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記

一瓣心香，叩首這方熱土

“祝公壽共詩書久，一瓣心香已敬焚?！彼未娙送跏蟮脑娋涓嬖V人們：用一顆真誠的心來祝愿或祈福，不亞于燒香供佛的虔誠。

一聲汽笛長鳴，一艘海輪駛出港口，披著星光一路走向遠方。家人陪伴，一腔虔誠。帶著清明祭掃母親及先人的懷念之情，沿著襁褓時母親走過的海道，一夜顛簸，走進母親童年時期生活過的這片熱土——大連。

大連福島紡織株式會社舊址，建于日本殖民統(tǒng)治時期，地處東緯路甘井子區(qū)周水子街公交路段的周家街南側。尋母足跡心切，下榻預約的民宿，簡單早餐后便馬上行動，乘幾站公交就抵達了目的地。

有好心老人指點，來到一片陳舊老廠區(qū)。紅磚墻與粗糙水泥墻間雜，墻壁斑駁、門洞凌亂；低矮的入口或高大的墻上，張貼著一些與時代向背的標識或告示；偌大廠區(qū)空曠寂寥，少見有人走動，偶遇一二人，皆搬運工模樣，只顧自身忙碌不聞他人去向……

由淺入深，真誠忠實。內心深處那份感受，類似跨進了母親的家門。小心翼翼，屏住呼吸，沿高大廠房一側，端著小型專業(yè)相機，亦步亦趨，尋覓母親當年的蹤跡……突然，一瞬間發(fā)現(xiàn)，高大水泥墻建筑群深處，有紅磚墻異形房頂，一種意外的渴望感撲面而來。臨行前查閱資料時發(fā)現(xiàn)，傳統(tǒng)的紡紗車間，慣用這種鋸齒形屋面做頂，亦稱折線屋頂或北光屋頂，特別指出早年日本的大連紡紗廠多采用此造型。據(jù)說，這種連續(xù)斜坡和垂直面交替組成的鋸齒狀，垂直面通常朝北，大面積安裝玻璃窗，既光線充足，又通風散熱，為近代工業(yè)尤其紡織業(yè)典型的建筑風格。我恍惚起來，仿佛見到寬大的織機前少年母親的身影……定睛細視，眼前被租用的倉庫里，有幾位搬運工身影晃動……

觀察好一陣子后，我終于發(fā)現(xiàn)一個秘密。大片閑置的老廠區(qū)，雖陳舊卻繼續(xù)在發(fā)光發(fā)熱，里面大部分被商家租用，或做庫房，或辦廠子，等等。我開始不理解，直到現(xiàn)場考察結尾時，終于恍然大悟。一座承載百年民族屈辱的大型紡紗廠舊址，如何管理好，發(fā)揮其文物價值的同時，盡量降低管理成本，當?shù)卣芍^用心良苦。

“紅磚房”，一種許久以前的民間稱呼。當年福島紡織株式會社紡織廠的變電所為雙層建筑，經(jīng)百年風雨洗禮，不減昔日成色，作為紀念“四·二七大罷工廠史陳列室”對外開放。簽名登記后，我以參觀者身份樓上樓下仔細看完，接受一次深刻的“工運”教育。1926年4月27日，1000多名中國工人不堪日方廠主壓榨，在中共大連地委直接領導下，大連中華工學會具體組織，舉行了為期101天震驚中外的“四·二七”福紡廠大罷工，并最終取得了勝利。

午時走出展館，心情難以平靜。今天的“紅房子”周邊的舊址，母親曾經(jīng)工作和磨礪的地方，對于研究大連地區(qū)近代史、工業(yè)發(fā)展史具有重要價值。2011年，這里作為“大連福島紡織株式會社舊址”，被甘井子區(qū)人民政府公布為區(qū)級文物保護單位。

終于不負此行。既尋蹤到母親的足跡，又了解了這座百年廠區(qū)的現(xiàn)狀。

大連，一座英雄的城市，一部承載近代屈辱的厚重歷史。歷史漫長，崛起迅速，我好像走進一座被中華文明及共和國歷程激活了的博物館。車流人流，奔騰向前；善良與博愛，追求與向往，寫在過往行人的臉上。或許受母親情結的影響，在大半生的里程中，多次走進這座城市，今天再次踏上這片土地，有繼續(xù)往深處走的渴望。

次日清晨出動，拋棄午間小憩，不顧舟車勞頓。沿著大連博物館、旅順博物館，追溯到“旅順日俄監(jiān)獄舊址”傷心地，尋覓那段曾經(jīng)的歷史煙雨……

早在距今1.7萬年前，大連市瓦房店古龍山洞穴就燃燒起人類圣火。新石器時代出現(xiàn)聚落田園，遺址遍布境內。石斧拓荒，摶土制陶，土著文化從黃海沿岸向渤海沿岸發(fā)展，直至與山東半島文化融合，以至形成廟島群島、遼東島與膠東半島原始文化交流的鏈條。傍海漁獵、轉輪紡織，早在距今6000年前的原始文化遺址中，就發(fā)現(xiàn)把纖維加工捻成線或繩的工具陶紡輪，陶器上還出現(xiàn)了仿編織物的壓印紋，可見當時紡織縫紉的水平……

這條重大發(fā)現(xiàn)，陡然間，讓我跨越浩繁歷史鴻溝，與當年日本福島株式會社跑來周水子掠奪紡織資源，與母親12歲當紡織童工聯(lián)系起來，與近代中國的國運和人民的命運聯(lián)系起來……

甲午戰(zhàn)敗后，中國被迫簽訂割讓遼東半島的《馬關條約》，西方列強瓜分中國：德國占領膠州灣，英國強租威海衛(wèi)，沙俄強迫清政府簽訂《旅大租地條約》，取得大連時稱“達里尼”的租借權及鐵路修筑權。同年，沙俄開始修建哈爾濱至旅順的鐵路，大連段隨之啟動。1899年秋，俄國東清鐵路公司低價強征“青泥洼”一帶12個村落、3300公頃土地，從山東、河北強征4萬多名勞工劈山填海，筑港建市。1904年初步建成以港托市的雛形，港口可同時停泊11艘5000噸級船舶，年貨物吞吐量百萬噸以上。進而實施在大連灣興建自由港，向世界各國開放，免除進出口稅，并在附近建設一座正式命名為“達里尼”的城市。

俄國租占旅大，覬覦已久的日本垂涎欲滴。為了爭奪旅大，侵占東北，經(jīng)過10年備戰(zhàn)，于1904年2月在中國的土地上挑起了日俄戰(zhàn)爭。1905年4月俄國戰(zhàn)敗后，日本在旅大地區(qū)進行長達40年統(tǒng)治。滿鐵1907年4月接收大連港，從軍管體制轉為滿鐵經(jīng)營。為掠奪資源、壟斷貿(mào)易，滿鐵斥巨資于大連港，擴大港口規(guī)模和進出口貿(mào)易，成為僅次于上海、天津、廣州的中國第四大國際貿(mào)易港。為了掠奪需要，對大連城市和港口進行擴建和改建，發(fā)展工商業(yè)、制造業(yè)和金融業(yè)等產(chǎn)業(yè)。

沙俄通過1896年《中俄密約》獲得在中國東北修筑鐵路的權利，1897年正式開工。南支線哈爾濱至大連段的修建始于1898年，并于1903年全線通車。大連鐵路作為中東鐵路南端終點，是沙俄“丁字形”鐵路網(wǎng)的重要組成部分，連接哈爾濱與旅順大連港。實行港航聯(lián)動，1924年—1927年間建成周水子機場；大連港1937年6月建成。今天，它已成為大連城市的標志性建筑之一，沿用至今。

走過黑暗，迎來曙光，面向未來。

改革開放到今天的大連，已集多項桂冠于一身。重大技術創(chuàng)新策源地；具有國際競爭力的先進制造業(yè)新高地；現(xiàn)代化大農(nóng)業(yè)發(fā)展先行地；東北亞開放合作樞紐地；高品質文體旅融合發(fā)展示范地；國家重大戰(zhàn)略支撐地……

叩首母親，叩首這方熱土。

門旁墻角出凡塵，

喜與群芳斗色新。

自向冰天煉奇骨，

寒霜冷露倍精神。

素姿不假黃金色，

傲骨任憑冷露侵。

自喜青松是本色，

風霜會我見精神。

——日俄監(jiān)獄詩抄

老片新傳

深秋的一天，我突發(fā)奇想，打開書柜頂上多年未動的一個紙箱子。

里面裝滿紙袋信封，層層疊疊、五花八門。有報社的、文化館的，還有不少照相館的；鼓鼓囊囊的、干癟的、破碎的，不乏破邊碎角露出泛黃色黑白照片的。此時，我急不可待地掏出幾個紙袋，一張一張地翻看，大多是幾十年前任職黨政機關接待工作期間的工作照，主要是接待各地包括國外來威考察訪問和旅游的客人。按慣例，這些經(jīng)挑選后的片子，進行歸類一般性保存，統(tǒng)一裝箱打包存放；具有存檔價值的，則分門別類鑲入個人影集。然而，隨時代變化存檔方式與時俱進，由紙質圖片到電子版?zhèn)浯?，特別自打我自學攝影以來、專設硬盤圖片庫，至今收存底片上萬張之多。因長期已習慣用電腦查尋硬盤底片，因而導致紙箱打包的圖片束之高閣，長久不動。

正打算收手封箱之際，我突然發(fā)現(xiàn)，紙箱角里的白色小紙袋上有行模糊的鉛筆字：母親娘家老照片。此時，眼睛陡然一亮，我敏感的神經(jīng)一陣緊張起來！內心長期積郁的那種思念母親的情結突然被打開，似洪水轟然爆發(fā)，一泄不可收拾……在母親走后的幾年里，每當我走進書屋獨自一人時，透過書柜門的玻璃，見到多年前我為父母拍下的那張彩色合照時，母親那雙滄桑而慈祥的目光總是一往情深地盯著兒子……每每此時，我心底一股思母之情陡然升起，久久難以釋懷！

我急忙打開小紙袋，掏出一疊黑白小照片，皆是20世紀三四十年代和五六十年代的。除一張裝飾紙板中間的上下橢圓孔里，襯托出青年時姥爺?shù)臑t灑，免冠照稍大一點，其余的規(guī)格只有二三寸。我被一張方形小合照吸引住，姥爺和姥姥身后站立一位少女，亭亭玉立，氣質不凡，留一頭當年“五四運動”學生的齊耳短發(fā)，一雙眸子深沉成熟。這是母親年輕時的模樣！再看二老懷前，擁擠著三個半大不小、目光稚嫩的男孩子，是我的大舅二舅和三舅。時至今日，照片上的親人已成為前世的傳說。

我依稀記得，小時候時常趴在母親房間北墻的櫥柜上，盯著墻上相框里的這些老照片看大半天，對母親少年時的這張家庭合照似曾見過；今天再回首，打破了過去對母親“鄉(xiāng)間少女”的認知，怎么看也不像窮山溝農(nóng)家女孩子。一片茫然之下，去向誰求索？我悄悄向大學教師退休的小妹發(fā)微信探試求教。很快，喜出望外，我收到小妹的微信回復：

讀上海華師大一年級，在圖書館常讀關于母親的名篇，想母親所然，暑假回家常和她拉家常，母親時常叮囑我珍惜當下，好好讀書。我影影綽綽記得母親勸導我時說過，她出生后姥爺就到大連了，姥姥一個人在家過不下去了，家里沒地沒吃的，就帶母親上大連找姥爺了。等大舅、二舅出生后，負擔重，母親12歲就跟小伙伴們去日本紗廠當童工貼補家用。日本投降后，群運復查搞土改，家鄉(xiāng)分土地時，全家人回老家海埠村。

此時，年過七旬的我有些想不通了。是什么力量作祟，讓母親對自己的身世守口如瓶，對兒子竟然只字不提！我很不理解，卻又在心底里痛惜天堂里的母親！

為此，我謀劃了一場回報母親的寫作行動，展開一次拉網(wǎng)式的私人調查，只為找尋母親童年的足跡……

順著小妹提供的線索，我纏著母親七兄妹中如今僅在世的兩個姨來探尋。

大姨年逾八旬，因身體原因雖記憶恍惚，卻記得自己生于大連，而且特別強調聽我母親說過她是3歲回家鄉(xiāng)的，也知道抗戰(zhàn)勝利后回鄉(xiāng)分得了田地。其實，按年齡推算，大姨出生是在離日軍投降不足一個月的時間里，這說明母親一家的合影是在大姨出生之前照的；但此時照片里的母親模樣比較成熟，應該是在大姨出生前照的。由此推理，在日本人即將投降的時候，或者說一個新生命還在母胎里時，一個背井離鄉(xiāng)在貧困路上掙扎的家，沒有什么特別事情，是不會大動干戈地照全家福?？赡艹鲇谀撤N需要，比如準備隨時抽身回鄉(xiāng)參與土改做人口證明，等等。

抓住線索，順藤摸瓜，不搞出點說法決不罷休。

隆冬時節(jié)，下午三時許陽光和煦。我依舊保持多年來已形成的習慣，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或清晨，或午前，或午后，堅持快步行走一小時；路線不改，總在劉公島懷前的威海灣南岸那片黃金海岸。每每行走其間，或受海景陶冶海風吹拂，或尋蹤北洋海軍當年全軍覆沒這片海的深重。時而文思泉涌，時而幻覺眼下絕佳景色，許多文學和攝影創(chuàng)作思考橫空出世，讓我受益頗多。我的那本由山東大學出版社出版的手機攝影文學集，則出自九龍灣黃金海岸這片養(yǎng)育我的厚土之上。今天，依舊穿行在莽莽黑松林中，也不例外。此時，我不停地思索手里正寫的一個難題，即母親一家人當年漂泊到大連的哪個地方？這是當下推進寫作的一個坎，必須想法突破。想到這里，我一刻也待不得了！急忙從厚厚的冬裝里掏出手機，再次撥通大姨的電話，直逼主題提問后，大姨遲緩少許說道：“聽你媽在世時經(jīng)常念叨過一個地名，叫甘井子……”一語破諦，我頓時醒悟，這個地名太熟悉不過！昨天我與身為山大教授的侄子通話時，他還提到大連甘井子他姥姥家里如何如何……

甘井子，一個膠東人闖關東最熟的地方！

甘井子一家人

1930年初，剛剛收回的威海衛(wèi)連年雨災，莊稼不收，吃飽飯很難。此時，剛出生的母親一家人，除了女嬰就是女人，僅靠體弱的太姥爺一人支撐這個家，不免捉襟見肘。迫不得已，姥姥只好背井離鄉(xiāng)，抱起襁褓中的母親，漂洋過海來到在周水子打工的姥爺身邊。

周水子地區(qū)緊鄰海邊，原本是一個低洼地帶，常年積水，雜草叢生，蚊蠅成群，在當?shù)厥浅隽嗣摹俺羲印薄?920年繼沙俄后塵，日本殖民當局開發(fā)此地，雇傭來自全國各地的勞工挖掘河溝，填平洼地，引臭水入海，因水流經(jīng)周家屯，正式改名為周水子。待母親到來時，周水子區(qū)域開發(fā)涇渭分明：一邊為日商大工廠大公司，小洋樓富人區(qū)，車水馬龍；一邊為棚戶區(qū)貧民區(qū)，乞丐沿街乞討。母親的到來，讓姥爺不得不搬出福紡紗廠的苦力房，租用廠區(qū)一側棚戶區(qū)苦力房，安頓一家三口，開始了城市打工族生涯。

母女的突然到來，打破了姥爺?shù)某Ｒ?guī)生活。他掏出兜里攢下的、想捎回家的幾個錢，一把交由姥姥來打理。姥姥持家的能力特強，一分錢能掰成兩半花，初來乍到就進入角色。白天領著年幼的女兒撿破爛；夜里，挑著小油燈操持家務。為了補貼家用，姥爺?shù)郊徏啅S里找些針頭線腦的手工活帶回家干，掙幾個小錢幫襯著減輕生活壓力。后來，家里的人口不斷增多，大舅二舅和三舅接連出生，便不停地調換租房，生活壓力越來越大。為了減輕姥姥的壓力，母親作為大姐，從小就知道給姥姥搭把手，干零活、帶弟弟，包攬兄弟間的大事小情；走出家門則領一串小兄弟走街串巷撿廢品。為擔起家里洗衣做飯等家務，母親踏著小板凳，幫姥姥做飯、刷鍋洗碗，夜里還要幫姥姥干零活。

隨著孩子的成長，家里越來越擠。最初租單間，后來租兩間，之后由兩間增至三間。斗轉星移，打工仔成了打工族，打工族家里人口多的便興起自己蓋房子。天下窮人是一家，工友千家?guī)鸵患摇Ｕl家蓋房子，鄰里、工友、同鄉(xiāng)都會伸出援助之手，抱團取暖共渡難關。姥爺一家在棚戶區(qū)也有年頭兒了，三個兒子虎頭虎腦，擠在兩間小屋里的確不方便。姥爺在大家的鼓勵下，和姥姥商量著也自己動手蓋房子。北風呼嘯，打工仔結伴上山砍山木桿子；寒冬凜冽，大伙兒出動把木料扛回家。一堆風干了待來年開春用的木料堆了一小院。

春天，姥爺家破土動工了。人們用當?shù)貍鹘y(tǒng)簡易的“干打壘”筑墻法，取當?shù)啬嗤良痈刹?，用水和成黏草泥，用鐵锨、瓦刀或手抓，砌成寬厚的泥土墻，墻面留出門窗位置。經(jīng)過一個冬春，“干打壘”墻體堅固無比，木匠把干透的山桿子打成房架。接著，房頂用當?shù)氐娘⒒蛱J葦擰成草靶子，鋪起來做墊層，后抹上草泥巴覆蓋，壓實抹光。一番修苫之后，最后安裝上門窗，一座新房建成了。

姥姥手巧，領著母親掏出多年積攢的私房錢，剪了窗花貼上去。于是，一座融合了膠東與關外風情，兼具濱海地區(qū)城鄉(xiāng)民居文化的周水子新屋落成了！姥爺家建成后的“干打壘”民居，寬厚的粘土墻，草靶子苫頂加草泥巴蓋頂，防曬御寒，冬暖夏涼，堅固而耐用。

據(jù)小妹聽母親講，搬進的新居緊臨海邊。退大潮的時候，東山頭海邊山崗下就會露出一片綠油油的草甸子，足有一尺厚，像棉被一樣柔軟。閑暇時，母親和弟弟及許多孩子不顧草甸子上潮濕，躺在上面打滾、翻跟頭；最大樂趣是觀看男孩子結成兩大幫踢皮球，常?？吹猛洺燥垺８＜徏啅S子弟踢球個個是好手，稍微大一些，就組隊出去踢野球，跟鋼廠子弟踢，跟化工廠子弟踢，一直踢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踢出了幾個響當當?shù)膰_，代表國家去比賽。

“紅磚樓”是福紡紗廠日商的變電所。東南面不遠處就是海邊，福紡紗廠的老板喜歡這里，出資修建了一個小公園。夏天來臨，母親常領弟弟來公園玩耍。公園周圍宿舍區(qū)連著民房，幾棟宿舍樓被成片的小石頭民房圍得死死的。民房里住著千家萬戶，婦女們起早貪黑在紗廠上班，男人則大都在東北面日商的鋼廠與化工廠。

這種地理和產(chǎn)業(yè)的布局，讓母親幾個姐弟大有用武之地。一年四季，母親帶領幾個小兄弟，或去鋼廠外的垃圾山撿煤球，或去東山頭海邊趕小海。幾個七八歲至10歲左右的小孩子，光這兩項勞作，基本上也能換取一天的伙食，填飽肚子不成問題。

居福吾兒如面：

你離家已十五載有余，孫女孫兒一堆，雖年關時書信不斷，然家中父母心中時刻掛念。近年世事巨變，戰(zhàn)禍漸息，日本投降已成定局，家鄉(xiāng)土改分地在即。時局之變近在眼前，兒卻遠隔千山萬水。每每夜深人靜，思家族想孫兒，難以入眠。我已年邁力不從心，你的姐妹已嫁婆家。難以料理家中多年積攢的幾畝薄田，你的叔父因潛水功夫過硬，父子倆已在青島港定居多年，他已把家中的田產(chǎn)房屋轉在你的名下。如此以后，家中我和你母親無力擔起這份家產(chǎn)。經(jīng)村中族人測算，你一家七口若不回鄉(xiāng)參加土改，咱家必劃為富農(nóng)成分，將在被政府管治之列。

吾兒在外，當以家國為重，為家族著想為要。

家事為重，望兒切切；早日歸來，共聚天倫。

家父鳳興草

民國三十四年六月初九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唐代安史之亂，詩人杜甫身處淪陷的長安，與家人失去聯(lián)系。?《春望》一詩，描敘在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一封家書堪比萬金珍貴，充滿了辛酸和企盼，反映出廣大人民反對戰(zhàn)爭、企盼和平的愿望。今天，受盡災難的中國民眾卻比當年的長安更苦。初見日寇戰(zhàn)敗、國家和平的曙光，母親家族祖孫三代飽受國破家碎苦難長達十幾年，依然身處異地的黃、渤海兩岸，吃盡骨肉分離之苦，只能借鴻書傳遞相思之情，共圓勝利后家人團聚之夢。

此時，雖搞不清母氏家族父子之間書信的細節(jié)，比如，硬筆書寫還是水筆秉書，不敢奢望有母親珍藏至今的家書原件。因寫作，我多次電話采訪比我年長一歲的小姨，她曾說過這樣的一番話：“你姥爺在世時，經(jīng)常給我念叨，就怨你爺，三番五次寫信催我們一家回來，現(xiàn)在可好，把一家工人變成一家農(nóng)民，不然不光是我，連你姐你哥也早已退休了……”母親，今天兒子終于懂您了！心里只剩五味雜陳，還能再說什么呢？

時至今日，想起母親娘家村我的高中同窗，資深退伍老兵邵鵬，時常在我的耳邊念叨的那些話：我大姑的家族是我們村乃至膠東的邵氏二支，這支人具有他人不同的個性。一是敢為人先。我們村的海猛子由海埠走向世界，大多是你姥爺這支的。二是注重文化。我們村清代末期第一個私塾先生也是這支的，名叫邵鳳儀?，F(xiàn)在村留存下來的咸豐元年撰寫的一本族譜也是二支的，是你姥爺保存下來并傳授給當時讀中學的族人邵玉勝。難怪，據(jù)小姨透露，姥爺家里藏書不少，也寫一手好的毛筆字。

在此說明，作者上面引用先人的那封家書，是在采訪母親的家人和族人之后，在串聯(lián)起諸多零碎情節(jié)之后創(chuàng)作的作品，以饗讀者，唯此為念。

七口人家十幾年走過來，鍋碗瓢盆，冬棉夏單，一草一木，情感所倚，物有所戀。1946年春夏之交，姥爺率領一家六口，告別朝夕相處十五載的甘井子。從此，遼東半島一座大城市的工人家庭，成為山東半島一座小城市農(nóng)村的農(nóng)民家庭……這時的母親，已由多年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熏陶出的紡紗女工，搖身變成山溝里的種田女子。寫至此，我為母親心痛不已，眼眶淚下……特別令我心痛的是，當時正值村中婦救會辦識字班之際，母親報了名，姥爺為了生計卻終止了母親讀書的行為。

此時，小姨講述姥爺悔不該當初的話，又在我的耳畔響起……

紡織女童送孝子戍邊

母親大連一家的合影，童年的母親時常讓我看得目不轉睛。冷峻的面孔，齊耳的短發(fā)，時髦的上裝，神色凝重、成熟大方。自幼受現(xiàn)代城市文明的熏陶，又經(jīng)近代企業(yè)文化的洗禮，童年的母親身上，早已不見了農(nóng)家少女的影子。

1942年抗日戰(zhàn)爭由戰(zhàn)略相持轉入戰(zhàn)略進攻，形勢急轉直下。周水子是關東軍重點保護的區(qū)域，福紡紗廠生產(chǎn)相對穩(wěn)定。為擴大生產(chǎn)，廠方動員擴招內部人員子女，年齡限定12歲以上，這個年齡段，正好被母親趕上，她順利走進大連當時最大的福紡紗廠。

民族危機和斗爭的焦點，是保護人民大眾的根本利益，表現(xiàn)在母親身上依然是油鹽柴米問題。母親一進廠，就被安排做紡紗工。紡紗車間規(guī)模大，人力多，機械化電氣化程度高，現(xiàn)場管理嚴格。工作時間有幾不準：不準留長發(fā)，不準工作時間離開機器范圍，不準值機人員隨便說話，不準有任何與工作無關行為，不經(jīng)批準不得擅自上廁所，等等。大舅曾多次說過，母親初來乍到，年紀小、個子矮，腳下墊起來操作織機，時常碰傷或操作失誤，屢屢遭到懲罰甚至被工頭辱罵毆打。工頭這種惡劣行徑，也引起廠方工會重視，并就童工待遇等問題多次出面交涉，使資方的恣意行為不得不有所收斂。

戰(zhàn)爭越打越殘酷，城鄉(xiāng)生產(chǎn)嚴重破壞，物價飛漲，老百姓的日子越過越苦。母親盡管進了工廠，但一家人的生活仍難以為繼。母親生性剛強，面對技術難題，不屈服、不低頭，在規(guī)定制度內加班加點勤學苦練，很快成了生產(chǎn)能手。黑心的資方，無視生死線上掙扎的勞工利益，表面上工資高了（包括計件每月能拿到十五六元）。但廠方層層盤剝克扣，使本來就虛高的銀元不值錢，家里的窮日子越苦越難熬。

大連是北方重要的工業(yè)城市，福紡紗廠作為日資在國內最大生產(chǎn)廠，如何既保護工人利益，又保住工廠不遭重大破壞，這是未來抗戰(zhàn)勝利后經(jīng)濟建設的重大課題?？偨Y早期大罷工經(jīng)驗教訓，采用斗爭新方法打擊囂張分子；不大面積搞罷工，不癱瘓城市重大生產(chǎn)項目，保護工人利益和城市基礎設施，維護城市相對穩(wěn)定。

母親一家再次避過戰(zhàn)難，走出人生最黑暗的時期。日方資本家在抗戰(zhàn)勝利的腳步聲中，做適當讓步和調整。此時，母親作為生產(chǎn)能手，被調整到條件待遇相對優(yōu)渥的染色車間。于是，我想起了1970年讀高中時，母親見一件時髦青年裝好看，但買這種灰布料挺貴，就決定自己解決。她買了點灰色染料，拿出當年染色工的本事，把箱子底的白細布染成灰色，然后自己裁剪，用家里剛買的腳踏縫紉機做成了同款流行裝。當時我剛入高中校園，這身衣服讓我著實風光了一把。

母親憑不凡能力，到抗戰(zhàn)勝利前一年，到手月工資近20元。隨年齡增長，母親作為成熟的女孩兒，開始有了自己的小心思。到手的工資，不低于以往交家里的錢數(shù)后，手頭積攢了點私房錢。據(jù)母親晚年對照顧自己的小兒媳透露，在最后一年多點時間里，她攢了幾十元錢。到回鄉(xiāng)三年后結婚時，還用這點私房錢，給我父親買了一件時尚的小大衣。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投降，福紡紗廠被蘇聯(lián)紅軍接管，1946年4月移交給大連市政府，并更名為大連紡織廠。日軍投降后，在國民黨部隊欲占領威海未到達之前，展開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土地革命。按老家的要求，母親一家人結束長達16年的漂泊生涯，回到家鄉(xiāng)分得了土地。

3年后，母親嫁給我的父親。此后的日子里，母親把全部心血傾注給一個新生的家庭，默默贍養(yǎng)兩位老人，生育、撫養(yǎng)7個孩子。母親的一生，為這個大家庭操碎了心，付出了巨大犧牲。

西部大開發(fā)不只是今天的偉業(yè)，自古有之。漢代防匈奴，唐代抵突厥，清代除寇患，特別是左宗棠抬棺入疆的故事，激勵一代一代中華兒女，慷慨赴疆戍邊的偉業(yè)，熠熠生輝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中國大地。

1960年1月5日，母親淚眼婆娑地送走她自小在大連帶大的三弟，看他踏上了投身西部大開發(fā)行列的征程。那天，父親、三舅和二舅三人在威海東門外照相館合影留念，照片上“分別留念”的題字，默默見證了三舅即將赴疆照顧親人和戍守邊疆的那一刻。這一天是農(nóng)歷臘月初七，離春節(jié)前趕到新疆生產(chǎn)建設兵團農(nóng)一師九團十四場駐地（即南疆的阿克蘇地區(qū)阿拉爾鎮(zhèn)），時間只有20多天。盡管行程倉促、天寒地凍，但心地善良、樂于助人，剛跨進20歲門檻的三舅，經(jīng)過審慎思考去意已決。無論如何，應遠方親人求助，在春節(jié)前來到早年赴疆戍邊累垮身體，做過三次大手術的姑媽身邊，開始了照顧親人、投身戍守邊疆與西部開發(fā)的偉大行列。

母親的姑媽邵菊芬，1952年剛過20歲，響應國家號召應征入伍，遠赴新疆，戍守塔里木河北岸的阿克蘇地區(qū)阿拉爾一帶山地。1958年建立農(nóng)一師十四場，前身為兵團烏庫公路工程處中線支隊，剛建場時叫勝利八場，后來先后改為勝利十四場。條件惡劣，終年勞累，姑媽終于累倒了，連續(xù)做過三次大手術，身邊無親人照顧，幾次向老家親人求助來人照顧。由城市工人下放回村不久的三舅，便主動承擔起了這份責任。

據(jù)年事已高、退休回上海的三舅媽回憶，三舅到新疆后住在姑媽家里。在三舅媽所在醫(yī)院隔條馬路對面的副業(yè)隊，有做酒的，有做鞋的，有做木工的等，他在木工房學木工。作為上海支邊女青年的三舅媽，1964年6月14日來到十四場三連。連長叫王喜宏，指導員是呂樹英。剛來時住地窯子很潮濕，開荒造地種田，勞動兩年半。有的上海人后悔了，三舅媽沒有被嚇倒，咬緊牙關堅持走過來了。后來醫(yī)院到連隊招收醫(yī)務人員，三舅媽因工作踏實認真表現(xiàn)突出，被調到醫(yī)院工作。這時，姑媽因患腸粘連多次動手術病退在家，經(jīng)常來醫(yī)院看病拿藥，久而久之，她見三舅媽人老實、工作認真，便找院長做媒介紹給三舅。歷經(jīng)周折，包括經(jīng)受“文化大革命”的沖擊和磨難，最終于1971年在姑媽家結婚。接著三舅調到舅媽的醫(yī)院做后勤工作，由于人品好和勤奮努力，三舅受到大家的高度好評。工資原來低于舅媽，后來反超高于舅媽。

1972年三舅兒子邵剛出生。邵剛自幼聰穎，愛好學習，就讀農(nóng)一師九團阿拉爾中學后更是讀書入迷。后來上海允許支邊青年一個孩子回滬上學，邵剛回上海讀書，同姥爺和大姥爺一家擠在一間7平方米的房子，在一個普通的愚園中學讀初三。因家里很擠，他時常在路燈下看書，最終考取上海重點高中，住校苦讀3年。畢業(yè)高考，第一志愿清華大學，僅差7分，于是被第二志愿北京理工大學錄取。4年后繼續(xù)讀研，畢業(yè)后回上海，先做汽車工程師，后入職德國西門子，37歲后赴加拿大工作至今。

赴疆25年后的1989年5月，為照顧無依靠的父親和伯父伯母，三舅媽先行帶著女兒邵靖調回上海，次年三舅因夫妻兩地分居也調回上海。這時三舅50歲，舅媽43歲。二人同時被安排在上海市食品公司，生產(chǎn)項目有殺豬、銷售、儲存、保管和冷凍等。三舅在龍華肉類加工廠后勤部門搞衛(wèi)生工作。三舅和三舅媽不忘回滬大任，發(fā)揚戍邊精神，工作再忙再累，盡心孝敬贍養(yǎng)三位老人，先后為他們善后送終。

三舅一直工作到退休，2022年去世，享年82歲。三舅媽在南浦大橋橋下總務科后勤洗衣房工作到退休，至今已退休28年了。

煙火小院

深秋來臨，北風呼嘯。

半月狀的北海口沙灘上，成熟的海草被風浪涌上岸邊。遠眺，暗紅的海草被海浪卷得一縷一縷地堆在沙灘上。清晨起來，鳳興穿上雨衣，背起爪耙來到海邊，挽起褲腳，將海草拖至干灘上攤開晾曬。一天下來，曬了一海灘。傍晚，將曬干的海草再垛起垛，以防被雨淋。幾天下來，曬了幾垛，等到用時再搬回家去。

鳳興是母系二支十三世族人錦繡的三子。一大早，他獨身闖北海，目的是嚴格踐行大年初一在家庭賀年飯局上，其父親錦繡提出的“抓住機遇連干三年”的決定，力爭全家人搬出祖上傳下的“大過道子”小院，在村北出海通道處選擇宅基地，逐年為弟兄四人蓋起獨門獨院四合院。其父親特別強調，要用新潮建房理念統(tǒng)籌行動，海草采集、木料準備、搬運石頭，是當下需要盯緊的幾件大事。家人上下為之振奮，四個兒子紛紛表態(tài)，各盡所長、人盡其力。摟海苔是力氣活，吃苦遭罪，鳳興不懼，主動承擔。入秋后北風起，海苔成熟葉落，潮涌上灘是采集的大好時機。抓住戰(zhàn)機一潮不落，鳳興緊盯死盯不放。

清末雖國政昌衰，可三十而立的錦繡耕讀行商多年，堪稱村中有識之士。他之所以敢在全村率先行動，大動干戈搬出原住村落，靠的是對時局的正確判斷。18世紀中葉至19世紀初，甲午戰(zhàn)敗國運急轉直下，列強趁火打劫，日本兵、英國軍隊輪番強占威海灣，沿海人民奮起反抗，慘遭血腥屠殺。史料顯示，僅長峰村和馬井泊村等地，先后有幾十人倒在強盜的槍口下，其中，海埠村民一人斃命于這場腥風血雨中。地處戰(zhàn)略敏感地帶的海埠村民，只有忍氣吞聲，停止類似蓋新房之類投資行為。1902年代后，英殖民政府從自身利益出發(fā)，改變殖民政策，鼓勵民眾發(fā)展經(jīng)濟，威海灣沿岸一度出現(xiàn)生機，老百姓有了安定生產(chǎn)生活的大環(huán)境。眼光敏銳的人開始投資置業(yè)，其中包括母系二支的先人。

正是這一時期，人口激增，沿海村莊海草民居再進入大繁榮時期。

走進近現(xiàn)代，誰要蓋房只需選址擇地，由原始的“畫地為牢”到進入市場，需買斷宅基地。準備海草、木料、石頭等，這三種材料很長時期是屬自然采集，并不需花錢來買，只憑力氣即可。到海邊挑海草，回家碼起垛待用；石頭到山澗河流去拾，搬回家存放待用；木料進山去采伐，回家晾干后請木工鋸成板材備用。隨生產(chǎn)力的進步，當?shù)啬静倪_不到標準要求，市場上出現(xiàn)了東北進來的紅白松，買回來制作門窗和家具。

錦繡帶領家人，在河灘撿一部分做輔助用石；買一部分石窩子方石砌墻角用；附近海岸炮臺遺棄多年，風吹浪涌塌陷破亂，當年北洋軍船從石島運的赤色方石，散落海岸，錦繡率領兒子一干人馬，撿上岸來找腳力車拉回家堆起一大堆。

春天無雨上干，是蓋房的大好時機。陽春三月，擇良辰吉日，鳳興家建房工地一派忙碌景象。八字木中間的立木上，“上梁大吉”的紅紙黑字清新奪目，還有高高掛起的一串鞭炮。主人錦繡心里喜滋滋，正準備點鞭時，有人眼尖，喊道：“老村董來了！”只見村頭一老者款款走來。此時工地一片肅靜，老村董招招手示意大家后說了一番話。大意為：我們邵氏先人慧眼識珠，擇埠口而居，已走過了580余載。如今，錦繡帶頭跳出傳統(tǒng)連環(huán)式、城堡式的村落模式，成為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引領大家開發(fā)住宅新區(qū)！可喜可賀，令人興奮。為鼓勵此舉，光大海埠地盤，我專程前來現(xiàn)場祝賀上梁大吉！

語言鏗鏘，擲地有聲，回響埠口上空。錦繡是村里的文化人，老村董這番話令其感激萬分，他鎮(zhèn)定自若、不落俗套，上前一步，雙手作揖，抱拳向老人深鞠一躬！接下來，錦繡以主人身份，當場宣布：值雙喜臨門之際，下面請老村董為上梁大吉點燃鞭炮！

時光荏苒，轉眼間半個世紀走過。20世紀50年代末、60年代初，我以一名新中國青少年外甥的身份，屢屢陪同母親走進50年前落成的這座農(nóng)家小院。經(jīng)歷風吹雨打、煙熏火燎，如今它已風燭殘年，風光不再。

每臨年關或特別時刻，我像個跟屁蟲或自由俠，總愛跟大人去姥姥家，過把走親戚的癮。小時不懂人事，乘坐父親趕騾子大車走大路，記憶模糊；稍長，7歲8歲不當“狗子意”，或獨自一人，或弟兄結伴，過年背包裝幾個餑餑的紅包袱抄小路。蹚過村東大河，穿越一片莽莽黑松林，進入那片大海灘，順著一條羊腸小道，攀爬上一片陡峭的高崖；走上一段正途后，再次抄近路拐進叫西墩坡下的一條深溝大豁，穿越老槐樹下的崎嶇小路，最終走上了當?shù)厝怂追Q的“官道”，即清代北洋大臣李鴻章曾多次來視察南邦炮臺走的“欽差大道”。繼而，爬上西耩高點一座赤色石島石建的軍用橋，雖小卻莊重大方、質量上乘。我曾不止一次站在石橋上面，喘息一陣，向東遠眺。陡坡下面，一條長河自南向北，穿村西而過，河的東邦之上，一幅特色鮮明的山村景象映入眼簾。炊煙裊裊，雞鳴陣陣，女人呼兒喚女……

一陣喜悅，眼前就是我夢中的冀盼，母親的家園！

但欲走進姥姥的小院不易。西河大溝橫在眼前，豈敢怠慢腳步？我輩尚須努力。小心翼翼，緩慢下坡。只要到了溝底，穿過村西河，方可最終到達目的地。

每每此時，我像當年孫大圣西天取經(jīng)，歷經(jīng)磨難終成正果，最終走進外婆家的這座小院。打記事起，到讀高中前后，10年多點時間，這一座小院為我留下不可磨滅的記憶。今天想起，愈加思念母親和她的親人，還有那足以見證百年滄桑的煙火小院……

近來，我的腦海里，時常喚醒姥姥臨終前點滴朦朧的記憶。當年母親的爺爺鳳興傳下這座小院。四間正房的二明間里，幽暗屋子的炕上，姥姥模糊的身影半坐在炕上靠窗的地方?？赡芪葑营M小，小格木楞的窗戶紙光線暗淡，坐在這里看看院里光景，心里敞亮，雖感自己日子不長了，或許心里稍稍透亮一些。盡管，我站在炕前緊盯著北墻上姥姥那張放大照片的慈祥面孔不肯走開，她卻無暇向我投來最后的微笑……

幾天后，一場大雪，小院忙亂一團。人們穿起白衣裳，隨后哭聲此起彼伏……許多人抬起什么離小院走了，一直走向遠方。姥姥走的那年44歲，撇下了母親等7個孩子。那年我5歲。

我記憶中母親的娘家小院，打錦繡先人建成到我記事起，應有半個世紀之久。海苔草的屋脊壓著磚塊或石頭，向陽面的房坡凹凸不平。房坡視野內不同的位置，生長著多肉等雜亂無章的各種植物，大有空中植物園的氣勢。

西房頭房坡偏下的地方，一支黑色圓柱煙囪，煙熏火燎黑不溜秋。環(huán)境貌不驚人，卻長了一堆茂密的茅子草。清晨初升陽光一晃，常年四季有景看。春天晶瑩剔透，夏天綠油油，秋天茅草抽穗，冬天凋零枯黃。與此為鄰的不遠，靠近窗戶房沿邊上的地方，生長著一片類似人手指頭的植物，高低有致，粗中有細，毛茸茸，暗灰色，挺且直，惹人上眼。特別是在房坡的中間偏下方，竟然長出一片我們小時喊的酸姆丫子，形狀小人拳頭大，由底向上收，生幾層底胖頂尖綠中微紅的胖腳丫子；有時趁姥爺不在家，小舅用桿子捅一顆下來，直吃的口流酸水不止。用土壤植物學分析，幾十年風吹雨打后，背風向陽的坡前海草，風吹雨淋氧化變質，有機物分解轉化形成的膠體物質類似氧化土壤，遠方風吹來種子落坡生根，富含腐殖質的氧化土，不長出房坡“百草園”才怪。

小院布鴿是小院最亮麗的一道風景，絕無僅有。布鴿是鴿子俗稱，不知因由緣何，啟止何時，成群結隊，把小院正房、廂房和前屋相向而對的房坡，作為鴿子群起航、滑翔、盤旋和降落的院際鴿場；在完成上述程序后，廣大可愛的鴿子，一番嬉戲玩耍后，好像按不同身價之別，有序進入小院前屋進院里專用過道上面的閣子，類似專門為鴿子設計的鴿子窩，甚至還設有不同身價的套鴿間、單鴿間、雙鴿間或大排檔鴿子間。究竟如何，至今我也說不清。但我卻記得清，早晨和傍晚，有規(guī)律的起飛和降落時間，有專門規(guī)定的程序；起飛或降落，必須先行繞小院上空盤旋幾圈，之后，一陣哨聲尖細，隨后拔空而起，呼嘯飛向遠方。時間推移，我走上工作崗位后，偶爾走進小院，此時的我雖無暇顧及我心儀的鴿子群，思緒之情卻不斷閃現(xiàn)。我甚至聯(lián)想，人類的早期滑翔器、飛機、火箭、飛船、月亮探測器以及AI等人工智能……最初的探索，應該皆與鴿子等候鳥的飛翔有關聯(lián)。

一樣的煙火小院，而今繞梁著不一樣的人間煙火……

呼兒喚女，喊話對仗，指東道西……一種被煙火熏透了的女高音嗓門，婉轉尖細，音頻高亢，音量震撼，左鄰右舍同頻共振。由晨起到天黑，自東院至西院，聲聲不斷，久久不息。久之，我反而上癮了，一時不聽便覺得少了什么。我從聲音中認識、今生難忘的是仁子姥。每次只聞其聲，久不見人，心里就犯嘀咕：“甚時可見到真人？”

機會終于來了。一墻之隔，應東院進興姨約請，我跟小姨走進了令人向往的東院，冀盼一睹聲音中熟悉已久的仁子姥的尊容。小姨在前面走，我屁顛屁顛地在后面跟著，頭回走進比海草房西院更出眼的黑瓦房東院。進興姨腳崴得生疼，想叫小姨給揉揉。一見面，倆人手拉手，彎下腰，正揉之際，身后一陣音量十足的質問聲傳來，對小姨說一番埋怨的話。小姨雖年幼卻不理虧，理直氣壯地向仁子姥解釋一番，瞬間，高亢嗓門驟降音調，音律頻道急轉悠然。仁子姥笑容可掬，對兩個孩子說了一大堆好話……

我的仁子姥，中等身材花白頭發(fā)，一臉滄桑兩眼善良，呼來喚去生而無悔。

小院悠悠，煙火正濃。

深情探問

20世紀30代年至40年代中后期，是中國人苦難和奮起的年代，由內戰(zhàn)到抗日戰(zhàn)爭，到民族解放。母親一家人，在大連甘井子度過這段最難熬的日子。在這里生活了15年的一家七口，今天在世的，僅有3歲回到家鄉(xiāng)年逾八旬的大姨和當時沒出生的小姨。她們早年從我母親嘴里，知道一知半解的信息，早已被我掏空了。

大千世界，蕓蕓眾生，知情者何處覓。一陣苦悶過后，突然想起我的二舅媽，雖然二舅不在世、已改嫁回到娘家村了。二舅出生大連，回鄉(xiāng)時已經(jīng)十幾歲了，應該記得小時侯的事情，成家后會向親人透露自己的過去。盡管大舅年長2歲，對小時侯的記憶更深刻，但大舅和大舅媽去世多年，年輕時孩子也還小，想從他們嘴里掏出東西希望微乎其微。盡管如此，我還是不死心。先后撥通大舅家兩個表弟的電話，說明情況后，雙方幾乎表現(xiàn)出同樣的驚訝：啊？我壓根就沒聽說過這件事兒！

無奈之下無路可走，只有尋找半個世紀從未謀面的二舅媽這條路了。掐指算來，她老人家八千高齡綽綽有余。家住哪里，狀態(tài)如何，一無所知。困惑之夜，輾轉反側，思來想去。漫漫冬夜漆黑一片，透過窗紗天空泛白，朦朧之際一陣惆悵。我陡然想起聯(lián)系二舅媽的最佳人選。

多年前的一天，在黨政機關工作的我，突然接到母親交給的一項任務。母親一向不找兒子辦私事，這次找我托朋友幫個忙。二舅走了這么多年，4個孩子全隨二舅媽回了娘家，現(xiàn)在都長大成人。大兒子邵維保當兵入伍，小兒子邵維清思念家鄉(xiāng)故土，心心念念回老家海埠落戶。多年前，村里就開始控制人口遷入，母親只好找我托人幫忙。母命難違，但須謹慎，我答應母親先問問情況；母親一向通情達理，囑咐千萬別犯錯誤。國家正值改革開放之際，外來人口向城市郊區(qū)遷移是一種趨勢。順勢而為，通過朋友幫忙，完成了母親托兒子的心愿。我理解二舅媽的一片苦心，為二舅在自己的故土留下一條根。

窗外天色朦朧，街上一片死寂。我等不及了，撥通多年不聯(lián)系，已定居海泉（海埠）社區(qū)邵維清表弟的電話，探試地先問些敏感話題。當?shù)弥藡尳≡诩艾F(xiàn)在住址后，沉重的心情一片釋然。接下來，話題雖切入主題，但依舊謹言慎行。邊聊，我心里開始嘀咕：已改嫁近半個世紀之久的舅媽，按傳統(tǒng)風俗習慣，年屆七旬曾經(jīng)的一個老外甥，我該不該去探訪？特別事涉二舅的一些敏感話題，而且，她另改嫁的男人也去世10年之久。但最令我企盼的，通過二舅媽銜接起二舅出生大連這條生活鏈，是眼下追蹤母親童年的一線希望。我只好探試性地請二舅媽幫個忙，提供二舅的生卒年齡。表弟平靜地答應，待問過二舅媽后告訴我。

兩天后，我打開表弟發(fā)來的微信。一則二舅生卒信息映入眼簾：家父邵長聲，乳名連喜，1935年臘月二十五日（陽歷1月9日）生；1978年陰歷五月二十三日（陽歷6月28日）卒。

讀這則微信，感嘆不已，一曲半個世紀逝者生辰忌日的守望。陽歷陰歷，刻骨銘心，瞬息之間，打破一個曾經(jīng)外甥的顧慮。我找到了一個寫作人的社會責任，一個咕嚕爬起床，打破年過七旬少駕車遠行的潛規(guī)則，與家人同行，驅車沿小時父親趕牲口車走過的路線，穿越城市千里海岸帶寬大的馬路，來到已是街道社區(qū)的海埠，由維清表弟陪同，一路向東，朝著榮成港西鎮(zhèn)二舅媽住家走去。不消半個時辰，來到她退休教師小女兒的家。

二舅媽出身獨女，家庭條件優(yōu)渥，性格開朗大方，年輕時是村里秧歌隊骨干。人生命運多舛，經(jīng)歷三次婚姻。初婚因不生育分手，后經(jīng)人介紹，與二舅結合。二舅身材魁梧，儀表堂堂，能出大力，身賦文藝細胞，條件優(yōu)異卻耽誤了最佳擇婚年齡。干生產(chǎn)隊副隊長兼記工員，又拉一手好二胡，與二舅媽的結合，雙雙美滿幸福?；楹?年時間，生育二男二女。

天有不測風云。日子過得正甜，飛來一場橫禍，二舅患病而逝，撇下舅媽和4個年幼孩子！母親作為大姐，五兄妹朝夕相伴，于甘井子十數(shù)載，手足情深誼厚。母親中年喪弟，噩耗傳來心碎如割。此時，我位處黨政核心機關，正為貫徹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精神忙碌不止，母親寧可獨自吞下苦果，也不忍分散兒子精力。我事后得知噩耗，心情沉悶許久，為二舅和二舅媽疼惜不已。

家人陪同，走近二舅媽。老太太靜坐客廳沙發(fā)里，腰腿老毛病不便起身，我急迎過去謙恭地向二舅媽問好，主動介紹我的乳名，因我兄弟姊妹小時過年走姥娘家都喊乳名。半臥的二舅媽，臉色白凈泛紅，目光有神地端詳著我，手指向旁邊的沙發(fā)，微笑著讓我坐下。此時，再也找不到半個多世紀前二舅媽那明快利索的身影。

接下來，我開門見山，直奔主題。說道：“這次探問二舅媽，主要是想知道，與二舅在一起的日子里，可記得他曾提到小時大連甘井子的一些情況？”二舅媽略加思索，嘴里輕松念叨道：“他嘴緊，從不說小時候的情況，記得只有一次，他突然咕噥了幾句，說日本的軍隊真壞，把老百姓的東西都扔出來，誰上前去搶，他們就用槍把子打誰！”我想再追問幾句，二舅媽用平靜的口吻說，再沒有聽他說過什么情況。

不能說出師不利，為避免尷尬，我急忙岔開話題，聊一些輕松的東西。聊二舅生前愛好，聊老人，聊孩子，聊瑣碎家事，等等。無論聊啥，話題總是沉重的。

凡沉重的必動人。如二舅留下一把二胡，至今掛在小女兒的房間，現(xiàn)在，不光藏琴的人學會了，藏琴人的女兒也會了。墻上的掛琴和婉悠琴聲，已變成一種思念、一種記憶。二舅媽特別強調，你二舅和三舅都具有藝術的天賦，但你二舅是業(yè)余愛好，你三舅接近專業(yè)水平，村里每年唱大戲他必出場。我內心為之一振。小時，只知三舅的水彩畫《孫尚香》畫得惟妙惟肖，貼在房間墻上；一旁掛一把京胡，記憶中他似乎拉過，又少見他拉過。搞聲樂藝術，凡是到了一定程度，不必時刻吱吱吜吜的。這讓我聯(lián)想起，我讀小學時，曾狂熱畫過鉛筆畫《楊子榮》、水彩畫《郭建光》，兩張都曾貼在我與爺爺住的房間里，難道我骨子里這點藝術細胞與母氏家族有關？當話題談到姥姥時，二舅媽特別強調，她與姥姥雖未謀面，但凡從村鄰嘴里聽到的評價，可謂眾口一詞都夸好，對此說法我感同身受。姥姥因病早逝，我雖沒有感受過她的疼愛，但打記事起，凡走進她住的房間，北墻上那張慈祥的放大照，以及我保存至今的大連合家照，每每都能讓為她慈祥的面容所感動。

都說姥爺脾氣倔強，過窮日子的年代里，常為生活瑣碎和兒子賭氣。但在二舅媽嘴里，老人從不對兒媳耍臉子，說話總是和顏悅色，特別在大難面前，表現(xiàn)出老人應有的慈善和愛意。二舅出事后，已單身過日子的姥爺聞訊趕來，把對兒子的悲痛，對兒媳和孫子的疼愛，化為淚如泉涌。災難面前傾情相助，為孤兒寡母撐腰解難。大舅邵京軒，拉著二舅長子邵維保不松手，當眾要把孩子領回家當自己孩子養(yǎng)。

時間流逝，日子漸緩。一次，姥爺外出幾天回來，二舅媽一家人不見了。老人驚慌不已！一番打聽，說人家的父親用大車把一家人接回娘家逍遙村了！頓時，老人不知所措，嘴里不停地埋怨老親家，發(fā)誓去逍遙村討回孫子一家。講述這個過程時，二舅媽反復申明這不是她的本意，說“壓根我就不想離開自己的家，但我父母唯有我這一個女兒。父母年老已邁，搬我及孩子回娘家情有可原”。

作為母系二支的家族，二舅留下的后人，他們如今處境如何？這是我此行關注的另一個焦點。他們經(jīng)受40余載春秋歲月的磨礪，敢問二舅媽對此有何評價。

此處無聲勝有聲。二舅媽沒有正面回答這個提問，而是臉上露出欣慰的微笑，淡淡地咕噥了一句：孩子都是好孩子……很快，在不長的日子里，我終于驗證了一個母親對孩子評價的可信度。

孩子的父親離世，4個半大不小的親骨肉被撇下了。今后的路怎么走？未來方向如何選？這事關乎家庭與社會，關系孩子未來。一向腦清目明的二舅媽順勢而為、借勢而動、乘勢而上；跳出陳腐，抓住機遇，改變環(huán)境條件，為未來創(chuàng)造一片生機。在那個貧困的年代里，含辛茹苦舉步維艱，一步一步地走過來了。

今天，老人精神矍鑠，對不速之客的造訪，心底波瀾起伏，往事歷歷在目。但在一些敏感話題上，始終表達自如、恰到好處。

我見好就收，戛然而止，當即結束一場別開生面的訪問。

這一別，竟然天地相隔！沒有再探問的機會了。一場突如其來的甲流肆虐橫行，奪去辛勞一生二舅媽的生命。這一天，是2025年1月15日，是我訪問二舅媽一個月的日子。電話里想再探問一件事情，這條噩耗令我措手不及！可以告慰天堂里的二舅，今天，你的4個孩子足以讓自己的母親放心地一路走好……

我們兄妹四人，雖無達官顯貴、腰纏萬貫，卻能做到安分守己，自食其力過日子，更重要的是都有一顆孝敬之心。姥爺活到101歲，最后獨身10年時間，由大姐和小弟照顧，最后躺在炕上的兩年由母親一手照顧。母親在生命的最后5年，全由小妹一手照顧。

1978年秋天。父親病逝3個月之后的一天，我家門口突然來了三駕馬車。這是在村里任村長的姥爺，專程來接母親和我們一家人，回母親娘家逍遙村。母親將4個子女分為兩家：大姐和小弟在姥爺家；我和二姐跟著母親過。由此，開啟了“一家兩制”的家庭模式。一晃，40多年走過，家庭格局與時俱進；小弟成人后，選擇回到老家海埠定居……

采訪大表弟時，他的一席話，讓我對二舅媽半個世紀顛沛流離的人生際遇，有了深刻了解和認知。老父親為獨生女兒的人生設計，二舅媽含辛茹苦的人生實踐，莫不是為了邵氏二支這幾個孩子。

半個世紀的人生際會，風霜雪雨，風雨交加。最終受益的還是二舅留下的這四條根。在當年克讓先人創(chuàng)下的邵氏鏈條上，川傳下二支彩、綿繡、鳳興、居福、長聲等十數(shù)代；二舅媽撫養(yǎng)成人的4個孩子，是這個鏈條不可缺少的一環(huán)。幾十年間，經(jīng)受過電閃雷鳴、風雨交加之后，在一片彩虹映照下，最終殊途同歸，回歸邵氏族人行列中。這可能是我采寫二舅媽的出發(fā)點。

按姥爺居福傳給族人邵玉勝的二支族譜記載，二舅媽撫養(yǎng)成人的4個孩兒為邵氏二支十六代傳人。長女，邵翠玲，定居逍遙村；次女，邵翠春，定居港西鎮(zhèn)；長子，邵維保，退伍軍人，定居逍遙村；次子，邵維清，定居海泉社區(qū)。

據(jù)采訪獲悉，4個孩子各有所長。二姐邵翠春從教一生，以德育人，以術資人，連續(xù)多年獲得威海市、榮成市優(yōu)秀教師光榮稱號，在當?shù)赜休^高的知名度。二子邵維清夫婦育子求學有術，女兒邵杰武漢讀研獲碩士學位，考取國家公務員崗位，供職煙臺基層黨政機關。

1986年秋天，18歲的長子邵維保應征入伍。臨行前，他專程回海埠村去看望年邁的爺爺。爺爺見到分別已久的大孫子喜極而泣。近40年過去，孫子至今記得，晚上睡覺沒有被子，爺爺翻出皮棉襖給自己蓋。還清楚記得，臨出發(fā)前，媽媽掏出50元錢捎給爺爺。接到錢后，爺爺老淚縱橫……

一天，打開表弟微信的一個視頻。只見浩瀚海面上，一只海雁展翅飛翔，那寬厚的臂膀上，靜臥著四只趨雁。母親帶著孩子飛越大海，雖然精疲力盡，但卻一直努力堅持，其中的艱辛有誰能懂？

母親，月光之下，我們靜靜地想您了……

視頻配一曲童音歌謠，反復唱個不停。

埠口春秋

母系，典籍注解血統(tǒng)屬于母親方面的。詳解有三義：母親血統(tǒng)總合；母方血統(tǒng)；家族的母系的一支。

志譜顯示，母親的家族早在680多年前，即元代后期的天歷年間（1328—1330），受“兩都之戰(zhàn)”沖擊，大都和上都之間爭奪帝位的戰(zhàn)爭，愈演愈烈，全國大部分省份不同程度地卷入這場災難。大批難民遠離戰(zhàn)火，紛紛舉家出走，尋找安身立足之地。

人類和平家園在哪里？自上古，至華夏，權力之爭戰(zhàn)火不熄，最終受傷害的是老百姓。人禍天災所致，躲難逃荒成為人類歷史長河中的一種特定狀態(tài)，屢見不鮮。至今日，世界各地此起彼伏的難民潮，雖與那個年代的表現(xiàn)方式有別，卻大有異曲同工之妙。感恩時代，我輩生在戰(zhàn)火剛熄的新中國，雖自己年逾七旬，一生遠離戰(zhàn)亂禍害，今天卻為周邊俄烏沖突擔憂！由此聯(lián)想母親，在兵荒馬亂、缺吃少穿的年代，襁褓時就渡海闖關外的甘井子求生存，做童工時每天掙一角五分錢貼補家用；由此上溯當年母親的先祖克讓，拖兒帶女，亦步亦趨，一家人向著遠方的那條海岸走來了……

海岸非比尋常。自古盤古開天地，一條海岸潮起潮落；對岸一座島后叫劉公島，與對面海岸咫尺相對。中間有條海道，是元大都定都北京棄漕運興海運的黃金水道。元朝建立，京城大都需要大批糧食。同時，元朝初年不斷進行對外戰(zhàn)爭，北方需要大量軍糧。因北方長期屢遭戰(zhàn)禍，田園荒蕪，糧食產(chǎn)量遠遠不能滿足需要。解決京城地區(qū)及北方糧食問題，須向富庶的江南索取，開通南北海上運輸航線，以海運代替河運。一向封閉、不為外界了解的原始威海顯露了，而且聲名遠播，成為海內外的出眼之地。包括后來起名海埠的這個?？?，環(huán)山擁抱，流水潺潺。當年往返這片海岸運糧的船隊，每當與這個?？诓良缍^時，一群水手遠眺岸邊的那片美灘和美礁，指指點點，甚至大喊：哎……美?？?！好埠口！我來啦……浪花淘盡時光，男子漢豪邁的喊聲久久震蕩，傳向遠方……或許，前世有緣相約，母系家族一個叫克讓的邵氏先人，遠離戰(zhàn)火、肩挑籮筐，手托女人、披荊斬棘，毫不猶豫地走進山花盛開的一片海岸，來到令當年水手青睞的?？凇?/p>

這片臥睡久遠的?？谛蚜?，荒涼里冒出久違的人間煙火。

裊裊炊煙，孩子哭，晨雞鳴，鴨子水中游……

山清水秀，糧草豐，魚蝦肥，人丁更興旺……

據(jù)家譜記載，鼻祖克讓之子邵川生有六子，即爽、彩、山、踽、學、顯等。

追根溯源，邵彩高祖即母系二支的先人；有碑為證，海埠邵氏二支的鼻祖。

龍年冬月的一天。

走進母親先祖克讓當年定居的?？冢唇裉炀鲁鞘薪?jīng)區(qū)皇冠街道的海泉社區(qū)。高樓鱗次櫛比，街道縱橫交錯，一條千里環(huán)海路纏繞過去，順著當年南糧北運船隊擦肩走過的黃金海岸走來。此時，我的耳畔仿佛響起當年水手贊美海岸的喊聲……作為克讓先祖的后人，我心潮涌動，感恩母親，因為邵氏二支有您！

吾始祖克讓，自云南遷至山東登郡文邑，未知何年，諸碑記約在元天歷以前。相傳兄弟三人，寧海一，海陽一，文登一，文登即吾克讓祖也。今日之榮邑，即昔日之文登也。但為后世之子孫繁衍，支分派別，按克讓之子邵川生子六人，爽、彩、山、踽、學、顯是也。邵彩即吾二支高祖，有碑可稽。自此以后方歷歷可考，以承后世不朽云爾。

咸豐元年正月十三日立譜

上面這段文字，是母系二支族人邵玉勝保存下來、長達170多年的清咸豐元年（1851年）一份老家譜的序言。雖未署作者名字，卻見其文字功力。語言簡潔，述說清晰，文字體例兼具文言和白話風格。盡管開篇連續(xù)出現(xiàn)“未知”“約”“相傳”等閃爍其詞等字眼，說明譜書涉及的年代與相關數(shù)字，族人長者已模糊不清，執(zhí)筆人只能模糊其辭。特別老祖來自哪里，雖然序文直言不諱，但“云南說”在膠東一帶說辭頗多，飽受爭議。盡管如此，站在今天的角度評價，也是一份難得的家族文化遺產(chǎn)。這本冊子雖非印刷品，但仍可以視為作者為后人留下一本功力不凡的書法作品孤本。一手小楷，書寫自在，不拘一格、蒼勁有力，直看得我愛不釋手，心底滋生出的占有欲蠢蠢欲動。

母系二支一族，經(jīng)他鄉(xiāng)遷至文登400多年，雍正十三年（1735年）設立榮成縣時劃歸榮成。文化溯源，母系二支一族，深受文登學文化與山海漁家習俗的熏陶。這天，有高中同窗、資深退役老兵邵鵬陪同，敲開一棟居民樓遠房表舅邵玉勝的家門。

邵玉勝，體型健碩，面色白皙。1966年夏季中考，尚未受動亂風暴沖擊，經(jīng)過緊張沖刺之后，他走進了當時一般孩子難以入門的鄉(xiāng)村中學，成了鄉(xiāng)親眼中響當當?shù)闹袑W生。在我姥爺?shù)难劾?，這個二支家族出身的族侄，一個有出息的孩子，可以傳承自己從祖輩手里接過并保存了幾十年的家譜。選定苗子，長期考察，最終認定這是唯一人選。

“20世紀80年代初，你姥爺俺居福大伯，連續(xù)幾天來我家聊天，之后有一天，他神色嚴肅地講了一番話，接著掏出一本保存多年的邵氏二支的家譜鄭重遞交給我。我莊嚴接過來，當場表示不負家族眾望，做好一個傳承人應當做好的事情！”

這是表舅對我說的一段原話。說白了，我就是圖這番話而來的。

至此，可以推算，母系二支族譜自咸豐元年（1851年）起計算，大約經(jīng)歷五代人傳承至今。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前后，母親的老太爺錦繡相繼生育四子，即鳳岐、鳳祥、鳳興、鳳學；三子鳳興生一子二女，一子居福即我的姥爺；20世紀30年代初至60年代初，姥爺居福與姥姥王月花生育四子三女，彩蘭、京軒、長聲、景勝、月蘭、新聲、彩鳳。

母親邵彩蘭生于1931年。次年，遷居大連謀生，15歲回鄉(xiāng)，19歲出嫁，生育五子二女，機君、機臣、機慶、機強、機玲、機信、機紅。

近700年前，克讓作為邵氏先人，攜子川定居海埠。川，指山間或高原平地；川居此地生育六子，以圖父業(yè)。擇山三圍、面海而居，安營扎寨建村立基；艱難跋涉、步步為營，抱團取暖，建設平安家園。

一條長街貫通東西，一條主道由西盤旋過來。繞西敦、過石橋，下陡坡、穿西溝，之后，便與村中長街銜接，向東出村北轉走了。穿村走過亂石不勻凹凸不平的石鋪路，村人統(tǒng)稱叫大街。

一條主街貫通東西，南北兩側有大片民居老房。高低錯落，擁擠雜亂，河滾石也叫手抓石，砌散石墻蓋海草頂，街門巷道不拘一格，隨心所欲、暗藏玄機。兒時我初來乍到，心底一種神秘感悠然升起，奇妙之極。空間密集，建筑簡陋，散石墻、舊草頂、街門小，今天看來，那是邵氏一族落地而生的傳說。一尊山鄉(xiāng)部落的藝術標本，一座聳立華夏民族史上的民居雕塑，一間永遠消失人們視野的山鄉(xiāng)博物館。準確定位，這片一街之隔的大片原始民居，應是邵氏先民來此定居的起步區(qū)或中央?yún)^(qū)。最令我難忘的是，長街南北密密麻麻，穿過兩片建筑群的一條“大過道子”，狹窄幽長、貫穿南北，類似胡同又區(qū)別于胡同。兩端連接起來，是此生走過最長最窄的巷子；北端在膠東一帶常見，南端從未見過。

四戶人家對接成八家小院，前后依次順向排列。相互對接的兩家，先依次打通一間房作過道，然后連脊小院各退一步砌墻為露天胡同；繼而，房間和小院依次循環(huán)，封閉過道和露天過道交替向前延伸。如此類推，一戶連一戶，鱗次櫛比而成。時間推移，人口增加，小院連成片區(qū)的建村模式不斷彰顯；家家戶戶緊密抱團，循環(huán)往復，連成一片，類似城堡；按人口流量增比測算，前后延伸、左右開拓……最終，村人可以因形封閉，把氣候、安全和外界干擾等因素降至最低。村人可經(jīng)主副道和小街，直抵一個具有神秘色彩的去處，地名叫“南迎”的地方。

在邵氏族人眼里，南山亦稱門前山，是謂一片圣山。山陰與村前，有始建清康熙三十七年（1698年）的邵氏家廟，還有菩薩廟；遠觀山麓，有座中山觀，早年的“迎天大門”面山迎觀而立。每臨年關，邵氏族人來此迎接祖先和天神，回村以聚天倫。那時，我常隨大人先經(jīng)可容兩人對行的胡同，再過半露天半封閉、幽暗漫長的“大過道子”，到一片平緩河灘搭起的戲臺聽戲或看電影。至今，當我記憶里朦朧地尋找母親足跡時，兒時這種奇妙的記憶突然被激活。

站在文化意義考察，古村落胡同、小街和“大過道子”現(xiàn)象，解讀其民生意蘊有三條：先民最先開發(fā)的原始軸心地帶，四圍山野環(huán)伺，野獸出沒，村內建造夜間“全封閉”通道；強化抱團取暖意識，打造鄰里文化；強化氏族和民族意識，建造“南迎”祭掃區(qū)和娛樂區(qū)。最終，實現(xiàn)以提升家族民族凝聚力的宗旨。今天，我以資深母系二支后裔的身份，強調這種地域文化的現(xiàn)實意義。

此時，我聯(lián)想到十幾年前，為寫作香港警察后裔、時任香港特區(qū)行政會召集人梁振英，專程去橋頭柴里村采訪?！傲菏鲜甲鏋楸苜量苈訐?，于明洪武二年（1369年）自蓬萊朱谷村（現(xiàn)為諸谷梁家村）遷入文登?！薄斑w至興子頂山腳下，筑屋于荒山野嶺之上，時有狼蟲虎豹侵襲，便以柴棒筑籬抵防，于是，梁氏人家在深圍的柴籬大院里安居樂業(yè)繁衍生息，村名‘柴里’由此而來?！睍r至今天，柴里建村比海埠晚41年，當屬一個時期；海埠村向南稍偏東是柴里村，直線距離20里。時間相當，環(huán)境類似，野獸出沒同存風險。由此推斷：海埠先人把小院與過道聯(lián)結起來的初心，如同柴里以柴而圍，同樣是以民生安全為要。

回想那時，深夜漆黑。電影一散場，自南向北，穿過那條幽暗陰森的巷子，經(jīng)東西長街，拐南北胡同，幾經(jīng)輾轉，回到母親家海草房四合院，雖小煤油燈暗淡，但敞亮感覺油然而生。當時不以為然，其實，這種率先擺脫原始老區(qū)縛束、另辟新區(qū)建的獨門小院，是老輩人敢為人先，搬出小巷選地建新房的一種創(chuàng)造。于是，這一帶的民居小院，成為邵氏二支名噪一時的住宅開發(fā)新區(qū)，成為村人向往追求的目標。

時代潮流滾滾，母系二支領先一步。掂量著已經(jīng)泛黃的二支家譜，字里行間洋溢一股文化氣息。財產(chǎn)為文化托底，文化為財力賦能。人餓著肚子讀書很難，有了文化方生財有道。老輩文登學人創(chuàng)造耕讀之路貴在堅持。依二支家譜記載，二支祖彩及父輩十代人、在文登世風熏陶下，發(fā)奮耕讀，執(zhí)著追求。身處戰(zhàn)亂年代，他們敢避戰(zhàn)火紛飛，不懼外人強蠻，勤勞耕耘、潛海撈參，攢下了家底，敢于棄舊創(chuàng)新，率先蓋新房，一改幾百年老屋舊院陋習的積弊，是為當年克讓先祖擇居埠口期望之志。

考察母親父輩以上的二支先人，僅就名諱而言，可謂色彩繽紛，非一般文化底蘊而敢為。追溯鼻祖以來，一些大老爺們竟然打破男女名諱陳規(guī)，只要悅耳好聽，什么“彩”“爽”“錦”“繡”“鳳”的，等等，類似女人才叫出口的名都敢用。有先例可鑒：祖錦繡，生育四子鳳岐、鳳祥、鳳興、鳳學，等等。

有如此眼界和膽識撐腰，二支人自古在族人中創(chuàng)下諸多第一。如，光腚猛子下海撈海參第一；走出海埠口到劉公島后海岸和合慶灣一帶撈海參第一；走出威海到芝罘島一帶撈海參第一；甲午戰(zhàn)前后為修建北洋海軍鐵碼頭、日島炮臺等水下施工第一；走出威海到青島潛水干水下工程第一。及至新中國成立后二支潛海人同族人一道，一代接續(xù)一代干，先后參與建設了北到遼寧半島，南到海南三沙的200多個港口，足跡遍布渤海、黃海、東海、南海，甚至走出國門，參與了國家援建馬耳他、坦桑尼亞海港等建設項目。

近代以來，母系家族幾代人，勤奮耕讀，不負祖望。民族危機之際，邵氏子弟為民族解放和保家衛(wèi)國大業(yè)，前仆后繼，流血犧牲。至今日，村中東山烈士陵園里，青松翠柏下，長眠著14名海埠邵氏烈士。

此時，我的腦海里突然幻覺出邵氏先祖克讓，當年走進金海岸選擇家園的堅毅目光……

克讓，作為一個名詞，源自《尚書·堯典》，“允恭克讓”詮釋出誠實、恭敬與謙讓。《漢書·藝文志》的“克讓”與《易經(jīng)》的“謙”同出一轍，皆以謙遜為上，使中華美德成為人生的最高追求。

作者簡介：

楊機臣，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攝影家協(xié)會會員，山東省報告文學學會首批特聘專家，威海市民族研究會秘書長。曾任威海市委辦公室副主任，合慶飯店有限公司董事長、總經(jīng)理。出版紀實文學集和攝影文學集20余部，其中散文集《海隅印記》獲首屆“冰心散文獎”；在國內報刊發(fā)表文學和攝影作品100余篇，散文《雨季心思》長期作為國內中考、高考和軍考試題。近年作品散見《時代報告》《美文》《老照片》等報刊，曾獲《美文》“最受讀者喜歡獎”。

責任編輯 雨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