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老三掀開一塊褪色的綢緞,綢緞下露出一個褪色的紅木箱。他雙手哆嗦著打開木箱,取出一支用紅綢布包裹著的銅勺,右手握著銅勺的柄一轉(zhuǎn),銅勺就反射出一道閃亮的光。突然,他將銅勺高高揚起,像一個騎在戰(zhàn)馬上的戰(zhàn)士,高高舉起馬刀,要狠狠地向前劈去——是的,楊老三很憤怒,他想收拾的人叫徐潔。
徐潔是一年半以前來到村里的扶貧干部,說要幫楊老三解決生活困難。徐潔來了他家很多次,勸楊老三搬出這個小山溝。楊老三每次都毫不猶豫地拒絕。
有一次,徐潔發(fā)現(xiàn)楊老三會做糖畫,立刻來了興致。
做糖畫可謂是楊老三的祖?zhèn)鹘^技,只要一爐火、一把糖,銅勺輕舀,不一會兒他就能化平凡為神奇。那流淌的糖絲,在他手中就如織女手中的蠶絲,輕盈且充滿魔力。徐潔那天看見楊老三坐在一塊大理石板前,手臂輕舞,不消片刻,飛禽走獸便躍然紙上,令人嘆為觀止。最后,在圖案上用銅勺輕點兩滴糖液,再用一根竹簽往上一按,用薄薄的鐵片一鏟,糖畫便立在人們面前了。
徐潔鼓著掌說:“太好了,咱們這里產(chǎn)糖,做這個肯定能讓我們摘掉貧困縣的帽子?!?/p>
楊老三卻笑得無奈:“這東西,5分錢一個,賺不了錢,早就沒人學(xué)了?!?/p>
但徐潔說他要學(xué)。他學(xué)得很慢,也沒啥長進(jìn)。半年后,徐潔說政府給他安排了新工作,他要去另一個村了。
徐潔走了以后,楊老三才念起這個徒弟的好。這半年里,徐潔不僅自掏腰包在楊老三房子邊上打了一口井,還安裝了太陽能發(fā)電板。現(xiàn)在楊老三不用翻山頭去打水也能在家燒壺好茶看電視了。他由此還知道地球那一邊有個叫特朗普的老頭在競選總統(tǒng)。
但這會兒讓楊老三火冒三丈的是,昨天他看到一輛旅游大巴開進(jìn)了村,大巴上下來的游客中不少人手上都拿著一個糖畫,楊老三一眼就看出,這是徐潔的手藝。因為這糖畫的造型是楊老三家特有的,但線條粗大難看,像小學(xué)生的簡筆畫。上前一問,楊老三就怒了,人家說在隔壁村買的,5塊錢一個。5分錢的東西賣人家5塊錢,這心也太黑了!楊老三氣得連聲咳嗽,心想:“要清理門戶?!?/p>
楊老三許久沒下山了。走了沒多久,他發(fā)現(xiàn)當(dāng)年那條下山的土路,不知何時修成了水泥路,偶爾還有村民騎著摩托車駛過。剛聽到發(fā)動機(jī)的轟鳴聲時,楊老三嚇了一大跳,他怔怔地站在路邊看著摩托車經(jīng)過,像看著一頭豹子跑過。
接著,楊老三聽到一陣讀書聲,循聲望去,一排新建的平房圍成一個大院子,門口掛著塊招牌,上面寫著:楊老三小學(xué)。莫非這所小學(xué)的校長也叫楊老三?湊上前一問,看門的老頭兒說,前段時間鎮(zhèn)上辦了一家制糖廠,糖廠老板捐錢辦了這所學(xué)校,給取了這個名??撮T的老頭兒斬釘截鐵地說,楊老三肯定是個好人。他還一指眼前的水泥路,說:“這條路也是糖廠出錢修的,大家叫它‘楊老三路’。”
也許是同名同姓,楊老三這么想著,便離開了學(xué)校。走了一會兒,他看到了山腳下的那條小河,愣住了。眼前的小河并不寬,也不深,河水清澈見底。楊老三記得當(dāng)年他是蹚水過河的,河水冰涼的感覺他至今都記得。但眼前,河面上卻有一條30多米長的石橋,像臥在河上的小白龍。一輛滿載著甘蔗的貨車經(jīng)過,停在楊老三身邊。司機(jī)是個20來歲的小伙子,問:“大爺,進(jìn)城嗎?我捎你一段,不要錢?!?/p>
楊老三坐在副駕駛的位置,說了幾聲“謝謝”,問:“這里什么時候多了一座橋?”
小伙子邊開車邊說:“你說這座‘楊老三橋’?剛修的。鎮(zhèn)上一個姓徐的干部牽頭辦了一家制糖廠,叫‘楊老三制糖廠’。我們種甘蔗的,以前一年到頭賣不了幾個錢,現(xiàn)在可以把甘蔗送去糖廠,他們收購。這個干部還教大家做糖畫,銷往全國的景區(qū)和商場。糖的需求量大起來,他又請來一些農(nóng)學(xué)專家指導(dǎo)選種,幫忙開荒?,F(xiàn)在,這山溝溝里都有上萬畝甘蔗地了。我就是去糖廠送貨的。”
楊老三緊緊握著手中的銅勺,一言不發(fā)。
車到了糖廠大門口,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香甜的氣味。楊老三下車后,小伙子將車開進(jìn)了廠區(qū)。楊老三盯著大門口招牌上的“楊老三制糖廠”幾個字發(fā)愣,瞬間又威風(fēng)起來,上面寫著自己的名字,不就是自己的家嗎?他昂首挺胸地向大門走去。
一走進(jìn)廠房,楊老三就看到徐潔正向一群外國人介紹手里的糖畫。
一個黃頭發(fā)的外國人搖搖頭,用蹩腳的中文說:“不,這不是遺書(藝術(shù)),不只(值)這個價,肖(小)學(xué)生都能畫出來。我們英國人最懂遺書(藝術(shù))?!?/p>
“誰說小學(xué)生都能畫出來?”楊老三忍不住開口說道。
徐潔扭頭一瞧:“師父!”
黃頭發(fā)的英國人問:“他是水(誰)?”
楊老三亮出手中包著絲綢的銅勺,在空中畫了一個圈,銅勺柄在空中金光一閃:“我是這一行的扛把子!”
“扛把子?”英國人聽不懂。
“總工程師,NO.1。”徐潔豎起大拇指,小聲解釋。
“生火,熬糖!”楊老三很是威嚴(yán)地命令道。
“好嘞,師父!”徐潔馬上打開一個爐子,在銅鍋中間放了巴掌大的糖塊。
糖塊在火焰上迅速化作流淌的液體。楊老三揚起了手中的銅勺,宛若懸崖之巔的舞者,手腕輕輕一抖,蠶絲般的糖液開始緩緩滴落,就在糖液與石板接觸的一剎那,他的手腕靈活地抖動……那個英國人的藍(lán)眼睛瞬間瞪大了。
不多時,密密的糖線在大理石板上“繡”出了一個頭像,英國人和徐潔異口同聲:“特朗普!”
楊老三照例點兩滴芝麻粒大小的糖液,壓一根竹簽,薄鐵皮輕輕一鏟,“特朗普”就立在眾人面前,似乎正在充滿激情地演講。
英國人把它接過來觀賞了半天,又輕輕舔了一口:“甜!”
楊老三得意地昂起了頭。
“這個多少錢?”英國人激動地問。
徐潔瞟了楊老三一眼,伸出5根手指。
“5英鎊!”楊老三扯著喉嚨吼了一聲,把徐潔嚇一跳。
“OK!合同,簽!我要一萬個!”
徐潔興奮得兩眼放光,立刻安排人帶英國人簽合同。
“每天晚上8點,所有工人老老實實跟我學(xué),按時交貨!”楊老三把銅勺一轉(zhuǎn),在空中畫出一道金色的光。
(潘光賢摘自《羊城晚報》2025年6月12日,李 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