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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上車,網(wǎng)約車司機就讓我煩透了。明明說好上午九點來接我的,可到了九點半,我打他的電話,他仍然說還差一個人,仍然說那個人已經(jīng)從尖山乘面包車上來與我們會合,出發(fā)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一個小時了。我說:“從尖山進城也就是半個小時的事,你催催嘛?!庇诌^了半小時,我再次打他的電話,他還是說:“那個美女已經(jīng)從尖山出來一個小時了,馬上接上她,就來接你?!?/p>
“你的手表出問題了吧?”我半開玩笑地說,“她就是走路也該走到城里了,你怎么吹牛也不先和牛商量商量!”他在電話里笑,說:“大哥,理解理解吧,干我們這行真不容易,經(jīng)常讓人放鴿子,實話對你說,今早我已經(jīng)被放三次了,目前真的還差一個人?!?/p>
“那好吧!”我說。又等了大約一小時,終于接到了他的電話,他說他在故意居小區(qū)門口等我。我拖著笨重的拉桿箱出了小區(qū),按照他說的停車位置找,卻怎么也找不到。我打電話:“你確定已經(jīng)到了故意居了嗎?”他說:“你老不下來,我被交警轟走了,你知道的,那兒不能長時間停車,我現(xiàn)在得轉(zhuǎn)個大圈,重新繞回來?!庇诌^了大約二十分鐘,他還是沒到。我又打他的電話:“你不會堵車了吧?”他說:“你猜得很準。”
沒辦法,只能等。好不容易,他來了。探頭往車里看,卻只有一個乘客在副駕坐著。把拉桿箱往后備廂里放好,上車,問他:“不是說最后一個接我的嗎?難道他們都放了你鴿子?”他說:“不存在,我讓他們都在小區(qū)門口等著,馬上就去接,接完就出發(fā)?!?/p>
坐在副駕上的是一個中年女人,穿一件灰色毛呢大衣,短發(fā),耳朵上有兩個很大的墜子。我一上車,她就扭過頭來對我說:“我已經(jīng)在車上待了兩個小時了,他拉著我滿街跑?!?/p>
“什么情況?”我問。
“他一直打電話聯(lián)系乘客,好像真的被放了鴿子?!蔽覀兘徽剷r,司機確實也一直在打電話。
車開到一個公共廁所外面,他踩了剎車,又拉了手剎,對我們說:“大哥大姐稍等我?guī)追昼?,我回家拿行車證,昨晚換衣服時不小心落下了。”前排的大姐笑笑說:“你不是已經(jīng)拿了嗎?剛才?!彼緳C說:“剛才沒找著,我讓媳婦兒幫我找了,我這就回去拿?!?/p>
停車的地方是一個剛拆違拆出來的公共停車場,所有跑客運的小型車輛全都停在這里,司機們通常就跑到路邊去招徠生意。坐副駕的大姐說:“我們果然上當了,這樣的車,還真坐不得?!蔽艺f:“大姐為什么不坐飛機去昆明?”她說:“飛機也難等,誤點也是常有的事。不都說現(xiàn)在流行的商務(wù)車坐著很舒服嗎?所以我就讓一朋友為我介紹了這個師傅?!?/p>
商務(wù)車的確比之前那些跑“黑運”的小轎車舒服,空間大,座椅寬敞,行走在高速路面上,平穩(wěn)有如火車。我的朋友也說商務(wù)車很方便,從南廣出發(fā),五個小時就可到昆明。我一想,要是真的如此,可比飛機高效多了,從南廣去機場,少說也要一個多小時,加上候機,難免會消耗掉更多的時間。當然,最主要的是,坐商務(wù)車去昆明,費用還不到坐飛機的一半。
我倆在車里待了半個多小時,司機終于回來了。他發(fā)動車子,系了安全帶,提高嗓門說:“出發(fā)嘍,南廣再見?!鼻芭诺拇蠼闩ゎ^過來對我笑。“你相信嗎?”她問我。我說:“就相信他吧,不相信也沒有辦法,現(xiàn)在已經(jīng)買不到機票了?!贝蠼阏f:“還要挨個接人呢!”
“對了,我才想起,你之前一直說的那個從尖山坐微型車進城來與我們會合的女子,現(xiàn)在到了嗎?”大姐問司機。
司機沒有說話,應(yīng)該是假裝沒聽見。我倆又同時問他:“她到了嗎?”他說:“出來一個小時了,這次沒騙你們。”
又接了兩個人。其中一個果然來自尖山,是去郊區(qū)的老卷煙廠把她接來的。剩下最后一排兩個座位,空著。我問司機:“該怎么辦?”他說:“如果在十分鐘之內(nèi)找不到乘客,我就只拉你們幾個算了,賺不賺錢都無所謂,干我們這一行,就要講誠信?!倍拇_也在十分鐘之內(nèi)找到了乘客,也按照他們發(fā)來的位置去接了,地點是縣人民醫(yī)院旁邊。
“還沒有吃完飯,讓我們等十分鐘?!避囃O乱院螅緳C轉(zhuǎn)過頭來,對車內(nèi)的人說。
“沒關(guān)系?!蔽艺f,“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趕忙的時候了。”
“大哥去昆明開會嗎?幾點鐘的會?”
“如果六點鐘的會,來得及嗎?”我反問他。
“哪有六點鐘開會的?”他似乎比我更懂。
“我是去昆明吃頓飯?!蔽艺f,“我這次去昆明,主要就是為了吃這頓飯,六點鐘吃飯,是不是沒毛病?”
司機看看表,說:“現(xiàn)在才兩點鐘,請相信我,我一定會在六點鐘之前把你送到飯桌上?!比藗兌脊笮ζ饋怼W谇芭诺拇蠼阏f:“你這開飛機還差不多,六百多公里,最快也要五小時吧?”
但司機似乎很執(zhí)著地迷信自己的承諾。他說:“大哥你要是不相信,這樣吧,六點鐘之前如果不能把你送到餐廳,車費你可以不給我?!蔽艺f:“你這又是何必呢,明明是做不到的事情,你偏偏說做得到,有意思嗎?再說,你就算推遲三個小時送我到餐廳,我也照樣會一分不少全給你的。”正說著,就看見有人提著行李往這邊走過來了,隊伍很龐大,大約七八個人。
“嗨,親愛的寶哥哥,要去昆明嗎?”打招呼的是一個我認識的女人,小我兩歲。她食指和拇指盤成一個圈,罩在右眼上。她說話的時候使用了這個時髦的動作,表示她雖然在車外,但還是一眼就看見了車內(nèi)的我。
“好巧?!蔽艺f。
她的父親、母親,她的兩個妹妹和一個弟弟都用不同的手勢和我打招呼。我坐在車里,不方便下來,就笑著回他們的話。他們送過來坐車的,是一個老頭和一個中年婦女,我不認識,于是問:“燕子,這是你們家親戚嗎?”
“是的是的,他們?nèi)ダッ骺床 !彼f。
我和燕子一家都很熟悉。二十年前,我高中畢業(yè),經(jīng)人介紹,去羅卓鎮(zhèn)煙草站做臨時工,在辦公室打雜,偶爾協(xié)助出納員搞搞采買之類的業(yè)務(wù)。那時,燕子一家就住在羅卓街上。燕子的父親和我父親是初中同學,關(guān)系很好,所以我去之前,父親就對我說:“有時間的話,就去找你蒯叔吧,他會像對他自己的孩子一樣對你的。”我沒有故意去找過他,卻經(jīng)??匆娝持鴥芍皇衷诮稚硝鈦眭馊?。見了我,他總會說:“你這孩子,怎么不去家里吃飯?”
我才不去呢。嘴上雖然沒有這樣說,心里卻是這樣想的。有一次我和幾個同事從他家小賣部外面路過,他的大女兒燕子從玻璃門里咋呼呼地叫我:“寶哥哥,寶哥哥,你為什么一次也沒到家里來?”我那幾個同事大抵是荷爾蒙分泌過多,看見扎著兩個小辮兒的燕子清秀的臉蛋在玻璃門后面搖晃,當時就有人對我宣布:“這是你林妹妹嗎?你要是真不想要,我們可要下手了!”
“關(guān)我屁事?!蔽耶敃r的確是這樣對他們說的。
一年之后,仿佛一下子就長大了好多的燕子突然在街心里堵住我,像是很生氣地對我說:“我真的和你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嗎?你為什么要讓那幾個流氓天天來騷擾我?”我發(fā)誓我沒有。我說:“我哪能做出這樣的事來,這幾條惡棍,不理他們就是了。”
“你又不理我!”她噘了一下嘴。老實說,她長得真的很漂亮,無論是身材還是臉蛋,都很好看,如果不是我的母親反復(fù)叮囑我千萬別禍禍人家姑娘,我可能已經(jīng)栽在她這里了。那時我的母親對我極度不信任,認為我雖然暫時有一個工作,卻因為做事拖沓、隨便,加之沒有理想,注定是一個沒有出息的主。在母親心里,我這樣的人,只能去找一個體格健壯、沒心沒肺且愿意放任和遷就我的女人做妻子。母親說:“就按這種標準去找,找到了就放在地里,由我來控制。”
她說的“放在地里”,是說和她一起伺候莊稼;她說的“控制”,是“使用”“調(diào)教”“安排”的意思。我的母親是一個很有手段的女人,這一點我不得不承認。小時候老師讓我們寫作文,題目叫“我的媽媽”,我硬是一個字也寫不出來。
燕子現(xiàn)在大約三十七八歲,已經(jīng)是好幾個孩子的媽媽了。我在羅卓鎮(zhèn)待了五年,因為犯了點事離開了——其實那件事幾乎與我無關(guān),那個老頭本身就有癲癇病,我只是很大聲對他說了一句話,他就倒在地上了。那是個貪婪的老頭,他來自一個叫黃水灘的村子,他千不該萬不該在我偏頭痛來襲時找我要賠償款,要賠償款也就罷了,他又拿他的那棵被烤煙輔導員砍掉的小小的杉樹說事。他每一次都把自己吊在同一棵弱不禁風的杉樹上,每一次都會從我手里領(lǐng)走與一棵小小的杉樹相匹配的為數(shù)不多的錢,老實說,他已經(jīng)從我手里領(lǐng)走了一片小小的森林。而那一天,煙草站在開收購大會,我正忙于會務(wù),又頭痛欲裂,他在走廊上把我堵住了,堵住了也就堵住了,關(guān)鍵是,他那天問我要兩棵杉樹。
后來我被迫去了南廣縣城,不,我因為這件事丟了工作,是煙草站站長覺得對不住我,托關(guān)系讓我去一個陷進改制漩渦里的企業(yè),看管幾十間空了的倉庫。站長說:“你小子福氣大,那老頭當時沒有一命嗚呼,而是回去好幾天才死的?!蔽艺f:“活該我是看倉庫的命?!辈贿^,還真的只是看倉庫,我每天都會去看它們一眼,看完了就回到出租屋里研究馬經(jīng)。也就是在那時候,我用大把大把的閑暇時間為一個叫馬航的人做了一個叫“小臺彩”的網(wǎng)站,每隔兩天就在網(wǎng)站上開一次獎,他每個月開給我一筆高出我之前工資十倍以上的勞務(wù)費,讓我迅速成為了一個有錢人。
我對燕子的情況越來越不了解了,只聽別人說她離婚了,后來又復(fù)婚,再后來又離了?,F(xiàn)在她是否再婚了?我不清楚。但我感覺燕子比原來更漂亮了,她穿一件花格子襯衣,前半部分的下擺扎進牛仔褲里,很時尚。她笑起來一顫一顫的……算了,不去想她了,車里有一股說不上來的氣味,直往鼻子里鉆,讓我特別想吐。前面的大姐老是轉(zhuǎn)過身來,仿佛有什么話要對我說,后來看我表情不對,她就說:“椅子靠背的兜里有塑料口袋?!甭犃怂@話,我更想吐了,但我強忍著沒有吐。這時,車又停了下來。
“各位親,商量個事。”司機說。
“什么事?”我問。
“有兩個乘客要搭一段?!?/p>
“不會吧?你不怕超載?”前面的大姐很驚訝。司機說:“前面一個兄弟被放了鴿子,空著兩個座位走的,眼下正好有兩個乘客要去,得幫他捎一程,他現(xiàn)在在二龍關(guān)收費站等著我們?!?/p>
一男一女笑瞇瞇地爬上車來,問:“怎么坐?”司機說:“貓在中間吧,一會兒就到了?!蹦凶訉⒗吧w兒合上,放在我旁邊,當椅子坐了。女人蹲在他旁邊,笑瞇瞇地說:“還是你手快?!蹦腥擞謱⒗皬钠ü上鲁槌鰜恚f給她,說:“你坐吧,我就這樣貓著也很舒服,有一次我坐警車,也是這樣貓著的。”一車人除了后排的老人和那個和他一起上車的中年女人沒什么表示,其他人都笑了。前面的大姐問:“坐警車開錢不?”貓著的男子說:“當然要開錢,賠償加上罰款,有好幾萬?!?/p>
到了二龍關(guān)收費站,沒見到有什么車等著,司機也不說話。貓著的男子說:“你不會讓我堅持著一個姿勢去昆明吧?”司機笑笑說:“再熬一下,他估計在前面的服務(wù)區(qū)?!?/p>
“那就是說,還有三十公里,你就當再坐一次警車了?!蔽艺f。男子將屁股放一半在我的座椅上,笑瞇瞇地說:“大哥別浪費,以后有警車的話,我請你坐?!背撕笈诺睦先撕湍莻€和他一起上車的中年女人沒什么表示,其他人又都笑了。我說:“沒關(guān)系,你盡管坐,警車我不稀罕,你還是留著自己坐吧。”我將身子使勁往窗邊靠,盡量為他的屁股多留一點空間。
我還是想吐。我感覺我的背后有一股強大的酸腐氣味一直往前噴射,像發(fā)酵過度的豆豉。我捂住了鼻子,轉(zhuǎn)過身子朝后看,首先看到的是那個從尖山坐微型車進城與我們會合的女人,她睡著了。她的旁邊坐著的,是那個和老人一起上車的中年女人,也睡著了,還打著呼嚕。坐我正背后的老人,嘴巴上遮著一個口罩,滿眼通紅,鼻梁上冒著汗水。他看了看我,嘴巴在口罩里動了一下,卻什么話也沒說。
“嘿嘿,看樣子是要讓我家兩口子貓著去昆明了?!弊诶吧系呐诵Σ[瞇地說。他男人說:“可不是嗎?”司機說:“不存在,一會兒你們到了服務(wù)區(qū),如果沒有車拉你們,我就是孫子?!蔽掖钤挘骸吧秾O子不孫子的,要是沒有車,就讓他們貓著去昆明,不收車費就行了。”司機說:“大哥,你膽子大,你來開,我是不敢的,一路上都是交警?!蔽艺f:“怕啥,在前面的服務(wù)區(qū)讓他們下來,找個摩托車送他們走小路,繞過交警,再從岔道里進入高速,又上車不就行了?”司機說:“這種事沒做過?!弊暗呐苏f:“你們跑長途的,啥事兒沒做過?”
“你們?nèi)ダッ鞲缮赌兀俊蔽覇柹磉叺哪凶印?/p>
“去工地上?!彼呐藫尨穑Σ[瞇的。
“本來不想去,都買好去浙江的車票了,可那老板又打電話來說加工資,三千塊?!迸苏f,“看在錢的份上,我們臨時改了主意,去昆明?!?/p>
“三千塊,可不少??!”她男人說。
“大哥你去昆明干嗎呢?”那女人笑瞇瞇地問我。
“去吃一頓飯?!蔽艺f。
“一看就是生意人?!彼腥苏f。
果然有一輛一模一樣的商務(wù)車停在前方,從駕駛室里下來一個人,走過來給司機遞煙,“靠,你裹小腳吧?讓老子等得心慌,車里頭那幾人催命似的,硬要趕在六點前到昆明吃飯。”
“吃屎也和我沒關(guān)系?!彼緳C說完,下意識看了我一眼。
來自尖山的女人站起來,把頭伸向第二排的靠椅,問:“是不是要調(diào)兩個人去前面那輛車?”司機說:“是的,美女你想去?”女人說:“想去?!彼呦萝?,打開后備箱,拿了自己的行李,朝前面那輛車去了。還得去一個人,后來上車的兩口子都說:“就別把我們分開了?!迸挠种噶酥肝液退麄冇疫叺哪莻€男人,說:“兩位大哥誰過去吧,我們行李多,在一起下車時方便些。”右面的男人說:“我沒有行李,我去吧。”
往前走了一會,又進入一個服務(wù)區(qū)。司機停了車,對大伙說:“要方便的抓緊?!鼻芭糯蠼懔嘀铝塑?,飛快地往衛(wèi)生間跑。我和去昆明工地上的兩口子也下了車,那男人遞了一根煙給我,說:“抽完再去廁所,上完廁所又抽一根,估計司機就應(yīng)該吃完飯了。”我一邊點煙,一邊說:“你確定他是去吃飯?”他說:“每個跑長途的司機都在這里吃飯,這里有一個小餐館,只要乘客點菜吃飯,司機吃飯就不開錢。”
我們上完廁所回來,看見后排的老者在中年女人的攙扶下走出車來。女人陪老頭走了幾步,指了指廁所的方向,讓他一個人去了,她自己站在車邊,木訥地低著頭。我們又點了一支煙,說些閑話,司機拿了幾瓶礦泉水過來,每人發(fā)了一瓶,說:“你們不餓嗎?”我說:“很餓,一早吃了早餐就等你接人,一整天都陪你在車上折騰,能不餓嗎?”司機笑了笑說:“看來你是要留著肚子去昆明吃飯嘍。”于是看了看表,說:“六點了,你的晚餐怕是趕不上了?!蔽艺f:“沒關(guān)系,能節(jié)約一趟車的錢,飯吃不吃都可以?!彼緳C說:“你這么大的派頭,肯定做不出這種事?!?/p>
老人還沒回來,他大約去了已經(jīng)十五分鐘了。坐前面的大姐對那個站在車旁的女人說:“你去看看吧,他是不是摔了?”女人說:“管他的,我都自身難保了。”我問她:“老爺子是你什么人?”她說:“不知道?!彼匆矝]看我一眼。大姐說:“你倒是去看看,要真的摔了,可不是什么好事?!迸苏f:“摔死算了,自從十幾年前摔了一跤,就一直折磨人,硬是不死,地里出幾個錢,全給他看病了?!?/p>
老人終于從廁所里出來了,走路一瘸一拐的,全然不是剛才下車時的模樣,像是真的摔了。等他終于走近,我們都看見他的臉上全是鮮血,把口罩都染紅了,胸前被水打濕了一大片,還有水珠從黑色領(lǐng)口滴到地上。前排大姐用一只手捂住鼻子,另一只手在空中劃拉,示意我向她走近。她輕聲對我說:“這老頭可能患了疾病,說不定會傳染,你坐在他的正前方,要小心一點才是。”
上了車,我轉(zhuǎn)過頭去,看見他把口罩取下來,拿一疊紙去抹鼻子。這老頭看上去有些面熟,像是在哪里見過。想了想,覺得也不奇怪,我是羅卓人,又在鎮(zhèn)上工作過五年,自然看見過很多羅卓人。燕子說這兩人是她們家的親戚,是去省城看病的,既然是她們家的親戚,我見過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我在羅卓鎮(zhèn)工作的第二年,就真的有些喜歡燕子了。無奈我的那幾個同事,沒事時都會去燕子家的小賣部,趁買個打火機的機會也要捏一捏她的手,碰一碰她的臉。我不敢肯定她到底有沒有真的跟過誰,我只是離她遠遠的。有時,我假裝從她家門前經(jīng)過,聽見她和我的幾個同事打情罵俏時放肆的笑聲,就很難過。我的母親不許我接近她,說我這樣的人,并不適合找這么一個漂亮的女子做婆娘。我的母親,她到底還是利用她娘家強大的關(guān)系和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讓我在工作兩年后和她的一個堂侄女定了親事。母親說:“先同居下來,婚禮暫不辦,有本事的話,生個大胖小子出來再說?!蔽液臀业钠拮拥浆F(xiàn)在都沒有舉行過婚禮,在我沒有丟掉羅卓鎮(zhèn)那份工作之前,我們雖然同居了,卻沒有生出大胖小子。后來我去給那個企業(yè)看倉庫了,居然漸入佳境,三年里生了兩個,均是男孩,被我母親萬般寵愛,養(yǎng)得人高馬大。
我只是偶爾會想起燕子,偶爾,也會在城市的某個角落見到她,匆匆打個招呼,寒暄幾句。有一次我問她:“燕子,聽說你離婚了?”燕子說:“聽誰說的過時新聞,我現(xiàn)在都復(fù)婚了。”下一次見,又是幾年過去了,她穿得很潮,根本不像一個小街子上走出來的女子。當然,我也知道,這些年,她去過很多地方。她對我說:“外面的世界大得很,我都不想回來了?!蔽艺f:“你到底還是回來了。”她說:“放不下孩子。不過,我又離婚了。”
坐在我后面的老頭一直“夯吃夯吃”地喘著粗氣,一股混雜著鮮血與糞便的異味撲入我的鼻孔,我感覺真的要吐了。
去工地上的那兩口子,女的坐在我右面,男的坐在后排老頭和中年女人的旁邊。他們總是斜著身子和我說話。男的問我:“你現(xiàn)在做什么生意?”我說做自媒體,宣傳家鄉(xiāng)南廣的正能量。女的問:“你的那個媒體是不是叫‘最南廣’?”我說:“你怎么知道?”她說:“誰不知道?我們在外面,都是通過‘最南廣’來了解家鄉(xiāng)的?!蹦械挠终f:“你是大記者嘍!”我說:“我沒有記者證,做自媒體而已,但我從來不發(fā)布對家鄉(xiāng)南廣不利的新聞。”他說:“你是個有良心的人?!?/p>
我是不是一個有良心的人,我自己也說不清楚。我曾因為“嚇死”一個老頭而丟了一份臨時的工作,給一個叫馬航的人做過一個騙人的開獎網(wǎng)站,間接地賺了不少黑心錢。后來,我為那個行將倒閉的企業(yè)看管的幾十個倉庫被一個開發(fā)商開發(fā)成了爛尾樓,馬航也因為在經(jīng)營地下彩票時大量屯單,賠了個底朝天,欠了許多債,被彩民圍堵討債摔成了植物人。我徹底成了一個自由職業(yè)者,不過,就像我的朋友蘇陽說的,我是一個聰明人,我將自身優(yōu)勢發(fā)揮到了極致,做了一個公眾號,有幾十萬的粉絲,我的收入讓我很是滿足。當然,我的朋友蘇陽有時候也不無遺憾地對我說:“你要不是患有那可惡的偏頭痛,你幾乎就是一個完人了?!蔽也煌馑挠^點,偏頭痛怎么了?它能阻止一個人成為完人嗎?后來我想,蘇陽的話的確有道理,我的母親曾經(jīng)說過,小時候我曾經(jīng)有過夢游的經(jīng)歷,這都是拜偏頭痛所賜。我的妻子,也就是我母親的堂侄女幾乎用和我母親同樣的口氣說:“你一發(fā)起瘋來,這世界就不得安寧?!倍P(guān)于夢游和發(fā)瘋的事,我簡直都沒有一點點印象。我甚至懷疑,她們是合起伙來騙我的。
汽車又在下一個服務(wù)區(qū)停了下來。司機說有點困,要去拿一瓶咖啡解解乏。我們又下車抽煙,上廁所。連續(xù)抽了兩支煙,司機也沒有回來。去工地上的男人說:“我去超市看看?!彼タ戳?,回來對我們說:“這龜兒子在一個沙發(fā)上睡著了。”
我們回到車上等他。我背后的座椅上,老頭似乎很痛的樣子,嘴巴里不停地哼哼著。那個中年女人在一旁斥責:“難聽死了,跑這車上來丟人現(xiàn)眼。”我問她:“你是羅卓哪個村的?”她說:“不知道?!蔽矣謫枺骸澳闶撬裁慈??”她說:“你這個人問這問那,到底想干什么?”我說:“咱們都是羅卓人,我出于對老鄉(xiāng)的關(guān)心,問問也沒有錯?!?/p>
“對,問問沒有錯,都是老鄉(xiāng)嘛,出門在外,互相關(guān)心是應(yīng)該的。”去工地上的女子說。
“你問的問題我都不知道?!敝心昱苏f,“你又不是警察,何必問那么多呢?再說,我們又沒有殺人放火?!?/p>
“我們沒有殺人放火?!崩项^一邊哼哼,一邊附和。
“就你話多,死都要死了,還嚼舌根?!敝心昱藳]好聲氣地說。
這個老頭,他居然又用口罩把大半個臉蒙上了。他的口罩上滿是血痂——不,那些血仿佛沒有凝固,他呼吸的時候,還有血泡在嘴巴的位置流動,我仿佛看到一個紅色的氣球被他輕輕吹到了汽車的頂棚,然后經(jīng)過透明的玻璃,飛到了窗外。
我還是想知道他是誰。我問:“你是黃水灘的,你認不認識蒯老二?”他說:“不認識?!彼砼缘闹心昱艘舱f:“不認識?!蹦蔷透悠婀至耍崂隙屈S水灘的人,很多年前在大寨上村當烤煙輔導員。那年,那個叫高樹選的老頭對我說,蒯老二為了達到煙草站成片集中育苗的目的,砍掉他們家長在地埂上的一棵以后會長得很高大的杉樹。我沒有見過蒯老二,只知道他是我蒯叔的弟弟。有一年我去大寨上村的時候,聽村上的人說他已經(jīng)死了,死的時候全身浮腫得比一頭牛還大。我又對老頭說:“蒯老二當過烤煙輔導員,他的哥哥住在羅卓街上,你不會不認識吧?”我其實想直接用我蒯叔一家人送他上車的事來揭穿他,但還是忍住了。他使勁地呼了兩口氣,費力地說:“我不認識蒯老二,他哥哥是誰我也不知道?!彼砼缘闹心昱艘舱f:“我們都不認識蒯老二,他哥哥是誰我們也不知道?!?/p>
去工地上的男子把頭伏在我耳邊,輕聲對我說:“這兩個人肯定有問題,你還是少問一些的好?!弊谇芭诺拇蠼阋膊煌5剞D(zhuǎn)過頭來向我使眼色,提醒我少與他們說話。但我此時已經(jīng)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我的嘴巴無法合上,我的頭部在隱隱作痛,我如果不說話,那股從后排座位噴射出來的復(fù)雜氣味會使我更加惡心,很快我就會吐出來。最主要的是,我一嘔吐,半個腦殼就會疼得更加劇烈,說不定我會暈厥在車上。
最主要的是,這個老頭說話的聲音和語氣,與當年被我一聲怒吼嚇得回家?guī)滋炀退懒说母邩溥x太相似了。那個用死去的方式讓我丟掉工作的老頭,如果還活著,也確實與后排座位上的這位年齡相似。但他的確是死了的,他的死,整個羅卓的人都知道;他的死,為煙草站節(jié)約了很多棵杉樹。
我的頭痛在加劇,而司機偏偏在這個時候把車停了下來?,F(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到了旅途中的最后一個服務(wù)區(qū),司機之所以停下來,是因為后排的中年女人對他大喊:“師傅,停一下,我公公犯病了。”
老者在我的后排拳打腳踢,嘴里發(fā)出的“夯吃夯吃”的聲音最后變得類似豬嚎,他的鞋子也被他的腳踢到空中,剛好落在我的肩膀上。而此時,我已經(jīng)無法動彈了,因為他的一只手緊緊抓住了我的肩膀,我聽到衣服被撕裂的聲音。去工地上的男子和他的女人伸手過來,幫我從他滿是鮮血的手中掙脫,扶著我往車下走,但我感覺我的后背被老頭使勁地踢了一腳,甚至他身旁的中年女人也伸出拳頭,重重地砸到了我的頭上。
“真是倒了大霉,坐上這樣的車?!鼻芭诺拇蠼阋贿厼槲胰嗉?,一邊表達她的怨氣。
“我們應(yīng)該上另一輛車去的?!比スさ厣系哪凶訉λ呐苏f。
大概過了十分鐘,后排的中年女人終于讓她的公公清醒過來了,她把老頭幾乎松軟成一攤爛泥的身子挪到座椅上,然后惡狠狠地對司機喊:“可以走了?!?/p>
沒有人愿意與我換座位,我還是坐在老頭的正前面,他的手隨時都可以伸出來抓住我的肩膀。不過司機告訴我說:“別怕,癲癇病人發(fā)病后其實是沒有力氣的,你五大三粗,還怕他不成!”
“誰也不怕誰?!焙笈诺闹心昱藳]好聲氣地說。
“誰也不怕誰?!崩项^有氣無力地說。
包括司機在內(nèi),我們都沒有說話。雖然我的半邊頭疼得越來越厲害,但我還是忍住了。
“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你們想干什么。”中年女人說,“我們一上車,就被你們盯住了。”
“我們盯住你干什么?你什么身份,值得我們盯嗎?”前排大姐終于忍不住了。
“別以為我們不知道!”老頭說,“我雖然是一個病人,但我還有眼力,我曉得我們今天逃不脫了。”
“一開始,車上有兩個人和你們不是一伙的,后來被你們攆去另外一輛車上了,現(xiàn)在,你們所有人都到齊了,想怎么辦就怎么辦吧!”
前排大姐轉(zhuǎn)過頭來問我:“以后還坐這樣的車嗎?”我笑笑。我的頭很痛,我不敢說話。我想努力讓自己睡過去。我緊閉雙眼,感覺有些迷糊,因為我還能聽到自己頭部那團神經(jīng)在“突突突突”地跳動,所以我確信自己沒有睡著,但是我的眼前還是出現(xiàn)了一個女人,她就是燕子。
“燕子燕子,那個老頭是你家什么親戚?”我問她。
“我不認識?!毖嘧诱f,“我壓根就不知道你說的是什么老人。”
“那個中年女人呢?”我又問。
“我都不曉得你說的是什么話,中年女人那么多,你指的是哪一個?”燕子打了一個響指。
我又睜開了眼睛,發(fā)現(xiàn)燕子是剛剛假寐時的幻覺,大約是我太想了解后排座位上的那兩個人了,所以我想到了她——或許也不是,或許,是我有些想她了。
“我知道你是誰!”老頭用拳頭捶了捶我的座椅后背,“可是,蒯老二我不認識?!?/p>
“蒯老二我們不認識?!敝心昱苏f。
坐前排的大姐轉(zhuǎn)過頭來問:“你們?yōu)槭裁纯傉f那個蒯老二?”
“什么事情都瞞不過你們,我知道你們是誰?!崩项^惡狠狠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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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說嘛,你坐個車,居然把自己給坐糊涂了?!蔽业睦掀乓贿吽藕蛭彝趟?,一邊對我說。我好像已經(jīng)醒來好一陣子了,但我就是不知道我現(xiàn)在在哪里。
“我現(xiàn)在在哪里?”我問她。
“醫(yī)院啊!”她說。我問她我在什么地方的醫(yī)院,她說是昆明的醫(yī)院?!耙粋€大醫(yī)院,你來過好多次了,怎么還是不記得?”她有些不耐煩。
“我是不是又拳打腳踢了?”我問。
“那是好幾天前的事了,你一直昏迷,才醒來?!彼f,“但你很不老實,你得告訴我,燕子是誰。”
“燕子是誰?”我反問她。
她在我胸前使勁擂了一拳,差點讓我又昏了過去。她說:“你在昏迷中一直在喊‘燕子’,我都不想讓你醒過來了?!?/p>
“我記得了,是燕子她們一家人送那個老頭和中年女人上車的。”我使勁把藥吞下去,好苦的藥。
“高樹選又是誰?”她問。
“一個老頭?!蔽艺f,“那個讓我丟了工作的老頭,不過我始終認為他還活著,我這次坐車到昆明,他就坐在我的后排。”
“你確定你這次是坐車上昆明的嗎?”她用喂藥的勺子在我的臉上刮了一下。
“不是嗎?”我反問。
“當然不是。”她說,“那天上昆明,開始的時候,的確聯(lián)系了一輛商務(wù)車,但那個可惡的司機拉著我們滿街轉(zhuǎn),后來你和他吵了一架,后來,你就犯病了?!?/p>
“再后來呢?”我問。
“我搶到了機票,我們坐飛機上來了?!蔽业睦掀虐淹敕旁谧雷由?,接著說,“一上飛機,你就像沒病的一樣,可下了飛機,你就又暈過去了,真懷疑你是裝的。”我的老婆作為我母親的堂侄女,頗得她姑姑的真?zhèn)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