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年前的晚上,我們一家人正在歡鬧,說叨姨們不來家里過年了。自從外公外婆去世, 她們成了真正意義上的遠離故鄉(xiāng)的人,從前別人口中的客人終于變成了真的客人。就連我的母親也漸漸淡出了生養(yǎng)她的村子——事實上,它與四平村相鄰,相隔不過三公里的距離,是我小時候上學的地方,每天往返四次,從五六歲開始。俗話說,爹在,天在,媽在,家在。而這些,都已不在。母親與她的兄弟姐妹之間的關系也就發(fā)生了本質上的變化,像松了繩索的一堆柴火,不再那么緊密了。
母親在電話鈴聲響起過后的尖叫,讓我們顫抖。這才知大舅只剩一口悠悠氣,正打著氧氣從醫(yī)院往家趕。我安撫母親,讓她冷靜、別哭。這些年,她和姨們已經(jīng)用力托舉了整個大家庭,她們如今蓋了寬大的房子,孩子們大學畢業(yè)也都出息了。十六年前,大舅就險些沒了命,他使的耕牛不知發(fā)了什么瘋,一頭轉向他的身體用力抵去。大舅的五臟六腑都受到了嚴重傷害,醫(yī)生下了數(shù)次病危通知。母親帶著我們,找最好的醫(yī)生,獻血,出錢,出力。在大舅母心疼她的小兒子太瘦怕獻不了血時,母親大聲說,這是救他爹的命啊!母親的兒子女兒女婿們都摟起袖子上了,親兒子怎能不上呢。那時,還要到曲靖獻血才能到宣威用血,全家人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硬撿回了大舅一條命。
母親丟下一句話,不是我們不要他,是他不要我們了,由他去吧。轉個身,又說,連個年也不好生讓他過了,眼淚就落了下來。然后,母親就操心62歲的舅舅還沒有往生的老衣老鞋,便帶著我們去街上購買各種用品了。
一間狹窄的店鋪,女主人去趕另一場喪事,在視頻中指揮忙亂的男主人。各式壽衣壽鞋,蠟燭香火紙錢凌亂擺放著,像無序的人生,找不到活著的規(guī)律。這個小鎮(zhèn)里死了的人最后的穿戴竟然都要在這里置辦,然后讓一生的尊嚴在一把火里燒了。
救護車到街上時,母親忙著要看大舅最后一眼,又擔心天氣太冷,怕吹跑了他那口悠悠氣。打電話給姨們,一路的哭聲。大弟用最平靜的語氣說,今年大概是你們不想來過年也必須得來了。遠嫁浙江的四姨,連夜搶了機票,千里奔喪。
救護車停在大舅家門口,兩名護士在忙著最后的規(guī)程。我摸摸他的臉,他的手,冰涼滲過我的指尖,他再也聽不見我們的聲音了。我看過些臨終關懷的資料,希望他可以走得安詳,就囑咐母親不要掉眼淚。如大舅的內弟剛說的話,十幾年前,老天就要收走他的命,是你們全家人用繩子把他硬綁回來,撿得活命這多年,現(xiàn)在他掙脫繩子走了,就安心送他走吧。大舅也常跟村子里的人說,若不是姐姐帶著孩子們救他,他墳頭上的草早就長滿了。
這個年,熱鬧,傷悲,也冷寂。我想去后山看看父親,弟弟們都堅持讓我別去了??窗桑x死別,都已淡然,又有什么能敵過時間呢?一場歡喜,迎來;一場悲傷,送往。中間的日子,大都是自己一個人的悲歡。
大舅家門前的柿子樹上,還掛著很多柿子,就像倔強的大舅。有鳥鵲啄食,歡快而歌,倒像是另一種送行。大舅坐在他的小院子里,編織篾器,不服氣這這那那,也聽不進人的勸導,唯獨肯聽母親的話,舅母搞不定他時,總要打電話給母親。其實大多數(shù)時候也就是女人之間的嘮嘮,母親說一句我又不是還能背著他抱著他,不聽話就可以打他——在電話里笑笑說說,就算是過了。大舅依舊不聽話,他和舅母依舊要爭吵。
屋內,村里幫忙的人聚了一伙,都是族間親堂兄弟和子侄們。大舅躺在一塊木板上,一直張著嘴巴,像是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氣。母親一邊念念叨叨,讓他別牽掛,安心通往極樂,一邊幫他合上嘴巴。反復數(shù)次后,大舅像是聽懂了人間這告別與祈禱的言語。
小舅拿來剃頭刀,幫他修整頭發(fā)胡子。剛從一場車禍中死里逃生的小舅,平靜地在他大哥的身體上進行最后的禮儀。二舅在門外,與一堆火進行對話。每當村里有人去世時,人們就要在門口架起一堆大火,指引飄蕩的靈魂?;鸸庹赵诙藲埲钡哪樕希屓酥挥X得人間的痛苦從出生到死亡,從未減輕過。
2
這些年,我與舅舅們的聯(lián)系,也僅限于有事的時候了。小舅在遭遇車禍昏迷前的幾秒鐘,對第一時間趕到現(xiàn)場的侄女兒說的一句話便是:快打電話給你大姐。身為大姐的我,從19歲工作開始,在處理家族與村中各種事務中,早已鍛煉成了“大哥”。做了11個小時手術的小舅,經(jīng)過一年多的休養(yǎng),身上骨折的地方終于復位了,剩下一些鋼板還在身體里,等待取出的時機。我經(jīng)歷了從醫(yī)院到法院的漫長事務,好在不似從前非要親力親為,因為表弟們長大了,一些決定我可以適當放手。一天天好起來的小舅卻在為沒能辦理殘疾證吃上低保而有些不悅。我曾數(shù)次對他說,不傷在關節(jié)上,你現(xiàn)在能正常行走多好,難不成你希望成為行動不便的人就為去吃一個低保嗎?這些年,不知道是從哪里吹來的歪風,村中很多人都有想吃低保的念頭。他們認為,國家的錢,不要白不要,憑什么某某人可以白吃白拿,還總覺得人家一定是通過找關系得來的。他們一邊羨慕那些不勞而獲的人,又在那些人好吃懶做不思進取時對其充滿鄙視。
經(jīng)過反復的勸導,我好不容易才讓小舅的心態(tài)平和了一點,但他對我卻不似從前那般態(tài)度了,因為他單方面認為,他能成為我的關系戶,只是我不愿意幫他罷了。如今,小舅需要讓我?guī)退鉀Q什么問題,待我提出方案時,他又總是不信,還非要左右再去詢問一遍,才來照做。我已經(jīng)改變不了小舅的認知了,也包括小舅之外的長輩們的認知。我在他們身上看見的堅硬與固執(zhí),曾灼傷過我無數(shù)次。在我未成為神經(jīng)病之前,我已經(jīng)慢慢改變了自己。
現(xiàn)在,我秉持遇見任何事情,做到盡力便是問心無愧的心態(tài),但在面對生我的母親和我生的孩子時,我還是希望自己能多做一些。為此,我找到了一個試著改變母親認知的辦法,就是用講故事的方式。我把我要達到的目的,鑲嵌在一個個虛構的故事中,用力去贊美或是批評。等我下次見到母親時,就會有些驚訝地發(fā)現(xiàn),70歲的母親,還真擁有超高的悟性,真是把活到老學到老一直踐行著的人。我一直在想,如果不是因為出生在大山的貧窮之中,憑著她的學習能力,她一定會擁有一個遠大的前程。而對于孩子,在他上大學后,倒更多是他在提高我的認知。
母親是外婆的五個女兒中嫁得最近的一個,又是嫁到了外婆身后的家族中。也就是說,我與外婆同姓。外婆對母親的使喚,也就有了最大的方便。這許多年來,母親就像是外婆在無意之間選定用來抱窩的母雞,她得拼命護持著身體下面的蛋。即使代替外婆完成一些孵化的任務了,對幼年與成年的雞崽,以及雞崽們的雞崽,都還有種天然的使命與情感。且她的這些情緒絲毫未差地種植在我身上,讓我跟她一起成為了他們翅膀上的一根羽毛。
小舅有一身手藝,土地上的活兒在他這里都是小事,他無師自通地學會了磚瓦匠、篾匠、石匠、鞋匠的手藝,只要不用他讀書識字的地方,他都能摸索出一條通道。所以,當他要求他的兒子們好好念書時,嘴巴就自然短了一截,抬出我們當榜樣的聲音也越發(fā)小了,最后就只能由著他們去。如我母親常說的,雞有雞竅,鴨有鴨竅,殺豬殺尾巴,人終歸會找到自己的歸宿。事實上,讀書是唯一的一條路這一觀念,在廣大的農村里也早被社會的多元化解構了。小舅和孩子們在土地和土地之外的努力,讓他的家庭一直殷實,通常不用旁人太多關照。
而二舅卻是一個麻煩不斷的人,他就像長在這個家庭身上的一直在流血的傷口,單方與偏方用盡,還不見長出一個完整的疤蓋。
在大舅家寬敞的院子里,我叫了一聲二舅,他在火光中“嗯”了一聲,又回到火光中。在明明滅滅的火光中,我想起這么多年與他的對話方式。眼前這一聲“嗯”,溫柔中的悲涼,讓我的眼淚不自覺地流淌出來,灑在黑暗中,成為看不見的傷心。不是為大舅的離開,而是為二舅的活著。
好幾年中,一看見他的來電,我的心就揪了起來??偸侵v著講著,我就忍不住提高聲音分貝,生氣,憤怒,甚至歇斯底里。掛斷電話,就著未消的余怒,想要尋找些安慰,一轉身就把這種情緒傳染給了我的母親。然后,我母親就會騎著她的小摩托車直接找上門去,把她的怒氣替我還給制造這情緒的主人。唯有這樣,我們在這閉環(huán)的親情里,才有了一個實在的落點。然后再去尋找一種最合適的解決方案。
簡單和粗暴,成了我對付二舅唯一有效的辦法。天上雷公大,地下母舅大,這是我從小就懂得的道理。它是來自母系應有的尊重和孝道,從貴族到民間,千年不絕??墒俏覜]有辦法用恭敬的態(tài)度來面對他,仿佛我們之間配不上使用那些字句。
每當我的來電顯示是村支書和班主任的電話時,我就知道是我的二舅又惹事了。這一次是他掀了圍墻,下一次是他對抗檢查,再下一次有可能是他口出狂言惹了糾紛。經(jīng)常是這樣的,事情不到萬不得已解決不了的時候,我的電話也不會響起。在人們眼里,我是二舅的“靠山”,找到我就是找到了解決問題的突破口。我可以腦補我二舅毫不服軟地對人家說,你們有本事來抓我嘛,不到半路,我家外甥女就會找人把我放出來的。這種話,別人給我轉述過多個版本,仿佛我有通天的本領。
那一次,我遠在歐洲,黑夜中響起的電話讓我驚心動魄。我忘記了時間差這個概念。村主任在電話里說,你二舅用大鐵鍬掀翻了公共區(qū)域的圍墻,還辱罵我家的祖宗八代,我們正打算向派出所報警。隔著大洋,我都還能感受到他被點燃的怒氣,正像火一樣躥騰。他克制了一下語氣,說,這一塊又臭又硬的石頭,非要讓他去蹲一下派出所,要不就真是無法無天了。
而我也只能一邊說著道歉的好話,還要一邊在心理上充當二舅的同謀,盡力說一些安撫人心的好話,希望他們多擔待。我知道,在一根筋的二舅的那里,我至少還需要另一根筋的輔助才能應付眼下的局面。我爸說過,親人是用來護持周全的,無論犯了多大的錯誤,都要想辦法用力解決和托舉,這才是親情的意義。要不,人間多寒涼呀。為此,在親情這里,我變成一個毫無底線的人。這種無底線也常常讓我負累和疼痛,可是我沒辦法選擇親人。
接通二舅的電話。他像是早就預料到我的介入,用最大的力氣義憤填膺地說,他們霸占了我的地盤,即使是做公共服務的事情,也應該征得我同意,但沒有一個人跟我說過,就想在我的地盤上建起圍墻。若不是今日放羊經(jīng)過,我還不知道他們這般欺負我呢。他覺得他的私人尊嚴受到了權威的挑戰(zhàn),自己占了理,別人不拆除,他就自己動手硬拆。聽上去,并非二舅無理。
我能想象,雙手只有三個手指的二舅,拖著殘缺的身體,要下怎樣的力氣才可以破壞現(xiàn)場;待人發(fā)現(xiàn)的時候,又發(fā)生了怎樣的阻撓和沖突。在他居住的村子里,我常常聽到這樣的言論,他之所以沒有挨打,是因為看他姐姐們的面子,尤其是他的二姐和二姐家的孩子們——說到底還是把最大的影射指向了我。我的母親,正是他的二姐,而我是二姐家最大的孩子,一直在做著老大的樣子。
我的二舅在電話里痛訴他們怎么不公平,那些黑心爛腸的人怎么魚肉別人和自私自利。我反問了他一句,這是要把所有的好處都給你,你才覺得是公平嗎?二舅的口氣又大了,他說,我才不稀罕,他們以為讓我吃個低保就是對我最大的恩惠了嗎?這是國家的政策,他們不讓我吃,才真是犯了王法呢。緊接著他又列舉了一堆以他的認知和視角看見的“事實”,盡可能地把他讀過的那幾年有限的書,應用到大道理上面。他說得條條都像是有理有據(jù),倒是顯得我一點沒體察到他所受的苦。我好言相勸,他聽不進一句,只顧著在電話里痛罵,而把我當成傾倒的容器。我只好把心一橫,問他是不是真要到去派出所的那一天才甘心。沒想到我的二舅對我亦是用了強硬的態(tài)度,他說,有本事你就讓他們來抓我呀,我就不相信了!
恍惚之間,我像是看見一個人赤手空拳在空氣中揮舞著,不知道他想抓住什么。我握著電話,一時沉默了。而我的沉默像是縱容了他表達不滿的欲望。他說,上面來檢查,他們就要求他在新房子里懸掛上窗簾,人都還沒去住,浪費這個錢干嗎?如果他去住了,又有他的一群羊住的地方嗎?這就是典型的形式主義。我說,國家給你建了房子,只是讓你掛塊窗簾,這也算為難你嗎?你實在沒這個錢,我轉給你,或是讓我小弟來幫你掛都行啊。為這件事,他又跟人家杠上了。都說基層工作難干,就是因為有我二舅這樣的群體存在。可是,我又能為他做些什么呢?
我母親常這樣罵他,廁所里的石頭,又臭又硬,我不敢罵,但我真是這樣的感覺。無論跟他說什么,他都首先就擺出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掛個窗簾又不是什么大事,干嗎要為難別人的整體工作。他說,是他們先為難了我,這一次我就要為難他們。我的頭一下又奓毛了。我說,二舅,你能不能換一種合作的態(tài)度呢?換作你去當村委會的領導,下面的人都這么干,還怎么實現(xiàn)村里的治理?
說了半天,我的腰和頭都開始隱隱作痛了,他還是一副老子天下最有理的態(tài)度。在我的心底,涌起了一種巨大的悲涼和憤怒,這激發(fā)了我最強硬的態(tài)度。我說,你的三個孩子不要我管了嗎?你能不能不要讓人那么操心?他說,你不管就算了,有其他人會來管,其他人不管,也還有國家會管。
電話掛了,我感覺自己也掛了。一想起自己操碎了的心肝,整個人都完全不好了。他們,是外婆外公心里永遠的痛,是整個大家庭心上的傷口。外公臨終前交代過我,他最不放心的就是二舅一家,讓我把二舅的三個娃管好帶好。老大出生時,外婆還活著,心肝命根子地帶,只有吃奶的時間才讓智障的舅母喂奶,其他時間都是放在自己手心里。老二有先天性心臟病,又得過過敏性紫癜,每一次都是我出錢出力送去的醫(yī)院。老三生下來就下了病危通知書,全家人從死神手里把他搶了回來。
我把這些疼痛背負在身上,努力修補一切不完整,以讓外婆外公在天堂心安,讓我的母親不再那么操心。孩子們尚未成年,二舅就說不用我管了。我知道,我不敢順著他的話說好呀,因為我無法做到安心地放手。面對這樣的一個二舅,我就像懷抱一塊巨大的石頭,一不小心就砸到了自己的腳趾頭上。我疼得抱起腳桿鬼喊辣叫,但還是要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去。
我知道,我的母親一定會風馳電掣般騎著她的小摩托奔到二舅的門上,質問他是不是翅膀毛真硬了?他一定會扯著他被怒火燒得變了形的臉,吃力地辯解,然后又在我母親的強硬中沉默。通常,他沉默了,就算是服軟了。想要從他的嘴里聽到一句軟話、好話,比登天還難。我們都認了,這打斷了骨頭還連著親的血緣,沒得選擇,沒得商量,沒有底線。
好到?jīng)]有底線,這是二舅的姐姐妹妹們對他的態(tài)度。四個姐姐,一個妹妹,四面八方的愛,一年四季的情,像一條永不斷流的河。二舅大概是知道的,這也成了他腰桿硬朗的最大底氣。所以,他能在任何時刻,都做一塊石頭。這塊石頭,我覺得越來越像一塊惡浪石。村前的大河漲大水的時候,會沖下無數(shù)大石頭,石頭站在惡浪尖上,洶涌而去,留在合適的灘涂上。河水清澈時,它們又成為了河床中的風景。無數(shù)的惡浪石躺在河床上,成為小伙伴們的玩具,一些用來尋開心,一些也在不開心時被用來威脅別人說,等下我撿一塊大惡浪石打死你。這個夜晚,我被二舅的大惡浪石打了個半死,已無心看任何一條河流的風景。
而此刻,他佝僂著身體在添火,向他死去的大哥作最后告別。除了能生一堆火,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么。我的母親和姨們堅定地與他站在寒風中,一面被火烤,一面被風吹。
3
那些年,外婆為了幫二舅娶上一房媳婦,南山北山,河東河西,卻是踏破鐵鞋無覓處。記得有一次,外婆從很遠的山路上回來,坐在我家門口的小凳子上,她脫掉鞋子,露出被纏裹過又放開的一對解放腳,對我輕笑著說,為了給你二舅說個媳婦的事,你看,外婆真是把腳都走大了。那是外婆聽說三十里開外的大山上有一個雙腿殘疾的姑娘,外婆想去看看,是否有娶回來的可能。結果外婆帶著滿心的失望回來了,那個姑娘連移動一步都要專人伺候,外婆說無力再搬回一座大山。
我仔細端詳著外婆那一雙腳,與奶奶的完全不同,一些看得見的傷痕,在歲月中變得輕微了,卻也提醒著它們存在過。奶奶的三寸金蓮要躲在閨房里洗,不能讓別人看見。奶奶就羨慕外婆可以走那么遠的路,見識過更多地方。她們隨口就說出了那個順口溜:腳大江山穩(wěn),腳小遍地滾。那時我的腳已經(jīng)長到能穿上外婆36碼的鞋子了,她們倆笑我是個大腳婆,要是放在從前肯定找不到婆家。那時我還在上小學五年級,找得到婆家與找不到,跟我沒有半毛錢關系,我的心思不在這個上面,更不在二舅能不能找到一個媳婦上面。
到了婚娶年齡的二舅不僅殘疾,更是一無所長。想找一個正常的姑娘,已經(jīng)全無希望,外婆走了很多路,村村寨寨去尋訪誰家有不正常的女子。只要人家愿意,似乎都能配得上二舅,瘸的傻的瘋的,都可以。外婆希望二舅能生養(yǎng)一些孩子,在她百年之后他能夠老有所依。但一直沒碰上對眼的,要么人家看不上二舅,要么是外婆有些猶豫了。二舅在這件事情上,從未有過一點自己的態(tài)度,完全是依了父母之命的樣子。
我能清楚地記得,外婆在那兩年中像一個失心的瘋子,心心念念在她的二兒子娶媳婦的事情上。她找尋,她發(fā)動親戚們找尋。山路彎彎,折磨著外婆佝僂的身體;流水潺潺,照見了外婆緊鎖的眉頭。終于,外婆的誠心感動了上蒼。有一個不正常人家的不正常姑娘,愿意跟著外婆回到家中。那一家的父親酗酒、家暴,生養(yǎng)了一窩女兒,只有一個正常,而她們的母親或許是在一場家暴之后投井死了。每一種傳說都像風一樣,東南西北亂吹一季,誰也不知道真相。其實,知道真相也毫無意義。最好的結果是,她與外婆結下了婆媳的緣分。
沒有婚禮,沒有儀式,一個瘦小、膽怯、有點癡呆的女子就這樣做了我的二舅母。我從未關心過她有幾歲,見了面叫一聲二舅母,她便高興地叫著我的小名,我便自然覺得她是長輩,是比我大很多歲的人。外婆悉心教她做家務,種菜,使針線,她們彼此都很吃力,但每天都在繼續(xù)。我沒有問過她的年齡,直到她不幸死去的時候,我才知道她僅比我大一歲。我抱著她的只有一歲的兒子穿著孝衣跪在靈前,為親人的死,為生命的痛。
外婆在去世之前,臥躺在床多年,虧得她翻山越嶺找來的這個女子的照料。愛出者愛返,二舅母喂外婆吃飯,幫外婆翻身、擦洗,作為智力障礙的人,她沒有嫌棄別人的能力,但在這種時候,她身上包裹著的殘缺倒成了生活中一絲光亮,照亮了外婆更加殘缺的生活。母親常說,這怎么就成了外婆最后的福氣了呢?說著說著母親就會哭起來。許多人說,久病床前無孝子,但二舅母是外婆的孝子,一日三餐,她沒有嫌棄過外婆的不能自理。一生勤勞沒休息過一天的外婆,到了可以停下來的時候,卻躺在床上了。我每次去看她,渾濁的眼淚從外婆眼角滾出來時,我都會抱著我的孩子,祖孫三人哭成淚人。
外婆的一生有一個巨大的痛,而那個痛就外掛在她的身體上,讓她坐臥不寧。其他的孩子都好腳好手,他們都跌跌撞撞長大了,唯有眼前這個面目猙獰的二兒子,外婆是虧欠著的。我聽見過她無數(shù)遍地懺悔,要是當年她背著他去地里摘豆子,不要讓他獨自躺在火塘邊的小床上睡著了,那她就會有一個好腳好手的二兒子。外婆的痛在時間里榨干了她的眼淚,她說這話的時候,已經(jīng)不再有悲傷的情緒,她用一生來償還著她的錯誤。
當摘豆子回來的外婆,看見自己的孩子掉進火塘被火燒得面容模糊的時候,她一定瘋了。我知道,任何語言也不能描述外婆的悲痛。撿回一條小命的二舅,五官都不在正確的位置,都沒有正常的形狀,臉和胸擠在一起,也沒有了脖子的位置。無法閉合的嘴巴一直流著口水,口水順著下巴流到胸脯上,他努力控制,卻總也控制不了。他的身體常年攜帶著腐朽的氣味,每呼吸一下和吞咽一下,都顯得十分費力。外婆的心隨著兒子的每一個動作而抽搐,還要防范其他孩子對這個孩子的言語傷害。自己生養(yǎng)的可以說教,那別人生養(yǎng)的就無法管教了。二舅出去受過多少傷害,只有他自己知道。
外婆可以不讓其他孩子上學,但她堅決地讓二舅去上學??墒?,小學畢業(yè)也不能升上初中的二舅還是輟學了。放羊,成了他的一條活路。起初,那些羊像是會欺生一樣,放了一年都還沒有一只羊愿意下崽。我母親信奉世界萬物的奇特現(xiàn)象會對人的未來有所指引,或許這是最古老的天人合一的思想吧,也談不上是迷信。有一次,二舅去山上放羊,看見一堆蛇,好奇心讓他用鞭子去扒開它們看。他興致勃勃地向母親講,那是四條蛇堆在一起。我母親說遇到這樣的情況應該堆起一堆石頭,并且石頭要堆得比蛇堆高,這就意味著這戶人家要發(fā)財了。外婆說二舅的羊群不發(fā)就是因為他遇見好的機會沒有把握住,她每每說來,一邊像正經(jīng)說事,另一邊又像是講笑話。那些羊硬是養(yǎng)了好幾年,才跟二舅的情感密碼連接上,終于有了小羊崽們連接不斷地出世,也才有了二舅逐漸好起來的日子。
有一個早晨,我忽然有點想二舅了,就給他打了電話。像往常一樣,他接通電話第一句就是:你要咋說?我無法對他說,我想你了,這樣的話不適合對一個像石頭一樣的人說。我就問他身體怎么樣,問他錢夠花嗎?他家老大已經(jīng)大學畢業(yè)了,正在參加各種考試;老二正在上大學,考上的是免費師范,花銷不大。二舅說最近老二要學車。我擔心她沒錢,就說我可以轉過去給她。二舅說,我已經(jīng)賣了三只羊,一只賣給村中某老人的生日慶祝時用,3246元;一只賣給誰家過節(jié)殺吃,2830元;還有一只賣給了山上的人家,2480元。如今,二舅的羊群就是他們家的銀行,孩子們長大了,他已經(jīng)不再是貧困人群中的一員了。據(jù)我母親說,有一次他跟另外一個村放羊的人在山上遇見了,還互相比誰的錢多。他從兜里掏出一摞厚厚的現(xiàn)金,迅速就把對方比下去了,而且他還可以比孩子,他的女兒們都是大學生。
外婆說過,過日子的時候,要跟不如自己的人去比,心里才會平衡;而做事情的時候要跟比自己厲害得多的人去比,才會進步。她就是用這句話哄大了她的八個孩子,又哄大了我們?;蛟S那另一個放羊的人,就是二舅心理不平衡時的參照物吧,他總是要找一些辦法把對方比下去,帶著他自以為是的小自豪進入下一個明天。我是見過二舅教育他的孩子們的,我和我的弟弟妹妹在二舅那里,成了她們學習的榜樣,仿佛我們一直在向她們投射著絲絲縷縷的光。
在外婆走后兩年,二舅母就走了,那時孩子們都還很小,一大家人用懷抱捂著我們共同的悲傷。大大小小的驚險事故,無數(shù)次發(fā)生,又無數(shù)次撲滅。仿佛在生活面前,我們最后都成了贏家。老二的過敏性紫癜發(fā)作的時候,小縣城的醫(yī)院已經(jīng)不收留她了。小舅抱著奄奄一息的老二來找我,我急忙把車開到另外一個城市的醫(yī)院,才撿回她一條小命。也就是在那一次,我們才知道老二患有先天性心臟病。為了不錯過她的最佳治療時間,我又帶著她踏上了前往昆明的求醫(yī)路。
許多年后,這些當年艱難的經(jīng)歷,都可以忽略了??匆娝】党砷L,甚至還帶著母親和姨們身上野草般的韌性,我就無比開心。高考分數(shù)下來的時候,我建議她報一個免費師范,她輕微地抗拒之后就順從了。二舅的家庭需要一種支撐,而所有人的支撐都不及自己人的支撐來得堅實,她必須擔起這個擔子。
那一年,網(wǎng)絡上的“二舅”“隱入塵煙”的時候,我想起了我的二舅,無數(shù)悲苦人的生活,都縮在一個叫“二舅”的人生里,誰又沒有一個這樣的二舅呢?他們都值得被討論,被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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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舅靈前,四姨的眼淚最多。她說,遠嫁是一場豪賭。她不是輸家,更不可能是贏家,太多的辛酸都被她獨自消化了。一個個女兒身,像頑強的野草,搬運到不同的土地上,長成不同的莊稼。好在,外婆強大的基因下,那些本性具足的品質,在困厄中能為自己找到生命的光亮。我的母親、姨們,以及我自己,都是如此。
最近幾年,我愛上了焚香,穿過青煙裊裊的世界,我總是想起我的外婆。外婆為了全家人的生計,山里的,河里的,地里的,想盡了一切辦法。種植煙草、蔬菜、糧食,紡線、織麻、制香,外婆沒有一刻是閑著的。外婆制的香,好看,好聞,有多少就能賣完多少。有一回,我問二舅能找到外婆制香的原材料不,他說可以找到,但是太麻煩了,還反問我,社會都進步了,你怎么還不進步呢?到處都有賣的,還想這些原始的事情。叨叨叨,他用長輩的語氣說教了我一通。我無法讓他明白,這是我想念外婆的一種方式。其實他放羊的時候就能遇見松香、箐香、羅漢香等,只要留心,隨手就能采到。但他就是不愿意,反而一再地說我不進步。
十分鐘之后,我再也沒有耐性說下去,想起小時候跟他耍賴時用的招,就對他說,我不管,就要你幫我采集這些原材料,我就是為了好玩行不?忽然,他的態(tài)度也轉了個大彎,仿佛我還是從前那個小女孩。他說你要早說為了好玩嘛,沒事兒,那我去山上幫你弄。掛完電話我就內疚起來,想想這真不算是什么正經(jīng)事兒,在我二舅的生活面前,不值一提。
已經(jīng)有三四年時間,我沒有接到村里向我投訴他的電話了?;蛘哌€有另外一種可能,我曾對向我投訴他的這些人說,你們可別跟他計較,你要計較了,那你不就是還不如他了嗎?我的話有點像山上的大草烏,我母親說,會鬧人的??傆X得,人間的慈悲,不應該在嘴上,在紙上,而應該落在實處,更在于對不如自己的人所給予的關照和仁愛。
孩子們漸漸長大,羊群也在壯大,二舅的生活正在一天天向好。我似乎理解了外婆的苦心,更加明白了養(yǎng)育孩子是為了給明天一種希望。只要是帶著希望的生活,再苦再累,都還有奔頭。人的一生,大致可以分為三節(jié):少年、中年、老年。如果在這些節(jié)點,能有父母的依靠,子女的關心,就不至于是太糟糕的日子。外婆吃了太多苦,也是隨著孩子們的長大成人,才終于擺脫了被人欺負的日子。那些母親和姨們講起來都會哭泣的日子,屈辱、無助、悲傷,她們都一一經(jīng)歷過。母親說,她去分糧食的時候,有一只大腳總是和糧食一起上秤,她反抗,她被打。她永遠記得這些丑惡嘴臉,即使到了最后那個人連好死的下場都沒落得的時候,母親也依然沒有放下她的仇恨。所以,外婆堅決把在外工作的外公拽回家里,那是一種以死相拼的堅決。成了村夫的外公,一生也沒有放下愛讀書的習慣,他揣著書生和農民的身份,過起了別扭和撕裂的日子。
讀書沒有多少用處,這大概是外婆在外公身上看見的,他既不能保護在困苦中生活的妻兒,也不能為家庭增加多少收入。我從小聽到外婆說外公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又在念灶王經(jīng)了——或許在外婆看來,外公讀的那些書都不及灶王經(jīng)對她的庇護更多。他們之間形成了奇怪的相處方式,外婆主外主內,外公主內主外,順序不一樣,產(chǎn)生的結果截然不同。孱弱的書生在野蠻的土壤面前,終是力有不逮。外公在外婆這里,只可能成為一個歸順于生活的人,他不得不承認“百無一用是書生”的現(xiàn)實。
二舅母走了,十年之后,外公也走了。至于好不容易才娶上媳婦的二舅,沒有人想過他應該續(xù)弦這個問題。然而,有兩年卻傳來了二舅不少的花邊新聞。有人說有一個帶著孩子的女人愿意跟他過日子,好手好腳的一個正常女人,真不知道人家圖的啥??墒?,二舅卻變得異常清醒。從當年死活想生一個兒子,到現(xiàn)在嫌棄一個女人帶著兒子來依附他。二舅說他將來蓋不起房舍,為這個兒子娶不來媳婦,他沒法收留那個女人。這些鑿鑿之言,真能從我的二舅嘴里說出來?如果真是,那就當他是一棵晚熟的莊稼吧。后來,東風西風又刮了好幾陣,二舅續(xù)弦的事情終是沒聲沒響了。
母親說,二舅現(xiàn)在迷上了手機,不放羊的時候就在家里玩手機。最開始的時候沒有經(jīng)驗,某一個月竟然因為刷視頻交了七八百的話費。這點錢,都疼到了母親和姨們的身上。風吹草動,二舅的姐姐們都能感知,這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血脈,無論在何時,都是無盡流淌的河流。
慢慢地,我也開始有些理解二舅了,甚至覺得他的不可理喻也變得意味深長起來,他要反抗的,不是別人,而是他自己。也唯有親人之間,才能在大多數(shù)時間成為彼此情緒的載體。終是,我們都來過了,我們在血脈里互相傷害,又互相擁抱、致敬。
5
柿子落了,明年還要爬滿枝頭,我的大舅從此就不來人間了。而我,隨著親人們一個個離開,也將成為真正的客人,這片土地上的客人。其實,大舅也是土地上的客人,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土地上的客人。在尚未閉上眼睛之前,我和我的二舅、小舅、母親,還有姨們,都要在各自的土地上守好自己作為客人的本分。
我想,只要是有盼頭的生活,都是值得一過的。我們都在屬于自己的生活中拼命,認命。如此,我也不想為我的舅舅們唱什么挽歌了。我們都是在外婆的教導里,站著求生的人。一些堅硬注定會戳傷別人和自己,可是除了堅硬,還有什么更能保護我們這身脆弱的軀殼呢?
大舅的肉體還停放在家里,蛇年二月初三,正是立春日。春天,從未對誰缺席過。一聲驚雷,挾裹著閃電,劈開雨的來路,大地與河流,群山與云霧,它們開始翻滾著生發(fā)萬物的雨露。在雷聲電閃中,我一次次地在心中回放著二舅如雷的語氣,與他眼前的沉默,這構成了大舅生命的句號與嘆號。
送別大舅,像是對我母系的來路作了一次更清晰的回望。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我們在同源的活水中,日夜奔流,至小溪,至大海。所來所往,皆有自己的相。諸相流傳,如來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