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龍江省齊齊哈爾市富拉爾基區(qū),一家經(jīng)營十余年的小餐館里人聲喧囂,蒸騰的熱氣里夾雜著歡聲笑語。我坐在角落,望著隔壁桌那盤剛出爐的“掛漿黃菜”,思緒一下子飛到了過去。
冬日廚房里,母親正專注地攤著蛋皮。她先將雞蛋打進(jìn)粗瓷大碗里,接著倒入少許面粉和水,然后順著一個方向攪打,直至蛋液與水、面粉渾然交融,呈現(xiàn)出一種溫潤、柔滑的淡黃色澤。面粉的加入能使蛋皮變得蓬松如絮、入口即化,多少全憑感覺,母親每次都能拿捏得分毫不差。
當(dāng)?shù)耙罕坏谷霟裏岬蔫F鍋中,“磁啦”一聲響過,頃刻間便凝固成了一張薄薄的金色圓餅。攤蛋皮的火候須恰到好處,猛一分則焦糊,弱一分則綿軟無力。母親執(zhí)鍋鏟的手穩(wěn)如磐石,只輕輕一撩一揭,一張完整、透亮的蛋皮便如云朵般被托起。那餅薄如蟬翼、又軟又香,母親利落地將其切成菱形小塊,不僅是為了美觀,更是為了讓蛋片在熱油中受熱均勻。
緊接著,母親將菱形蛋皮投入滾油鍋中。炸制時油溫是關(guān)鍵,母親從不看溫度計,而是靠經(jīng)驗(yàn)來判斷。若蛋皮的邊緣泛起細(xì)密如魚鱗的小泡,沉浮幾下便輕盈浮起,這便是恰好的“六成熱”。只見這些入了油鍋的雞蛋塊霎時像被施了魔法一樣,迅速膨脹開來,猶如朵朵金黃的花蕾驟然綻放,一時間竟似盛開著滿鍋“金菊”。
此時,油香與蛋香濃郁地交織著,彌漫了整個灶間。待“金菊”的顏色轉(zhuǎn)為更深的金棕,邊緣微卷,火候便到了。母親用漏勺迅速將它們撈出,放在一旁控凈油分,“黃菜”便算做好了。
接下來就是掛漿,也就是掛上糖漿。熬糖極其考驗(yàn)功夫,火候太大或太小、水太多或太少都不行。只見母親將白砂糖放入熱鍋中,滾燙的鍋底慢慢將糖溶化,此時母親放入少許清水,并將灶火調(diào)至文火,耐著性子,看糖粒在清水中慢慢溶化。起初是大泡翻騰,“咕嘟”作響,如同沸騰的泉眼。隨著水分蒸發(fā),糖液漸稠,大泡轉(zhuǎn)為細(xì)密的小泡,色澤也從清澈的水白轉(zhuǎn)為淺黃。母親的眼神銳利如鷹,須臾不離糖鍋,不時用鍋鏟舀起糖液,觀察其流下的狀態(tài)。當(dāng)糖液變得黏稠,流下時不再是斷斷續(xù)續(xù)的滴落,而是能連成一條細(xì)線,末端能拉出一點(diǎn)小勾,這便是恰到好處的掛霜狀態(tài),足以包裹“黃菜”卻又未到拔絲的程度。如若再熬,糖漿就該有苦味了。
母親瞅準(zhǔn)時機(jī),將炸好的“黃菜”一股腦地倒進(jìn)糖漿里,然后迅速翻攪。母親攪拌的動作極快、極勻,力道還巧,既要讓每一片“黃菜”都均勻地裹上糖漿,又不能將酥脆的“黃菜”搗碎。糖漿遇熱后迅速滲透到“黃菜”表面的每一個微小孔隙,隨著不斷的翻炒,溫度下降,糖漿神奇地開始凝固結(jié)晶。原本流淌的蜜色河流,在“黃菜”周身凝結(jié)成一層透明、晶亮的糖殼,在燈光下折射出誘人的光澤。
此時,母親左手端盤、右手拿鏟,將“掛漿黃菜”盛到了盤子里。糖衣原本還冒著熱氣,出鍋后一遇冷空氣便發(fā)出極輕微的沙沙聲,迅速凝結(jié)成一層堅(jiān)硬、光亮的殼。剛出鍋的“掛漿黃菜”堆疊在盤中,猶如一座小小的金山,糖殼晶瑩剔透,“黃菜”的金黃底色隱約透出,散發(fā)著焦糖與雞蛋的混合甜香。
夾一塊入口,齒尖輕觸,首先是那層薄脆糖殼在口中清脆裂開,繼而那炸得松軟如絮的蛋塊便露了出來,綿軟地鋪滿整個舌尖,外脆內(nèi)軟的口感實(shí)在是太好吃了。雖然這道菜外面裹著糖漿,但是甜味卻不膩人,是一種帶著溫度、摻著油香、恰到好處的甜蜜。
后來我也曾依葫蘆畫瓢,想復(fù)制這份甜蜜。然而,要么是油溫失控,“黃菜”炸得干癟生硬;要么是糖漿熬得火候欠佳,裹不上脆殼;要么是翻拌不及時,糖漿凝結(jié)不均,吃起來甜得發(fā)膩。屢屢失敗后,我才愈發(fā)懂得母親那看似行云流水的動作里,蘊(yùn)藏著經(jīng)年累月積累下的功夫。
此時,我坐在喧鬧的飯館里,耳邊響起了鄰座吃“掛漿黃菜”的“咔喀”聲。原來最樸素的食材,也能在油鍋與糖霜的淬煉中,蛻變成一道穿越寒冷、直抵肺腑的甜暖,悄悄滲進(jìn)心底深處,久久不散。
伴隨著鄰桌的歡聲笑語,那盤“掛漿黃菜”已然見底,盤底只剩幾縷凝固的糖汁。我望著空盤,舌尖仿佛還縈繞著那清脆與綿軟交織的奇妙觸感。這尋常巷陌的一道甜食,竟像一把鑰匙,瞬間開啟了我塵封的記憶之門。那油鍋里綻放的“金菊”,鍋中由淺入深、“咕嘟”作響的蜜色“河流”,母親額角沁出的汗珠,連同灶火映照下專注而滿足的神情,都清晰地浮現(xiàn)在我眼前。這盤“掛漿黃菜”裹住的何止是糖漿與蛋片,分明還裹住了一段時光、一份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