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碑和漢簡各自承載了南北朝碑刻和秦漢簡牘的書寫傳統(tǒng),構成了我國書法藝術史上非常具有代表性的風格高峰,前者莊重方整,筋力豐足;后者則自由靈秀,渾然天成。二者雖然分屬于不同的時期,使用不同的載體,但在漫長的演進過程中產生了深層的美學聯(lián)結。從風格溯源、結構比較、審美機制重構等方面入手,試圖在動態(tài)融合之中揭示魏碑和漢簡的相互影響,并探討它們對于當代書法創(chuàng)作和視覺審美的啟發(fā)意義。
一、漢簡與魏碑的歷史定位與書法特征對比
(一)漢簡的藝術源流與風格特質
漢簡作為秦漢時期寫于簡牘之上的一種文書形式,是實用性和藝術性相結合的產物。它的藝術源流可上溯到戰(zhàn)國末年篆隸交替書寫的傳統(tǒng),成熟形式高度依賴于簡牘材料的開發(fā)和行政文書的需要。竹簡表面光滑,吸墨性差,用毛筆書寫需快速運筆,以防涸染,這使得漢簡書寫在追求速度和效率方面表現(xiàn)出色,字形多呈現(xiàn)出簡潔、流暢的特點。從以《居延漢簡》《張家山漢簡》為代表的簡牘書跡中可見,書寫者往往不拘成法,筆意流動,節(jié)奏分明,體現(xiàn)了一種介于篆書規(guī)整與隸書分化之間的自由姿態(tài)。這種灑脫并不等于散漫,它是源于書寫者之手的自然律動。在書法史上,漢簡的風格可歸納為“率意”“飛動”“簡約而神”,代表著漢代書風中最貼近民間與日常的審美形態(tài),具有高度的原生態(tài)藝術魅力。
(二)魏碑的形成語境與風格演變
魏碑書風萌芽于北魏,多以石刻的方式保存下來,并廣泛流傳。它主要根植于民族融合和佛教流行的時代背景。魏碑是介于隸書和楷書之間的一種書體,體現(xiàn)了由隸書向楷書的過渡,可謂由隸而始、入楷而終,代表作品有《張猛龍碑》《始平公造像記》《龍門二十品》等,其書寫呈現(xiàn)出筆畫峻拔、結體蒼勁、棱角分明的突出特點。魏碑在用筆上注重方折和頓挫,行筆多有波磔起伏、斬釘截鐵之勢,流露出濃郁的金石氣息。與漢簡不同,魏碑更強調視覺上的莊嚴感與結構上的規(guī)整性,以期在厚重筆意中展現(xiàn)出一種精神的崇高與內在張力。另外,碑刻中的刀鑿痕跡和石材質感賦予了魏碑紙本書寫中不可再現(xiàn)的古樸力量,使其具有了鮮明的時代印記和美學象征性。
(三)書寫機制與審美取向差異
漢簡與魏碑在書寫機制、審美追求等方面都有著深層次、系統(tǒng)性的區(qū)別。從書寫媒介及環(huán)境來看,漢簡依托于簡牘,體現(xiàn)了毛筆寫作的便捷性及流動感,是一種具有極強手寫性的日用書體;魏碑靠刀工刻在石碑上,有較強的視覺定格效果,注重莊重和永恒。從筆法上看,漢簡筆畫大多是圓轉連貫的,比如《居延漢簡》中常見的“之”“也”“令”等字,普遍存在連筆和省筆的情況,注重書寫節(jié)奏的自然性和個體化風格;魏碑則頓挫明顯,方折峻利,似《鄭文公碑》之“德”與“道”字,結構凝練,注重雕刻式造型與儀式化構建。從審美取向來看,漢簡趨向于“逸品”般的流動美、生活美,它以書寫性和率性為審美核心;魏碑在強調力度和法度的同時,更傾向于對結構的規(guī)范性和莊重氛圍的堅持,這體現(xiàn)了北方民族的堅定和剛毅。這些區(qū)別既來自歷史時勢和工具媒介,又映射了兩個時期不同的社會心理和藝術精神的表達方式2]。
二、魏碑與漢簡藝術風格融通機制
(一)筆法演變中的互動關系
魏碑和漢簡在筆法演變過程中的相互影響并不是一種單純的時間延續(xù),而是有風格互滲和結構互鑒這一復雜軌跡。從書寫技法來看,漢簡主要以毛筆書寫于竹木之上,其筆法強調提按自然、起止隨意,形成了“信手書之,草草成文”的率性書風。這種率意暢達、筆勢游移的寫作特點對南北朝以降的民間書風產生了直接影響,并成為魏碑用筆演變的一個潛在來源。盡管魏碑最終是以刀鑿刻石呈現(xiàn),但其原始底稿多為毛筆書寫,因此我們在魏碑作品中仍能追溯到漢簡書寫的遺風。如《石門銘》中的“高”字和“山”字,其內部筆鋒彎曲轉折而又含蓄跌宕之勢,和《武威漢簡》同字有明顯的類似之勢,表現(xiàn)出一種從漢簡來的筆勢慣性。再如《鄭文公碑》中的某些行筆雖具有碑刻方折勁力,卻保留著某種順勢回筆之跡,表現(xiàn)了早期碑刻依然承續(xù)簡牘書寫筆意之邏輯[]。
魏碑用筆在發(fā)展中逐步引進頓挫、波磔等手法,從而由漢簡的輕靈躍動走向渾厚沉著,這一轉變說明魏碑并沒有完全摒棄漢簡傳統(tǒng),只是進行了筆意的提煉再造。受南北朝所承接魏晉的“尚韻”思想的影響,碑刻書風以吸收漢簡的拙樸真率之筆勢而獲得了“非匠氣”之藝術格調,如《龍門造像記》中的某些銘文,用筆并不單純地追求刀刻般整齊,而是保留著與手書近似的跳脫之感,實際上這是漢簡筆法之率意留下的痕跡。由此可以認為,魏碑筆法并不是孤立自主的,它是在對漢簡筆意進行選擇性的吸收、變形和重構的過程中實現(xiàn)的,這一風格互動形成二者筆法融通的本質依據(jù)。
(二)結構布局中的取舍與融合
在結構布局方面,漢簡與魏碑的融通體現(xiàn)為一種“從散到整,從動入定”的發(fā)展趨勢,即在空間上逐步由自然流動趨向理性組織。魏碑之形成,正好協(xié)調了漢簡的松散結構和碑刻要求嚴整布局之間的緊張關系。
漢簡由于載體是纖細的竹木,因此文字相對獨立,同時排列成直線,在結構布局方面表現(xiàn)出較強的橫向書寫慣性和空間節(jié)奏感。書寫者一般不會講究字形間的勻稱和平衡,而是傾向于自然隨意地進行布白。
魏碑因其所承載的是公眾紀念或宗教主題,設計布局強調凝重、平穩(wěn)的原則,追求嚴格的縱向排列和對稱布局。在《張猛龍碑》中,字距規(guī)整,行列對齊,字形外擴內收,重心穩(wěn)定,已完全擺脫了簡牘書寫中因形制制約而造成的結構離散性等弊端。但是在這種整齊劃一的模式下,我們仍然能感知到一些字形留存著漢簡書風中“結構張放”式的印記,如“信”“家”“令”等字的偏旁部分體現(xiàn)了筆意上的舒展和不對稱,使整個碑刻作品沒有形成機械、呆板的面貌。這一布局的權衡和整合正是魏碑結構美學的革新:一方面,傳承漢簡“重意義而不重形式”的自然布局理念,并尊重書寫者的主觀情感和韻律變化;另一方面,通過規(guī)范化調整導人工整對稱的美學規(guī)范,以適應書法在公共空間的權威定位。
(三)風格語言的審美互證
魏碑和漢簡的風格雖形成于不同的歷史背景,但是在書法的漫長演變過程中,二者逐漸形成了審美取向的互證機制一互映互引,搭建起從民間率意書寫向碑刻規(guī)范繼承的“橋梁”。
漢簡以“簡質卻不俗氣”為審美核心,這一審美取向重書寫行為之自發(fā)性和心靈之自由表達。從《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等作品中可以看出,字形雖不規(guī)則,但筆意上傳遞著率真、灑脫、可親的生命力。這樣的風格語言不求精,但求情意自然、精神真實。
魏碑作為北朝書寫風格的典范,強調有力、渾厚、端莊,形成了一種帶有儀式性與紀念性特征的視覺語言。如《敬史君碑》所寫“懷仁”“惟道”,不但結構恢宏,筆畫渾厚,而且通過線的紋理增強了書法的精神張力。這類碑刻用“金石味”和“棱角美”奠定了其權威性,營造出肅穆感,其中的拙樸之趣又體現(xiàn)了對漢簡風格的延續(xù)。正是由于對漢簡“樸而不俗”“真而不飾”書風的認可,魏碑才在篆刻過程中保持著一定的古意和粗獷的視覺張力[4]。
風格語言的相互印證使得魏碑和漢簡之間形成了美學邏輯相互補充、相互鏡鑒的對話,從而為我國書法史研究提供了風格整合之典范,又給當代書法創(chuàng)作帶來了一條融古典和現(xiàn)代、規(guī)范和自由于一體的風格道路。
三、魏碑與漢簡融合美學中的審美內涵重構
(一)審美意識的變遷
魏碑和漢簡融合的過程本質上是從“簡”到“碑”審美意識的變遷。這一變遷既表現(xiàn)為物理書寫形式從簡牘到石刻的變化,也深層次地體現(xiàn)了審美理想由日常實用到精神象征的進化。漢簡所處時代的書寫活動大多涉及官文、法律、軍事命令和其他行政事務,故書寫主體注重功能性和效率,審美表現(xiàn)為筆勢自然、線條舒展和結構率意。以《居延漢簡》為例,我們可以觀察到其中頻繁出現(xiàn)斷筆斷意和含蓄起收的現(xiàn)象,這反映了一種“書寫隨意,不假修飾”的審美傾向。這一審美意識體現(xiàn)了書寫作為一種交流工具,重視日常生活親近感的原始屬性。進入北魏時期,書法漸漸從純粹的實用性中游離出來,演變成為公共美學顯現(xiàn)形態(tài),鐫刻于石碑之上的文字已經不是為了“速讀”或者“傳命”,而是變成
了一種承載信仰、記載功德、表達道統(tǒng)的直觀載體。這一變化使人們的審美意識發(fā)生了質的變化,書法已不僅僅依附于語言,而是成了一個藝術獨立體,書寫者必須考慮視覺儀式感、文化象征性和個人風格表達等因素。《鄭文公碑》中鮮明可辨識的提按節(jié)奏和平穩(wěn)凝重的結構布局,與漢簡書寫灑脫、縱橫揮闔的線性風格不同,但依然保持著漢簡筆意未加雕琢之樸拙,由此確立了“簡之率真”和“碑的威嚴”的內在連通。
(二)魏碑與漢簡融合中的文化精神表征
魏碑和漢簡風格的融合深刻地反映出中國傳統(tǒng)書法文化精神的綿延和重建。漢簡作為漢代政令制度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其書寫風格融合了實用精神和人本邏輯,代表了一種貼近現(xiàn)實、充滿生活氣息的文化表現(xiàn)形式,書寫者多為下層吏員和士卒。漢簡不受章法過多束縛,在“自成一體”之境界下表現(xiàn)出樸拙與真率[5]。例如《馬王堆漢簡》中不少書跡字形大小不等,排布隨意,反映了漢代社會“尚實而不尚飾”的主流文化意識。相應的,魏碑反映的文化精神也更多地源于南北朝社會復雜變遷語境中新價值的重建。北魏政權在政治制度、宗教信仰(尤其是佛教)、民族融合方面積極推進漢化,而碑刻正是這一進程中的視覺工具之一。在魏碑書風中,沉厚凝重、棱角分明體現(xiàn)了秩序,是法度和精神信仰確立的標志。例如《元顯儁墓志》,作品既重視字的內部對稱,又重視筆畫的骨力和氣韻,傳達了“文以載道”“字以弘法”等文化訴求。
(三)從視覺經驗到情感觸發(fā)的審美層級提升
魏碑和漢簡進行風格融合時達到的不只是形制和筆意之間的協(xié)調,還有審美心理和情感結構的層級升華。漢簡書法之美通常建立在瞬間感知的視覺經驗之上,書法家的筆觸流暢、節(jié)奏自如,字形布局靈活,為觀眾帶來一場動態(tài)的感官體驗。這一經驗具有瞬間性和動態(tài)性,它是一種經由線條流轉所帶來的知覺上的快感。例如《懸泉置簡》在“國”與“兵”的處理上用筆縱橫埤闔,雖然沒有統(tǒng)一的章法,卻氣脈流轉、意態(tài)鮮明,讓人感知到活靈活現(xiàn)的書寫情境與充滿情緒張力的表現(xiàn)方式。而魏碑以視覺經驗為基礎,加強了感情引發(fā)的層次感與儀式感。魏碑筆法雖然脫胎于漢簡之率意,但是在結字、布白和節(jié)奏掌控等方面明顯更具有理性和結構性,旨在傳遞文字內容的同時,也能引起觀者的文化共鳴和情感沉浸。以《始平公造像記》為例,它的筆畫深沉、結構嚴謹,并與碑面上“敬造佛像”的描述相結合,為觀眾帶來了一種視覺上的莊重和肅穆之感受,同時也使觀者在心靈深處對神圣的空間產生了深厚的敬意和認同。這一從視覺直覺向情感喚起的轉變過程,恰恰是魏碑審美機制對漢簡審美機制的突破和延伸。
四、結語
魏碑和漢簡雖源于異端,但在筆法、結構和精神表達等方面構成多層次、多維度的藝術對話。通過對二者風格交匯和審美互證的系統(tǒng)梳理,可以重新認識書法發(fā)展的邏輯和文化傳承軌跡。這種由古至今的書體融通既提升了書法表現(xiàn)力,又給當代書法帶來了更多的風格資源和美學范式,顯示了傳統(tǒng)藝術在當下文化背景中的生命活力和創(chuàng)新潛力。此外,魏碑和漢簡在風格上的融合,不但是一種歷史書寫形態(tài)的演進,而且是一種文化價值觀念的相互對照與再生過程。在現(xiàn)代的書法教育與當代藝術創(chuàng)作中,這種融合思維可以打破單一風格的桎梏,啟發(fā)創(chuàng)作者從“實用性”與“精神性”、“流動性”與“穩(wěn)定性”的角度重新審視書法的表現(xiàn)力與文化承載力。特別是在新媒體、裝置藝術跨媒介實踐中,魏碑的結構張力和漢簡的筆意自由恰可成為形式語言與文化意象的雙重資源,為當代視覺傳達與漢字藝術的國際傳播提供素材支撐。未來,書法不僅是紙上的藝術,還會成為空間化、符號化、敘事化的綜合表達形式,魏碑與漢簡審美之間的共融,也將為這一趨勢提供豐富的傳統(tǒng)資源與理論依據(j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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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王永靜,濟南市平陰縣博物館職員,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研究方向:書法藝術。