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夢溪
落葉叢中那幼雛凄凄的啁啾牽動著心弦。
林中啄木鳥撞擊樹干的“砰砰”聲直擊脆弱的內(nèi)心。
天空中排成“一”字形飛翔的大雁低低地哀鳴仿佛在向上帝祈禱。
風(fēng)吹過麥田,指尖在麥潮浪頂飛舞。
她甜甜地笑著,“你長大了”,指尖的觸感告訴他。
木頭的質(zhì)地也是全靠手中的眼睛“看”見的。
天堂是什么顏色的?沒有人見過,也沒有人能夠回答?!疤焯檬鞘裁搭伾摹边@個問題對正常人來說就好像問盲人“你見到過綠色的草地嗎”一樣沒有意義。天堂是什么顏色的,只能說在每個人的心中,天堂的顏色豐富多彩,各不相同。盲人的內(nèi)心世界是充滿色彩的,只不過那是他們永存于心中只有自己才能看得見的色彩。于是,天堂的顏色,也就是他們內(nèi)心的顏色。
馬基?馬基迪導(dǎo)演的電影總是以細節(jié)見長,在《天堂的顏色》中,他多次運用的兩個細節(jié)——鳥與手,很富于意境和人情味。這部電影試圖站在一個盲童的角度,展示他對這個世界的認(rèn)知,并表現(xiàn)他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當(dāng)然,由于角色是個盲人,而且還是個孩子,所以,選擇如何表現(xiàn)他的意識和思想有一定的難度。于是,導(dǎo)演借助了外在的道具(鳥)和盲人自身的特質(zhì)(其他感官特別敏銳)來展示這個善良、自尊、熱愛生命、珍愛自然的孩子的心的色彩。
“鳥”在影片中反復(fù)出現(xiàn),從樹上跌落的幼雛,只聞其聲不見其影的啄木鳥,木匠心愛的木雕鳥,以及結(jié)尾時猶如喚魂般鳴叫的大雁。一切都像冥冥中自有天意,給影片增添了幾分神秘感和揮之不去的宿命感。
在學(xué)校里,穆罕穆德邊聽著鳥鳴邊焦急地等待父親的到來,坐立難安,仰起臉時他一定感受到了太陽的光輝,這就是他當(dāng)時的心情色彩:暖洋洋的金色,甜蜜而焦灼。
突然,他好像“看”見了那只無助的幼雛,他被樹林成群結(jié)隊地望著,他聽見了夾雜在樹木們絮絮私語中驚恐微弱的哀求:“這是哪兒?帶我回家。”他的心仿佛要融化了一般:全是馥郁的紫,仁慈而敏感。
轉(zhuǎn)身時,他“看”見了虎視眈眈的貓。貓說,我聽見了一頓美味大餐的召喚。善良的他頓生勇氣,這時他的心變成了像火一樣的顏色:熱情的斗牛紅,誠摯而熾烈。
自從穆罕穆德回到奶奶家開始,一切景色都是那么和諧自然,他的內(nèi)心就像家鄉(xiāng)澄凈的天空一般:湛藍蔚藍,爽朗而充滿生機。
在片中,他常常能聽到啄木鳥的聲音,他覺得那是他們在跟他說話,他甚至認(rèn)為自己聽得懂鳥語,對鳥的喜愛可見一斑。為什么這個盲孩子是那樣執(zhí)著于鳥類呢?我想是因為他向往能像鳥兒一樣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吧。鳥這種動物本身就被賦予了“自由”的寓意,而穆罕穆德是受束縛的。他不僅受制于父親的野蠻無知和世俗的有色眼光,更主要的是來自于本身——因為沒有視覺而揮抹不去的自卑。他喜愛鳥,表示他有一顆向往自由的心,而自由對于他來說,是永遠無法完成的夢想,是永遠無法抵達的彼岸,是集合了一切最美好的顏色的地方,是天堂。
手在影片中已不僅僅只是起“觸感”的功用了,手即是“眼”,手的每一次撫摩和觸碰都揪扯著觀眾的心。那些充分表現(xiàn)手部動作的畫面時刻提醒著觀眾——那不是手,那是一個盲孩子的視覺。
難忘穆罕穆德在車窗外那只想要抓住風(fēng)的手,盡管他努力去抓了,但手中依舊什么都握不住。他的心思仿佛水晶一樣:透明,簡單卻無法捉摸。同時這個細節(jié)也暗示了觀眾,雖然他想改變命運與自身缺陷做斗爭,可結(jié)局依然悲哀。
田間,新鮮的麥穗迎風(fēng)招展,他的手肆意地觸碰著麥穗,仿佛“看”見了得意的麥子呼朋引伴,堆出了豐收的前景。此刻,他的心洋溢出最鮮艷燦爛的色彩:明媚的檸檬黃,滿足而欣慰。
當(dāng)他的手輕輕地在妹妹的臉龐上摩挲時,他的心映出了田野的模樣:滿是醉人的綠,自豪而充滿活力。
穆罕穆德回到過去學(xué)校做客時,那讀盲語的手“反客為主”,讓所有的孩子都驚異于他的認(rèn)讀能力。此時此刻,他的心靈小屋像一座被玫瑰花叢環(huán)抱的城堡:帶一點點驕傲,但更多的是重回同伴中的自在自足。
“鳥”與“手”的配合運用給影片籠罩了一層淡淡的詩意的哀傷,這也是馬基?馬基迪的兒童影片里特有的氣息。
在木匠那兒,穆罕穆德對奶奶家的思念日益增長,對父親武斷的決定日益理解并接受,他柔情款款地撫摩著木雕鳥,全身心地感受著這個充滿神祗意味的物品給他帶來的安寧,他的內(nèi)心充滿了祥和愉悅的感動:寧靜的白,深情而堅毅。
影片的尾聲,群鳥翱翔天際,穆罕穆德的手出現(xiàn)了圣光。也許,群鳥就是上帝派來的使者,帶走了這個平凡的盲孩子的孤獨卻美好的靈魂。上帝在天堂對他召喚著,安息吧,孩子,回到屬于你的天堂中去吧,在那里,你會看到真正的天堂的顏色。
總體說來,《天堂的顏色》畫面很美,色彩豐富,場景色調(diào)明快簡潔。音樂抒情性較強,各種音響配合也特別清晰,因為這是以盲童的主觀角度來感受的電影,觀眾所感受的世界,其實就是那個叫“穆罕穆德”的小盲童的世界。用“鳥”和“手”的意象表達出一個盲孩子豐富多彩的內(nèi)心世界,《天堂的顏色》可謂是第一個。影片在“平淡之中見神奇”這點上做得非常成功,相較與某些故事情節(jié)人物造型都大開大闔的“藝術(shù)片”,這種細膩真實的電影,樸實動人,浸洇直達靈魂的最深處。
為戲而生,因愛而活
——有感于《霸王別姬》中的“程蝶衣”
聚光燈在小小的舞臺上照亮了“蝶衣”和“小樓”如鬼魅般悠然晃動的身影,舞臺上的大戲已拉開了帳幕,而縈繞在這兩個戲子之間的分分合合生生死死驚心動魄的人生之戲也已露出了它的端倪。
《霸王別姬》講述的是新舊社會的梨園血淚,以及同門師兄弟“段小樓”和“程蝶衣”與妓女出身的“菊仙”之間的感情糾葛。影片將同性戀與異性戀的沖突描寫得細膩婉轉(zhuǎn)凄美動人,展示了人在角色錯位及歷史災(zāi)難時期的多面性和復(fù)雜性。
故事的主角“程蝶衣”,猶如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穿著最妖媚的衣衫,用一生的時間;在愛的迷網(wǎng)中跳著動人的舞蹈。
“蝶衣”一出場就是一個有著傳奇身世的人物,他天生六個手指,被戲班的“關(guān)爺”定義為“祖師爺沒賞飯吃”后,他的生母硬生生地把他那根多余的手指剁去。剁指的痛苦給他的童年抹上了揮之不去的陰影,從此,他幼小的腦海中就埋下了手指被剁時遠處傳來的抖空竹的奇異響聲和那一聲聲京韻十足的“磨剪子來,搶菜刀——”的吆喝。他是個敏感脆弱的孩子,對自己是妓女私生子的出身懷有深深的戒備和自卑。他恨母親,深深地恨,他哭著叫著跑著躲到八仙桌底下,從流血的手指縫中怨恨地窺視她。他的親人拋棄了他,他的眼神從此帶上了深深的悲劇意識和宿命色彩。但同時,他又懷念母親。這種懷念跟恨一樣,也是深深的,這從他燒信給娘報平安時那凄楚無奈的笑中可以看得出來。戒煙痛苦時,娘的形象便從心底浮現(xiàn)出來,他像個孩子般躺倒在“菊仙”的懷里,那眼中流露出的是對母愛求而不得的悲涼。
剛剛踏上梨園路的“蝶衣”還叫“小豆子”,他的大師兄“小石頭”是個典型的“大老爺們兒”,對兄弟講義氣,愛面子,易沖動。他對“小豆子”百般關(guān)懷,使這個失去親人無依無靠的苦命孩子萌生了深深的依戀感,這從“小豆子”給大師兄取暖時那堅定而飽含深情的眼神中就能看出來,那是一種“認(rèn)定了就是你”的眼神,而有這種眼神的人往往缺乏歸屬感,也缺乏安定感和自我認(rèn)同感。
“小豆子”真正迷上了戲,戲曲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聽師父說《霸王別姬》時,那淚眼婆娑只有動了真情的人才會有。也許從那時起,“小豆子”就把虞姬的故事同自己的生命連在了一體,因此,也才能將虞姬演繹得格外逼真動人?!靶《棺印笔潜弧靶∈^”一手成全起來的,自背唱《思凡》后,“小豆子”真的就把自己當(dāng)成了女兒身,一下子就入了境,從此人戲不分,戲里戲外儼然一個女姣娥了。“小豆子”那原本迷惘的眸子突然間清亮起來,好像一顆被當(dāng)頭一棒敲碎的核桃,他就是那桃仁兒,一下子掙蹦出核桃夾子,初試啼聲就是個滿堂彩。也正是因為他對藝術(shù)的癡迷,才可能有破繭成蝶的時刻。
于是,“小豆子”便成了“程蝶衣”。
“蝶衣”成名后,被梨園中的老大“袁四爺”看中。而“蝶衣”心里愛的是同他演對手戲的師兄“段小樓”,對袁四爺“蝶衣”只是懷有幾分敬重幾分知遇的感恩,還有某種同病相憐的體諒。因此,“蝶衣”看袁四爺?shù)难凵窨偸瞧嗥喑?,充滿了小女人式的哀怨的眼神。師兄定親的那天夜晚電閃雷鳴,老天似乎也在為“蝶衣”怒號,“蝶衣”凄楚的眼神默許了袁四爺?shù)挠H近……那是一種怎樣的自虐和自殘!有個細節(jié)給人非常深刻的印象:掀開轎簾時,“蝶衣”癱軟在轎中,眼中滿是恐懼過后的悲涼,還有道不盡的失望——此刻,心愛的人正與別人交歡,而自己的唇上卻殘留著不可饒恕的恥辱……
當(dāng)情敵“菊仙”造訪段府,求“蝶衣”救“小樓”時,“蝶衣”收起他那急切的眼神,壓住心底的妒火,擺出一個女人才有的悠閑傲慢的姿態(tài),與情敵對峙。那一刻,分明就是一個女人對另一個搶走她愛人的女人時才有的神情,而那眼中流露的,分明就是刻薄清高還有冷眼旁觀。對情敵,本著“從一而終”信念的“蝶衣”從未心軟,雖然“蝶衣”心中已隱隱悟出他與師兄是沒有可能“而終”的,但眼中迸發(fā)出的卻的的確確分分明明是“我跟小樓才應(yīng)該是一對兒,你這窯姐來湊什么熱鬧”的濃濃嫉意。
“蝶衣”是個真正配得上“戲癡”頭銜的人,失去了愛情的他,支撐他繼續(xù)活下去的只有戲。然而,時代的車輪拉響了無情的汽笛,“轟隆隆”碾過他的理想國,碾碎了他的京劇他的摯友他的信仰和他的一切,他還剩下什么呢?所以,在面對曾經(jīng)最愛的人的背叛時,那痛,真的是透徹五臟六肺,他悲傷得絕望得只能哀鴻般大喊“我揭發(fā)姹紫嫣紅,我揭發(fā)斷壁殘垣!”只有那一刻,他是清醒的,他用冷艷的雙眸緊盯著這片開在赤裸裸人性上的罪惡之花。在他的近乎癡呆的眼中,我們讀到了他的心聲:對人世再無留念,對愛情亦無眷戀。他的臉被涂上了濃濃的胭脂,可誰又曾想過,在卸了妝的臉上,卻是愛燃盡后留下的滿目瘡痍……在那個顛倒黑白混淆是非的動蕩年代,一把熊熊大火,燒盡了“蝶衣”對世間所有的希望和所有的愛。
相信看過影片的人一定忘不了“蝶衣”自刎前的那個華麗完美的轉(zhuǎn)身以及他那意味深長的最后一笑。蕭紅曾經(jīng)寫道:天空中飛滿鳥,而我掉下來了,我死了。蕭紅的詩仿佛“蝶衣”臨走前的心境。“蝶衣”那虞姬訣別霸王一樣的眼中充滿了無限感慨,“是你成全了我,是你毀滅了我,讓我感謝你,贈我如戲人生”?!暗隆毖鄄鬓D(zhuǎn),蓮步輕移……長劍落地,終于應(yīng)了他一直信奉的那句話——從一而終!
席幕容在她那首《戲子》的詩中說:今生今世我只是一個戲子,永遠在別人的故事里,流著自己的淚……?!俺痰隆弊允贾两K都好似活在戲中,看客已走出了戲院,而“蝶衣”卻走不出虞姬。他對藝術(shù)的追求癡狂熾烈,顛覆傳統(tǒng),超越時空。他的那份愛戀刻骨銘心,顛覆常理,超越性別。
他為戲而生。
他因愛而活。
責(zé)任編輯易 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