十三歲在鄉(xiāng)居，偶患疾病，……但有嬸嬸輩，預定其病不能治，將其置之柴房以待斃?！焙蟊贿^路苦行僧帶走，結果竟奇跡般地活過來了，不久因觸犯戒律而被逐。此后被姑母送到上海找到父親后，嫡母又百般虐待。不久，父親和嫡母回到廣東，曼殊寄居姑母家，學費由父親朋友代付。15歲隨表兄到日本讀書，依靠表兄每月提供的十元生活費，勉強維持生計，“住最低廉之下宿屋，所食白飯和以石灰?！?0歲時再度出家。直到后來與家庭徹底斷絕關系。這種創(chuàng)傷性體驗，在蘇曼殊小說中留下了清晰的印記。他結合身世之怨、家國之痛，將一己之悲歡上升到人生體味的層面，在感傷的描繪中提示個體存在的孤獨與迷惘。其小說的主人公都是失去父母庇護孤苦無依的飄零者，最典型的是父親形象的缺席。他或者把其早早地送上“黃泉路”，如《碎簪記》、《非夢記》。在《斷鴻零雁記》中他雖然做了一個生父為日本江戶名族的“白日夢”，但是這位“生平肝膽照人，為里黨所推”的出色人物，卻在其乳媼“爾呱呱墜地無幾月，即生父見背”的寥寥數(shù)語中，成為沒有生命的一道布景。而在《絳紗記》與《焚劍記》兩篇文章中，父親形象則是完全的空白。

孤獨、凄慘的童年體驗，注定了蘇曼殊一生要咀嚼孤獨、逃避孤獨。蘇曼殊一生結交了很多的朋友，幾乎囊括了當時的時代精英，而且同他們建立了很好的友愛關系。但我們在閱讀《蘇曼殊全集》時，從那么多與朋友的書信中，看不到人們心目中孤高灑脫的曼殊上人，卻強烈地感受到了一個煢煢孑立的飄零者苛求關愛的拳拳之心，有的地方甚至超出了常態(tài)。這種奇異的感覺，使人馬上聯(lián)想到他的痛苦人生。為了逃避孤獨，生活中的蘇曼殊放浪形骸，瘋狂地抽雪茄，吃花酒，這是一種基于逃避孤獨的自我麻醉。

郁達夫的童年體驗與蘇曼殊有驚人的一致處。他將自己的出生稱為“一出結構并不很好而尚未完成的悲劇”。在其自述性的文章中，郁達夫曾反復用“孤獨”、“神經(jīng)質”、“畸形”、“自卑狂”等字眼刻薄地詛咒自己。

這種纖細的神經(jīng)緣于其自卑情結。西方個體心理學認為，“人類的全部文化都是以自卑感為基礎的”，“當個人面對一個他無法適當應付的問題時，他表示他絕對無法解決這個問題，此時出現(xiàn)的便是自卑情結”。自卑感實質上就是活生生的個體面對實在的對象世界，一下子沒法認識、把握、征服，無法肯定自己、表現(xiàn)自己、發(fā)揮自己，從而從心理上產生的氣餒和無可奈何。這是人在外界中無能為力的心靈投影，也是一種隱秘深潛的痛苦境地。對郁達夫而言，這種自卑情緒正緣于童年時期的創(chuàng)傷性體驗。郁達夫幼年時因為沒有玩伴而孤獨自卑，上小學時因為無錢買皮鞋而自卑，到杭州上中學時因為來自鄉(xiāng)下而自卑，留學日本期間因為“支那人”受到日本人歧視而自卑。錢杏村在《(達夫代表作)后序》中曾有過精辟的

分析：“在幼年的時候，他失去了他的父親，同時也失去了母性的慈愛，這種幼稚的悲哀，建設了他的憂郁性的基礎。長大后，婚姻的不滿，生活的不安適，經(jīng)濟的壓迫，社會的苦悶，故國的哀愁、呈現(xiàn)在眼前的勞動階級悲慘生活的實際……使他的憂郁性漸漸的擴大到無窮的大?！闭沁@種經(jīng)歷，形成了他纖敏柔弱的個性和多愁善感的心理。從氣質類型看，郁達夫的氣質既有膽汁質的直率熱情，又明顯帶有抑郁質的敏感憂郁。這種氣質類型決定了他獨特的性格：敏感而脆弱，熱情而感傷，情緒多變而意志不堅。胡愈之這樣評價郁達夫：“詩人的氣質使他傾向于用感情支配行動，對朋友，對同胞，對敵人，他都是用感情來支配一切的?！睆氖熘暨_夫的這些人的評論之中，我們不難窺見郁達夫性格的一斑。正是這種創(chuàng)傷性體驗造成了他纖弱、敏感的修改，使得他比常人感受到了更多的苦痛和憂愁，一經(jīng)現(xiàn)實的觸發(fā)，就自然與審美對象產生同病相憐的感傷。

作為一種根深蒂固的心理定勢，我們可以清晰地從蘇曼殊、郁達夫早期個人經(jīng)驗中找到感傷的根源。無論是童年時期的創(chuàng)傷體驗，還是人生旅程中的痛苦記憶，因其對心靈造成了“最高度的刺激”，以致“不能用正常的方式謀求適應”，從而深深沉淀在作家意識的深層。

二、邊緣體驗

表現(xiàn)感傷就是表現(xiàn)歷史。如果說感傷記憶主要帶有個人色彩，那么邊緣體驗則更多地烙上了時代的印記。“邊緣”是相對于“中心”而言的。按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的說法，在社會結構中處于劣勢，被主流和意識形態(tài)支配的一方，即處于邊緣位置。

自19世紀中葉開始，中國屢遭西方列強的欺凌、瓜分，中國帝國中心論觀念的破滅，使中國人從夜郎自大的美夢中驚醒過來。梁啟超在1901年說：“中國人向來不自知其國之為國也。我國自古一統(tǒng)，環(huán)列皆小蠻夷，無有文物，無有政體，不成其為國，吾民亦不以平等之國視之。故吾中國數(shù)千年來，常處于獨立之勢，吾民之稱禹域也，謂之為天下，而不謂之為國。”但鴉片戰(zhàn)爭之后，中國人不得不承認自己只是世界眾多國家中的一個，不得不痛苦地承認中國的邊緣狀態(tài)。帝國中心論的破滅，讓近代中國人陷入了對古老文明衰頹而產生的沒落之中，民族空前的危機感直接導致了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精神危機。伴隨著國家的危機和社會的急劇轉型，知識分子的政治地位、社會地位也被快速邊緣化。

首先是政治地位的邊緣化。在中國傳統(tǒng)政治形態(tài)下，參與到傳統(tǒng)政治中的士人集團承擔了知識精英和政治精英雙重角色。進入國家官僚系統(tǒng)的土，將官僚與知識精英有機融合形成士大夫集團；取得功名但沒有進入國家官僚系統(tǒng)的士，將民間治理精英知識精英有機地融合起來，從而形成士紳集團。因此，“士”在統(tǒng)治政治形態(tài)中處于中心化地位。科舉制是士人政治存在的根本依托，同時它也使士人的這種中心地位得到制度化的保障。他們進而為官，退而為紳，居官民之間，享有一定特權。在精神上他們也處于優(yōu)越的地位，他們的言行舉止往往被社會認可為標準和模范。更有甚者，文人們的喜樂好尚乃至于怪癖都可以成為大眾爭相模仿的風尚?？婆e制的廢止使知識分子與政治權力變得疏遠，其相對于政治權力的地位開始不斷邊緣化。辛亥革命一度給他們帶來民主政治的夢想，但隨著革命的失敗，留下的是加倍的失望和痛苦。這種情形使本來潛在的感傷思潮更進一步顯現(xiàn)出來。有人用“民國元根”來形容這一時期知識分子的心態(tài)，可謂一語中的。柳亞子在《南社紀略》中就曾詳述了他們面對知識分子邊緣化、無用化的現(xiàn)實的痛苦，那種“寄沉痛于逍遙”的精神狀態(tài)。因而，對這種精神痛苦的想象與表達就成了一種歷史呼喚，民初的知識分子就傳達了這個聲音。

當然，民初知識分子的感傷更多的是沐浴過歐風美雨的先覺者的個人感受。與他們相比，“五四”知識分子的感傷有著更激烈的時代音調?！拔逅摹彼枷雴⒚蛇\動以其狂飚突進的態(tài)勢，對固有的秩序和傳統(tǒng)進行了一次閃擊，重新喚起了一代知識分子的熱情?！皫浊昊实蹖Ｖ圃谡误w制和觀念感情上對知識分子主宰地位的消失或消退，‘學而優(yōu)則仕的傳統(tǒng)科舉道路的堵塞，西方文化如海潮水般的涌進——給新一代知識者以從未有過的心靈解放，展現(xiàn)在他們面前的圖景和道路是從未有過的新鮮、多樣、朦朧?！庇X醒的一代知識分子懷著熱烈的情感、美好的向往，沖出了封建家庭的牢籠，去尋求改造社會和實現(xiàn)個人價值的理想?？僧斔麄円詧?zhí)著的人世態(tài)度直面慘淡人生、呼喚民族意識的生機時，感受到的卻是“不可堪的寂寞”。社會依然黑暗，軍閥們依舊把持著政權，青年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他們期待的改變并沒有到來。當“民族的大多數(shù)仍沉溺于‘合群的愛國的自大的迷狂中時，先驅者就愈加陷入孤獨寂寞的大澤之中?！边@種陷入歷史的“無物之陣”的孤獨感和寂寞味，必然使他們在思考人生、咀嚼苦難之時，倍感焦灼與一種難以言傳的哀愁之苦，發(fā)而為或濃或淡的沉郁和感傷抒寫。郁達夫曾經(jīng)感慨：“活在世上，總要做些事情，但是被高等教育割裂后的我這零余者，教我能夠做些什么?”留學生涯結束后，郁達夫曾帶著與島國日本決絕的心態(tài)，充滿激情與希望地回到祖國，滿以為自己會受到社會的重視而得以大顯身手。然而在踏上祖國的土地后，他所面臨的情境卻是“碰壁、碰壁、再碰壁，剛從流放地遇赦回來的一位旅客，卻永遠地踏入了一個并無鐵窗的故國的囚牢?！币环矫?，他們?yōu)檎衽d民族、強國富民而積極奔走抗爭，表現(xiàn)出強烈的入世精神；另一方面，他們又為中國自身的腐敗無能而自嘆自艾、自卑自賤，表現(xiàn)出消極無望的悲觀情緒?？簥^與激情、焦灼與感傷，這是五四知識分子典型的情緒體驗。

其次是社會地位的邊緣化。古老帝國的大門被打開以后，城市的畸形膨脹與鄉(xiāng)村的荒涼破敗愈發(fā)使城市與農村之間的差別拉大。隨著近代經(jīng)濟的繁榮，人們追求享樂，崇尚奢華，社會上普遍“視讀書甚輕，視為商甚重”。延續(xù)了幾千年的“重農抑商”局面在某種程度上被“重商輕儒”風氣所取代，傳統(tǒng)的“士、農、工、商”的社會等級秩序趨于土崩瓦解。世人競相從商，以與商人結交為榮，甚至一部分讀書人也棄儒經(jīng)商，追求利潤。一些商人通過捐納制度進入官場，這樣，他們不僅擁有了大量的社會財富，還掌握了一定的政治權力，他們開始在社會上和政治舞臺上扮演越來越重要的角色。其社會地位呈現(xiàn)出迅疾上升的趨勢，與此同時知識分子的地位卻不斷滑坡。

經(jīng)濟的發(fā)展不僅僅改寫了社會上原有的人際關系、社會地位，還直接導致了社會風氣的巨大變化。社會上興起洋貨流行之風、奢侈享樂之風、尊卑失序之風……禮制逐漸被僭越和打破。對這些上下無別、尊卑失序的現(xiàn)象，文人們深感痛心，故民初文學中有許多“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的感嘆。然而他們已無力扭轉“頹風”，因為文人們失去了傳統(tǒng)社會里巨大的社會影響力，已經(jīng)沒有任何重大的政治角色可以交給文人來承擔。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于前所未有的尷尬處境中，無法準確

地在社會上定位自己，其失落和痛苦可想而知。

與民初知識分子相比，五四知識者關于社會地位邊緣化的體驗，強調的不僅是經(jīng)濟壓迫的社會性質，更多的是知識者的主觀精神感受，也即他們作為“人”的羞辱。最為五四小說家所關注的，與其說是人物的窮狀，不如說是經(jīng)濟壓迫在人物那里激起的心理反應。重主觀精神感受和心理反應正是感傷內省的突出特點。

第三，文化的邊緣體驗。社會的變革必然帶來文化的轉型，辛亥革命、新文化運動帶來了封建政體與禮教的崩潰，原有的倫理道德和價值觀念被摧毀，但新的價值體系卻尚未構建。在這樣一個特定的社會文化轉型時期，很容易造成人心浮浪，無所歸依，感傷情緒很容易引起共鳴。尤其對于像蘇曼殊這樣敏感、脆弱的知識分子來說，在這樣一個滄海桑田的時代里，他更易于感染時代的感傷情緒。

五四作家是以堅決的反傳統(tǒng)的姿態(tài)出現(xiàn)的。但傳統(tǒng)文化畢竟是哺育他們成長的土壤，他們不可能也無法完全割斷與傳統(tǒng)文化的聯(lián)系。這也使得五四一代作家在反傳統(tǒng)的同時，常陷入情與理、知與行的矛盾之中。這種矛盾決定了他們不僅同世界對抗，還要同自我心理中積淀的舊文化相沖撞。魯迅曾深刻地解剖過：“我自己總覺得我的靈魂里有毒氣和鬼氣，我極憎惡他，想除去他，而不能?！毙屡f交織的文化觀念引發(fā)了自我心靈的弱點，追求新思想的動力往往會受到傳統(tǒng)意識程度不一的弱化，甚至消解。所以，我們看到五四作家筆下的人物在向現(xiàn)實以及傳統(tǒng)文化挑戰(zhàn)時，遠不如西方語境中浪漫英雄來得豪邁與勇猛，而更多的是彷徨中的感傷。傳統(tǒng)意識的力量不僅弱化人物自我意識的主體地位，還制約著人物的行動，使其很難在一種單純明朗的價值維度上作出抉擇，只能在心靈痛苦的掙扎中，滋生出理想失落的感傷。對于西方的文化他們是服膺的，但是從中國社會現(xiàn)代化轉型的總體歷史背景來看，這種他者話語藏匿著霸權和歧視，無疑具有壓迫性。對于他們所反對的傳統(tǒng)，由于長期的熏陶、潛移默化，早已融入他們的血液里，成為他們生命的一部分。任何與傳統(tǒng)相剝離的嘗試，都會感受到心靈被撕裂般的、無所適從的痛楚。他們處于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東西方文化的雙重邊緣，無法找到自己的位置，無法找到自己的文化歸屬感。

三、挽歌情懷

中國追求現(xiàn)代性的過程與對現(xiàn)代性的批判幾乎是同時發(fā)生的。與西方現(xiàn)代性的自覺不同，中國現(xiàn)代性的進程一定程度上是一種被動的過程。現(xiàn)代的建立過程，也是傳統(tǒng)價值和美感不斷受到?jīng)_擊的過程，當傳統(tǒng)的美感正無可挽回地喪失的時候，悵惘體驗和挽歌情懷也就不可避免地產生了?！霸谥袊@樣一個后發(fā)的民族國家中，挽歌的美必然與一種對現(xiàn)代性的焦慮錯綜復雜地交織在一起。雙重的文化和歷史因素的疊合鑄就了審美傾向的復雜性。沉迷在‘過往的東西中的小說家們一方面獲得的是易逝以及喪失的深刻體驗，這種挽歌般的悵惘體驗中有一種天然的感傷性和抒情性。”這種悵惘體驗和挽歌情懷在沈從文、廢名、師陀、蕭紅等人的身上有著充分的體現(xiàn)。

沈從文的小說大多交織著對人性的贊美和歷史的憂思。他關于“湘西人性”的塑造是從離開湘西蟄居北京時開始的。在舉目無親、壓抑苦悶的異地，為了尋找精神寄托，他的神思自然地回到了那個他曾經(jīng)一心想離開的湘西。時空的變遷，使得那里的一切可喜可親起來。茂林修竹、清江自流，人與自然和諧地融為一體，天人合一的邊遠小城演繹著最理想、最和諧的人生形式。正因為如此，沈從文一直以“鄉(xiāng)下人”自居：“在都市住上十年，我還是個鄉(xiāng)下人。第一件事，我就永遠不習慣城里人所習慣的道德的愉快、倫理的愉快。”心理上與都市生活的格格不入，使得他雖然身在城市，“卻常常生活在那個小城給我的印象里?！彼偸且脏l(xiāng)下人的眼光來衡量現(xiàn)實的世界，他反復說：“我是個鄉(xiāng)下人，走到任何一處照例都帶了一把尺，一把秤，和普遍社會總是不合?！笨梢哉f，沈從文的創(chuàng)作就是在城市與鄉(xiāng)村兩個世界的對立中建構而成的。

但現(xiàn)實的鄉(xiāng)村世界并非理想中的世外桃園，偏僻的湘西也不可避免地卷入時代的浪潮。《邊城》中的湘西小城，由于現(xiàn)代性的沖擊，逐漸失去了寧靜。作為小城標志和靈魂的白塔，在一場暴雨的沖擊下轟然倒塌。它的消失意味著傳統(tǒng)價值體系、美好家園的衰敗與毀滅。這一點作家有著清醒的認識，雖然他極不甘心于這樣的結局，他一次次試圖重建這樣一種精神的圖騰。如小說中所寫的：“到了冬天，那圯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可是那個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夢里為歌聲把靈魂輕輕浮起的年輕人，還不曾回到茶峒來。這個人也許永遠回不來了，也許明天回來?！卑姿梢灾亟ǎ伤鼤窃瓉淼哪莻€白塔嗎?那個在月下唱歌的年輕人會回來嗎?小說的結尾令人期待又充滿惆悵。

越到后來，沈從文這種憂慮和挽歌情懷越發(fā)明顯。他曾于1934年回到湘西，但往昔的凈土已經(jīng)不在，“表面上看來，事事物物自然都有了極大進步，試仔細注意，便見出在變化中墮落趨勢。最明顯的事，即農村社會所保有那點正直樸素人情美，幾乎快要消失無余，代替而來的卻是近二十年實際社會培養(yǎng)成功的一種唯實唯利庸俗人生觀。敬鬼神畏天命的迷信固然已經(jīng)被常識所摧毀，然而做人時的義利取舍是非辨別也隨同泯滅了?！F(xiàn)代二字已到了湘西，可是具體的東西，不過是點綴都市文明的奢侈品大量輸入，上等紙煙和各樣罐頭，在各階層間作廣泛的消費。抽象的東西，竟只有流行政治中的公文八股和交際世故。”變化了的“現(xiàn)代”湘西，實際上是現(xiàn)代社會的一個縮影，它與沈從文理想中的優(yōu)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相去甚遠。沈從文不無傷感地說：“你們能欣賞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作品背后蘊藏的熱情卻忽略了；你們能欣賞我文字的樸實，照例那作品背后隱伏的悲痛也忽略了?！边@種“隱伏的悲痛”正是對漸行漸遠的傳統(tǒng)美感世界的深深眷戀。

京派的另一個作家蘆焚也自認是一個“鄉(xiāng)下人”，他說：“我是從鄉(xiāng)下來的人，說來可憐，除去一點泥土氣息，帶到身邊的真亦可謂空空如也。假如世界不妨比作曠野，人生也好算作路，那么，我還是帶著這樣一顆空空的心在蕓蕓眾生的路上慢慢走著的人。”蘆焚也正是始終帶著從鄉(xiāng)間來的“泥土氣息”，在“蕓蕓眾生的路上”找尋自己的精神家園。然而當他真正回到記憶中的鄉(xiāng)村找尋自己的精神家園時，得到的卻是“失樂園”的惆悵，感傷也就不可避免。正如蘆焚在《鐵匠》的結尾所寫到的：“這也許是我們回到家鄉(xiāng)去的最后一次。它已經(jīng)不是先前的樣子；它已經(jīng)不能使我們懷戀；那里的家屋和田園已經(jīng)荒棄，那里的高尚的值得尊敬的人為了免得餓死已經(jīng)不得不拋開他們正當?shù)穆殬I(yè)。只有一個印象是我們不能忘的，我們于是開始深深的感到時光的流逝和生命的寂寞。”

蕭紅小說中無處不在的感傷、眷戀、寂寞與惆悵的情調，固然與“她無法戰(zhàn)勝童年的創(chuàng)傷性記憶和不滿于被奴役又習慣于受奴役的女性集體無意識”相關，但很大程度上也與她的挽歌情懷密不可分。她對故鄉(xiāng)淳樸、自然、寧靜、恬淡的田園生活的追憶與眷戀，令人無限神往。但傳統(tǒng)的美感在現(xiàn)代性的沖擊之下，正日漸消亡，只能成為她對生命原初之地的一種詩意懷想。

挽歌情懷的本質是懷舊，是對過去的沉湎與眷戀。沈從文、蕭紅們的挽歌情懷，就深層而言，正是對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文明頹敗的敏銳預感和感傷體驗。

責任編輯：陸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