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齡
茶話無邊
與或新或舊之友、速還不速之客,在一塊兒沏茶閑話兒,是我的一大樂事。及老而尤以為樂。以談處每在敝室也是齋中,來者咸曰:此也是齋茶話也。
慚愧了。
茶話——名士相雅,茶邊坐了(是謂入局),徐徐而飲,款款而談,祖老宗莊,清虛玄無:高遠超邁,談必名理。此魏晉之尚。叫做清談(又稱清言、玄言、談玄和玄談)。清而盡濾凡滓,玄而了無俗屑,是其最高境界。由是而樹立了超塵拔俗的“魏晉風范”,百代仰羨。當然也有譏其不堪世用、“清談誤國”的。我客戴吾即曾持此論。過矣。這要看怎說么說了。你有老莊之修,玄學之養(yǎng),我愿專局奉請,常來對大家清上一清,玄上一玄,恐不僅可使大家屢獲清享,且敢說對大家的增廣知識、整理面目、滌蕩懷抱、修養(yǎng)人格,多有裨助。誤國者都是濁輩。你看那些貪贓枉法,禍國殃民的腐敗分子,有幾個是清懷潔抱,而不是抱污懷濁的?于是戴吾曰:“說得也是。可惜我沒那學問!”
自唐陸羽(鴻漸)《茶經》始,歷代多有專以說茶的茶話。對它們的作者,我尊之為茶人。這些茶人,博學多文,不慕榮利;懷抱清虛,上承魏晉;興寄泉石,趣鐘靈芽。于茶之產出,之名目,之采造,之水火,之色香,之滋味,之人事,尤其之神趣,說得來精妙入微——清詞清句,清韻泠泠,清風習習,令人情思縹緲,不禁不由,便要隨他神游清高玄遠之境。這種茶人茶話,最饒魏晉清談之趣。哪位有此修煉,致大家如此飄上一飄,再回來赴塵蹈壤,奔名競利,不亦樂乎?
茶話之包容,至為廣大——長林短莽、田陌街衢;古圣先賢、舊雨新知;雅歌廟頌、村戲俗玩……總之天地玄黃,無邊無際,拾起個話頭就是一篇。閑來茶邊嘮嘮,消消俗乏,遣遣凡愁,然后再去勞力勞心,憂國憂民,不亦宜乎?
我積小就是茶話愛好者。先祖父在日,我從之學于藥屋之茶壺茶盅邊。祖父去世,我從外祖父(耕讀終身一老農)學于茅檐下、月明中、地頭上、園井畔之茶罐茶碗邊?!洞蟆贰吨小贰墩摗贰睹稀泛汀对娊洝?,都是兩先生喝著茶,讀讀講講教下來的??上矣讓W輟讀太早,未能多學。祖父為我選取的首本教材是《龍文鞭影》,親戚間都說“深了”,應從《三》《百》《千》開始,唯外祖父支持祖父的選擇。一上手就逗起了我讀書的興趣。原來書中竟有恁有趣的故事;恁可風可效的人物。所以我的幼學一直趣味盎然,至今認為那些指責舊之蒙教有違兒童天性的老先生,偏狹了。
問題在于那些蒙師教法失當,先“開讀”——鐵了心要學生死記硬背,非把規(guī)定的書都背得滾瓜爛熟,“包本”了,然后再從頭“開講”不可。譬如《龍文鞭影》,人家寫書人的用心,就在“趣味”上,通過饒有興味的人物故事,打下些子史知識的基礎。那四字一語的條目,只是人物故事的標題,他卻只教學生死背標題而不講標題下的故事。莫怨子不學,罪在師之迂也。先祖父則兼讀兼講,而且與《世說新語》等書中的故事結合了講。你說哪個孩子不樂聽樂讀?!洱埼谋抻啊放c劉義慶《世說新語》差可并駕,是可以識為“世說體”之上佳讀物的。它和《世說新語》一樣,就是一則一則的茶話,從中可以窺得魏晉清談之趣,在識得許多人物掌故的過程中,領會得一種散淡的,超然物外的茶話精神和為言之道。后來我當了編輯,細細想來,所用的知識,多半還是幼學時和平日閑讀的積累。至今(除了讀書有罪的特殊時期),這兩本書一直在我架上、案頭、枕邊的常備書之列。齋中無客時,我常將書中老友從紙上請下幾位來,茶邊共話。談著談著,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一切的俗悶雜煩,無有于我矣。
茶話喜短,也不厭長。舊時,鄰莊崔橋,有一善說評書的漢子,大家都叫他“茶話崔”。冬閑時節(jié),我莊人常湊集零錢,不多,一天能湊七八角,添幾個菜角子,幾塊面餅子啥的,就夠了。請他在誰家牛屋里,焐上一堆谷糠火,面前一桌,桌上一碗粗葉子茶,把醒木一拍,尊一聲“父老兄弟,諸位明公”,“我這人沒旁的本事,就會受著各位抬舉,跟大家茶話茶話”,喝一口茶,嘴唇吥咂吥順,再一拍醒木,“茶水下肚,茶話出口,今兒接著宴兒(昨天)的說……”他這一茶話,就要茶話二三十個閑天兒連夜場兒。
堂伯母陳王氏,娘家有一姑母,我輩人咸稱其姑姥娘。這位姑姥娘,是內外親族婦女中唯一識字的,能念“書”,即諸家小說(“才子書”)。每冬春之際,堂伯母便要請她來家中住下,念。好幾位嬸子和我輩弟兄,都坐著聽。姑姥娘說,啥叫念書噯,就是學說學說前人茶話。書是寫書人喝著茶寫下來的,我是喝著茶學給人聽的。勿拘啥書,它要不是茶話,早叫人揉巴揉巴當擦腚紙了。我南遷武漢的那年正月里,姑姥娘帶來一本《紅樓夢》,念一會兒,喝口茶,用手巾搌搌眼角兒,嬸子家你一聲我一聲地“喲!”——正做女紅呢,指頭被針扎著了?!澳阏f人家這書是咋寫出來的!這人準有滿心的酸苦事!”嬸子家說。大字不識的村婦家,楞是解出了“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那“味”之所來。這就是茶話的文化效應之民間體現(xiàn)。這書不只是作者在茶邊寫出來的,而且寫了許多茶場面。大觀園里的主子和稍有頭臉的奴才,沒不喝茶的,而且喝得各情各趣。寶哥哥還要求說“女兒”二字時,先要用茶漱了嘴再說。作者還專意讓寶哥哥及其老祖母和姐妹家,到妙玉的櫳翠庵去品茶,把玩了那些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古雅茶器,連那泡茶用的水,都是五年前“收的梅花上的雪”,用一口“鬼臉兒青”的缸,窖藏下來的。非常關緊的是,寶哥哥初露面,無所作為呢,先到靈幻仙子那里,喝了一回叫做“千紅一窟”的仙茶,偷看了十二釵正副冊,在靈幻的引導和親密配合下,試了云雨情。后來呢,釵們在大觀園里,喝來喝去,喝得個“千紅一哭”……
要我說,四大名著之外的《儒林外史》,那真是長篇大書中最得茶話趣味的。吳敬梓先生,實在茶話妙主。人家不講什么“中心故事”、“中心人物”、“貫穿線索”,人家就陪你喝茶閑話兒——豪門公子、酸假名士、宿學大儒、戲子門客、蒿菜市井……無不隨口而出,說得從從容容,閑閑散散,茗馨茶嗅,悠徐雅致,連雨花臺邊的田夫糞傭,都魏晉著。后世之研究者,說這書結構不類。想來令人“后怕”。若非首刻者慧眼獨識,沒請了我們當代一些高其自視的編輯家去審讀審讀,便自家做主,花錢把它刻了,為后人保住了這本傳之不朽、魅力獨特之作。放在當今之“明白家”手里,也就沒了。誰肯花錢出版一本連“結構問題”都沒解決的書呢??扇思覅抢舷壬@書一開頭,就“說楔子敷陳大義,借名流隱括全文”,把個王冕先生請出來,將其書之大義“敷陳”得明明白白的了。全書之旨趣,之“結構”提挈,就在這楔子上。譬如一種傘形物罩吧,其頂端之中心,有一提紐,不妨叫它“頂樞”。這書就是以王冕故事為頂樞,將擬似王冕之清者、次于王冕之清而亦清亦濁者,反王冕之清而通身皆濁者,一罩子罩了。茶邊道來,瀟瀟灑灑,韻味無窮,怎就沒有“結構”呢?只未遵公式,自立一格罷了。它不是尋常意義上的“長篇小說”結構,是一本長篇散話(化)小說,或徑曰“茶話”式小說。它行的是茶邊清談、品藻人物的路子。用現(xiàn)(當)代“長篇小說”的概念去套它,一是套不住,二是沒入趣。要首先承認其結構體式之特殊性及這體式在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中別開生面、獨一無二的貢獻,然后在茶局中對此現(xiàn)象“品藻”之,“清談”之,“審判”之,恐怕就明暢合理得多了。譬如人之說話,能不能讓人饒有興味地聽下去,聽了還想聽,才是要緊處。能達到達個目的,就不存在什么結構不結構的問題。大約如是吧?
民初劉鶚寫的《老殘游記》,亦茶趣盎然之作。單是老殘先生在濟南城里觀光、聽書和后來的入山訪賢這三段,恐今人少有道得出幾分樣兒的。那要生活積累,要語言功力,要學力,要文化修養(yǎng),更要一個清虛淡定的茶話心境兒。沈從文、汪曾棋兩先生,大概是人所共慕的吧?憑啥呢,憑那解渴、消食、除煩、去膩……茶煙兒如縷的茶趣。同樣,沒誰聽說過陳奐生、美食家們的得獎,是做了手腳的不獎之獎。而鄧友梅那《那五》,那《煙壺》,不入茶趣者更無以成之。去今30年前,我在我服務的編輯部里,親耳聽過鄧友梅先生作如是說:“我寫東西,不以為我是在寫什么寫什么了,是茶邊閑嘮兒。大家累著了,湊一塊兒,聽我給嘮一段兒,解解乏,消遣消遣,恢復恢復。就這。”明公之論哪。給累著了的“大家”解解乏,使他們得以消遣消遣,恢復恢復,大概也就是我們常說的為什么什么服務了吧?還沒開口(動筆),先想著如何如何教育“大家”,或者如何如何腌臜“大家”,恐非服務者應取之態(tài)度,好像也與近些年強調的“三貼近”不大“貼近”。
該收了。茶話雖云無邊,這樣信馬由韁,恐無意間招著誰,雖說不多么大是大非,只怕清茶喝成渾茶,鬧出些隔夜茶鹵味兒,敗趣兒。
這也是自家茶修不深,心有雜念的緣故。再喝喝,再練練吧。茶以清為上。以清養(yǎng)清,常喝常練,不要夏興冬廢,堅持四時如一,靜下心來,清啜清品,雜念自會越來越少。卻要提一個醒兒:氣清則性寒,于虛寒之證(癥),不宜。這不是我說的,是茶神陸羽和諸家茶人說的。我那醫(yī)道精深的先祖父,也是這樣教過我的。慎之!
茶與“茶”
“文革”年間,我在我做工的礦山里,膺著“小鄧拓”稱號,被“群眾專政”時,所在班組有湖北省黃陂縣(今武漢市黃陂區(qū))人者,姓黃氏,男,焊工。大家都諧了“焊”音叫他黃陂漢。一“漢”雙關,叫得也妙。
正當三伏天氣,且武漢是我中華四大“火爐”之最,酷熱難當。因而,每日午飯后,照例有一段工時之內的避暑休息時間。由于同樣原因,除上下午各有一次冰飲供應,工棚下另有涼茶之備。棚陰下,避暑熱,喝涼茶,閑說話兒。說是“專政”,大家人味兒卻好,對我沒有“時時刻刻不忘階級斗爭”。
喝茶說話,難免說茶。某日,黃陂漢打一碗涼茶,喝了一口,放在面前地下,拋來一個題目——小鄧拓,你可曉得茶是哪個發(fā)現(xiàn)的?我說應該是神農氏吧。他嗤我以鼻而后說,等于沒說!神農嘗百草,凡和草沾點邊的,都可以說是神農發(fā)現(xiàn)的。繼而當眾宣布,茶是他三爹發(fā)現(xiàn)的,“茶”字也是他三爹造出來的。
眾大驚詫。屏氣凝神,聽。
他從容道,你們可要聽好咧,我們那個塆子,后邊有個土山,大家都到那里砍柴,就都叫它柴山。柴山上的柴里邊,有一種像梔子樹樣的東西,成蓬地長,到了秋天開白花,有點像玫瑰(這正如《茶經》所言:“茶,葉如桅子,花如白薔薇?!薄彩驱S)。有一天,我三爹砍了一擔這東西,扎成草把子,拋到屋頂上曬著。
我三爹那屋是棟老屋,里邊打了撐子:一根立木,頂?shù)轿菁箼_。立木半中腰里橫了一根木頭,兩頭頂?shù)絻蛇叺奈蓍軝_。又用兩條木頭做成“八”字腿樣,頂著立木、橫木的腋夾窩。那年雨水大,七天七夜不能出門。我三爹灶邊缸里的水,三天前就用完了,又不能出去打,雨下得不見縫,箭都射不透。人渴得要死,你說怎么辦?喂,說呀,怎么辦?
見他拿眼瞪著我,才曉得他是問我的。我說你三爹都沒辦法,我更沒辦法。
他道,哪個說我三爹沒辦法?你小鄧拓莫看不起勞動人民。我三爹拿盆子接了半盆屋檐水,一看,喲嗬,這水為什么這個顏色咧?屋是瓦屋,瓦面早被雨水沖刷干凈了。沒沖干凈也該是灰土色,這水為什們么黃里還帶點綠咧?說它臟吧,又透得見盆底……管它的,喝!要死卵朝天,不死萬萬年!才要喝,慢點,一滾解千毒,還是燒滾了再喝穩(wěn)當些。燒了一喝,不得了,奇香透脾!還有點甜。不是直不隆通的甜,是慢慢細細的甜,帶點苦苦的味,陰甜。別樣甜法甜在舌頭上就算了,這甜法甜到喉嚨管還不罷休,又甜到心里肺里肚子腸子里。還有一奇,喝了以后,精神特別好,一夜都沒睡著覺。我三爹心想,這到底是什么神水啊?盡想、盡想。人是一大怪,越是想不明白的越是要想,反正睡不著,不想又去做什么咧,烏黢墨黑,下著雨。你說,叫我三爹不想又去做什么咧?又聽苕了,你說呀!
見他又瞪過眼睛來,我說我叫他任啥也不做,想;聽你話音兒,只差一點兒,就想出門道來了,不想了太可惜。
算你說著了!我三爹一拍腦殼,曉得了,草把子!我三爹后悔得呦——把腦殼連拍直拍,我為什么不早點拍腦殼咧?早拍不早想起來了——草把子,屋頂上曬的草把子!沒有別的,只有它。雨水浸了草把子,我喝的是草把子水!
眾大舒氣。齊道黃陂漢你個鬼喲,你要把人急死了。嘀嘀哆哆說這慢。
他道,說慢了?也不看看這是說什么。喝茶說茶,就是要慢慢細細地說,說快了那還有茶味?況且我說的是發(fā)——現(xiàn)——茶——那不更要些時間?好,略略地加快些——茶就這樣被我三爹發(fā)現(xiàn)了。沒多久,一塆子人都跟我三爹學會了喝茶。起初,都不曉得該把它叫個什么名字,就都叫它柴,把茶水叫柴水。大家又覺得不對。柴是柴,可這柴和那柴不一樣,這柴泡出來的水能喝、好喝;那柴泡出來的水不能喝、不好喝??墒菍嵲谙氩怀鲈摪阉袀€什么,只好先把它叫柴了。叫著叫著,我三爹不留神把“柴”的音略微的叫偏了一點,這一偏,就偏到“茶”上去了。這柴本來就長在那柴旁邊,這叫“物挨物”。跟“柴”音靠得最近的音是“茶”音。這叫“音擦音”,你曉得吧小鄧拓?
我說這個我曉得。
你曉得個鬼!我不說你曉得?
我說好好,你往下說。
他說,這樣好的東西,光有音沒有字,太對它不住。這就該造字了。怎么造呢?一塆人都是文盲。
說到這時候,黃陂漢站起來說我要屙尿了,小鄧拓你先想著,看我文盲三爹怎么造出“茶”字的。
我說我想得恐怕差不多了。他說啊?這么快?不會吧?說說看?
我說你去屙尿,回來再說。
他說你小鄧拓又不老實。我去屙尿,你接著想是吧?不行,現(xiàn)在就說。
我說好好,現(xiàn)在說。眾叫,小鄧拓,慢慢細細地說,說快了沒有茶味。于是我到茶桶那里打一碗涼茶,有一口沒一口地喝著,說黃陂漢哪,你三爹,神呀!
他老人家還沒發(fā)現(xiàn)茶呢,先就造出大半個“茶”字了。黃陂漢說小鄧拓你快點,我憋著咧。眾道小鄧拓慢點,說快了大家聽不清楚。我說我不慢不快地說吧,兩邊不得罪?!憧窗?,你三爹那屋不是棟老屋嗎?里邊打了撐子是不是?撐子是一根橫木一根直木,還有兩條八字腿頂著腋夾窩是不是?上邊頂著屋頂……
黃陂漢站不住了,兩條腿直捯動,說是的是的小鄧拓哎——“木”撐子頂著屋頂……
我說嘿嘿且慢!——你那三爹把草把子往屋頂上一拋——
眾大喊一聲:“茶!——”
黃陂漢身子一抖,“哎呀漏了!”一手捂褲檔,一手扯腰帶,扭頭就跑。工棚下,一陣爆笑,是驚、天、動、地、呀!
也是齋中,諸客無不鼓掌大樂。戴吾曰:“得之矣!我亦黃陂人也。我們這位‘黃陂三爹,其真神農托生,倉頡再世也!”
茶處
喝茶有處。周作人言,茶宜瓦屋紙窗之下。自有他的道理。那自然是舊式瓦屋。在我言來,應該是青磚到頂,瓦頂顏色深于墻色之青而略近于黑,而且點著些苔痕,當最與茶合。我舊家之瓦屋的瓦頂便是這樣,只是苔痕略多了些,而且多了些些瓦松??赡鼙戎苁弦庵械耐呶萋蚤L幾歲。倒是因此緣故,我覺得,更宜乎茶。因為這樣它就更多些清幽古雅的趣味。我家凡六間瓦屋:三間西屋,三間堂屋。堂屋即坐北朝南的正房。在我中州,坐北朝南的房屋未必是堂屋。我家堂屋東頭,便有坐北朝南的三間草屋,喂牛,即稱之曰牛屋;而堂屋則必是坐北朝南的。不論院落朝向如何,堂屋一律坐北朝南,故堂屋有“北堂”之謂。后來到了南方,見此地之所謂堂屋者,不論朝向,雅不以為然。堂屋不僅必須坐北朝南,且必三間。中間當門一間,曰堂。堂之兩側各一間,曰東西間,泛之于不同朝向之屋,則統(tǒng)稱“里間”。里間前壁開窗,即窗與門同一朝向。凡我中州舊式民居,皆如是。秋末,窗糊以白紙。我家瓦屋,唯瓦頂宜觀,墻則只基處有十來層磚,曰墻腳子。其上砌土坯,外以摻了碎草的稀泥抹糊之,有歉人意。紙窗在里間前壁,而里間是男女居室,雅不宜于喝茶尤其陪客喝茶。其蓋“外客不入里間”也如此,便與周氏“茶宜瓦屋紙窗之下”之說頗不相合了。所以我中州鄉(xiāng)人喝茶尤其陪客喝茶,則在瓦屋堂上。堂上,當門墻上懸以高廣字畫,曰“中堂”,中堂兩邊掛對聯(lián)、條幅。其下設條幾,上置撣瓶一,內插塵帚;瓷壇二,內貯茶葉、糕果。客來,請入堂,主東客西,相揖而坐,沏壺斟盅,共話桑麻,其樂何似。庭槐投陰,入半堂之深?;毙詻?,味苦,故其蔭格外幽爽。且能清熱祛火。如此,茶則尤宜夏日之堂也。而我家之茶,則另有宜處,即先祖父藥屋紙窗之下。此屋居庭院東南隅,坐南朝北,謂之“倒坐兒”、“倒坐子”。這里兼做著客屋和我的學屋。家有客來,女者從影門墻西端請入堂屋。男客不入影門墻,向東請入藥屋。藥屋紙窗之下,亦方桌、對椅,桌上亦壺盅常備。更有藥香滿室。早間、晚間,加上日間無病家看病時,我與祖父隔桌相向而坐,聽祖父授書、講書。有病家看病時,我侍于醫(yī)座之側,濡染耳目。客至,先祖父傳語“燒茶”,家母即入廚屋燒水。水開,叔提壺至(茶葉已在壺中),家母以滾水沏之,叔復提壺入藥屋,斟茶(半盅略多),由我雙手奉客。此亦我“學而時習之”的課目之一。客人欠身接茶如儀,必稱“小哥小小年紀,已是這門識禮了!”乃竊喜,退至一旁,或立或坐,聽先祖父與客人同茶共話。主客所言者,多醫(yī)理病例。蓋其來客多為過師求教者。我總要聽到客人告辭時候。故記得些病名、藥用,以及四氣五味十八反乃至若干脈象所征虛實寒熱、難易順逆之大略,至于如今而不忘。我于祖父藥屋茶邊獲教也,多矣!然此茶雖在紙窗之下,屋又不是瓦屋而是草屋了。
外祖父家,向在堂屋待客。其中堂布置,一如上文所言。我到外祖父家,迎接我的首先是一條黃狗。無任何人傳遞消息,它卻知道我來了。未入大門,它便來在面前,歡喜縱躍,將一雙前爪分別搭在我之兩肩,親吻我的下巴和領扣了。接著是表哥、表弟,大喧大笑著,將我和家母擁至太外祖母居住的堂屋,狗總是一隊之前導。待我和家母依次拜見了太外祖母、外祖父、外祖母和聞聲而至的大舅母、二舅母時,它已領得獎賞,臥在西屋南窗外的石榴樹下享用去了。外祖父坐桌東側椅上,太外祖母、外祖母和家母則各取矮腳軟凳,隨意而坐。兩位舅母不坐,見了面,問了好,忙女活去了。兩舅父在地里忙著,總要到吃飯時才能見上;若是忙在園里,我會去看他們,領略一番井園趣味。
大家坐定,表哥(多是三表哥)沏茶、奉茶。茶間,外祖父將一張厚而韌的紅紙裁成寸方,可其方而書以楷字,授予群孫各如數(shù)。此曰“號子”,教我們識字用。各人攢著,隔日一考,按所識號子多少,賞以糕餅梨棗之屬。書寫、分授既畢,外祖父又于身邊墻上,一大幅篆字中堂的右下角,摘下掛在那里的一塊石板——薄,近黑色,如時下16開書本大,外鑲栗色木框——各授石筆一段,命我等于板上默寫所識之字。數(shù)人一板,遠不足用,使用粉筆寫在門板上。太外祖母起而觀之,贊不絕口:“這字,好,端端正正坐著,客兒似的!這字,好,有眉有眼兒的!這字,好,還會對人笑哩!”我笑道:“老姥娘,它就是個‘笑字!”太外祖母即“嗬嗬嗬嗬!笑著好!笑著好!吃果子,吃果子!”捯動著小腳,到條幾旁,自一白瓷壇里取若干糕果出,遍賞之。且有道:“忒甜了,就著茶吃,別甜得到晌午不想吃飯了,餓孬了我兒!”便喝茶食點。太外祖母、外祖父、外祖母和家母,看著我們,嗬嗬有聲。天倫之趣盡于此矣。然后各背《朱子治家格言》一遍,乃得散。
“黎明即起,灑掃庭除,須內外整潔。既昏便息,關鎖門戶,必親自檢點。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器具質而潔,瓦缶勝金玉;飲食約而精,園蔬愈珍饈……善欲人見,不是真善;惡恐人知,便是大惡?!闭f是一遍,背到此處就中了。外祖父乃曰:“此我家柏廬公至明之教,曰勤,曰儉,曰仁善。各須明白,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為善而張揚于人,是為偽善;為惡而僥幸以隱,是為大惡之由。凡我兒孫,行我家柏廬公之教者,必賞,不然則必罰。”外祖父,朱姓,從不稱朱子之名(用純),而稱其號柏廬,且必稱以“我家柏廬公”“柏廬先生”,稱時拱手至肩。而且,頃力踐行柏廬公之教,一年三節(jié)(年節(jié)、端午節(jié)、中秋節(jié)),必多治粉條、豆腐、粽子、月餅,市買爆竹、水陸、糕點諸物,深夜叩門,分饋貧家,并囑以“切勿在意”,更不受謝。有女而無力遣嫁者;則為之置辦箱、柜、桌、椅全副(俗曰四件子)嫁妝:有喪而無力裝殮殯葬者,則為之伐木為棺。而外祖父并非富家主,但一中農耳。其所以有力為此者,全在于自家之勤、苦、簡、修,子弟有教,兩雙舅父母皆駕勤、苦、仁、善之德。喝外祖父家茶,得益多矣!然其家之所居,無一瓦屋,亦無紙窗。冬季擋風,干草塞窗。其真正之蓬窗也。是以我謂,若欲以茶養(yǎng)德,則宜茶于草堂茅椽之下。
父親當兵在外,家無勞力。初,鄉(xiāng)間尚未實行為軍屬代耕土地的制度,故我八歲而知農。外祖父特請人打一略小之鋤,送來為我專用。夏天,荷鋤下地時,學著別人,用一黃泥瓦罐,拎一罐柿葉茶或桑葉茶去。為防潑濺,茶面置一二片樹葉。到地,放地頭,覆整張麻葉于罐上,以防茶水被曬惡了。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实秒y熬,鋤頭向下,栽在那里(以醒眼目,免卻撥叢尋找之功)。跑到地頭,蹲下,揭去罐口麻葉,雙手捧罐而飲。淺嘗即止,不敢多喝,過一會兒還要喝呢。往往喝到第二飲時,有人跑來求飲——他把自家的茶喝光了,說“忘了帶茶”。明知偽言,也不怨他,但指罐處,叫他去喝。剩下不多了,自家再不敢喝??诟缮嘣?,枯腸欲火。乃閉嘴動舌,制造唾液,吞沫壓火,鋤而不止??纯慈思壹娂姟跋律巍被丶伊耍偶奔泵γε苋?,捧起罐來,咕咚咚喝完了它。起身抹抹嘴,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來,不知天下更有何者堪比于此。是以乃謂,茶最宜于曠野赤日之下。此恐周作人氏不曾體味者。
村有靖邦爺者,年年種瓜二畝。瓜將坐果時,于地頭搭一麥秸庵子,作馬鞍狀。庵前更以四柱搭一平頂涼棚。夜睡庵內,日踞棚下,以守望瓜園,以隨時料理瓜事。其有女名描鳳,我稱之以風嬤嬤(ma ma如“馬”音,即姑姑)。鳳嬤嬤按時送飯至園,同時帶茶一罐。靖邦爺瓜底旁,另有一建筑——荊條編就、外覆麥秸的雞窩,狀如馬戲小丑之尖頂帽。有黑母雞將二十余雛,夜宿其中,日間則率其雛沒入瓜地,咕咕唧唧,啄蟲而食。見鳳嬤嬤來,齊自葉叢中鉆出,延頸扇翅,歡呼而至棚下。靖邦爺先不忙著吃飯,捉起茶罐,將面前一拳大之小坑(坑中鑲一小碗)倒?jié)M,于是那一群雛兒,跳躍之,擁擠之,頂撞之,環(huán)坑而飲。靖邦爺這時也動勢喝茶,黑母雞看著他捧起的茶罐,揚頭引頸,“咕咕”不止。靖邦爺便將茶罐捧得低些,送至母雞面前,母雞探喙于罐中,啄上幾口,揚頭向天,吞下。母雞揚頭時,靖邦爺也捧高了茶罐,喝上一口。于是,一黧首黑面,一烏冠墨羽,低昂有致,高下其飲;雞聲咕咕,人聲嗬嗬,群雛在前,嬌女在側,野景在望,瓜香在聞,者般茶況,真移情鐘趣,令人忘形天地也!
茶之處,又最宜夏日瓜棚之下了。
責任編輯易 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